醒世姻缘传
第三十回 计氏托姑求度脱 宝光遇鬼报冤仇
求死非难,何必伤寒?伐一性一斧日夜追欢。
酒池沉溺,误却加餐。
更兼暴怒,多计算,少安眠。
病骨难痊,死者谁旋?卧床 头长梦黄泉。
时光有限,无计延年。
还骑劣马,服毒一药,打秋千。
——右调《行香子》
再说晁源的娘子计氏,从那一年受屈吊死了,到如今不觉又是十二个年头。
原来那好死的鬼魂随死随即托生去了。
若是那样投河跳井服毒悬梁的,内中又有分别?
若是那样忠臣,或是有甚么贼寇围了城,望那救兵不到,看看的城要破了;或是已被贼人拿住,一逼一勒了要他投降,他却不肯顺从,乘空或是投河跳井,或是上吊抹头,这样的男子,不惟托生,还要用他为神。
那伍子胥不是使牛皮裹了撩在一江一 里死的?屈原也是一自一己赴一江一 淹死,一个做了一江一 神,一个做了河伯。
那于忠肃合岳鹏举都不是被人砍了头的?一个做了都城隍,一个做了伽蓝菩萨。
就是文文山丞相,元朝极要拜他为相,他抗节不屈,住在一间楼上,饮食便溺都不走下楼来,只是叫杀了他罢。
那元朝毕竟傲他不过,只得依了他的心志,绑到市上杀了。
死后他为了神,做了山东布政司的土地。
一年间,有一位方伯久任不升,又因一个一爱一子生了个眼瘤,意思要请告回去。
请了一个术士扶鸾,焚诵了符咒,请得仙来降了坛,一自一写是本司土地宋丞相文天祥,详悉写出一自一己许多履历,与史上也不甚相远;叫方伯不要请告,不出一月之内,即转本省巡抚,又写了一个治眼瘤的方。
果然歇不得几日,山东巡抚升了南京兵部尚书,方伯就顶了巡抚坐位;依了他方修合成汤药,煎来洗眼,不两日,那眼瘤通长好了。
再说那张巡、许远都是一自一刎了头寻死,都做了神灵。
若是那关老爷,这是人所皆知,更不必絮烦说得。
如那一妇一人中,守节为重,一性一命为轻,惟恐落在人手,污了身体,或割或吊,或投崖,或赴井。
立志要完名全节。
如岳家的银瓶小姐,父兄被那奸贼秦桧诬枉杀了,恐怕还要连累家属,赴井而亡。
那时小姐才得一十三岁,上帝怜他的节孝,册封了青城山主夫人。
一个夏侯氏,是曹文叔的妻,成亲不上两年,曹文叔害病死了。
夏侯氏的亲叔说他年小,又没有儿子,守满了孝,要他改嫁,他哭了一昼夜,蒙被而卧,不见他起来,揭被一看,他将刀刺死在内,上帝封了礼宗夫人,协同天仙圣母主管泰山。
一个王贞一妇一,临海县人,被贼拿住,过青风岭,他乘间投崖而死,上帝册封为青风山夫人。
象这样的男子一妇一人,虽然死于非命,却那英风正气比那死于正命的更一自一不同。
上天尊重他的品行,所以不必往那阎王跟前托生人世,竟一自一超凡入圣,为佛为神。
就如朝廷破格用人一般,不必中举中进士,竟与他做个给事中;也不必甚么中行评博,外边的推知,留部考选,只论他有好文章做出来,就补了四衙门清华之职的一般。
若是有那一等的泼皮的光棍,无赖的凶人,动不起拿了那不值钱的狗命图赖人家,本等是妆虎吓人,不料神鬼不容,弄假成真:原是假意抹头,无意中便就抹死;假意上吊,无意中便就缢死;跳河跳井,原是望人拯救,不意救得起来,已是灌进水去,一自一己救不转来了。
那等悍妻泼妾、泼一妇一悍姑,或与婆婆合气,或与丈夫反目,或是妯娌们言错语差,或是姑嫂们竞短争长,或因偏护孩子,或因讲说舌头,打街骂巷,恶舍闹邻。
那一等假要死的,原是要人害怕,往后再不敢惹他,好凭他上天入地的作恶,通似没有王子的蜜蜂一般,又与那没有猫管的老鼠相似。
就是那一等真个寻死的,也不过一自一恃了有强兄恶父,狠弟凶儿,借了他的人命为由,好去打他的家私,毁他的房屋,一尸一场中好锥子扎他,打官司耗散他的财物。
怀了此等念头,所以犯了鬼神之怒。
凡有这等死去的鬼魂,不许他托生为人,常常叫他做鬼。
如吊死的脖子拖了那根送命的绳,一自一刎的血糊般搭拉着个头,投崖的拖拉着少七没八的骨拾,跳河跳井的一自一己抱着个瓮大的肚子行动不得,在那一陰一司里不见天日,只除有了替代,方许托生,且还不知托生得好与不好。
若是没有替代,这是整几辈子不得出世!
却说那计氏虽是晁源弃旧怜新的,一情一也难忍。
但人家的寡一妇一没了汉子,难道都要死了不成?我也只当晁源死了守寡的一样!人家寡一妇一,没倚没靠,没柴没米,都也还要苦守。
计氏不少饭吃,不少衣穿;不久婆婆回来,又有得倚靠。
观其有人回家,婆婆叫人寄银子、寄金珠、寄首饰尺头与你,可见又是疼爱媳一妇一的婆婆。
就是小珍哥合晁源谤说你通奸和尚道士,要写休书,又被你嚷到街上对了街邻骂了个不亦乐乎,分晰得甚是明白;人人都晓得是珍哥的狡计,个个都说晁源的薄一情一;就是晁源也一自一知理亏,躲在门后边象缩头的死鳖一般;那珍哥也软做一块,顶得门铁桶一般;也就可以不死。
只图要那珍哥偿命,不顾了先一自一轻生。
若不是遇见了李佥宪、褚四府这样执法的好官,单即靠了武城县那个长搭背疮的一胡一 大爷,不惟你这命没人偿你的,还几乎弄一顿板子,放在你爷爷哥哥的一臀一上。
珍哥虽然说是问了抵偿,也还好好的监里快活,没见有甚难为他。
只是计氏在那一陰一司中悠悠荡荡,不得托生。
若是有晁源的时候,他还放僻邪侈,作孽非为。
有了这等主人,一自一然就有这等的一般辅佐。
既是有了如此的主仆,一自一然家堂香火都换了凶神,变成乖气,生出异事。
你那鬼在家里,便好倚草附木,作浪兴波,使他做个替身,即好托生去了。
如今却是这等一个有道理有正经有仁义的一位晁夫人当了家事。
小主人虽是个孩子,又是一个高僧转世。
当初那些投充的狐群狗一党一 ,有见没了雄势一自一己辞了去的,有拐了房钱租钱逃走了的,又有如高升、曲进才、董重吃醉打了秀才逐出去的,也有晁夫人好好打发回家的,剩下的几个都是奉公守法的人。
几个丫鬟养娘都是晁夫人着己的亲随。
一春一莺,晁夫人看他就如一自一己亲生一女一子。
那里有个与你做得替身的?况且家宅六神都换了一班吉星善曜,守护得家中铁桶一般,这计氏的一陰一灵,可怜何日是出头的日子!想是别再没有方法,只得托梦与那婆婆,求广做道场,仗佛超度。
一夜 ,晁夫人睡去,梦见计氏穿了天蓝段大袖衫子,白罗地洒线连裙,光头净面,只是项上拖了一根红带,望着晁夫人四双八拜,说他想家得紧,要晁夫人送他回去。
晁夫人醒来,也只当是寻常的夜梦,丢过一边。
过了几日,又梦见计氏还穿了那套衣裳,说他十二年不得家去,又等不出替身,明说叫晁夫人与他超度。
晁夫人道:“他死去一十二年,我那年在通州的时节,曾央香岩寺长老选了高僧替他诵了一千卷救苦难的《观世音经》。
难道他不曾托生,还在家里?这六月初八日是他的忌辰,待我一自一己到坟上嘱赞他一番,再看如何。”
到了忌日,晁夫人叫了人备了祭品,一自一己坐了轿,跟了家人媳一妇一,到坟上化了纸。
晁夫人还是着实痛哭一场,嘱说:“你两次托梦,我是个老实人,不会家参详,又不知你待要如何。
你如果不曾托生,还在家里,你待要如何,今日晚夜你明明白白托梦与我,我好依了你行,不得仍旧含糊。
所以你的忌日,我特来与你烧纸。”
晁夫人焚了纸,奠过了酒,一个旋风,只管跟了晁夫人转个不了。
晁夫人回了家,夜间果又梦见计氏,还是穿前日的衣裳,谢晁夫人与他上坟烧纸,说他这十二年,时刻还在那门楼底下等守,“要寻一个替身相代,来往出入的人都是有着实的旺气,我又不敢近他;略有些晦气的,我刚要上前,那宅神又拦阻,不许我动手。
我只得央那宅神,诉我的冤苦,求他容我寻个替代,好去出世。
他说:‘你不消寻人相替,你只消央你的婆婆。
你婆婆曾在通州香岩寺里念了一千卷《救苦观音经》,虽然举意是为你合那狐仙念的,不曾明说,没有疏文达到佛前,如今那一千卷经还悬在那边;若或是《金刚经》,或是《莲花经》,再得二千五百卷;连你应分的这五百卷《观音经》,通共三千卷;念完了,你便好托生。
’”说完,又再三的拜谢。
晁夫人从梦中哭醒,记得真切,醒来对着丫头们说了一会。
到黎明起来,拣了六月十三日央真空寺智虚长老拣选二十四众有德行的真僧,建三昼夜道场,不用别样经,止诵《金刚法华经》二千卷。
《观音经》五百卷,连前次通州诵的共一千卷,三部真经共是三千卷,超度一自一缢身亡儿媳计氏。
先送二两银子做写法,差了晁书前去。
晁书见了智虚和尚,回说:“银子送到了。
他说在那里建醮,写大一奶奶的生时八字合死的日子合领斋的名字,他好填榜写疏。”
晁夫人道:“你看我混帐,我都没想到这里!我只记的他生日是二月十一日,不知甚么时,记不真了。
你还得请声你计舅来问他。
主斋就是你二叔。
就在寺里打醮,咱叫三个厨子去那里做斋。”
晁书道:“奶奶不得一自一己到那里去看着些儿?”
晁夫人道:“要你们是做甚么的?叫我往那寺里去!你跟着二叔再合计舅去罢。”
晁书去将计巴拉请得来到,见了。
晁夫人说道:“你妹妹还不曾托生,连次托梦叫我超度他,我已定了这十三日做个三昼夜道场。
我就忘了他生的时辰。”
计巴拉说:“他是二月十一日卯时生。”
晁夫人道:“到那日仗赖你将着小和尚到那里领斋,就合他说罢,省得又写造帖子。”
计巴拉问说:“是在那里念经?不在家里么?”
晁夫人道:“日子忒久了,家里不便,就着在寺里罢。”
留计巴拉吃了晌饭,辞了晁夫人去了。
晁夫人叫人打单买菜,磨面蒸馍馍,伺候十三日打醮。
计巴拉到了十三日黎明,领着儿子小闰哥来就小和尚。
晁夫人叫人往书房里师傅跟前与小和尚给了三日假,托括穿着细葛布道袍、凉鞋、暑袜,叫晁凤、李成名跟着,同了计巴拉合小闰哥三个到真空寺去。
那和尚们将已到齐,都穿了袈裟,将待上坛。
三个斋主到了,拈香参佛,又与众僧见过了礼。
和尚登坛宣咒,动起响器,旋即摆了六桌果子茶饼,请和尚吃茶过了,写了文疏。
上写:
南赡部洲大明国山东布政使司东昌府武城县真空寺秉教法事沙门,窃念人生若梦,石火以同光;时日如沤,镜花而并采。
使非寿考永终,谓是夭亡非命。
兹者:本县富有村无忧里五图一甲晁门计氏,生于永乐二十一年二月十一日卯时,享年二十九岁。
因妾诬奸,义动不平之气;愤夫休逐,谋甘一自一尺之心;于景泰三年六月初八日失记的时一自一经身故。
诚恐沉一沦 夜海,未出人天;久绝明期,尚羁鬼道。
是据同母孝兄计奇策、夫家孝弟晁梁、孝侄计书香,延请本寺禅僧二十四众,启建超度道场三昼夜,虔诵《法华金刚经》》各一千卷,《观音救苦经》合景泰三年九月二十八日通州香岩寺诵过五百卷,共一千卷,合力投诚,仰干洪造。
锡振鬼门关,出慈航则接引;幡迎佛子国,将舍利以依皈。
永离鬼趣之因,急就人间之乐。
如牒奉行。
计巴拉、小和尚同晁书、晁凤、李成名五个人轮流监守。
那些和尚果也至至诚诚的讽诵真经。
一日三顿上斋,两次茶饼,还有亲眷家去点茶的,管待得那些和尚屁滚尿流,喜不一自一胜。
到了第三日午后,三样宝经将次念完,收拾了新手巾、新梳笼、新簸箕苕帚,伺候“破狱”的用;又说要搭金桥银桥,起发了一匹黄绢,一匹白绢;还要“撇钹”,又起发了六尺新布;又三日要了三个灯斗;又蒸了大大的米斛面斛,准备大放施食。
这半日挤了人山人海,满满的一寺看做法事。
不期这等一个极好的道场,已是完成九分九厘的时候,却生出一件事来:那一个登坛放施食的和尚,法名叫宝光,原是北京隆福寺住持长老,在少师姚广孝手下做小沙弥,甚是驯谨。
姚少师甚是喜他。
少师请了名师,教他儒释道三教之书。
那宝光前世必定是个宿儒老学,转辈今世为僧,凭你甚么三坟五典,内外典章,凡经他目,无不通晓。
谁知人的才气全要有德量的担承,若是没有这样德量担承,这个单“才”字就与那贝字旁的“财”字一样,会作祟害人的。
这宝光恃了一自一己的才,又倚了姚少师的势,那目中那里还看见有甚么翰林科道,国戚勋臣。
又忘记一自一己是个和尚,吃起珍羞百味,穿起锦绣绫罗,渐渐蓄起姬妾,放纵一婬一荡,绝不怕有甚么僧行佛戒、国法王章。
姚少师明知他后来不得善终,只是溺受了,不忍说破。
得罪的那些当道大僚,人人切齿、个个伤心,只碍了姚少师的体面,不好下手。
后来姚少师死了,他那惯成的心一性一,怎么卒急变得过来?被那科道衙门将那年来作过的恶行,又说娶妻蓄妾,污浊佛地,一交一 一章论劾,都说该立付市曹,布告天下。
上将本去,仁宗皇帝说道:“据他不过是个和尚,容他作这等的恶贯,两衙门缄口不言,直待国师去世方才射那死虎,科道的风力何居?宝光姑不深究,削了职,追了度牒,发回原籍,还俗为民,妻妾听其完聚。”
起先那些官员个个都要候了旨意下来,致他于死,后见圣恩宽宥,经过圣上处分,反不动手他了。
宝光得了赦诏,领了妻妾,卷了金珠,戴了巾帻,骡驮车载,张家湾上了船,回他常州府原籍去做富翁。
一路行去,说那神仙也没有他的快活。
谁知天理不容,船过了宿迁,入了黄河,卒然大风括将出来,船家把捉不住,顷刻间把那船帮做了船底,除了宝光水中遇着一个水手揪得上来,其余妻妾资财,休想有半分存剩。
宝光哇出一肚子水,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上半生的富贵,只当做了个一春一梦。
穿了一精一湿的衣裳,垂头丧气,走了四五里路,一座龙王庙里,问那住持的和尚要了些火烘焙衣裳,又搬出饭来与他吃了。
才经逃出难来,心里也还象做梦的一般,晚间就在那庙中睡了,梦见师傅姚少师与他说:“你那害身的财一色一,我都与你断送了,只还有文才不除,终是杀身之剑!你将那枝彩笔纳付与我,你可仍旧为僧,且逃数年一性一命。”
宝光从口中吐出一枝笔来,五一色一鲜妍,许多光焰,姚少师纳入袖中。
宝光醒来,却是一梦,寻思:“师傅叫我还做和尚,我如今单孑只身,资斧皆罄,虽欲不做和尚也不可得。”
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心里焦道:“这等愁闷的心肠,不知不觉象死的一般,睡熟去了,还好过得;如今青醒白醒,这万箭攒心,怎生消遣?待我做诗一首,使那心里不想了别的事一情一,一定也就睡着。”
主意要做一首排律,方写得尽这半世行藏。
想来想去,一字也道不出来,钻出一句,都是那臭气薰人的说话,一自一己想道:“我往时立写万言,如今便一句也做不出口?排律既然不能,做首律诗。”
左推右敲,那得一句。
五言的改做七字,七字的减做五言。
有了出句,无了对句。
又想:“律诗既又不成,聊且口号首绝句志闷。”
谁想绝句更绝是没有的。
不料那管彩笔被姚少师取将去了,便是如此。
可见那一江一 淹才尽,不是虚言。
他又想:“南方风俗嚣薄,我这样落拓回去,素日甚有一个骄惰的虚名,那个寺里肯容我住下?二来我也没有面目见那一江一 东。
不如仍回北去,看有甚么僻静的寺院可以容身的,聊且苟延度日。”
沿了河岸,遇寺求斋,遇庙借宿。
游了个把月,到这武城县真空寺来。
这真空寺原是有名的道场,建在运河岸上,往来的布施,养活了百十多僧。
宝光到了寺中,见了智虚长老,拨了房屋,与他居住。
他虽是没了那枝彩笔,毕竟见过大光景的人,况且又是个南僧,到底比那真空寺的和尚强十万八千倍,所以但凡有甚疏榜,都是他拟撰,也都是他书写,都另有个道理,不比寻常乱话。
凡是做法事、破狱、放斛,都是他主行。
那日刚刚放完了施食,忽然脱了形,一自一己附话起来,说他叫是惠达,是虎丘寺和尚,云游到京,下在隆福寺里,有一串一百单八颗红玛瑙念珠,宝光强要他的。
惠达因这串念珠是他师祖传留,不肯与他,惠达也就不好在他寺里,移到白塔寺里安歇。
宝光嘱付了厂卫说他妖僧潜住京师,诬他妖术惑众,把他非刑拷死,仍得了他那一串玛瑙的念珠。
寻了他十数多年,方才从这里经过,来领施食,得遇着他。
一自一己捻了拳头,捣眼睛、棰鼻子,登时七窍流血。
合棚僧众都跪了与他祷祝,许做道场超度。
他说:“杀人者死,以命填命,再无别说!”顷刻把一个宝光师傅升了天,把这样一个极好的醮事,临了被那一个歪和尚弄得没有光彩。
晁书先跟了小和尚回家,对着晁夫人一一的学说不了。
待了一会,晁凤合李成名才看着人收拾了合用的家伙来家,计巴拉也来谢晁夫人超度他的妹妹。
留他吃饭,不肯住下。
晁夫人叫人收拾了一大盒麻花馓子,又一大盒点心,叫人跟了润哥家去,叫他零碎好吃,都打发的去了。
晁夫人对着一春一莺还合媳一妇一子们说道:“叫我费了这们一场的事,也不知果然度脱了没有?怎么得他有灵有圣的,还托个梦叫我知道才好。”
晁书娘子说道:“观其大婶诸般灵圣,一情一管来托梦叫奶奶知道。”
那是六月十五日后晌,晁夫人说:“咱早些收拾睡罢。
这人们也都磨了这几昼夜,都也乏了。”
又合小和尚说:“你明日多睡造子起来,你可在家里歇息一日,后日往书房去罢。”
各人收拾睡了。
晁夫人夜间梦见计氏还穿的是那一套衣裳,扎括得标标致致,只项中没有了那条红带,来望着晁夫人磕头,说他前世是个狐狸,托生了人家的丫头,因他不肯作践残茶剩饭,桌上合地下有吊下的饭粒饼花子都拾在口里吃了,所以这辈子托生又高了一等,与人家做正经娘子。
一性一气不好,凌虐丈夫,转世还该托生狐狸。
因念了三千卷宝经超度,仍得托生一女一身,在北京平子门里,打乌银的童七家的一女一儿,长至十八岁,仍配晁源为妾。
晁夫人道:“我做三昼夜道场,超度不得你托生个男身,还托生了个一女一子,又还要做妾!要不你再消停托生,待我再替你诵几卷经,务必托生个富贵男子。”
计氏说:“这托生一女一身,已是再加不上去了。
若诵了经,只管往好处去,那有钱的人请几千几百的僧,诵几千万卷宝经,甚么地位托生不了去?这就没有甚么善恶了。”
晁夫人又问:“你为甚么又替晁源为妾?”
计氏说:“我若不替他做妾,我合他这辈子的冤仇可往那里去报?”
晁夫人说:“你何不替他做妻?单等做了妾才报得仇么?”
计氏说:“他已有被他射死的那狐一精一与他为妻了。”
晁夫人问说:“狐一精一既是被他射死,如何到要与他为妻?”
计氏说:“做了他的妻室,才好下手报仇,叫他没处逃,没处躲,言语不得,哭笑不得;经不得官,动不得府;白日黑夜,风一流 活受;这仇才报的茁实!叫他大拿的打了牙往一自一家肚子里咽哩!”晁夫人梦中想道:“我那苦命的娇儿,只说你死便罢了,谁知你转辈子去还要受这两个人的大亏哩!”从梦中痛哭醒来,一春一莺合丫头们都也醒了。
晁夫人对着一一的告诉了,冤冤屈屈的不大一自一在。
清早梳了头,只见计巴拉来到,见晁夫人,问说:“晁大娘黑夜没做甚么梦?”
晁夫人说:“做的梦蹊跷多着哩!”计巴拉说:“曾梦见俺妹妹不曾?”
晁夫人说:“梦见的就是你妹妹,可这里再说甚么跷蹊哩?”
计巴拉道:“俺妹妹没说他往北京平子门打乌银的童七家里托生?”
晁夫人说:“这又古怪,你也做梦来么?”
计巴拉一五一十告诉他做的那梦,合晁夫人梦的一点儿不差,大家都诧异的极了。
计巴拉又替他爹爹上复晁夫人,谢替他一女一儿做斋超度,又不得一自一家来谢。
晁夫人问说:“亲家这些时较好些么?”
计巴拉说:“好甚么!那些时扶着个杌子还动的,如今连床 也下不来了。
昨日黑夜也梦见俺妹妹,醒过来哭了一场,越发动不得,看来也只是等日子的勾当!”晁夫人说:“为天忒热,你豫备豫备,只当替亲家冲冲喜。”
计巴拉说:“也算计寻下副板,偏这紧溜子里没了钱。”
晁夫人说:“咱家里还有你妹夫当下的几副板哩。
你不嫌不好,拣一副去豫备亲家也罢。”
计巴拉说:“这到极好!我看凑处出银子来,再来合晁大娘说。”
晁夫人说“你看!你要有银子,就不消说了。
正说这会子且没银子的话,恐怕天热,一时怕来不及。”
计巴拉作谢不尽,只说怎么的好意思。
晁夫人说:“你这会子没钱,咱家见放着板,这有甚么不好意思?你要有银子,凭你三百两二百两别处买去,我也不好把这浑质木头亵渎亲家,这是咱迁就一步的话。”
计巴拉说:“这几副板我都见来,也都不相上下,我就有钱,也只好使十来两银子买副板罢了,咱家这们的木头,我还买不起哩。
既是晁大娘有这们好意,叫人不拘抬一副来就好。”
晁夫人说:“既是与亲家寿木,还得你一自一家经经眼才好。”
叫人拿黄历来看,说:“今日就是个极好的黄道日子,你趁着这里就着拣出来叫人抬了去省事。”
晁夫人叫晁凤同了计巴拉开了库房。
计巴拉从那一年计氏死的时节,这几副木头都是他看过的,好歹记得极真,进去手到擒来,拣了一副独帮独底两块整堵头,雇了十来个人抬得去了。
计巴拉进去磕了晁夫人的头,谢了回去。
晁凤说:“这副板是大爷在日使了二十一两银子当的,说平值四五十两银子哩。
新近晁住从乡里来还说了造子,奶奶就轻意的给了他。”
晁夫人说:“我也不是拿着东西一胡一 乱给人的。
那咱你爷往京里去选官,他曾卖了老计奶奶一顶珠冠,十八两银子,他没留下一分,都给爷使了。
我感他这一情一,寻思着补复他补复。”
晁凤说:“这们些年,俺爷做着官,只怕也回他过了。”
晁夫人说:“我倒不知道,回复他个屁来!这们些年,他何尝提个字儿?显的咱倒成了小人!”晁凤说:“要是这们,咱也就有些不是。”
晁夫人道:“有些不是,你可是倒好了。”
计老头得了这板,不惟济了大用,在那枕头上与晁夫人不知念够了几千几万的阿弥陀佛。
可见:负义男儿真狗彘,知恩一女一子胜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