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一百五十四回 泄真机六世同梦 绝邪念万载常清
素娥道:“老爷六脉安和,神气完足,沉睡不醒,汗出蒸蒸,情气上升,忧闷内敛,主有异梦。
昔秦穆公至帝所,闻钧天之乐,即其徵也。
太君既与老爷无二,亦必现入梦境,断无他虑。
各位可屏息静守,不可惊动神魄。
妾先至安乐窝诊视,再来伺候。”
天渊、红豆俱道:“刚起一数,亦属梦徽。
兼有吉梦,太夫人宜勿虑也!”田氏等方略放心。
素娥疾忙下楼。
主论水夫人之脉,果与素臣一般、同说”是梦非病。
不可惊觉!”古心、阮氏亦略放心,吩咐子孙静伺。
田氏等候素臣不醒,即先至安乐窝伺候。
素娥候水夫人不醒,复至蓝田楼伺候。
文龙等俱如穿梭一般,两下探伺。
直候至日午,水夫人方才醒转。
因不见素臣,问在何处。
文龙等将素臣亦沉睡未醒,并亲娥诊脉,说各主有梦之事禀知。
水夫人道:“老身果得异梦,沈媳真神医也。
玉佳亦必有梦,俟彼醒来再说。”
因问:“窗外日影,是何时刻?”
古心答以正午。
水夫人道:“汝等守候已久。
可饱食茶点。
我亦用过茶点,然后起床 。”
于是宫女、丫环各送上高茶满果,糕棕一团一 圆,密合粉饵等物。
众人伺候水夫人用过,各自饱餐。
正在伏传盥洗,素臣进房省视。
水夫人问素臣:“可有梦?”
素臣道”有梦,正要禀知母亲。”
水夫人复问:“可曾用过茶点?”
素臣道:“尚未。”
因命素臣及妻妾子孙,各皆饱食。
食毕,水夫人与素臣,先后各述所梦。
原来水夫人自二更安息,想明日是元旦,须要早起,因调息令睡。
谁知越想睡愈睡不着。
暗忖:有心之害如此!因但调息,不更想睡。
忽听房外一片音乐环佩之一声 ,宫女等报:“皇太后驾到。”
水夫人慌忙出迎,皇太后笑容可掬,一手挽住,不容行礼,致谢素臣、文龙等镇国卫圣之功,并叙世为婚姻之谊。
水夫人口中谦谢,两眼细细看皇太后面目,却不认得!既非太皇太后,又非王太后,心里甚是疑惑。
直至皇太后叙出,外孙女现与水府缔姻,又系四门亲家,方知是天子亲母纪太后,重复致敬。
只见外边来两个女使,手执请启,是尧母庆都,舜母握登出名,请水夫人去赴宴。
纪太后道:“老身便因此,来约同太君赴召。
水夫人不敢迟慢,忙随太后前去。
到一大府第,见门上一竖头匾额,是”圣母公府”四个大字。
大影上横匾,是”胎教堂”三个大宇。
尧母、舜母率领许多后妃夫人,降阶而迎。
水夫人惧不敢当,欲行臣妾见君后之礼。
尧母道:“此堂序德不席齿;今日之会,更席功不席德。
母以子显,德以功高。
某等虽生圣子,开道学之宗,而老、佛披猖,仅存一线。
非纪后笃主圣君,太君笃生贤相,辟邪崇正,为万世开太平,则圣道几于灭熄矣!此席特为二位而设,某等合在陪侍之数。”
水夫人及纪后俱吓得面如土色,惟称死罪。
问起各后妃夫人位号,知是禹母修己,汤母扶都,文王母太任,武王、周公母太姒,孔子母征在,孟子母肌氏,程子母侯氏,朱子母祝氏,更自汗流浃背。
水夫人道:“各位圣后,笃生圣帝明王,功德巍巍,位号赫赫,固无臣妾侍立之外。
至圣圣母,更笃生生民未有之圣人。
天下万世,凡有血气,莫不尊亲。
臣妾何人,敢于趋趟后尘耶?”
尧母、舜母道:“至圣删述'六经',垂宪万世,使历圣之道,如日中天,其功远过某等之子。
席德席功,本该圣母首坐。
因其执君臣之义,不肯膺本朝后妃,故列周家二后之下。
若太君则时移世隔,可无嫌疑。
而老、佛之教尽除,俾至圣所垂之宪,昌明于世,功业之大,千古无伦!纪后首坐,大君次之,实力允当!”
水夫人与纪后俱战汗力辞。
孟母道:“至圣之母,尚屈居任、姒两位之下,太君自不肯列坐于前。
依妾身愚见,纪后与太君俱列于圣母一之 下、妾等之上为是。”
至圣母以纪后虽在后世,究属后妃,不肯僭坐。
孟母道:“大祖谒圣庙、圣林,俱行弟子之于师,固无碍也!”纪后复不敢僭孟母,亦欲引师弟之礼;水夫人又不敢僭程、朱之母,大家谨逊不已。
尧母、舜母道:“今日之席,某等为主。
宾有礼,主则择之,成二位之谦德,参以君臣时世。
俾纪后居盂母一之 下,太君居朱母一之 下,某等两人,朝上主席可也。”
程母、朱母俱道:“妾等之子虽稍有传注之劳,而辟异端,卫圣道,不过口舌之虚。
较素母一之 实见诸行事者,迥不俟矣!如何敢占大君,望圣后收回成命!”各后妃夫人又以向系尧母坐,舜历次席,不应以主席自抑,议久不决。
侍从内,有韦逞之母宣成君,班彪之母曹大家。
两人敛衽而前,献议道:“今日的圣公府,现请素父筵宴,只消着人去看,照其位次,便可省诀执一见矣!”尧母等俱大加称赞,即依其言,差女使往看。
须臾,覆命,说:“各帝王圣贤照旧列坐,素父居末。
程母朱母俱怪其子僭妄。”
女使道:“二大夫原不肯僭,因素父以自幼诵一习一 程、朱传注,与师事一般,无弟子可后先生之礼,二大夫才占坐的。”
尧母等俱道:“此亦有辞,二位不必过谦矣!”程母、朱母无大小僭坐;尧母、舜母亦仍居首次二席。
左右摆设上来,器皿俱是土簋陶匏;饮食俱是太羹元酒,音韵俱是朱弦疏越。
而各后妃夫人,道德之华,光辉发越;同心之敬,渊密一精一微。
所言皆帝王升降之原;所论皆性命危微之旨。
饱德则何慕膏梁;饮醇则无须旨酒。
较之玉杯象署,炮凤烹龙,清歌妙舞者,相去不啻天渊矣!至圣之母犹爱太君,席散后,握手而谈,说:“君子所著之书,惟汝子能明之;亦惟汝子能行之。
吾子、汝子,如辅车之相依也,水火之相济也,盐梅之相和也!吾子孙世衍圣绪,汝子孙世卫圣道。
两家复世结朱、陈,师友婚姻,门第家风,臭味同而毛里属。
异日相逢,当欢若平生,勿更拘拘为也!”水夫人感激愧谢,唯唯听命。
忽听一片哭声,左右报说:“陆子静之母,闻太君在此,特来辩白其子道学真伪。”
各后妃夫人重复入座,令人唤进。
陆母哭拜于地,诉其子与程、朱同圣门之徒,被素父撤主黜祀,毁其著述,特来声冤。
尧母道:“吾子启口,即曰'钦哉'。”
舜母道:“吾子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禹母曰:“吾子云:“凛乎若配素之驭六马'。”
汤母道:“吾子云;'粟粟危惧,若将坠于深渊'。”
太任道:“吾子缉熙敬止,小心翼翼。”
太姒道:“吾于姬发,拜受丹书敬胜之辞,盘盂几杖,皆铭以自儆。”
姬旦云:“王敬作所,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
孔母道:“吾子云:“修己以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
孟母道:“吾子云:“无辞让之心,非人心'!”程母道:“吾子教人,先必居敬。”
朱母道:“自古圣贤帝王无不主敬,故吾子注《四书》、《左传》,处处提挈'敬'字,为学者作骨。
而尔子则云: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其肆若此!敬肆为君子、小人分途,自古有无忌惮之小人,无不敬畏之君子,尚得附于圣人之徒耶?”
水夫人道:“《六经》重学,典册昭然;《论语》首列'时一习一 '一章,为万世指示入道之门,必由于学。
故至圣云:“多闻多见,好求在敏学而不厌,不如某之好学;无处不以学勉人。
'曾子云:“传不一习一 乎?'子思子云:“人一能之,已百之;人十能之,已千之。
'孟子云:“博学而详说之。
'自古帝王至贤,无不重学。
而尔子独以悟教人。
岂不闻至圣云:“终日不食,终夜不被以思,无益耶?'学悟为儒释分途,自古有一超即入之禅说,无九仞可亏之圣道,尚得附于圣人之徒耶?至尔子酷恶有子,留其论说,尤为狂悖矣!扣《论语》所载有子之言数章,以孝弟为为仁之本,而仁自生,以知和防用礼之失,而礼无行;以近义近礼,杜信恭之弊,以因不失亲,严比匪之防;以民足君足,著行彻之善;言言近及著己,字字内圣外王。
故虽以子夏、子游、子张之贤,尚欲以所事孔子之礼事之。
而顾见恶于尔子,真可谓性与人殊者矣!”尧母等俱道:“某等胎教,必先主敬;子年髫齔,即教以学。
今汝子肆而不敬,言悟而不言学,皆汝失教之过也!素父黜汝子之祀,毁汝子之书,所以遏邪说,卫圣道也!其功几与辟佛老等!尚敢溺爱文过,妄有陈说耶?向太君前叩首服辜,姑免汝罪!”陆母心服认罪,叩头出血,流满于地。
水夫人梦中一惊,嘎然而醒。
素臣也是上床 欲睡,不能即睡,忽然从空中飞下一龙,素臣看时,那年驮着文施向波而都瓦尔国去的一条老青龙。
素臣不知不觉的,跨上龙背,顷刻数万里,至大人文国殿前落下。
只见何如、敬亭两人,从殿中直迎出来,欢然握手,叙述别后之事。
千头万绪,诉说不尽。
却总不见日京出来。
素臣而致问,敬亭道:“舍弟前至小人文国,因其无主,便留于彼国,镇抚其众,让出此国,以待吾兄,弟与何如暂且代庖耳!”素臣道:“弟上有天子,下有老母,岂能舍中国帝王之土,而主自古不通之国耶?”
敬亭道:“天子与老伯母亦必来此,特期有先后耳。
吾兄说,此非中国帝王之土,不知自古帝王圣贤,无一人不来此地。
吾兄何未达也?”
素臣疑惑道:“怎说自古帝王圣贤俱来此地?不识可一见否?”
何加道:“此尚非其时,将来吾兄方与诸帝王圣贤聚处一堂,岂靳一见耶?”
敬亭道:“昔舜见尧于羹,见尧于墙;吾兄何日不见尧、舜、周、孔,而虑其不可见耶?”
素臣愈加疑惑,不解两人之意。
敬亭领至一殿,见中悬匾额,是”薪传殿”三个大金宇。
内设伏羲、神农、黄帝、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十一座神位,临末一位,红纱笼罩,隐隐见牌位上金书:明孝宗三字。
旁立皋陶、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颜子、曾子、子思子、孟子、周子、两程子、朱子十四座神位,临末一位,也是红纱笼罩,隐隐见牌位上,金书:文子字样。
素臣方知何如、敬旱之意。
暗忖:我系何人,敢列坐先圣贤之末?孝宗莫非今天子岁后庙号?亦岂能紧接至圣。
南面而坐,俾皋、伊、颜、孟、周、程、张、朱俱列坐于旁耶?
心里踌躇,未曾说出口来。
敬亭却已知道,说:“总缘灭佛、老之功大了!前日设位时董一江一 都、韩昌黎两贤云,并欲置吾兄于周、程、张、朱之上哩!”素臣道:“黜邪崇正,弟虽稍有微劳,而盛衰倚伏,岂能保其不复生萌蘖耶?”
敬亭道:“此甚易见。
几物之生,皆由于心;此国中三十年以前来者。
心俱有邪,三十年以后来者,心俱无邪,可立试也!”因目视殿下,走出十个武士,竟向外擒进十人!禀道:“这五人是三四十年前来的;这五人是十余年前来的。”
敬亭吩咐:“取出心肝来!”武士拔出尖刀,向各人心窝搠入,登时鲜血直喷,完完全全的,取出十颗血心。
是三四十年前来的,心中或如佛像,或如菩萨、天尊、神、鬼之像;是十余年前来,则皆孔子之像。
敬亭道:“吾兄明白了么?此时此世,人心中只有孔子,无佛、老诸邪,萌蘖何由而生耶?”
说毕,命武士将各人心,俱还入各人腔子之内,放出殿去。
素臣眼见武士取心凶悍之状,亦不甚惊怪,但说:“中国天下之大,民心之众,岂能以此五人例之?”
敬亭道:“这一些不难!”令武士架起素臣,顷刻复还吴一江一 。
遇有路行之人。
不论老少男女,俱用尖刀剜出心来,献与素臣。
一连剜有百十颗,俱是一般孔子之像,无一佛、菩萨、拣着几个相貌凶狠、几个相貌蠢愚之人,命武士取心看时,也是一般孔子之像,方信敬亭之言不谬。
知人心无邪,邪自永灭,无从复生,欣然而笑。
忽见吴一江一 县农民老妇庆水夫人百寿时,所献二千古城香,四千枝蜡烛,环列满地,香上古古结篆,烛上枝枝结花,俱成福禄寿名,富贵功德,康强逢吉,昌炽多男字样。
随风招扬,缥缈空灵。
半空中,至圣礼服高坐,属目素臣,莫逆而笑。
四配十哲,两庑诸贤,肃然环侍。
昌黎伯韩文公揖让素臣,使居前列,进谒孔子。
素臣乍见先圣、先贤,起敬起爱。
又见昌黎谦恭退逊,心复不安。
正在局蹐,忽见东方推起一轮旭日,直滚入秦臣怀内,满心胸热气非常,省时醒转。
当下水夫人、素臣先后将梦说出,古心及诸子孙皆肃然敬听,莫赞一辞。
礽儿道:“老太公及父亲,昨晚也得有梦。”
文施怒其插舌,目示以意。
水夫人笑道”不妨!”国即问文施。
文施只得实说所梦。
水夫人目视礽儿,莞尔而笑。
复问文龙,文龙拱手禀道:“孙儿睡去。
梦见诚意伯刘青田传高皇帝圣旨,召见孙儿。
孙儿随着青田,至一大殿,正中坐着大祖皇,左旁第一上便是明宗让皇帝右边第一位是大宗文皇帝。
其次仁宗、宣宗、英宗、庄宗、宪宗,共有八位祖宗。
孙儿朝见毕,高皇帝赐坐、赐茶,复赐两杯福酒,说本朝宗社,全仗父亲扶危定倾,复辅天子为尧、舜之主,灭邪除害,为万世开太平。
功德之大,古今无偶!'上帝眷顾汝父,亦锡以古今无偶之福祉!汝记得吴一江一 老民、老妇,祝太君子孙科甲如米粒之多,福禄如茧丝之盛耶?民心即天心,二千升米粒,二千筐茧丝,其数安可纪极!以此报德报功,古今宁有偶耶?今赐汝福酒两爵,一爵是与国咸休酒;一爵是同天并老酒,可敬饮之,以了天庥!'内侍斟了酒,却是明宗、庄宗出位,亲捧立赐、孙儿惧不敢当,二帝道:“汝父功在天地,功在民生、功在前古后今,至功在国家,特其末耳!而朕等两人,复有私感,更末之末者耳!然无言不鲜,无德不报,立事此酒,岂足云报,亦聊表区区感激之忱耳!'孙儿饮毕,拜谢出殿,青田尚在殿门外等候,问孙儿:“可知与国咸休!同天并老之意?'孙儿道:“便是不能甚解,此八字是衍公门对,惟圣府不愧,寒家何以克当?'青田道:“镇国公与国咸休,卫圣公同天并老;圣道无极,君家亦无极也!'孙儿暗忖:“与国咸休,亦必与国戚戚。
'因问国衽修短。
青田道:“异端既灭,万世永情,何忧国祚耶?'孙儿再四求教,欲知其数。
青田用手将孙儿背上一拍,大声喝道'万子万孙!'孙儿被拍,一惊而醒。”
素臣道:“万子万孙,相传是高皇帝初定鼎时,问国祚修短,青田所答之语。
即果有得验,亦必祖宗圣贤所推奖,过后始知,不必预拟。”
水夫人向素臣道:“我与尔何等之人,乃为至圣母、至圣所奖爱,各帝母、王母俱加推崇。
只缘有辟除佛、老一事耳!能言距杨、墨,圣人之徒,亚圣之言,岂虚语哉!昨日除夕,今日元旦,四世同梦,俱属吉兆,天庥君德,皆当叩谢!”那香案是早备下拜天、谒圣的,古心、素臣忙将两校画烛点起。
水夫人亲手拈香,率领合府男女,先拜天地,后拜北阙,礼毕而退。
外史氏珥笔至此,喟然而叹,继之以诗。
诗曰:
崔颢题诗黄鹤楼,青莲阁笔几千秋;
自云黄鹤何时还,芳草睛川无日休。
理实尽教蜉子撼,曲高宁虑里人咻;
因经立传由自左。
北道南来自予游。
吴会声名驾齐、鲁,斗牛光耀越奎娄;
子游复起推文白,盲左真传到野叟。
盲左浮夸犹在道,野叟传信不探幽;
奇文历历过班、马,正学堂堂继鲁、邹。
五色箭缕金玉品,七星刀刻夏、商球;
仁君忠相千年遇,圣母贤儿百载猷。
六世人宗高泰、华,一门天马骋骅骝;
休题介士鲁男子,不教神童李邺侯。
咄叱访论项籍勇,指挥全失子房谋;
才郎滴滴皆英物,淑女人人尽好逑。
幻到非非难着想,变生霍霍不停眸;
牵肠似线晨昏结,洗面如珠日夕流。
乐事赏心金不换,恩情一团一 片水同柔;
将穷海市须臾设,欲辟蚕丛千万头。
克虎、季龙形绘写,宋斤鲁削费雕搜;
却从颊上添毫出,全向行间摄魄收;
百尺竿头谈性命,两歧途内别熏莸。
释迦胆落春风谱,老子魂飞晓日呕;
天道有常留硕果,人心无复类猕猴。
守先待后真经类,注孔诠义讵史侥;
贾论屈一騷一皆碌碌,杨文马赋更悠悠。
包罗天地收全局,旋转乾坤定九州;
不为求名甘自献,岂因炫玉故轻售,
欲将昔圣先贤意,长与千年万古留!
总评
六世同梦此大梦也!一家之人,一日之梦,而聚数千年之圣人,与数十朝之圣君,与一朝历代之祖宗,更推而至于圣贤之所生。
此尤开辟以来之第一大梦也!崇正辟邪之事,至除灭佛、老而已极;陈灭佛老之报,至庆祝百寿五百余丁而已极;于是更从旁文生色以补足其意。
而书不得不完,完以一梦,似蹈小说家虚无之弊。
而完之以如此,古令第一大梦,则非小说家说出子虚乌有旨者可比。
由文施得梦,而渐入文龙之梦;由文龙得梦而更至于水先人、素臣之大梦;汗出蒸蒸,气如炊釜,皆至日午而始醒。
二梦何以独长?盖文氏家法,每晨省视乃自礽郎起。
至水夫人寝所而始毕。
故文施、文龙之梦必醒在前,而后可听水夫人、素臣之说梦。
然则前回叙好文初按家法行晨省之礼,为元旦说梦地位也已。
除灭以后,苟无数十年之教养,则邪说未必不复炽,而人心之正不正难于逆料;故佛、老无日不处厝水积薪之势。
而二千年来终于不敢议除灭者,难在圣君贤相久于其位,以完数十年教养之功耳!作者深知其故,移弘治之年于成化;而又留弘治之年于正德。
首尾五十年而后人心中无佛天尊像。
噫嘻!北齐、后周之所以旋灭旋起者,即是故也。
佛老除于中国而不除于海外,非真除也!素臣以一身肩此重任,而国难初平,遽遭狮吼之变,比圣主改元,新政大行,而已年过四十。
苟非龙麟二子及敬亭、何如、日京三人分任,海外之事,则三十后之人心,安得骤如梦中所见?书中于龙群之事尚写正面,独敬亭等三人从旁点透,无一篇正面文章。
故于此处归重三人,令读者恍然,于火书庐居之不可不善其后也!
文施乘龙而至波而都瓦尔,素臣梦中亦乘龙而至大人文国,隐隐见文氏之有施,亦一素臣也;礽郎又一文龙也。
开括后局,尽在无文字之处。
然则谓此书未毕,再续百数十回也亦宜。
历代圣贤之母,聚于一堂,而陆母于数百年之后,不免被逐。
主静之功误入老氏,率天下之人而相趋于邪教,而犹腼然见列于程、朱之下,可乎?故佛、老不除,而两庑宜设陆子之位;佛、老既除,则两庑有文子,不得不撤九渊也!
正史有恭闵惠皇帝,而无明宗让皇帝;有恭仁康定景皇帝,而无庄宗景皇帝。
此所以有私恩于文氏也!万子万孙,青田隐语,世传《烧饼歌》中曾有此文。
然我谓文氏子孙世世为相,虽弘治以后君皆中主,而权Yan之祸已除,亦何至酿为启正之乱?
以黄鹤诗入手,绝不关于书中大旨,而借此以重题第一位圣君、第一位宰相,屹然两柱,笔法之妙,巳见首回评中。
而此外圣贤牌位之下,红纱罩起金书,书样者,亦以明孝宗、文子屹然并立。
一百数十回书一线到底,那得无此大柱意耶?而外史氏一首长歌与黄鹤楼诗首尾辉映,自是一定章法。
点校后记
《野叟曝言》是我国清代乾隆年间产生的一部长篇小说。
全书一百五十四回,约一百四十万字。
原本不题撰人。
据光绪八年刻本的西氓山樵序,说是出自“一江一 一陰一夏先生”之手。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引《一江一 一陰一艺文志》凡例,认为是夏敬渠所作。
赵景深《作者夏二铭年谱考证说:“夏敬渠字懋修,号二铭,一江一 苏一江一 一陰一人。
诸生。
家贫。
英敏绩学,通经史,旁及诸子百家、礼乐兵刑、天文算数之学,靡不淹贯。
生平足迹几遍海内。
所一交一 尽贤豪,著有《纲目举正》、《浣玉轩诗文集》、《唐诗臆解》、《医学发蒙》、《野叟曝言》等。
又考证他生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卒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享年八十三岁。
《野叟曝言》约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即夏敬渠七十五岁前后完成。
《野叟曝言》与《红楼梦》、《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等小说,产生于同一时代,它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许多独到之处,使之成为令人瞩目的别具一格的作品。
鲁迅先生指出:“以小说为庋学问文章之具,与寓惩劝同意而异用者,在清盖莫先于《野叟曝言》。”
(《中国小说史略》)周作人先生也指出:“这部一江一 一陰一夏先生的大作,我竭诚推荐给研究中国文士思想和心理分析的朋友,是上好的资料。”
(《知堂回想录》)这些评价,不仅准确概括了本书思想艺术的特点,而且也充分肯定了本书在中国小说史上,乃至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价值和地位。
《野叟曝言》是作者在幻想或白日梦中实现精神寄托的心灵史。
作者夏敬渠立志高远抱负不凡,但却一生不得意于科场,至老经猷莫展,于是他便把自己的学问、才华、梦想都付诸小说,来从幻想中求得精神上的满足。
书中的主人公文素臣,就是夏敬渠人格理想的化身。
作品第一回就对他做了全面的介绍:“这人是铮铮铁汉,落落奇才,吟遍一江一 山,胸罗星斗。
说他不求宦达,却见理如漆雕;说他不会风一流 ,却多情如宋玉。
挥毫作赋,则颉颃相如;抵掌谈兵,则伯仲诸葛。
力能扛鼎,退然如不胜衣;勇可屠龙,凛然若将陨谷。
旁通历数,下视一行。
间涉岐黄,肩随仲景。
以朋友为性命,奉名教若神明。
真是极有血性的真儒,不识炎凉的名士。”
这实际上不过是作者自我形象的写照。
和作者夏敬渠一样,主人公文素臣也是一位屡踬科场的落等举子。
然而,正是这位为朝廷所抛弃的落民举子.却在国难当头之际,以自己的奇才导能“出太上于虎狼之口,救圣驾于水火之中,存一线之社稷,复万里之河山”,挽救了整整一个王朝,这就了一个异端灭绝、正教昌明、万国来朝的兴盛时代。
作者借飞一娘一之口赞美说:“满天下只靠着文爷一个”、“皇上非文爷不能救,东宫非文爷不能安,天下非文爷不能治,君即文爷,文爷即君”(第113回);又借皇上之口说:“以先生之功.即朕亲跪以奉亦不为过”(策114回),“枉直不明,此朕所以几为亡国之君”(第115回)。
如此赞美一位落第举子,真乃千古未有之惊世骇俗之语,不仅给至尊至傲的历代帝王以强烈的讽刺,同时也为千百年来怀才不遇的落魄文人一吐愤懑不平之气。
然而,夏敬渠笔下的文素臣,毕竟不是一个叛逆者的形象。
“素臣”之称,显然是要表示效忠素王孔子之意。
全书以崇正辟邪为大旨,力倡遏邪说、卫圣道、辟佛老,紧紧围绕“镇国卫圣”四字,突出歌颂文素臣的救世功迹,结末又以梦境方式将文素臣列坐于辅佐明君圣王的“阜一陽一、伊尹……颜子、曹子、子思子、孟子、周子、两程子、朱子”等先圣贤之末,俨然把他塑造成文足安邦、武能定国、仁孝智勇、忠心报国的股肱之臣。
这就深刻地表明,作者对人格价值的追求,始终未能摆脱传统理念的束缚。
鲁迅曾在《灯下漫笔》中把中国历史归纳为“想做一奴一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一奴一隶的时代”的循环,衡之以《野叟曝言》,“君即文爷,文爷即君”的功名震主的文素臣,作为夏敬渠人格理想的化身,实质上仍不过是一名“暂时做稳了一奴一隶的时代”的高等一奴一才。
一万面竭力追求人格价值,一方面又甘心沦为封建理念的精神一奴一隶,这种二重人格心志,岂非中国文士莫大的历史悲剧?
《野叟曝言》对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和社会各地的风土人情的生动描摹,也颇具特色。
小说以忠奸斗争为母题展开恢节,描写了上至昏庸的皇帝,擅权的宦寺,钻营的官僚,下至如狼似虎的差吏,凶残贪一婬一的和尚,啸聚山林的强盗等林林总总的各色人物,以质朴而真实的笔调再现了那个世风日下的千疮百孔的衰败的社会,使我们看到了社会的腐败,体味了世态的炎凉。
作者见闻颇广,阅历极深,还常常怀着浓厚的兴趣挥笔泼墨,描绘出一幅幅绚烂多彩的风俗画面,有些描写,几乎是将历史片断又再现出来,为我们积淀着生动形象、丰富多采的风情一习一 俗大观。
举凡各地之山野风俗、市街商行一习一 俗、衣食一习一 俗、军事战争一习一 俗、乃至印度、蒙古、扶桑等海外风情一习一 俗,可以说,凡人世间的民风民俗,都或多或少地在小说中有所体现。
此外,由于作者学识渊博,也使之把海内外人类所创造的科学文化知识,诸如经术、道学、诗才、文才、医术、武术、韬略、算学、天文、地理、经济学问和史才,融入故事情节而得以多方面的展现。
《野叟曝言》自始至终仅以主人公文素臣一人为主角而一线贯穿。
这种特殊的结构形态,在中国章回小说中实在并不多见。
由于作者把《野叟曝言》当做抒写个人才情和寄托幻想的工具,并以文素臣自况,通过其一生事业以实现自己的人格理想追求,因而势必把文素臣做为全书的结构核心,从而为之创造一个自足的生活世界,来表现他的完整的人生观。
台湾学者张健先生在《中西小说的发展过程中的一些歧异现象》一文中指出:“中国传统小说中缺少以少数人物为主体的作品:中国传统社会虽然也重视人的价值,但往往是肯定人在家族中、社会中乃至全人类中的价值,而不是西方式的个人主义。
中国虽然也有一些偏向个人情怀的作家,但大半是诗人。
因此,中国小说尽寇有《红楼梦》、《水浒传》等注重人物的作品,却极少以一二特殊人物为题材的小说……比起西方小说史上的成例之多来,真是望尘莫及。”
以多数人物为核心还是以少数人物为核心,自然不能决定作品价值的高低,当然也不能据以判断作品艺术上的优劣。
然而,《野叟曝言》以其独特的结构形态,为中国传统小说的缺憾填补了空白,却毕竟值得引起充分的注意。
中国古代的白话小说,由于受说书艺术的影响,基本上都未用全知视角进行叙事。
《野叟曝言》始终以文素臣一人为贯穿线索,则有意无意地借文素臣一人的眼睛去看世界从而也就造成作品的许多章节经常以文素臣为视角人物,把故事限制在文素臣的视野之内,靠主人公的见闻来展现故事。
这便为《野叟曝言》突破全知叙事传统,极大地倾斜于第三人称限制叙事,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全知叙事与限制叙事二者的审美效果各有优劣,前者具有更便于自一由 转换时空的特长,因而有利于表现广阔的社会人生;而后者则更易增强小说的真实感,从而有利于读者身临其境。
因此,这两种叙事方法本身其实并无轩轾。
然而,由于全知叙事传统的影响极深,因而势必造成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叙事角度过于单调,这便不能不令人为之遗憾了。
这种局限,在到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由于西方小说和文学观念的输入,才有了真正的突破。
因此,若从中国小说发展的角度看,《野叟曝言》在限制叙事方面的长足进步,也就不能不给予应有的肯定。
《野叟曝言》的性描写独具特色,不落俗套。
不仅内容丰水而且描写出色,足可使其它作品包括某些名著相形见绌。
例如作品多次写到文素臣与鸾吹、璇姑、素娥的性的关系,都十分注重揭示人物在特定情境之中各自的情与理、恩与爱、原欲与道德、压抑与追求等各种精神活动之间的复杂冲突与一交一 融,从而通过错综的情感纠葛来刻划人物的性格与心理。
第17回总评即分析指出:“却色至此回而极矣……鸾吹并未同床 会被,其拥挽抱负皆本侠肠,无情丝牵绊;璇姑虽宛然在床 ,而为德不卒,谊士爱称,却之尚易;至于素娥则既感其恩,复许为妾,而当此赤体拥抱,哭泣求欢,犹且决意绝之,不亦太上忘情乎?噫,难矣!……却鸾吹,当却者也;却璇姑,可却者也;却素娥不当却而又不可却者也。
夫至不当却、不可却而终已却之,素臣定为天下无―正士,岂虚誉哉?”
由此可见,《野叟曝言》把握性描写的分寸,是准确的。
它既不专注于性一交一 动作的摹写,也不噗唤不休、连篇累牍地去展览各式性一交一 的过程和描述性一交一 时的肉欲快感,以及各种纯生理的感受,而是力图通过性的描写,来揭示人物的内在精神和情感奥秘,从而表现人物的鲜明个性。
类似描写,作品中还有许多,除了揭示性格与心理之外,还常常通过性关系而辐射出广泛的社会关系和生活内容、这种不落俗套的艺术创造,在中国小说的性描写中,确属难能可贵。
当然,在《野叟曝言》的性描写中,也有一些失之庸俗的败笔,流露出作者的不健康情调与变一态 心理。
这也是应当予以充分正视的。
《野叟曝言》初刻于光绪七年(1881),为毗陵汇珍楼刊活字本;继刻于光绪八年(1882),为申报馆排印本。
后出的其它版本,都是这两种刊本的翻印本或改编本。
两个刊本的主要区别是:前者为二十卷一百五十二回,且多残缺;后者则为二十卷一百五十四回,不仅多出二回,而且无一缺损。
学界一般都认为汇珍楼刊本是原本,而申报馆本则出于他人增补。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就说:“迨印行时,已小有缺失;一本独全,疑他人补足之。”
但也有人认为,光绪八年的申报用本实际上是把原作副本排印而成,而不是后人的增补本,因此较光绪七年刻本更接近原作的面貌。
我们这次标点整理,即采用光绪八年的申报馆本为底本,同时参校其他版本。
对于底本中出现的误排的错字,一部分据其它版本参校改定,一部分则根据上下文意判断改定。
限于我们的水平,校点中难免有疏漏和贻误之处,恳请读者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