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通史
第一章 导言:从地区史到全球史
综观世界历史,我认识到:世界史截然不同于由所有国家的历史合并而成的历史。
它不是一盘散沙,而是一个不断的发展;它不会成为记忆的负担,相反,将照亮人们的灵魂。
世界史连续不断地朝请民族均附属于它的方向发展。
虽然它将根据诸民族对人类的共同命运作出贡献的不同时间和不同程度来讲过它们的故事,但不是为了诸民族本身,而是与一个高级的系统有关,且服从于这一系统。
阿克顿勋爵
世界史若就其确切意义而言,并不是由所有各自独立、彼此间缺乏普遍联系或共同目的的民族史和国家史汇集而成的,也不是由大量时常以枯燥无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事件堆积而成的。
……尽避世界上诸民族或者为时间、事件所分隔,或者为高山、大海所分隔,但世界史必须将所有民族的历史集合为一体,将它们统一成一个协调匀称的整体,并将它们谱成一首壮丽的诗。
尼古拉·果戈理
为什么世界历史应从1500年开始?人类及其祖先已在地球上生存了二百多万年。
为什么要挑选这仅占人类全部历史的百分之一的一小片断历史,予以特别注意呢?
回答是,1500年以前,人类基本上生活在彼此隔绝的地区中。
各种族集一团一实际上以完全与世隔绝的方式散居各地。
直到1500年前后,各种族集一团一之间才第一次有了直接的交往。
从那时起,它们才终于联系在一起,无论是南非的布须曼人、有教养的中国官吏,还是原始的巴塔哥尼亚人。
因此,1500年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我们可以拿哥伦布和宇航员进行比较:前者抵达圣萨尔瓦多,打破了地区间彼此隔绝的束缚;后者登上月球,打破了行星间彼此隔绝的束缚。
实际上,严格的全球意义上的世界历史直到哥伦布、达·伽马和麦哲伦进行远航探险时才开始。
在这以前,只有各民族的相对平行的历史,而没有一部统一的人类历史。
如果关于人类起源的一元发生说是正确的,那么,在人类历史开始时,就存在一种统一一性一或共同的起源。
但是,在旧石器时代漫长的数百万年中,人类逐渐分散到地球表面的大部分陆地上。
后来,冰期的结束使各大洋的海面升高,从而将非洲和欧洲隔开,将南北美洲和东北亚隔开,将澳大利亚和东南亚隔开——这里仅提及几次主要的分隔。
从此以后,人类生活在不同程度的地区孤立中。
有些人沦于完全与世隔绝的境地,如澳大利亚的土著居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从他们最后几次由东南亚移居澳大利亚到詹姆斯·库克船长抵达澳大利亚,他们与外部世界没有任何联系达3000多年。
北美洲和南美洲的居民几乎同样与世隔绝,他们最后几批从西伯利亚渡海至美洲的时间是在哥伦市航海之前约10,O00年时。
其后,虽然挪威的探险队曾抵达北美洲的东北海岸,波利尼西亚人可能也曾到达南美洲,但都没有对印第安居民产生任何持久的影响。
约6000年前,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沦于与世隔绝的境地,因为那时的撒哈拉沙漠已变得非常干燥,成为阻止人们迁移的一个巨大障碍。
不过,尽避如此,非洲黑人实际上仍与外部世界有着有限的、断断续续的联系。
多半是由于这些联系,他们享有美洲印第安人和澳大利亚土著居民所没有的某些有利条件。
东南亚的航海者带来了甘薯和香蕉,中东人传来了开矿、冶炼和锻铁的技术,而阿拉伯人则将其文明以及宗教从他们在北非和东非的根据地传播给黑人。
这些和另外一些进步使黑人能更有效地开发自然资源、更大量地生产食物,从而使其人口相应增长、文化水平普遍提高。
世界的其余部分由欧洲、亚洲和北非组成。
北非在整个历史上与地中海北岸地区的联系比起与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的联系要密切些。
为了方便起见,这块从摩洛哥到堪察加、从挪威到马来亚的大一陆可称为欧亚大一陆。
正是欧亚大一陆,构成了世界历史的"中心地带"。
它占有世界陆地的五分之二,囊括世界人口的十分之九,是人类最早、最先进的文明的发源地。
1500年以前的世界历史实质上正如这里所阐释的,是欧亚大一陆的历史。
只有欧亚大一陆,才存在各民族、各文明之间的巨大的、持续的相互影响。
虽然澳大利亚土著居民和美洲印第安人生活在完全孤立的状态中、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的非洲人生活在半孤立状态中,达数千年之久,但欧亚混血人却相反,在这期间一直在不断地相互交流各种技术、思想、制度和物品。
欧亚大一陆内部的相互影响在150O年以前比1500年以后要小得多,因为1500年以后,各地区之间建立了直接的海上联系。
在1500年以前,欧亚大一陆内部的相互影响因时代而异。
一般说来,早期数千年里,这种相互影响最受限制,以后,其范围渐渐扩大、速度渐渐加快。
公元前的数千年中,在尼罗河流域、底格里斯-幼发拉底河流域、印度河流域和黄河流域繁盛起来的诸古代文明,大部分局限于各自范围有限的所在地。
当然,它们彼此之间也有一些交往;实际上,这些地区的文明的真正起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用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各种技术的传播来说明。
不过,事实仍然是,这些早期文明象沙漠中的绿洲,四周为大片大片的野蛮状态所包围,越过野蛮状态而发生的交往是很有限的。
在古典文明的数世纪里,这一格局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到公元100年即古典时代臻于极盛时,罗马帝国扩展到整个地中海地区,帕提亚帝国伸展到整个中东地区,贵霜帝国征服了印度西北部,中国汉帝国囊括了东至太平洋的所有余下的地区。
因此,这一时期的政治实体占有的是完整的地区而不仅仅是大河流域;文明世界象一条连续不断的带子从苏格兰高地伸展到东南亚。
结果,各地区间出现了种种新的、大规模的交往。
在这一时期里,各种宗教如基督教和佛教开始传播到欧亚大一陆的大部分地区,不仅对这些地区产生了深远的宗教影响,还产生了广泛的政治和文化影响。
这时,以希腊文化著称的混合的希腊-中东文化也从地中海东部向四面八方传播——传播到西欧、北非、印度,并在一定程度上传播到中国和日本。
在这一时期里,地区间的贸易也大大增加。
贸易通过陆路和海路进行。
交换的货物有:罗马帝国的亚麻布、铜、锡和玻璃,印度的棉织品、香料和宝石,东南亚的香料和中国的丝绸;其中,丝绸居首要地位。
后来,到中世纪时,欧亚大一陆诸民族间的相互影响甚至比过去更大,因为这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跨地区的庞大帝国。
632至750年间,穆斯林攻占广大地区,建立起一个从比利牛斯山脉到印度洋、从摩洛哥到中国边境的大帝国。
在以后数世纪里,伊斯兰教还进一步扩张到中亚、印度、东南亚和非洲内地。
给人印象更深刻的是13世纪的蒙古帝国,它囊括朝鲜、中国、中亚的全部、俄罗斯及中东的大部分地区。
这使人们大开新的眼界,当时一些著名旅行家的业绩可表明这一点;他们利用穆斯林市国和蒙古帝国境内的和平与安全,来回横穿欧亚大一陆,周游各地。
西方最闻名的旅行家是威尼斯的马可·波罗(1254-1324年)。
他曾为蒙古统治者忽必烈汗效劳,任中国某城市的总督,那城市有居民百万;当他出游25年后返归故里、将自己的种种奇遇告诉同胞们时,他们都惊讶不已。
游历范围更广的是穆斯林伊本·拔图塔(1304-1378年)。
他从老家摩洛哥起程,去参拜圣一地麦加,然后经撒马尔罕旅行到印度;在那里,他当过法官,也出使过中国。
后来,他回到摩洛哥,又继续旅行,先渡海北上西班牙,再泛舟南下中非,最后抵达延巴克图。
景教僧侣拉班.巴·索马的闻名程度要低一些,他出生于北京,他的旅行是由东往西,横穿欧亚大一陆。
1287年,他抵达位于美索不达米亚的蒙古朝廷,然后经君主坦丁堡前往那不勒斯、罗马、巴黎和伦敦;途中,他曾受到法兰西国王腓力四世和英格兰国王一爱一德华一世的接见。
在欧亚大一陆内部,这种一体化和相互影响的进行并不是连续不断的。
诸帝国盛衰不一,时兴时亡;交通渠道的情况也是如此,有时畅通,有时阻塞。
中国和西方之间的丝绸贸易曾繁荣一时,但随着罗马帝国和汉帝国的崩溃,衰萎成一道涓一涓细流。
同样,欧洲商人由于蒙古帝国过早的四分五裂,也不能长久地步马可·波罗的后尘。
不过,事实仍旧是,在整个1500年以前的时期里,与非欧亚世界诸分散、孤立的地区相比,欧亚大一陆是一个生气勃勃、不断自我更新的整体。
欧亚大一陆内部各地区与世隔绝的程度与世界其余地区相比,具有根本的差别;这种差别对世界历史来说,最为重要。
著名人类学家博厄斯曾发表评论,指出这种根本差别的意义。
他说:
人类的历史证明,一个社会集一团一,其文化的进步往往取决于它是否有机会吸取邻近社会集一团一的经验。
一个社会集一团一所有的种种发现可以传给其他社会集一团一;彼此之间的交流愈多样化,相互学习的机会也就愈多。
大体上,文化最原始的部落也就是那些长期与世隔绝的部落,因而,它们不能从邻近部落所取得的文化成就中获得好处。
换言之,如果其他地理因素相同,那么,人类取得进步的关键就在于各民族之间的可接近一性一和相互影响。
只有那些最易接近、最有机会与其他民族相互影响的民族,才最有可能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而那些与世隔绝、缺乏外界刺激的民族,多半停滞不前。
如果将这一假说应用于全球,那么,所有较大集一团一中发展最迟缓的应是遥远的澳大利亚土著居民,其次是美洲的印第安人,然后是撒哈拉沙漠以南非洲的黑人,最后是发展最不受阻碍即最先进的欧亚大一陆各民族——它们相互间不断交往,而且交往的范围日益广泛。
当然,1500年以后,欧洲探险者所发现的文化发展程度的不同正是如此:澳大利亚土著居民仍处于旧石器时代的食物采集阶段;美洲印第安人的发展水平高低不等,既有加利福尼亚的仍处于旧石器时代的部落,又有高度发展的墨西哥文明、中美洲文明和秘鲁文明;非洲黑人呈现了相似的多样一性一,不过其总的发展水平更高;最后,处于完全不同水平上的是欧亚大一陆的非常先进、复杂的文明——中东的穆斯林文明、南亚的印度教文明和东亚的儒家文明。
如果博厄斯的假说仅应用于欧亚大一陆,那么,它将有助于说明为什么中东会在历史上居首位。
中东正好地处三大洲之间的十字路口;实际上,有史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中东一直是开人类进步之先河的地区。
除了基督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以外,农业、城市生活和文明也都发源于中东。
此外,还值得注意的是:文明在中东发展起来的时间早在约公元前3500年前后,在印度生根的时间大约在公元前2500年前后,而在中国和西欧开始生长的时间则在最后,约公元前1500年前后——因为中国位于欧亚大一陆与世隔绝的东端,西欧位于欧亚大一陆与世隔绝的西端。
1500年以前,西欧几乎一直是今日所谓的不发达地区。
西欧诸民族地处边缘地带,从那里窥视内地,它们充分意识到自己是孤立的、脆弱的;12世纪英国编年史家威廉(马姆斯伯里的)说的一段话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
他说:
世界的划分是不公平的。
在世界的三大部分中,我们的敌人将亚洲占为他们的世袭家园。
亚洲乃世界之一部分;我们的祖先认为它相当于其他两部分之和,是正确的。
从前,我们的宗教就是在这里伸展出它的分支;除两人外所有的使徒也都是在这里死去。
但现在,亚洲一些地区如果还有基督教徒活着的话,他们是靠务农勉强维持生活,他们向自己的敌人纳贡,并默默地渴望、期待着我们去帮助他们重新获得自一由。
世界的第二部分非洲也是如此,我们的敌人已用武力占据了它200多年;这对基督教世界是一个更大的威胁,因为非洲从前曾供养过这些犹如最有心计的一精一灵一般的人们,他们的所作所为将使这一停滞不前的时代象拉丁语生存得那么长久地不受基督教《圣经》的影响。
第三部分是世界剩余的地区——欧洲。
我们基督教徒仅居住在欧洲的一部分地区里,因为,有谁愿意将基督教徒的名声给予那些住在遥远的海岛上,仿佛鲸鱼似的在冰海中谋生的野蛮人呢?世界的这一小部分虽属于我们,但现在也被迫接受了好战的突厥人和萨拉森人:他们已占据西班牙和巴利阿里群岛这300年之久,并期望着吞没其他地区。
这些胆怯的、中世纪的欧洲人是多么不同于他们那自信的、敢作敢为的后代啊!他们的后代从被围困的半岛出发,赢得对外洋航线的控制,由被围攻者成为围攻者,从而决定了直到现在的世界历史的主要趋向。
这一出人意外的结局提出一个根本问题:为什么起这一重大作用的是西欧人?为什么是他们而不是阿拉伯人或中国人将世界各大洲联系在一起,从而开始世界历史的全球一性一阶段——尤其是若考虑到他们早先对世界事务的影响仅一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