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五义
第四十二回 以假为真误拿要犯 将差就错巧讯赃金
且说赵虎扮做花子,见跟的人多了,一时一性一发,他便拽开大步,飞也似地跑了二三里之遥。
看了看左右无人,方将脚步放缓了往前慢走。
谁知方才众人围绕着,自己以为得意,却不理会,及至剩了一人,他把一一团一高兴也过去了,就觉着一阵阵的风凉。
先前还挣扎的住,后来便哈着腰儿,渐渐护住胸脯。
没奈何,又双手抱了肩头往前颠跑。
偏偏的日色西斜,金风透体,哪里还搁得住呢。
两只眼睛好似黧鸡,东瞧西望。
见那壁厢有一破庙,山门倒坏,殿宇坍塌,东西山墙孤立,便奔到山墙之下,蹲下一身一体,以避北风。
自己未免后悔,不该穿着这样单寒行头,理应穿一件破烂的棉衣才是。
凡事不可粗心。
正在思想,只见那边来了一人,衣衫褴楼,与自己相同,却夹一着一捆干草,竟奔到大柳树之下,扬手将草掷在里面。
却见他扳住柳枝,将身一纵,钻在树窟窿里面去了。
赵虎此时见那人,觉得比自己暖和多了,恨不得也钻在里面暖和暖和才好。
暗暗想道:“往往到了饱暖之时,便忘却了饥寒之苦。
似我赵虎,每日在开封府饱食暖衣,何等快乐。
今日为私访而来,遭此秋风,便觉得寒冷至甚。
见他钻入树窟,又有干草铺垫,似这等看来,他那人就比我这六品校尉强多了。”
心里如此想,身上更觉得打噤儿。
忽见那边又来一人,也是褴破不堪,却也抱着一捆干草,也奔了这棵枯柳而来。
到了跟前,不容分说,将草往里一抛。
只听里面人“啊呀”道:“这是怎么了?”
探出头来一看,道:“你要留点神啊,为何闹了我一头干草呢?”
外边那人道:“老兄恕我不知。
敢则是你早来了。
没奈何,匀便匀便,咱二人将就在一处,又暖和又不寂寞。
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说着话,将树枝扳住,身一子一纵,也钻入树窟之内。
只听先前那人道:“我一人正好安眠,偏偏的你又来了,说不得只好打坐便了。”
又听后来那人道:“大厦千间,不过身眠七尺。
咱二人虽则穷苦,现有干草铺垫,又温又暖,也算罢了。
此时管保就有不如你我的。”
赵虎听了,暗道:“好小子!这是说我呢。
我何不也钻进去,做个不速之客呢?”
刚然走到树下,又听那人道:“就以开封府说吧,堂堂的首相,他竟会一一夜一一夜大瞪着眼睛,不能安睡。
难道他老人家还短了暖一床一热被么?只因国事一操一心,日夜烦劳,把个大人愁得没有困了。”
赵虎听了,暗暗点头。
又听这个问道:“相爷为什么睡不着呢?”
那人又道:“怎么,你不知道么?只因新近宫内不知什么人在忠烈祠题诗,又在万寿山杀命,奉旨将此事交到开封府查问细访。
你说这个无影无形的事情,往哪里查去?”
忽听这个道:“此事我虽知道,我可没那么大胆子上开封府。
我怕惹乱子,不是顽的。”
那人道:“这怕什么呢?你还丢什么吗?你告诉我,我帮着你好不好?”
这人道:“既是如此,我告诉你。
前日,咱们鼓楼大街路北,那不是吉升店么?来了一个人,年纪不大,好俊样儿,手下带着从人,骑着大马,将那么一个大店满占了。
说要等他们伙伴,声势很阔。
因此我暗暗打听,止于听说,此人姓孙,他与宫中有什么拉拢,这不是这件事么?”
赵虎听见,不由地满心欢喜,把冷付于九霄云外,一口气便跑回开封府,立刻找了包兴回禀相爷,如此如此。
包公听了,不能不信,只得多派差役,跟随赵虎,又派马汉、张龙一同前往,竟奔吉升店门。
将差役安放妥当,然后叫开店门。
店里不知为着何事,连忙开门。
只见愣爷赵虎当先,便问道:“你这店内可有姓孙的么?”
小二含笑道:“正是前日来的。”
四爷道:“在哪里?”
小二道:“现在上房居住,业已安歇了。”
愣爷道:“我们乃开封府,奉相爷钧谕,前来拿人。
逃走了,惟你是问!”店小二听罢,忙了手脚。
愣爷便唤差役人等,叫小二来将上房门口堵住。
叫小二叫唤,说有同事人找呢。
只听里面应道:“想是伙计赶到了,快请。”
只见跟从之人开了隔扇,赵虎当先来到屋内。
从人见不是来头,往旁边一闪。
愣爷却将软帘向上一掀,只见那人刚才下地,衣服尚在掩着。
赵爷急上前一把抓住,说道:“好贼呀!你的事犯了!”只听那人道:“足下何人?放手有话好说。”
赵虎道:“我若放手,你不跑了么?实对你说,我们乃开封府来的。”
那人听了“开封府”三字,便知此事不妥。
赵爷道:“奉相爷钧谕,特来拿你。
若不访查明白,敢拿人么?有什么话,你只好上堂说去。”
说罢将那人往外一拉,喝声:“捆了!”又吩咐各处搜寻,却无别物。
惟查包袱内有书信一包,赵爷却不认得字,将书信撂在一边。
此时,马汉、张龙知道赵爷成功,连忙进来。
正见赵爷将书信撂在一边,张龙忙拿起灯来一看,上写“内信二封”,中间写“平安家报”,后面有年月日,“凤陽府署密封”
张爷看了,就知此事有些舛错,当着大伙不好明言,暗将书信揣起,押着此人且回衙门再作道理。
店家也不知何故,难免提心吊胆。
单言众人来到开封府,急速禀了相爷。
相爷立刻升堂。
赵虎当堂交差,当面去缚。
张龙却将书信呈上。
包公看了,便知此事错了,只得问道:“你叫何名?因何来京?讲!”左右连声催喝。
那人磕头在地有声。
他却早已知道开封府非别的衙门可比,战兢兢回道:“小人乃……乃凤陽府太守孙……孙珍的家人,名唤松……松福,奉了我们老爷之命,押解寿礼给庞太师上寿。”
包公道:“什么寿礼?现在哪里?”
松福道:“是八盆松景。
小人有个同伴之人,名唤松寿,是他押着寿礼,尚在路上,还没到呢。
小人是前站,故此在吉升店住着等侯。”
包公听了,已知此事错拿无疑。
只是如何开放呢?此时,赵爷听了松福之言,好生难受。
忽见包公将书皮往复看了,便问道:“你家寿礼内,你们老爷可有什么夹带?从实诉上来。”
只此一问,把个松福吓的抖衣而战,形色仓皇。
包公是何等样人,见他如此光景,把惊堂木一拍道:“好狗才!你还不快说么?”
松福连连叩头道:“相爷不必动怒,小人实说,实说。”
心中暗想道:“好厉害!
怨得人说开封府的官司难打,果不虚传。
怪道方才拿我时说我事犯了,‘若不访查明白,如何敢拿人呢’?这些话明是知道,我如何隐瞒呢?不如实说了,省得皮肉受苦。”
便道:“实系八盆松景内暗藏着万两黄金。
惟恐路上被人识破,故此埋在花盆之内。
不想相爷神目如电,早已明察秋毫。
小人再不敢隐瞒。
不信老爷看书信便知。”
包公便道:“这里面书信二封,是给何人的?”
松福道:“一封是小人的老爷给小人的太老爷的,一封是给庞太师的。
我们老爷原是庞太师的外孙子。”
包公听了点头,叫将松福带下去,好生看守。
你道包公如何知道有夹带呢?只因书皮上有“密封”二字,必有怕人知觉之事,故此揣度必有夹带。
这便是才略过人,心思活泼之处。
包公回转书房,便叫公孙先生急缮奏折,连书信一并封入。
次日,进朝奏明圣上。
天子因是包公参奏之折,不便交开封审讯,只得着大理寺文彦博讯问。
包公便将原供并松福俱交大理寺。
文彦博过了一堂,口供相符,便派差役人等前去,要截凤陽太守的礼物,不准落于别人之手。
立刻抬至当堂,将八盆松景从板箱抬出一看,却是用松针扎成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八个大字,却也做得新奇。
此时也顾不得松景,先将“福”字拔一出一看,里面并无黄金,却是空的。
随即逐字看去,俱是空的,并无黄金。
惟独“山”字盆内有一个象牙牌子,上面却有字迹,一面写着“无义之财”,一面写着“有意查收”。
文大人看了,便知此事诧异,即将松寿带上堂来,问他路上却遇何人?松寿禀道:“路上曾遇四个人,带着五六个伴当,说是开封府六品校尉王、马、张、赵。
我们一处住宿,彼此投机。
同桌吃饭饮酒,不知怎么沉醉,人事不知,竟被这些人将金子盗去。”
文大人问明此事,连牙牌子回奏圣上。
仁宗天子又问包公。
包公回奏:“四勇士天天随朝,并未远去。
不知是何人托言诡计。”
圣上又将此事交包公访查,并传旨内阁发抄,说:“凤陽府知府孙珍年幼无知,不称斯职,着立刻解职来京。
松福、松寿即行释放,着无庸议。”
庞太师与他女婿孙荣知道此事,不能不递折请罪。
圣上一概宽免。
惟独包公又添上一宗为难事,暗暗访查,一时如何能得。
就是赵虎听了旁言误拿了人,虽不是此案,幸喜究出赃金,也可以减去老庞的威势。
谁知庞吉果因此事一烦,到了生辰之日不肯见客,独自躲在花园先月楼中去了。
所有客来,全托了他女婿孙荣照料。
自己在园中也不观花,也不玩景,惟有思前想后,唉声叹气。
暗暗道:“这包黑真是我的对头。
好好一桩事,如今闹得黄金失去,还带累外孙解职。
真也难为他,如何访查得来呢?实实令人气他不过!”正在暗恨,忽见小童上楼禀道:“二位姨一奶一奶一特来与太师爷上寿。”
老贼闻听,不由地满面堆下笑来,问道:“在哪里?”
小童道:“小人方才在楼下看见,刚过莲花浦的小桥。”
庞贼道:“既如此,她们来时就叫她们上楼来罢。”
小童下楼,自己却凭栏而望。
果见两个一爱一妾姹紫、嫣红,俱有丫环搀扶。
他二人打扮得袅袅娜娜,整整齐齐。
又搭着满院中花红柳绿,更显得百媚千娇,把个老贼乐得姥姥家都忘了,在楼上手舞足蹈,登时心花大放,把一天的愁闷俱散在“哈蜜国”去了。
不多时,二妾来到楼上。
丫环搀扶步上扶梯。
这个说,你踩了我的裙子咧;那个说,你碰了我的花儿了。
一阵“咭咭呱呱”方才上楼来,一个个娇一喘吁吁。
先向太师万福,禀道:“你老人家会乐呀!躲在这里来了,叫我们两个好找。
让我们歇歇再行礼罢。”
老贼哈哈笑道:“你二人来了就是了,又何必行什么礼呢?”
姹紫道:“太师爷千秋,焉有不行礼的呢?”
嫣红道:“若不行礼,显得我们来得不志诚了。”
说话间,丫环已将红毡铺下。
二人行礼毕,立起身来,又禀道:“今晚妾身二人在水晶楼备下酒肴,特与太师爷祝寿。
务求老人家赏个脸儿,千万不可辜负了我们一片志诚。”
老贼道:“又叫你二人费心,我是必去的。”
二人见太师应允必去,方才在左右坐了。
彼此嬉笑戏谑,弄得个老贼丑态百出,不一而足。
正在欢乐之际,忽听小童楼下咳嗽,楼梯响动。
不知小童又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