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演义
章50 借寇兵义臣灭叛臣 设宫宴曹后辱萧后
词曰:
时危豺虎势纵横,福兮祸所因。
惟有功成志遂,甘心退守渔
纶。
前宵欢爱,今日魂飞,泪滴金樽。
堪叹煮豆燃箕,同侪嘲
笑伤心。
调寄“朝中措”
祸福盛衰,如同一梦。
往往有人梦平常落寞之境,还认得自己本来面目是在梦中;及梦到得意荣显之境,不但本来面目尽忘,连自己的性灵智巧,多换做贪残狠毒的心肠。
直到蹇驴一鸣,荒鸡三号,方才知觉。
多少英雄好汉,无有不坐此病。
如今再说夏主窦建德,见线娘回来,只道他杀败了罗成,心中甚喜,检点兵马,不觉伤了大半,只得暂回乐寿,整顿兵甲,再议征伐。
曹后接见了夏主与线娘,问起行兵之事,勇安公主备细述了一遍。
建德道:“胜败何足定论;然前日之败,原因孤欺敌之故,以致丧师。
但可惜一邓一 文信忠义之臣,死于非命,若早依了曹旦、文信之言,决无此失。”
曹后问道:“他两人怎样说法?”
线娘答道:“前日兵围罗艺州城之时,母舅密告父皇道:大军久驻城下,恐敌军窥见我军懒怠,黑夜开城劫寨,一时无备,定遭毒手,宜多防之。
一邓一 文信也谏道:战胜而将骄卒情者必败。
今士卒久已懈惰,况兼罗艺善能用兵,虽被我们围困在城,城中将士,皆一精一锐劲敌,勿以旦言为非。
父皇总谏不听。”
曹后道:“陛下尝能以弱制强,稍得一胜,便起骄矜之意,以致三军损折,不以为戒,妾等无所托矣!”夏主道:“御妻之言甚善,今后孤当谨之。”
曹后道:“据妾之见,陛下当下诏罪己,去尊号,减御膳,素袍白马,与死者发丧,周给其家属,赏功罚罪,以安众心,蓄养锐气,再进兵伐许。
如此激励将士,无不胜矣。”
夏主从之。
次日赏功罚罪,殁于王事者设肴亲祭,死者家属赏赐存问。
远近闻之,无不叹服。
忽报凌敬还朝,夏主喜道:“于肃回来,吾事济矣。”
遂御殿召敬入问之:“卿远路风尘,不知招贤之事如何?”
凌敬道:“臣奉主公严命,访见杨义臣,述主公之意。
他始则再三拒却不从,被臣说先帝惨弑,将军直志在报仇,他即慨然应允;但要主公从他三事。”
夏主问:“何三事?”
凌敬一一说出。
夏主道:“若从孤征伐,即孤之臣也,果能尽心助孤讨贼,何所不容?”
凌敬道:“臣别义臣时,更有密嘱,叫主公去赚此人相助,不愁化及不灭。”
向建德耳上低言数语。
夏主叹道:“虽战国孙吴,亦不过此。”
次日早朝,群臣拜舞已毕,夏主唤刘黑闼道:“昨日唐国秦王书来,借粮二千石,供给军储,伐许之后,加利清偿。
孤今与唐合兵讨贼,乃兄弟之国,不可不借。
汝同凌敬整点大车二百辆装,装贮粮米,率领士卒,护送前去,中途一交一 纳,勿使有失。”
二人领命起行。
凌敬吩咐军士“路上盗贼生发,汝等俱扮作民夫,务须遮护粮草,军装器械随身,小心谨密,违者治罪。”
一行人趱护粮车起行,不数日已至曹濮州地界。
且说太行山有贼首范愿,自号飞虎大王,手下有三千喽罗,皆勇敢之夫,在曹濮界上,依山为寨,劫掠客商。
两日正虑粮草不数,忽见喽罗报说,北路上有夏王装载二百辆粮车,助唐军切,无人护送,取之甚易。
范愿以手加额道:“来得却好,我正乏粮。”
忙领二干贼众,一齐下山,抢劫粮车。
时黄昏在侧,前哨来报道:“粮车插成营垒,民夫尽皆衣服毡衫,并不打更喝号,安眠稳睡。”
范愿听说大喜,直奔车营,只见四下寂静,并无一人言语。
一声炮响,众车夫执起,都吓散了。
众贼揭去盖车芦席,却是空车,并无粒米在内。
范愿知是中计,拨马就走,只听四下里炮声振天,夏兵四五千密层层齐裹围来,把范愿人马,困在核心。
倏忽间明灯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夏阵里闪出一将,明盔亮甲,手持巨斧,喊声如雷,叫道:“范愿草贼,快快下马投降!”范愿道:“你是何人?”
刘黑闼道:“吾乃夏国大将刘黑闼便是。”
范愿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你。
吾想你当初也曾在绿林中做过这个道路儿的,如今何苦替夏家出这样寡力?料想盗寇的,没有倒帖出买路钱来的理。
还不快快放我们出去!倘然你日后被人杀败了,仍归旧业,也好见面酬情。”
刘黑闼听了大怒道:“强贼敢来触污我!”举起巨斧直砍进来,范愿接住,战了三十余合,不分胜负。
忽见夏阵中一骑飞来,口中喊道:“二位将军,且请住马,吾与汝二人讲和何如?”
范愿道:“你又是何人?”
凌敬道:“吾乃夏国祭酒凌敬便是。”
范愿道:“祭酒如何讲和?”
凌敬道:“足下今日如虎陷阱,虽有双翅,亦难飞去,何不弃邪归正,从降夏主,同讨化及,与炀帝报仇,官封极一品,受享爵禄,岂不强如在这里为寇?”
范愿道:“祭酒之言虽是,但恐夏主未肯相容。”
凌敬道:“夏主招贤纳士,忘怨封仇,有何不容?”
范愿听了大喜,即弃戈下马投降。
贼众二千,亦皆解甲罗拜。
范愿欲请二人到山寨里去叙礼,然后领众起行。
凌敬道:“刘将军与足下且在寨中歇马,我去雷夏泽中,邀请杨太仆来,一同起行。”
说了,即别二人,带领从者去了。
却说杨义臣自别凌敬之后,每夜仰观天像,忽见西北上太乙缠于陬宿之间,其星晦暗欲灭,心中大喜,对杨芳道:“化及死期至矣!汝速收拾军器,候凌大夫到来,即去杀贼,与主报仇。”
杨芳应诺。
次早,忽报凌敬到,义臣接入。
凌敬道:“奉夏主之命,特来邀请。
太仆所言三事,俱已应允,范愿亦已遵计收降,在山寨奉候。”
义臣大喜,即设酒款待,咐咐家人,勤事农桑,我去一月之间便回。
随同凌敬起身,离了雷夏,到了太行山,早见刘黑闼同范愿一支人马,接入寨中。
范愿已知杨义臣用计取他,忙下拜道:“愿本鲁夫,蒙老将军题挈,敢不执鞭,以效犬马之力,同老将军征讨?”
义臣道:“足下肯改邪归正,不失老夫企慕之心;但寨中所掳子女,宜赠其路费,释放回家,将来建功立业,何愁不有?”
范愿允从。
随将女子放回,烧了山寨。
同杨义臣等共有六七千人马,离曹州径投乐寿。
凌敬安顿杨义臣于驿中,随同刘黑闼、范愿拜见夏主。
范愿将宝物献上,以为进见之礼。
夏主道:“卿肯来附孤,尽力王事,便是国家之宝了,孤安用此无益之宝?卿还收去,后日颁赐将士。”
范愿深敬夏主之贤。
夏主问凌敬道:“义臣曾邀来否”?凌敬道:“现在城外驿中。
臣意此人,昔年曾与陛下对敌,多不相让,今日若不圣驾出迎,加以隆礼,恐彼犹不自安,焉得尽其才能?”
夏主道:“卿所见甚明。”
遂备车驾,率领百官出城迎接。
到了驿中,义臣下拜,夏主见义臣浓眉白发,鹤氅星冠,是扶宇宙的班头,安邦国的领袖,忙签以半礼。
义臣道:“亡国之臣,深感大王来召,安敢受答拜之礼?”
夏主道:“孤敬太仆,乃忠义之士,故特屈来,共讨弑君之贼。”
义臣道:“贼臣化及,臣恨不能立刻诛之,以谢天下。
然祭酒代奏之事,事毕之后,望大王仁慈,放臣归隐田里。”
夏主道:“孤出语欲取信于天下,安忍食言也?”
随同进城,送义臣至公馆,设宴以宾礼待之。
君臣议论,直饮至日已沉西,方才回朝进宫。
择吉出师,命刘黑闼为大将军,挂元帅印,范愿为先锋,高雅贤为前军,孙安祖、齐善行为后军,曹旦为参军纳言,裴矩、宋正本为运粮纳言,勇安公主为监军正使;凌敬同孔德绍留守乐寿,与曹后监国;杨义臣从夏主帷幄,昼策定计。
大兵十万,浩浩荡荡,向魏县杀来。
时秦王世民与淮安王神通,先引兵到魏县。
刘文静赍书各国回来,说:“魏公李密,领兵来会。
王世充无心北伐。
夏主建德,拜覆大王,不必远劳龙体,只消遣一二副将,领兵来同诛逆贼足矣。”
秦王道:“正合吾意。
昨日父皇有旨意来,说定陽可汗刘武周,引兵攻并州,洛陽王世充侵犯伊州,梁萧铣剽掠峡州,三路锋势甚锐,要吾去征讨。
卿与淮安王。
李靖,齐心并力,同诛化及。”
秦王就将兵印一交一 与神通,自己径回长安。
原来李靖当年携张出尘,游至太原,访着了张仲坚、徐洪客,投见刘文静。
时秦王正开招贤馆,文静引他三人来见秦王。
秦王见三人气宇,知非常人,便优礼结纳。
洪客见秦王龙颜凤姿,知是当今真主;又见秦王与仲坚手局,仲坚第二局将败,急收拾东南一角,秦王犹欲点睛攻击。
仲坚道:“君何并吞若此弹丸一角,犹不让我稍竟其局?”
秦王微晒住手。
因此洪客对仲坚道:“天下大事已定,兄何心强求?”
仲坚等别了秦王,遂把家资赠与出尘一妹,自同洪客飘然往海外扶余国去,别做一番事业了。
李靖在秦王幕中,情投意合,故令助夏伐许。
把军机大事,托付他与淮安王同事。
却说宇文化及,知三路兵业,锋锐难敌,便将府库珍宝金珠缎帛,招募海贼,以拒诸侯之兵。
徐懋功探知化及募兵,密使心腹将王簿,带领三千人马,暗藏毒一药三百余斤,授以密计,假名殷大用,投入化及城中。
化及大喜,封为前殿都虞候。
淮安王李神通得了秦王兵符将印,进兵攻讨化及,离城四十里下寨。
化及探知秦王已去救西北之兵,欺神通等无谋,忙统众出城迎敌。
岂知李靖足智多谋,暗出奇兵,伺化及方立寨观阵,令刘宏基斜刺里飞骑来取化及。
化及手下大将杜荣、马华两枝画戟,如飞招架隔住,被刘宏基一口刀,左右一并,两戟齐断。
杜荣、马华只得将戟杆向宏基马头上乱打,化及疾忙逃回,宏基亦拨马回阵。
杜荣掣军士手中槍赶来,李靖搭上箭,望杜荣心窝便射,应弦落马,许兵大败。
幸亏长子丞基接应救回。
因此化及弃却魏县,连夜同萧后逃奔聊城。
唐兵探知,李靖道:“贼兵虽败走聊城,声势尚大,一时难灭,吾欲观其动静,探其虚实,用奇计然后进兵。”
李神通道:“正合吾意。”
带领数骑,离营二十里外,放马于高阜之处,遥望气色。
李靖道:“化及逆贼,败在旦夕矣。”
诸将道:“贼势正炽,何能便败?”
李靖道:“聊城上气色已绝,安得不死;但观唐魏二营,亦非得胜之兆,不知此贼死于何人之手?”
言未绝,只见正北上一阵杀气横冲斗牛之间,直与天连,风送南来,犹如烟火之状,李靖欣然道:“原来擒获此贼,乃属正北之兵。”
时已抵暮,鸦鹊归噪,成群进城投巢。
李靖道:“吾得计矣。”
遂带马回营。
淮安王问李靖:“所得何计?”
李靖向神通附耳数句,神通点头称善,密差一将屈突通,带领能捕猎者五百人,各带兵器罗网之属,游行郊外,看聊城内飞出禽鸟,随往捕之,活者照数给赏。
屈突通领命而去。
却说夏主请义臣商议破城之策。
义臣道:“初临敌境,未知虚实,且命范愿领三千人马,前往挑战,探贼动静,然后定计,可保万全。”
夏主从之。
义臣即唤范愿领兵迎敌:“但令汝败,不令汝胜。”
范愿领命,统兵聊城。
化及差长子宇文丞基出战,两人斗了五十余合,范愿诈败,退去二十余里,丞基亦不来追,各自呜金收军。
义臣吩咐黑闼全军,亦退下二十里。
惟李靖知杨义臣用诱敌之计,便将屈突通所捕猎的乌鸦、燕雀。
鹞鸽等鸟,不计其数,将一胡一 桃李杏之核,打开去仁,俱装艾火于内,用线拴系飞禽之尾,叫军士齐放入聊城。
当日宇文丞基败了范愿,领兵回城,面奏化及,以为夏兵不足忧,儿明日领一精一兵五万,再与决战,务使北擒建德,西破唐兵。
宇文智及道:“三路之兵甚锐,岂可只以一面拒之?”
莫若遣诸将分头埋伏,四路接应截杀,可保无虞。”
化及称善,便遣大将杨士览、郑善果、司马雄、宁虎受计,埋伏四方。
太子丞基为前军,御弟智及为中军,化及自己为后军。
分拨已定,俱于聊城六十里外扎营,以号炮为信出兵,留殷大用与丞址守城保驾。
各将领计出城,只有化及尚未动身。
是夜正与萧后酣寝宫中,忽报满城发火,化及忙出营巡视,只见烟冲霄汉,烈焰通天,瞬息之间,被李靖用暗火烧得城内一派通红,仓库粮储,城楼殿宇,惟留赤地。
殷大用又假救火为名,叫军士汲存三日之水,命将毒一药分投满城井内。
化及见军士焦头烂额者,后忽然又上吐下泻,一齐病倒,便放声大哭,以为天谴灾殃,来夺朕命。
昼夜惊惶。
夏兵细作报知夏主,义臣知是魏国徐懋功与唐李靖用计,速召范愿领步兵一万,扮作许兵,各存记号,乘夜偷过智及大营二十里外埋伏。
又命刘黑闼、曹旦、王琮引兵五万,与智及对敌。
又拨一精一兵二万,义臣亲自劫夺智及营垒。
高雅贤、孙安祖、宋正本领兵四万,埋伏中道,以截丞基救应。
留兵二万,与裴矩留守大营,勇安公主护驾。
分派已定,军士饮食战饭,三声大炮,夏主统兵直逼聊城。
唐魏二营探知夏主攻城,也放炮助威,四门攻打。
化及催督将士同殷大用出城迎敌。
夏主认得化及,更不打话,忙将偃月刀,直砍进来。
化及挺槍来战。
战了二十余合,指望殷大有来接战,岂知大用反退进城,将城门大开。
化及因有智及途中伏军,且战且走。
只见杨义臣劫了智及大营,纵马前来,向夏主道:“主公快进城去抚安百姓,收拾国宝国籍,待老臣来斩此贼。”
夏主兜转马头领兵进城去了。
杨义臣挺槍来刺化及,两个战了三四合。
勇安公主恐怕义臣有失,忙向锦囊内,取出弹丸来,拽满弓看准弹去,正中化及面门。
三四个蛮婆,手持一团一 牌砍一刀,直滚到马前,把化及的马乱砍。
杨义臣加上一槍,化及直撞下马来。
义臣叫手下捆了,上了囚车。
只见曹旦已斩了杨士览;刘黑闼与诸将,尚与智及三四将一堆儿恋战。
杨义臣分开众兵,将化及囚车推出军前,向许兵大声说道:“汝等俱是隋国军民,为逆贼所逼。
汝之家属,尽在关中。
今逆贼已擒,汝等若欲西归关中,愿归夏者,录官升赏,如若不降,吾尽坑之。”
许兵闻言,皆去兵器甲胄而降。
智及见兄囚在陷车,心胆已碎,又见众军倒戈弃甲而去,忙欲领数骑,逃入丞基营中;不意孙安祖一骑飞来,一槍正中腰间,直跌下马来。
义臣忙喝众军士,将智及钉上枷扭,囚于陷车。
麾兵去合剿丞基。
却说夏主统兵来到聊城,见城门大开,一将手题一颗酋级,向夏主马前禀道:“臣乃魏公部下,左诩卫大将军徐世-首将王簿,奉主将之令,改名殷大用,领兵三千,诈为海贼,投入化及城中,化及拜为都虞候之职。
前日毒一药投井,病倒军士,今日开门迎大王之师。
此是化及次子丞址首级,臣谨献上,请大王入内,臣于此辞别矣。”
夏主道:“卿有破城之功,且款留数日,待孤犒赏军士,回去未迟。”
王簿道:“徐将军号令严肃,不敢贪功邀赏,有误军期。”
说了,辞别下去。
夏主叹道:“王簿真大丈夫也,只此便知徐世-之为主帅严明矣!”夏主拥兵入城,到宫中请萧后御正殿,建德行臣礼朝见,立炀帝少主神位,率百官具素服发哀。
时勇安公主带领诸将陆续进宫,将化及、智及推到面前;曹旦题了杨士览首级,范愿题了宇文丞基首级,刘黑闼、孙安祖等押绑擒获许将报功。
夏主吩咐武士,将化及、智及,绑于柱上,以刀剐之,献祭炀帝。
又将许将跪对神座,愿降者赦之,不服者杀之。
一面收拾国宝图籍,叫手下排宴在龙飞殿庆赏功臣。
时唐魏两家,已拔寨起身去了,忙命孙安祖请杨义臣。
只见留守大营裴矩,差一将来禀:“杨老将军有一禀帖,差官来奉上王一爷 。”
夏主拆开一看,书上说贼臣化及已擒,臣志已完,惟望大王所允前言,仁慈放归田里。
后有绝句一首:
挂冠玄武早归休,志乐林泉莫幸求。
独泛扁舟无限景,波涛西接洞庭秋。
夏主看罢道:“义臣去了,孤失股肱矣!”刘黑闼、曹旦欲领兵追赶,夏主道:“孤曾许之,今若去追,是背约也,孤当成其名可耳!”于是将隋宫珍宝,悉分赐功臣将士军卒,将国宝图籍付与勇安公主收藏,因问萧后:“今欲何归”?萧后道:“妾身国破家亡,今日生死荣辱,悉听大王之命。”
夏主笑而不言。
勇安公主在旁,恐父亦蹈化及之辙,忙接口道:“既如此,何不待孩儿先同娘娘到乐寿,一则可尉母亲悬念,二则大军慢慢里可以起行。”
夏主见说喜道:“公主所言甚是有理,明日先点二万人马同你母舅先回乐寿去便了。”
那夜萧后就留公主在寝宫歇了。
次日清早,曹里已点兵伺候,萧后带了韩俊娥、雅娘、罗罗、小喜儿四个得意的宫人,上了宝辇。
勇安公主又在宫中选了二三十名一精一壮的宫人,五六个俊俏的美一女 ,然后起行。
正是:
士马峥嵘尘蔽日,军士齐唱凯歌回。
不一日到了乐寿,哨马报知公主回朝。
曹后差凌敬出城迎接,凌敬请萧后暂停驿馆。
勇安公主同曹旦进城,朝见曹后。
公主将隋氏国宝图籍奇珍呈上,又叫带来宫一奴一美一女 来叩见。
曹后大喜。
公主又说:“萧后现停驿馆中,请母亲懿旨定夺。”
曹后道:“此老狐把一个隋家天下断送了,亡国的人要他来做什么?”
凌敬道:“主公断不作化及之事,既到这里,娘娘还当以礼待之。
主公回来,臣自有所在送他去。”
曹旦道:“凌大夫说得是。”
曹后道:“既如此,摆宴宫中,只说我有足疾未愈,不便迎迓,待他进宫来便了。”
凌敬见说,便到驿中禀萧后道:“国母本当出来迎接娘娘,因足疾未痊,着臣致意,乞鸾舆进城,入宫相会。”
萧后上了驾辇,念当初炀帝时,许多扈从百官随驾,何等风光;今日人情冷淡,殊觉伤心惨目。
不一时已到宫门,勇安公主代曹后出来迎接进宫。
只见曹后凤冠龙髻,鹤佩衮裳,相貌堂堂,端庄凝重,毫无一些窈窕轻盈之态,四个宫一奴一扶着下阶,来接萧后进殿。
曹后要请萧后上坐拜见,萧后那里肯,推让再三,只得以宾主之礼拜见了。
礼毕,左右就请上席。
萧后、曹后、勇安公主齐进龙安宫来,只见丰盛华筵,摆设停当。
曹后即举杯对萧后说道:“草创茅茨,殊非鸾辇驻跸之地,暂尔屈驾,实为亵尊。”
萧后答道:“流离琐尾之人,蒙上国题携,已属万幸,又蒙盛款,实为赧颜。”
大家坐定,酒过三巡,曹后问萧后道:“东京与西京,那一处好?”
萧后答道:“西京不过规模宏敞,无甚幽致;东京不但创造得宫室富丽,兼之西苑湖海山林,十六院幽房曲室,四时有无限佳景。”
曹后道:“闻得赌歌题句,剪彩成花,想娘娘必多佳咏。”
萧后道:“这是十六院夫人做来呈览,妾与先皇,不过评阅而已。”
曹后道:“又闻清夜游,马上奏章;演杂剧,月阶试骑,真千古帝王未有如此畅快极乐。”
韩俊娥在后代答道:“这夜因娘娘有兴,故垒爷选许多御马进苑,以作清夜游,通宵胜会。”
曹后问萧后道:“他居何职?”
萧后指道:“他叫韩俊娥,那个叫做雅娘,这两个原是承幸美人,那个叫罗罗,那个叫小喜儿,是从幼在我身边的。”
曹后对韩俊娥问道:“你们当初共有几个美人?”
韩俊娥答道:“朱贵儿、袁宝儿、薛冶儿、杳娘、妥娘、贱妾与雅娘,后又增吴绛仙、月宾。”
曹后道:“杳娘是为拆字死的,朱、袁是骂贼殉难的了,那妥娘呢?”
雅娘答道:“是宇文智及要逼他,他跳入池中而死。”
曹后笑道:“那人与朱、袁与妥娘好不痴么,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何不也像你们两个,随着娘娘,落得快活,何苦枉自轻生?”
萧后只道曹后也与己同调的,尚不介意。
勇安公主问道:“还有个会舞剑的美人在那里?”
韩俊娥答道:“就是薛冶儿,他同五位夫人与赵玉,先一日逃遁,不知去向。”
曹后点头道:“这五六个女子,拥戴了一个小主儿,毕竟是个有见识的。”
又问萧后道:“当初先帝在苑中,闻得虽与十六院夫人绸缎,毕竟夜夜要回宫的,这也可算夫妇之情甚笃。”
萧后道:“一月之内,原有四五夜住在苑中。”
曹后又问:“娘娘为了绫锦与皇爷惹气,逼先皇将吴绛仙贬入月观,袁宝儿贬入迷楼,此事可真么。”
萧后肚里想道:“此是当年宫闱之事,如何得知这般详细;不如且说个谎。”
便道:“妾御下甚宽,那有此事?”
曹后笑道:“现有对证的在此,待妾唤他出来。
便难讳言了。”
吩咐宫一奴一,唤青琴出来。
不一时,一个十五六岁宫女,叩见萧后,跪在台前。
萧后仔细一看,是袁紫烟的宫女青琴,忙叫他起来问道:“我道你随袁夫人去了,怎么到在这里?”
青琴垂泪不言。
勇安公主答道:“他原是南方人,为我游骑所获,知是随宫人,做人伶俐,到也可取。”
曹后又笑指罗罗道:“得他是极守娘娘法度的,皇帝要幸他,他再三推却,赠以佳句,娘娘可还记得么?”
萧后道:“妾还记得。”
因朗诵云:
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梁隆颅簇小娥。
今日留浓伴成梦,不留依住意如何?”
曹后听了叹道:“词意甚佳,先皇原算是个情种。”
勇安公主道:“到底那个吴绛仙,如今在那里?”
韩俊娥答道:“他闻皇爷被难,就同月宾缢死月观之中。”
勇安公主又问:“十六院夫人,去了五位,那几位还在么?”
雅娘答道:“花夫人、谢夫人、姜夫人是缢死的了,梁夫人与薛夫人,不愿从化及,被害的了,和明院一江一 、迎晖院罗、降陽院贾,乱后也不知去向。
如今止剩积珍院樊、明霞院杨、晨光院周这三位夫人,还在聊城宫中。”
曹后喟然长叹道:“锦绣一江一 山为几个妮子弄坏了,幸喜死节的殉难的,各各捐生,以报知己,稍可慰先灵于泉壤。”
又问萧后道:“这三位夫人,既在聊城,何不陪娘娘也来巡幸巡幸?”
韩俊娥答道:“不知他们为什么不肯来。”
勇安公主笑道:“既抱琵琶,何妨一弹三唱?”
此时萧后被他母子两个,冷一句,热一句,讥诮得难当,只得老着脸,强辩几句道:“娘娘公主有所不知,妾亦非贪生怕死,因那夜诸逆入宫,变起仓猝,一尸一首血污遍地,先帝一尸一横床 褥,朱、袁一尸一倚雕楹,若非妾主持,将沉香雕床 ,改为棺椁,先殓了先帝,后逐个棺殓,妥放停当,不然这些一尸一首,必至腐烂,不知作何结局哩!”曹后道:“这也是一朝国母的干系,妾晓得娘娘的主意,不肯学那匹夫匹妇所为,沟渎自经,还冀望存隋祖祀,立后以安先灵,不致珍灭。”
萧后见说,便道:“娘娘此言,实获我心。”
曹后道:“前此之心是矣;但不知后来贼臣,既立秦王浩为帝,为何不久又鸩弑之。
这时娘娘正与贼臣情浓意密,竟不发一言解救,是何缘故。”
萧后道:“这时未亡人一命悬于贼手,虽言亦何济于事?”
曹后笑道:“未亡人三字,可以免言;为隋氏未亡人乎,为许氏未亡人乎?”
说到此地,萧后只有掩面涕泣,连韩俊娥、雅娘也跌脚悲恸,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只见宫人报道:“主公已到,请娘娘接驾。”
曹后对萧后道:“本该留娘娘再宽坐谈心,奈主公已到,只得屈娘娘暂在凌大夫宅中安置,明日再着人来奉请。”
即叫送萧后上辇,到凌敬宅中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