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
第二十八回 画堂花烛顷刻生春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
这回接着上回,话表送亲的张姑一娘一和褚大一娘一子扶着何玉凤姑一娘一上了轿,她便出来忙忙上车,从庄园东墙一带,绕向前门而来。
到了那座大门,只见门外结彩悬灯,迎亲设六曲园屏,垂几重绣幕,屏开孔雀,幕展东风,桌儿上摆列名花,安排宝鼎,当中摆着迎门盅儿,说不尽那喜酒频斟,琥珀光摇金灿烂;琼卮高挹,葡葡香泛碧琉璃。
褚大一娘一子才下了车,进得门来,早见公子迎门跪着,手擎台盏,在那里敬酒。
她满脸堆欢,双手接过酒来说道:" 大爷,请起来,我可禁当不起啊!" 公子道:" 大姐姐,这个称呼法,我越发不敢起来了!" 她才嘻嘻的笑道:" 你瞧,你这个淘气法儿,我磨不过你,我只好叫你妹夫子了。
可得你起来,我才喝呢!" 说罢,连饮了三杯喜酒,迎门又深深向公子道了一个万福。
两旁许多穿衣戴帽的家人看了,只望着华忠笑,笑得华忠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却坦然无事的扶了个婆儿一路进来,早见安老爷迎过前来相见。
那边远远的还站着一群花冠鲜服的少年,在那里低言悄语的指点说笑。
她料是讲究她,她益发慢条斯理,得意洋洋,俏摆春风,谈笑自若。
不一时穿过前厅,到了二门,安太太和几家晚辈亲戚,举家都迎出来。
那时舅太太和张亲家太太在那边从了姑一娘一,也从角门过前面来。
大家把新亲让进上房,归座献茶,彼此闲话,等侯花轿到门。
新人坐在花轿里,但听得大吹大擂,弦管喧杂,闷在轿子里,因是一娘一吩咐的不许揭那盖头,动也不敢动它一动。
走了也有一会,正在盼到,只听得噶啦啦一片声音,两挂千头百子旺鞭,放得震地价响,鼓手便象是一对一对站住,想是到门了。
接着便闻得许多人叫道:" 开门。
" 里面却静悄悄的,不听得有人答应。
姑一娘一纳闷道:" 怎么使心用计劳神费力的抬了来,又关上门不准进去呢?" 叫了一会,那门仍然不开。
听得又是先前这个人高声叫道:吉地上起,福地上行,喜地上来,寿地上住。
时辰到了,开门开门!把喜轿请上来!
吱喽喽两扇大门开放,前面花灯鼓乐,一队一队进去。
轿子才进门,只听那满天星金钱,叮楞呛嘟撒得连声不断。
也不知过了几道门,轿子前后招护了一声落平,好象不曾进屋子,便把轿子放下了。
姑一娘一听了听,鼓乐齐住,又听不见个人声儿了,心里又跳起来。
你道这轿子,为何在当院子里就放下了?原来安老爷自从读《左传》的时候,便觉得时尚风气不古。
这先配而后祖,又不是个正礼。
所以自己家里这桩事,要拜过天地祖先,然后才入洞房。
姑一娘一那里晓得这个原故。
忽然静悄悄半天,只听得一声弓弦响,哧的就是一箭,从轿子左边儿射过去;接着便是第二箭,又从轿子右边儿射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第三箭,却是的正射在轿框上,登的一声,把枝节碰回去了。
姑一娘一暗想:" 这可不是件事。
怎么拿着活人好好儿的当鸽子射起来了?" 大约再一箭,姑一娘一便要施展她那接镖的手段。
早听得轿子旁边念道:彩舆安稳护流苏,云淡风和月上初;宝烛双双前引导,一枝花影倩人扶。
" 拦门第三请,请新人降舆举步,步步登云。
请!" 一时两边鼓乐齐奏,便听得有许多妇女声音,围近轿前,拔了葱管儿,掀一开轿帘儿,去了扶手板儿,却是褚大一娘一子、张姑一娘一带着一对喜一娘一儿请新人下轿。
姑一娘一左右扶定两个喜一娘一儿下了轿。
只觉脚底下踹得软囊囊的,想是铺的红毡子。
又听那人赞道:" 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
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姑一娘一起初也不留心他叨叨的是些甚么,及至赞到那个" 跪" 字,只觉自己上首个人,呼哧呼哧的已经跪下了,自己不由得也就随着他跪下。
赞道叩首,也就随着他磕头。
原来姑一娘一平日也看过《聊斋志异》,此时心里忽然想道:" 怪不得蒲柳仙作《青梅》,说那个王阿喜,道是她' 遂不觉盈盈而自拜也' 这句文章,真算得留人的身分,知人的甘苦。
敢是这桩事挤住了,竟自叫人没法儿。
"一时拜罢起身。
又听那人赞道:" 上堂遥拜祖先。
" 那张、褚两个引着喜一娘一几,便扶定新人上了三层台阶儿,过了一道门槛儿。
走了几步,又听旁边仍照前一样的赞道:" 两跪……六叩……起来。
" 又听得赞道:" 请翁姑上堂,高升上坐,儿妇拜见。
" 紧接着又赞了一声道:" 揭去红巾。
" 便听安太太那里嘱咐公子道:" 阿哥,你可慢慢儿的。
" 姑一娘一在盖头里低着头看着地下,只见眼前来了一双靴子脚,又见张姑一娘一一手拉起个盖头角儿,一手把着新郎的手,用一根红纸裹的新秤杆儿,把那块盖头往下只一挑,挑下来。
姑一娘一好眼亮啊!
那时正是十月天气,夜长昼短,酉末戌初,正是上灯时候。
姑一娘一微抬了抬眼皮儿一看,只见满屋里香气氤氲,灯光璀璨。
那屋子却不是照摆玉器摊子、洋货铺子似的那样摆法,只有些名书古画、周鼎商彝,一一的位置不俗。
几家女眷都在东间,两旁也站着几名花枝招展的丫鬟,也站着几个服色鲜明的仆妇。
早见公公婆婆在堂中安了两张罗汉椅子,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旁边却站着一个方巾蓝彩、十字披红、金花插帽,满脸斯文、一嘴尖一团一字儿的一个人。
原来那人是宛平县学从南省冒考落第的一个秀才,只因北京城地广人稠,馆地难找,便学了这桩傧相礼生的生意糊口。
方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嚷了这半天的就是他。
姑一娘一才得去了盖头,又听见赞道:" 新郎、新妇叩见父翁母姑。
" 那时因是老爷、太太坐在那里受礼,还有陪客女眷,把褚大一娘一子让到东间坐下。
这里地下铺了拜毯,安龙媒居中,何玉凤在左随着,张金凤在右陪着。
三个人听着那礼生的赞着,跪拜仪节行礼。
安老爷、安太太左顾右盼,真个是好个佳儿,好双佳妇。
老夫妻只乐得眼飞色舞、笑逐颜开的连连点头,只说:" 起来、起来!" 三个人平身站起。
礼生又赞道:" 跪。
" 三个人又齐齐跪下。
听他赞道:" 请堂上致词赐答。
" 安老爷说道:" 你三个人这段姻缘,真是天作之合。
玉格从此更该奋志读书上进;两个媳妇,便要同心理纪持家。
一家和睦,吉事有祥,才不负上天这段慈恩,我两老人这番期望。
" 安太太道:" 你父亲,你公公这话,说的很是。
从来说,' 功名出于闰阁'.只要你们两个一心,劝着他读书上进,只怕比个严些的师傅还中用呢!等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点了翰林,你两个再一个人给我们抱上两个孙子。
那时候不但你各人对得住你各人的父母,你三口儿可就都算安家的万代功臣了。
" 因回头和安老爷说道:" 老爷还有一说,今日这何姑一娘一占了个上首,一则是她第一天进门,二则也是张姑一娘一的意思。
我想此后叫她们不分彼此都是一样,老爷想是不是?" 安老爷道:" 正该如此。
当日娥皇、女英,又何曾听得她们分过彼此。
讲到家庭,自然以玉凤媳妇为长;讲到封赠,自然以金凤媳妇为先;至于他房帏以内,在他夫妻姐妹三个,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我两个老人家,可以不复过问矣。
" 这位老先生,真酸了个有样儿,不知怎的听他这路的话儿不觉讨厌。
安老爷、安太太说完了话,礼生又赞道:" 叩首,谢过父母翁姑。
兴!" 三个人起来,又听他赞道:" 夫妻相见。
" 褚大一娘一子早过来同喜一娘一儿扶了何姑一娘一,张姑一娘一便同那个喜一娘一儿招护了公子。
男东女西,对面站着,两个人彼此都不由得要对对光儿。
只是围着一屋子的人,只得倒一齐低下头去。
礼生赞道:" 新人万福,新贵答揖,……成双揖,成双万福,……跪!夫妻交拜,成双拜。
" 两个人如仪的行了礼。
又赞道:" 姐妹相见,双双万福。
" 褚大一娘一子见张姑一娘一没人儿招护,忙着过来悄悄和张姑一娘一道:" 我来给你当喜一娘一儿罢。
" 张姑一娘一倒臊了个小一脸通红,便转到下首,向何玉凤深深道了个万福,尊声:" 姐姐。
" 何玉凤也顶礼相还,低低的叫一声:" 妹妹。
" 礼生又赞道:" 夫妻姐妹,连环同见。
" 她姐妹两个又同向公子福了一福,公子也鞠躬还礼。
安老夫妻看了,只欢喜得连说有趣,相顾而乐。
礼生赞道:" 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
" 早见华一妈一妈一、戴一妈一妈一两个手里牵着丈许长两匹结在一处的红绿彩绸,两头儿各绾着个同心彩结,递给两个喜一娘一儿。
东边这人便把这头儿结在安公子左手,西边那人便把那头彩儿绾在何小一姐右手。
褚大一娘一子便从桌上抱过一个用红绢五色线扎着口的黄金宝瓶,交何小一姐左手抱着,张姑一娘一又送过一个拴彩绸的青铜圆镜子来,交公子右手,向新一娘一照着。
交代停当,只听那礼生念道:一堂喜气溢门栏,美玉黄金信有缘;三十三天天上客,龙飞风舞到人间。
联成并蒂良缘,定是百年佳偶;绵绵瓜瓞,代代簪缨,红丝绾帛,掌灯送人洞房。
礼成,礼生告退,安老爷一面犒赏礼生。
早见檐下对对红灯引路。
张姑一娘一带着个喜一娘一儿,扶了新郎,擎着那面镜子,手绾彩帛,引着新一娘一。
新一娘一扶着那个宝瓶,一步步的随行。
庭前止了大乐,那些乐工,正吹着笙管笛箫,弹着三弦,敲着鼓板,口里高唱" 画筵开处风光好" 的一套喜词儿,直送到游廓东院那所新洞房去。
姑一娘一一进洞房,早看见摆满一分妆奁,凡是应有的,公婆都给办得齐齐整整。
进了东间,但觉烛辉宝炬,香焚沉檀,翡翠衾温,鸳鸯帐暖,妆台边倚着那杆称心如意的新秤,挑着龙凤盖头,两旁便是那和合雕弓,一团一圆宝砚。
这个当儿,安太太因舅太太不便进新房,张太太又属相不对,忌她,便留在上房张罗,自己也赶过新房来,帮着褚大一娘一子和张姑一娘一料理。
进门便放下金盏银台,行交杯合卺礼。
接着扣铜盆,吃子孙饽饽,放捧匣,挑长寿面,吃完了便搭夜襟,倒宝瓶,对坐成双,金钱撒帐,但觉洞房一中欢声满耳、喜气扬眉。
莫讲把何玉凤支使得眼花缭乱,连张金凤在淮安过门时,正值那有事之秋,也不似这番热闹。
褚大一娘一子本是淘气的人,遇见这等有兴的事,益发一一团一精一神,有说有笑。
一时大礼告成,她便和安公子道:" 你的差使,算当完了。
请罢,外边吃茶。
" 公子笑着,才出得屋门,只见从外进来了一群人,却是今日在此贺喜的梅公子、管子金、何麦舟。
乌大爷因是奉旨到通州一带查南粮去了,不得来,打发他兄弟托明、阿贵二爷来。
此外便是莫友士先生的少君,吴侍郎的令侄,还有安公子两三个同案秀才,连老少二位程师爷、张乐世、褚一官。
除了邓九公、安老爷不曾进来,一共倒有十几个人,都进来闹房。
内中梅公子,本是个美少年佳公子,又最是年轻淘气。
他眼明手快,早劈胸一把,把安公子抱住说:" 孙龙媒那里跑?我只问你有多大艳福,有了张家嫂夫人这等一位尤物,这也尽够你消受了。
一之为甚,岂可再乎?如今又按图求骏,两美并收。
你只顾躲在温柔香里,外面酒也不给我们斟一杯,茶也不替一我们送一盏,礼上可讲得去?没有别的,且把帽子摘下来,让我打你几个脑凿子,竟不顾你那新人怎的个怜卿一爱一卿了!" 公子羞得两颊绯红,只想要跑,那几个少年也围上来。
内中乌大爷的令弟说道:" 你们只看龙媒今日作了新邯,这两道眉儿、一副脸儿,益发显得风一流俊俏,这大约就叫作' 龙凤呈样' 了。
" 管子金说:" 那里是' 龙凤呈祥' ,我猜不是那女何一娘一给他敷的粉,定是那雌张敞给他画了眉。
你们不信,只闻他这身香味儿,也不知是惹的花香,是沾的人气?" 梅公子听了,便下前接着他的脸,闻个不住。
公子被他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这个一拳,那个一拳的,羞得真真无地缝儿可钻。
金凤姑一娘一在屋里听得真切,只在那里含羞而笑;玉凤姑一娘一却是不曾经过这闹房的旧风气,心里想道:" 这班人怎的这等尖酸可恶!" 又不好问。
落后还是老程师爷听不过了,说:" 诸位台兄,不差甚么罢。
龙媒大礼告成,也让他出去见见老翁。
" 众人那里肯依。
张老是向这位一个揖,向那人一个揖,只是讨情。
还亏褚一官力大,把个公子生夺硬抢的救护下来,出了房门,一溜烟跑了。
众人道:" 新郎跑了,我们正好看新一娘一子去。
" 那时安太太和张太太早躲在西间,众人向洞房里一拥而进。
屋里只有褚大一娘一子在一床一上伴着新人,地下便是两个一妈一妈一、两个喜一娘一儿在那里伺候。
两个喜一娘一儿是久惯在行的,见众人进来,便一齐向前拦住道:" 各位老爷少爷,新人辛苦了,免闹房罢。
"众人也不听她,一窝蜂向一床一跟前奔去。
内中一个喜一娘一儿是个扬州人,才得二十来岁,倒也一点点一双小脚儿,她只顾上头扎捻着两只手来拦人,不防下面不知被那个一靴子脚踹在那小脚儿上,只见她皱着眉,咧着嘴,抱着脚,嚷道:"哎哟喂,痛煞哉!我的菩萨!怎的这等蠢呢!" 褚大一娘一子见众人围在一床一前,忙横着两只胳膊护住了姑一娘一。
她一眼看见了褚一官,便拿他扎了个筏子,说道:" 你也来了,好哇!你们要看新人只顾看,也是两条眉一毛一、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
瞧手不能厶我告诉你们,也是十个指头,可不能一般儿齐。
瞧脚更不能。
我也告诉你们,拿营造尺量,不够三寸。
你众位一定要看,也容易,可得豁着挨个三拳两脚的再去。
我这一撒手儿,姑一娘一可就来了。
" 众人一听,说:" 那可来不得!" 大家才嘻嘻哈哈,一轰而散,跑出去了。
安太太这里赏了两个喜一娘一儿,派人去款待她酒饭,一面叫人要了点心汤来让新人吃。
又有舅太太给她弄下可吃的东西,一并送进去。
安太太便让褚大一娘一子过去赴席,新房只留下两个一妈一妈一同晋升媳妇。
因随缘儿媳妇是二个月的双生子,又叫了跟舅太太的婆儿老蓝,四个人伺候。
新房里头这阵忙,邓九公和安老爷在外面,早巳一坛儿半绍兴酒过了手了。
老程师爷是喝得当面退席,和衣而卧。
一班少年,另有两席还不曾散。
只有张亲家老爷,只管在席上坐着,却一会儿这里看看火烛,又去那里看看门户,又有家人们没空儿吃饭,他便在那里替他们照料。
因此那些家人无不感激他,益加敬一爱一他,不敢一毫轻慢。
一时内外饭罢,更鼓初交。
那些亲友,也有预先在附近庙里找下下处住的,也有在此下榻的。
邓九公是吃完了饭,有他那套步行的工课,绕着弯儿走了会子,就到东书房睡了。
安老爷就和张亲家老爷招护公子进去。
张老把他送到上房。
这日舅太太和张太太商量,也都在新房的对面三间住下,为是多个人照料。
安太太见公子进来,叫张金凤先去招护姑一娘一。
姑一娘一因是拜过堂的,安太太便叫她不一定在一床一里坐,也搭着姑一娘一不会盘腿一儿,一床一里边儿坐不惯,只在一床一沿上坐着。
大家去吃饭的那个当儿,屋里只有几个婆儿一妈一妈一,姑一娘一无可多谈,且不便多谈。
晓得干一娘一已经过来了,心中却十分欢喜,便叫戴一妈一妈一说:" 一妈一妈一,你快把干一娘一请了来,说我想她老人家了。
" 戴一妈一妈一道:" 姑一娘一,今日舅太太可进不来呀!明日早起就见着了。
" 姑一娘一一听,心里想道:" 是呀!有这一说呀!只是我此刻急等见了一娘一,要商量一句要紧的话。
这句话,又不好叫人去传说。
如今一娘一既不好进来,我又不好出去,事在无法,我只得还是拿定方才的轿子里想的那个老主意罢!" 你道这姑一娘一有甚的飞签火票紧要话,从轿子里闹到此时?
她在轿子里想的,又是甚的主意?原来她正为她臂上那点守宫砂起见。
论起她这个守宫砂,真是姑一娘一的一片孝心苦节,玉洁冰清。
想着这世是无意姻缘定了,这话除了她自己明白,平日从不曾给人看过。
' 直到今早,冷不防大家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提亲事,姑一娘一急了,才向大家证明这点东西,以明素志。
不想事由天定,人力到底不能胜天,不知不觉,不禁不由,就被人家抬了来了。
此时事过,一想倒十分后悔,自己说道:" 今早千不合,万不合,不合叫大家看这点印记。
假如我不说明这话,大家断不得知。
如今是扬幡擂鼓,弄至大家都知道了,都看见了。
倘然这些女眷们,不论那一时那个人提起来,都拉住手要瞧瞧,希希罕见,那时我却把个有诗为证的东西,弄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了。
别人犹可,只是张金凤,虽说我只比她大两岁,我可和她充了这一年的老姐姐了,叫我怎的见她?
再说褚大姐姐,又是个淘气一精一、促狭鬼,万一她撒开了,一呕我,我一辈子从不曾输过嘴的人,又叫我和她说甚么?" 这是姑一娘一飞来峰的心事,直到坐上轿子才想起来,要和一娘一要个主意已是来不及了。
因此在轿子里自己打了半个牢不可破的主意。
及至此时,好容易一娘一来了,心中有些活动,所以急于要见见一娘一,偏又见不着面儿,便觉道:" 一想红,二想黑,越发把那个老主意拿住了。
" 要问她那个老主意,更是可怜!依然是和她们磨它子,打着磨到那里是那里,明日再讲明日的话。
行得去,行不去,姑一娘一却没管。
只是这位姑一娘一,怎的又会这么知古今儿也似的呢?她又怎的懂得那守宫砂的原由呢?难道她还有那读史书的学问不成?这活不必这等凿四方眼儿;她纵不曾读过史书,难道《天雨花》上的左仪贞她也不知道不成?
姑一娘一正在心里盘算,恰好张金凤从上房过来,说:" 半日在那边张罗打发饭,没见姐姐,姐姐还吃点儿甚么不吃?" 姑一娘一此时肚子里不差甚么是分儿子,便说:" 不吃了。
" 张姑一娘一又告诉她,今日公婆怎的欢喜、大家怎的高兴、邓九太爷喝了多少酒、褚大姐组也喝得脸红红的了。
姑一娘一倒也和她欢天喜地的闲谈,正谈得热闹,人回太太过来了。
只见太太扶着公子进来。
玉凤姑一娘一也恭恭敬敬和婆婆说了几句话,又倒了一碗茶,装了一袋烟。
太太坐了片刻,便和三人说道:" 你们今日都忙了整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安歇罢。
" 张金凤答应了一声。
太太便站起来说:" 我过南屋里找你舅母和亲家太太去,你三口儿都不许出来了。
" 又和张姑一娘一说:" 你招护姐姐罢,也不用过去了,我回来也就安歇了。
" 说着,到南屋转了一转,便过上房去。
这里张姑一娘一便让公子在靠妆台一张桌几上首坐了,她姐妹两个对面相陪。
一对新人是不吃姻的,伺候的人送上三碗茶,又给张姑一娘一装了袋烟来。
公子此时是春来天上,喜上眉梢,乐不可支,倒觉满脸周身有些不大合折儿。
无奈是宜室宜家的第一出戏,自然得说几句门面话几。
便和何玉凤道:" 再不想我和姐姐悦来店一面之缘,会成了你我三人的百年美眷。
这都是天地的厚德,父母的慈思,岳父岳母的默佑,也是你妹一子从中周旋。
从此你我三个人,须要倡随和睦,同心合力侍奉双亲,答报天恩,也好慰岳父母于地下。
" 公子这几句开门炮儿,自觉来得冠冕堂皇,姑一娘一没有不应酬两句的。
不想姑一娘一只整着个脸儿,一声儿不言语。
张金凤道:" 姐姐和人家说话呀!" 姑一娘一倒转过脸来,和她笑笑。
公子一看,这没落儿呀!只得又说道:" 便是你两个,当日无心相遇,也想不到今日璧合珠联,作了同一床一姐妹。
岂不是造化无心,姻缘有定?" 张姑一娘一道:" 姐姐,人家又说了这些句了,开谈哪!怎么发起呆来了呢!" 姑一娘一仍是对着她笑笑,不和公子答话。
张金凤怕羞了新郎,只得说道:" 姐姐今日想是乏了,大家早些安歇罢。
" 说着,便叫两个一妈一妈一,烛燃双辉,香添百合;又叫花铃儿、柳条儿两个侍儿,在西间屋里伺候大爷换衣裳。
公子起身过去,那柳条儿是服侍惯了的,花铃儿是今日初次服侍大爷,未免有些害了羞,不甚得劲儿。
这边张姑一娘一便让新人方便,自己服侍她卸了妆,便吃着袋烟,同她坐在一床一沿上,和她谈心。
谈了几句,悄悄的在她耳边又不知说些甚么。
那玉凤姑一娘一一一的点头答应,及至听到这番悄悄儿的话,立刻把脸一沉,便站起来道:" 哎!那你可是自说了。
" 张姑一娘一听了,两只小眼睛儿一愣,心里说:" 这是甚么话?挤到这会子了,怎么说白说了呢?" 正待和她再讲,公子早从那屋里换好衣裳,穿着件一裹圆儿,戴着顶小帽子,搭着双鞋过来,张姑一娘一只得把话掩住。
一时两个一妈一妈一进和合汤,备盥漱水,张姑一娘一便催新郎给新人摘了同心如意、富贵荣华,都插在东南墙角上。
因又嘱咐说道:" 姐姐方才听见婆婆吩咐了,叫早些睡呢,我也睡去了。
明早过来给姐姐道喜。
" 说着,才待举步,姑一娘一一把拉住她道:" 你不准走!" 张姑一娘一生怕惹出她的累赘来,一面丢脱了袖子就走,一面回头笑向新人道:"屈尊成礼。
" 笑向新郎道:" 勉力报恩。
" 又拱了拱手,向他二人同说:" 暂且失陪,明日再会。
" 说着,便笑嘻嘻的把门带上去了。
张金凤这一走,姑一娘一这才离开那张一床一,索一性一挨过桌子那边坐下了。
公子道:" 姐姐,二更了,我们睡罢!" 说了两遍,照例的不理。
公子只得用大题目来正言相劝,说道:" 姐姐,你只管不肯睡,就不想一位老人家,为你我两个费了一年的一精一神,又整整乏了这几日。
岂有此时,还劳老人家悬念之理?" 说了半日,姑一娘一却也不着恼,也不嫌烦,只是给你个老不开口。
公子被她磨得干转,只得自己劝自己说:" 这自然也是新一娘一子的娇羞故态,我不搀她过来,她怎好自己走上一床一去?" 一面想着,便走到姑一娘一跟前,搀住姑一娘一的手腕子,嘴里才说:" 好个姐姐请睡,不要作难。
" 一句没说完,姑一娘一只把手腕轻轻儿的往怀里一带,公子早立脚不稳,一个扑虎儿往前一扑,险些就要磕在那铜盆架上咧!只见姑一娘一抬起一只小脚儿来,把那脚面一绷,平伸腿往上一挑,早把个新郎擎住了,不曾跌下去。
新郎玩杠子似的盘了半日才站起来,笑道:" 怎么又拿出看家的本事来了?" 姑一娘一到底不作一声儿,索一性一躲到挨门儿一张杌子上,靠门坐着。
这边两个新人在新房里乍来乍去,如蛱蝶穿花;若即若离,似蜻蜓点水。
只苦了张金凤,自听见了姑一娘一那可是白说了的一句话,捏着两把汗。
只恐怕一番好事,变作一片战场,打将起来。
坐在西屋里,只放心不下。
待要私下走过去听听,又恐这班仆妇丫鬟不知其中的底里深情,转觉外观不雅。
没奈何带了两个一妈一妈一,悄地里站在窗前,听了半日,不见声息。
忽然听得新一娘一嗤的一声笑将起来。
读者,你道她因甚的笑将起来?原来新郎被这位新一娘一磨得没法儿了,心想这要不作一篇偏锋文章,大约断人不了这位大宗师的眼,便站在当地向姑一娘一说道:" 你只把身一子赖在这两扇门上,大约今日是不放心这两扇门。
果然如此,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你索一性一开开门出去。
" 不想这句话才把新姑一娘一的话一逼一出来了。
她把头一抬,眉一挑,眼一睁,说:" 啊,你叫我出了这门到那里去?" 公子道:"你出去这屋里,便出房门;出了房门,便出院门;出了院门,便出大门。
" 姑一娘一益发着恼,说道:" 嗯,你待轰我出大门去,我是公婆娶来的,我妹一子请来的,只怕你轰我不动。
" 公子道:" 非轰也,你出了大门,便向正东青龙方,奔东南巽地,那里有我家一个大大的场院;场院里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儿,土台儿上有深深的一眼井子。
" 姑一娘一不觉大批说道:" 呀!安龙媒,我平日何等待你,亏了你那些儿!今日才得进门,坏了你家那桩事,那叫我去跳井!" 公子道:" 少安毋躁,往下再听:那井口边也堆着一个碌碡,那碌碡上也有个关眼儿。
你还用你那两个小指头儿,扣住那关眼儿,把它提了来,顶上这两扇门,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觉了。
" 姑一娘一听了这话,追想前情,回思旧景,眉头儿一逗,腮颊儿一红,不觉变嗔为喜,嫣然一笑。
只就这一笑里,二人便同人罗帏,成就了百年大礼。
张金凤听到这里,就默的念了一声道:"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碌碡哇,可够了我的了!" 读者,你看这位姑一娘一的磨劲大不大?但是那安老夫妻,虽然被婉磨了一场,到底酬了素志,还得了个佳妇;安龙媒、张金凤虽然被她磨了一场,到底一慰亲心而得艳妻,一被贤名而得腻友。
便是那邓家父女,以至俺舅太太,或破资财成义举,或劳心力尽亲情,也到底算交下了一个人,作完了一桩事。
只可怜我作《儿女英雄传》的燕北闲人,果然与我何干,却累我一锭墨是磨灭了,一枝笔是磨秃了,心血是磨枯了,眼光是磨散了。
从这书的第四回"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起,被她没日没夜的磨,磨到第二十八回,才磨得"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咳!
百岁光陰有限,一生事业无穷,我燕北闲人,果然生来的闲身闲心,现成的闲茶闲饭,闲得没事作,叫我作这闲笔墨,消这闲岁月,倒也罢了。
想来我也该作得些事业,一爱一个小小声名,也须女嫁男婚,也须穿衣啖饭,却都不许我作,偏偏的要我作个闲人。
闲人之为闲人苦矣!悄然不亏这等一磨,却叫我怎的夜磨到明,早磨到晚呢!
张金凤听得一对新人双双就寝,才觉得两只小脚儿站了个生疼,连忙扶了个人过上房去见公婆。
那时褚大一娘一子和几家亲族女眷都已分头安睡。
只有都为儿孙作马牛的老人家还在那里闲谈静候。
张姑一娘一把话悄悄的回了婆婆,他两老才得放心。
张姑一娘一也就回房,还招护了母亲、舅母,然后就寝。
次日便是筵席。
才交五鼓,张姑一娘一便起来梳洗妆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绣带蹁跹。
一切完毕,正要过去请新郎起来,早见公子笑嘻嘻过这屋里来。
张姑一娘一连忙起来道喜。
公子道:" 与卿同之。
" 又道:" 闲话休提,你且给我梳了辫子,好让我急急的洗脸穿衣,去禀知父母,请二位老人家欢喜放心。
" 张姑一娘一道:"正该如此。
只是我得张罗姐姐去了,你叫一妈一妈一给你梳罢。
" 公子道:" 无论谁梳都使得。
我见过父母,还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难道我还好照娶你的时候,只作新姑爷,诸事惊动老人家不成?" 说着,忙忙梳洗。
张姑一娘一便过新房,去请新一娘一起来。
一揭帐子,看见新一娘一早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张姑一娘一先裣衽万福,说道:" 姐姐可大喜了。
" 只见玉凤姑一娘一一把拉住她道:" 好妹妹,你今日可断不许呕我了,回来你还得嘱咐褚大姐姐。
你们闹的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呕我,我可就急了!" 张金凤道:" 不是呕姐姐,这叫个一床一第之间,不失夫妻姐妹之礼。
便是褚大姐姐见了也要道喜的,她如何肯呕你!" 说着,让她下了一床一。
伺候的人叠起被褥。
姑一娘一正在梳洗,人回褚大姑一奶一奶一吃梳头酒来了。
舅太太那时早巳起来,急于要进房看干女儿,因等个齐全人踩过门,自己才好进去。
见褚大一娘一子来了,便也同张太太随后进来。
姑一娘一此时见了一娘一,倒也没甚么可商量的了。
只听见满耳朵里一片叫姑一奶一奶一的声音,也听不出谁是谁来。
一时看看这些人,虽是这等亲一热相关,想起自己父母不在眼前,不觉一性一动于中,情发于外,一阵伤心落泪。
再转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这等人家,奉着这样公婆,随着这样夫婿,又多着这样一个有情有义、合意同心的张家妹一子,不知何等欢喜。
不由越想越痛,一抽一抽一噎噎起来。
舅太太忙劝道:" 姑一奶一奶一今日可哭不得,回来哭得眼睛桃儿似的,人家笑话!" 姑一娘一听得人家耍笑话了,才止悲不语。
大家应酬了几句吉祥话。
张太太道:" 我见着姑一奶一奶一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 你道她又往那里去?原来这桩喜事,安太太算来算去,只得请出褚大姑一奶一奶一、佟舅太太、张亲家太太这么三位新亲来。
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位,怎么算,两下里都是单儿。
然则安老爷这样一个旧家,还请不出十位八位新亲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层原故:第一层,这桩事,安老爷恐姑一娘一的一性一儿拿不定,不知这日究竟办得成办不成,并不曾通知亲友。
连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内侄媳并本家晚辈,都和舅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层,这位张太太,论远近本就该请她作男家新亲,才是正理,并且还虑到她作了女家新亲,真要闹到送亲演礼,打起牙把骨来,可就不成事了。
何况她还是啖白饭呢;第三层,从来著书的道理,那怕稗官说部,借题目作文章便灿然可观;填人数、凑热闹便索然无味。
所以燕北闲人这部《儿女英雄传》自始至终,只这一个题目,只这几个人物。
便是安老爷、安太太再请上几个儿不相干的人来凑热闹,那燕北闲人作起书来,也一定照孔子删诗书、修春秋的例,给他删除了去。
此张亲家太太见着姑一奶一奶一所以就走的原委也。
褚大一娘一子把姑一娘一的眉梢鬓角略给她绞了几线,修整了修整,妆饰起来。
大家看了真个是春意透酥一胸,春一色横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
舅太太看她吃了东西,便上一上一下一下花一团一锦簇拥扶了出来。
出门跨鞍子、过火盒、迎喜神、避太岁,便出了那座游廊屏门。
俗语讲的再不错,是亲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
姑一娘一此时,便一心惦记公婆,想去请安。
不想出得那座门,前面两个引路的仆妇便引了顺着游廊一尸一直往后去。
走了一会,进了一个小院门。
才进院门,便闻得有一阵烟火油酱气。
姑一娘一心想怎么才- 出门儿,就把我引到这么一个地方儿来了。
进房门只见一个连二灶上,弄着大旺的火,上面安着个翻开的铁锅,地下站着几个衣饰整齐的仆妇,又有个四十余岁鲇鱼脚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蓝布衫儿,戴朵红石榴花儿,鼓着两个一奶一膀子,腆着大肚子,叉着八字脚儿,笑呵呵的跪下说:" 请大一奶一奶一安哪。
" 姑一娘一这才明白,原来是公婆的内厨房。
只见侍随的仆妇在灶前点烛上香,地下铺好了红毯子,便请拜灶君。
二位新人行礼起来,那个胖女人就拿过一把柴火来说:" 请一奶一奶一添火。
" 又拿过半瓢净水来说:" 请一奶一奶一添水。
" 随有众仆妇给她拉着衣服、搂着袖子,一一的添好了,姑一娘一暗想:" 往后要把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 那知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 古者妇人,主中馈者也。
" 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外,连那平钉堆绣扎拉扣,都是第二桩事,所以定要把这' 三日人厨下,洗手作羹汤' 的两句文章做足了。
这里添过水火,张姑一娘一便请姑一娘一出来,跟着前引的两个仆妇,也不知怎的转弯抹角,走了一会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门儿。
姑一娘一一看,对面便是昨日在那里上轿的那个所在。
想道:" 怎么我不曾见公婆,倒又先引我到此地来呢?" 只见那前面两个仆妇不进这座门,却引了往东走,进了那座大祠堂门。
原来昨日是遥拜祖先,还不曾人庙见礼。
一进门,早见安老爷、安太大在院子里,调理家事的时候,叫儿妇两个,在院子望空先拜过宗祠。
然后老夫妻俩领了她们进祠,叩见老太爷、老太太的神主,算自己带见之意。
行过了礼,姑一娘一上前问了公婆的起居。
安老爷道:" 论今日却不是你回门的日期。
既到了这里,自然该同你女婿过那边,到亲家老爷、亲家太太神主前,磕个头去才是。
" 姑一娘一答应一声,随了大家过去。
安老夫妻便先回去。
姑一娘一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过头,自然不兔伤感。
只得以礼制情,便忙忙的回来。
才到上房,便有二个女人捧着两副新红捧盒在廊下侍候。
妨一娘一进门,见过翁姑,那两个人便端进盒子来,张姑一娘一帮她打开。
姑一娘一一看,只见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五个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黄焖肉,一碟榛子,一碟枣儿,一碟栗子。
一碟的里面是香喷喷热腾腾的两碗热汤儿面。
姑一娘一纳闷道:" 大清早起,这可怎么吃得到一块儿呢?" 原来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这点儿吃食,作了姑一娘一的开箱礼。
这话越发奇了。
便是姑一娘一娘一家无人,不曾给公婆预备开箱的东西,只把邓九公帮箱的金银绸缎用些,也充得数了。
这位水心先生,却意不在此,他讲的是《礼记》," 古者妇人之贽,惟榛脯修枣栗。
脯,鲜肉也。
修,干肉也。
" 所以命公子给媳妇装了三碟干果子,又配成这两碟肉脯,就算了玉凤姑一娘一见公婆的贽见;以为必该如此而行,才合古体。
这同前回叫公子抱着只鹅去谢妆,是一副印板下来的。
那两碗热汤儿面,便是玉凤姑一娘一方才添的那一炉子火和那一锅水煮的。
但是热汤儿面,又怎么算得羹汤呢?要作碗三鲜汤、十锦汤吃着,岂不比面爽口人肠些?他讲的是羹汤者,有" 汤饼" 之遗意存焉。
古无面字,但是面食一概都叫作饼。
今之热汤儿面,即古之汤饼也。
所以如今小儿洗三下面,古谓之汤饼也;今日这两碗面儿,保不定还有个" 我家的媳妇儿会擀面,擀到锅里一团一团一转" 的秘典在里头呢!
这是安老爷一番考据工夫。
姑一娘一见公婆家的规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两荤三素的五碟吃食献上去,摆成一个梅花式。
然后捧着面先敬公公,后敬婆婆。
安老爷十分得意,便向太太道:" 太太;我们例要享用她这点敬意。
" 安太太只不过挑了两三筷面,夹了一片火腿。
安老爷却就着那五样佳肴,把一碗面忒儿喽、忒儿喽吃了个干净,还满脸堆欢,向玉凤姑一娘一说了一句:" 媳妇,生受你。
" 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说:" 姑老爷你可呕死我了!也没说你们二位为这个媳妇儿费了多少心,多少事,连个活计也不叫她递,枣儿栗子的闹起!叫姑一娘一拜公婆来的,我这里给我们姑一娘一备了点儿的东西。
" 说着,便叫人搭过两个小方盘儿来。
一个里头是一顶帽头儿、一匣家作活计、一双男鞋、一双趿脚儿鞋、两双袜子;一个里头放着两个小匣子,一匣是一枝仿着圣手摘蓝的金簪于,那手里却拈的是一个小小金九连环;一匣是一双汗浸于金蒲镯;其余也是一匣家作活计,一双女鞋、一只鞋子、两双袜子,便叫姑一娘一分递了公婆。
安太太见舅母这等用心一精一细,十分欢喜说:" 这可是个会疼女孩儿的。
" 舅太太也笑道:" 姐姐手儿拙,也不会作个好活计。
亲家太太,慢慢儿的调理她罢。
" 说的大合安太太的意。
安老爷却是碍于亲情,不得不收,心里还以为事不师古,终非经道。
这个当儿,安太太便把那枝九连环从匣屉儿上一抽一下来就戴在头上。
因叫了声:" 长姐儿呢?" 只见走过一个丫鬟来,长得细条条儿的,一个高挑儿身一子,生得黑黪黟儿的,一个圆脸盘儿,两个重眼皮儿,颇得人意。
太太吩咐她说:" 你把我那个匣儿拿来。
" 那丫鬟答应了一声,去不多时,拿了一个锦匣子来。
打开里头,却是一枝雁钗,一双金镯子。
太太嘴里正吃] 着烟,便点着头儿叫姑一娘一。
姑一娘一走到跟前,太太把烟袋递给那丫鬟。
张姑一娘一便过来,用簪子挑开那匣屉儿上的绷线儿。
只听太太说道:" 我这枝簪于是一对儿,你妹妹磕头那天给了她一枝,也有这样一对镯子。
我照样又打了一对,如今给你。
" 因说:" 你低下头我给你戴上。
" 姑一娘一便弯着腰,低下头去,请婆婆给戴好了。
太太又给她换上那双镯子,便拉着她细瞧了瞧手,搭讪着又看了看她胳膊上那点守宫砂;可煞作怪,连些影子也没了。
太太十分欢喜,望望两个媳妇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道:" 喷!喷!喷!真是一对儿好孩子!" 姑一娘一谢过婆婆。
安老爷见太太赏了媳妇拜礼,便满面正气,拈着小胡子儿叫道:" 来!把我给大一奶一奶一那份东西拿来。
" 只听侍候的人一大家答应了一声,抬过一个大方盘来,上面盖着一块大红挖单。
老爷便说道:" 媳妇过来,以你这样好媳妇,我岂不知赏你几件奇珍宝玩?
但今日是你为妇之始,用这些俗物,非礼也。
我这里另有几件东西给你看看。
"张姑一娘一便撤去那个红挖单,姑一娘一一看,只见方盘里摆着是一条堂布手巾、一条粗布手巾、一把大锥子、一把小锥子、一分火石火链片儿、一把手取灯儿、一块磨刀石,又有一个小红布口袋,里头不知装着甚么,张姑一娘一从口袋里拿出来,却是一个针扎儿,装着针,一个线板儿,绕着线。
姑一娘一一看,心里想:" 这可糊涂死我了!" 正在纳闷,又不好问。
安老爷便说道:" 大约你不解这几件东西的用意。
一共九件东西,这是作媳妇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
想你父母在卧断断给你备不到此。
我所以悉遵古制,给这一分赏你。
按着古礼,媳妇每日遇见翁姑,这些东西,还该随身佩带的。
只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带在身上,大家必哗以为怪,只好通权达变,放在手下备用罢。
然而此等大礼,却不可不知。
" 姑一娘一只得一一答应叩谢。
当下满屋里的人,只有太太支应着回答。
其余亲族女眷,上一上一下一下,大大小小,无一不掩口而笑。
老爷依然一副正经面孔,再不想这套话,倒把位见过世面的舅太太听进去了,说:" 哦!照姑老爷这么说起来,这不就是咱们如今带的那个密鸦密罕丰库,叫白了,叫它一妈一妈一儿手巾上的那分东西吗?原来这件东西,是有出典的。
" 老爷再想不到谈了半天,谈出这么一个知己来了,乐得一手拍膝,说道:" 然!可见我讲的不是无本之谈。
那密鸦密罕丰库的,汉话便叫作彩绢,绢即手巾也。
只是如今弄到用起锦绣绸缎手巾来,连那些东西,也都用金银珠宝作成者,便是数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题本意了。
" 新一娘一听公公讲完了这篇考据,才一一的接见亲族,俗叫作分大小儿。
第一位便是邓九公,安老爷亲自出去请进来。
只见老头儿腆着胸脯儿,怀意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当地说:" 免了罢。
" 安老爷道:" 如何使得,还得请老兄台坐下受礼。
" 说着,便让他坐下。
两个新人过来行礼,磕到第二个头,他早起身过来拉起公子说:" 老贤侄,姑爷、姑一奶一奶一都请起。
夫荣妻贵,子孝孙贤。
" 说着,便用手在怀里掏了半日,掏出一个大锦袱子来。
打开里面是个青玉莲花宝月瓶,四角有四个孩子,单腿跪着,捧着那瓶算作敬献,还有个檀木座子。
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道:" 你瞧这个瓶,愿你Yan家平平安安的。
上头这几朵莲花,愿她姐妹俩和和气气的。
还照这四个娃娃的数儿,每人给你父母抱两孙子。
这件东西,有个名儿,叫作' 四海升平'.老贤侄,你将来作了大官,南征北剿,给万岁爷家出点子力,戴个红顶子,给你老爷子、老太太扬扬名,风光风光,好不好?你可别瞧着这玉瓶儿不怎么样,年代有了,这还是我抓周儿那天,我老人家给的。
愿你们三口儿活得比我岁数儿还大;你说这还要怎么吉祥?" 安老爷连忙叫公子和两个媳妇谢过。
安太太也道:" 能够都照九老爷的话就好了。
" 他道:" 一定能!一定能!" 说着,出外去了。
这里舅太太、张老夫妻、褚大一娘一子都受了礼。
舅太太给的是现作的几件家常衣服;张老夫妻是女儿给备的一些个尺头;褚大一娘一子是花绣领面儿、挽袖、腿袖儿、膝裤之类,都送了见面礼。
其余都是平辈,不肯受礼,只彼此一见面已。
外面邓、张、褚三位,是昨日赴过男筵席的了。
今日里面便摆起女筵席来。
褚大一娘一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张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
公子一一递过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过三巡,汤添二道,大家便认真吃起饭采。
张太太被大家劝了半日,依然不肯开斋,想她必有所待,吃过了饭,舅太太站起来道:" 亲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礼儿,等摆果子了。
我可得张罗我们姑爷姑一奶一奶一的一团一圆饭去了。
" 说着,便过新房去。
那里炕上早齐整齐整摆了一桌筵席。
舅太太让安公子、何小一姐上面并肩坐了,自己同张姑一娘一东西相陪。
安公子是前度刘郎,何小一姐是司空见惯,倒也用不着十分羞涩,便举案齐眉,同吃了一顿饭。
至此吉礼合成,他三人从此问安视膳,弋雁听鸡厂,卿绣侬读,妇随夫唱,天下那里有这样的人家,这等的乐事?岂还算不得个欢喜一团一圆!不道我燕北闲人还有大半部文章,这《儿女英雄传》才演到第三番结束。
这正是:
砚待磨穿双管下,弓须开到十分圆。
。
后事如何?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