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
第八十二回 行酒令书句飞双声 辩古文字音讹叠韵
话说众才一女一归席饮酒,谈起所和上官昭仪之诗,某首做的一精一,某句做的妙,议论纷坛。
兰芝道:“诸位姐姐且莫谈诗,妹一子有一言奉陈:今日奉屈过来,虽是便饭,必须尽欢畅饮,才觉有趣。
拜恳诸位姐姐行一酒令,或将昨日未完之令接著顽顽,借此既可多饮几杯,彼此也不致冷淡。”
史幽探道:“昨日之令,又公又普,又不费心,是最妙的。
无如方才起令,就生出和韵岔头。
今日宁可闲谈,断不可又接前令,设或再有岔头,岂不更觉扫兴?”
哀萃芳道:“酒令虽多,但要百人全能行到,又不太促,又不过繁,何能如此凑巧?据妹一子愚见,与其勉强行那俗令,倒不如就借评论诗句,说说闲话,未尝不能下酒。”
紫芝道:“妹一子今日叨在主人之列,意欲抛砖引玉,出个酒令。
如大家务要清谈,也不敢勉强。”
师兰言道:“主人既有现成之令,无有不遵的。
是何酒令?请道其详。”
紫芝分付丫环把签桶送一交一 一兰言道:“此桶之内,共牙签一百枝,就从姐姐掣起,随便挨次掣去,待所剩未尾一签给我,以免猜疑。
掣过,妹一子一自一有道理。”
兰言点头。
大家掣毕,看了并无一字;只见若花拿著牙签,只管细看。
紫芝隔席叫道:“若花姐姐可看明白了?请宣令罢。”
众人听了,都不解何意。
一春一辉道:“若花姐姐何不念给我们听听呢?”
若花道:“他这签上写的是:‘奉求姐姐出一酒令,帝席无论宾主,各饮两杯。
’旁边又赘几个小字,写著:‘此签倘我一自一己掣了,即求一自一己出令,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普席也饮双杯。
’若照此签看来,这令一自一然要我出了,岂非是个难题么。”
闺臣道:“今日这签所投得人,一定该有好令,以补昨日来尽之兴。
姐姐只管慢慢细想,我们且饮两杯,再候出令。”
大家饮毕,若花道:“我虽想出‘双声、叠韵’一令,但恐过于冷淡,必须大家公同斟酌,可行则行,如不可行,容妹一子另想别令。”
一春一辉道:“闻得时下文人墨士最尚双声、叠韵之戏,以两字同归一母,谓之双声,如‘烟云’、‘游云’之类;两字同归一韵,谓之叠韵,如‘东风’、‘融风’之类。
姐姐可是此意?但怎样行法?还要宣明才好。”
若花道:“此令并无深微奥妙,只消牙签四五十枝,每枝写上天文、地理、鸟兽、虫鱼、果木、花卉之类,旁边俱注两个小字,或双声,或叠韵。
假如掣得天文双声,就在天文内说一双声;加系天文叠韵,就在天文内说一叠韵。
说过之后,也照昨日再说一句经史子集之类,即用本字飞觞:或飞上一字,或飞下一字,悉听其便。
以字之落处,饮酒接令;挨次轮转,通席都可行到。
不知可合诸位之意?”
众人道:“此令前人从未行过,不但新奇,并且又公又普,毫无偏枯,就是此令甚好。”
若花道:“既如此,就将刚才所用牙签写一令签,每人各掣一枝,掣著令签之家,饮怀令酒,就从本人起令。”
紫芝把令签写了,挨次掣去,却被国瑞徵掣著。
若花写了名目,放入桶内,道:“此签共二十余门,每门两枝。
这是妹一子创始,其中设有不妥,或增或减,临时再为斟酌。”
兰芝说:“此令固妙,但内中怎样可以多销几杯,还求姐姐设法代为生发生发,才觉热闹。”
若花道:“即如此,我就添个销酒之法,此后凡流觞所飞之句,也要一个双声或一个叠韵,错者罚一杯另说。
如有两个双声或两个叠韵,仰或双声而兼叠韵,接令之家,或说一笑话。
或行一酒令,或唱一小曲,均无不可,普席各饮一杯。
如再多者,普席双杯。
至于所飞之书以及古人名,俱用隋朝以前;误用本朝者,罚一杯。
其书名一切仍是本人一自一报,省得临时又费扳谈。
掣签之后,宣过题目,即将原签一交一 一给下家归桶,以杜取巧之弊,丫环接了,送一交一 一接令之家。
如将原题记错,罚一杯另说。
不准旁人露意,违者罚十巨觥。
凡接令之家,俱架一筹,以便轮转易于区别。
所有酒之分数,昨日已有旧例,无须再判。
但昨日并无监令,今日妹一子意欲添两位监令;人数既多,并又离的-远,必须再添两位监酒,庶不致错误。”
众人道:“如此更妙。
就请姐姐预先派定,方无推诿。”
若花道:“即承大家见委,妹一子斗胆,就烦一春一辉、题花二位姐姐监令,宝云、兰芝二位姐姐监酒。
都请各饮令酒一杯,妹一子也奉陪一杯。”
国瑞徵把酒饮了,接过签筒,摇了两摇。
道:“妹一子有僭了。”
掣了一鉴,高声念道:“花卉双声。”
玉芝道:“昨日题花姐姐起令,是‘举欣欣然有喜一色一’,暗寓众人欢一悦之意;今日姐姐足何用意呢?”
瑞徵道:“我想五福寿为先,任凭怎样吉例,总莫若多寿最妙,先把这个做了开场,一自一然无往不利了。
适才想了‘长一春一’二字,意欲飞一句《列子》,不知可好。
说来请教:
长一春一《列子》荆之南有-灵者,以五百岁为一春一。
‘-灵’叠韵,敬瑞看姐姐一杯。”
柳瑞一春一掣了一签,是古人名叠韵。
紫芝道:“这是今日令中第一个古人、必须出类拔萃,与众不同,才觉有趣。”
瑞一春一道:“姐姐要出类拔萃的,我想一自一古帝王名讳,那是不敢乱用;至于大圣大贤名讳,也不敢行之酒令。
除此之外,那个出类拔萃呢?”
一春一辉道:“我也吃个令杯:今日我们所说一百个,必须前后接连不断,就如一线穿成,方觉紧凑。
即如瑞徵姐姐才说了‘长一春一’二字,瑞一春一姐姐所说古人名要与上文‘长一春一’二字或成双声,或成叠韵,方准令归下手,下面接令之家,也照前例紧承上文,错者罚一杯。”
众人都道“甚好”。
瑞徵道:“我看你们出这许多花样,只怕把令行完,还要多多吃些天王补心丹哩。
好在我已想了一个古人,是最能孝母的,俗语说的‘百行孝为先’,大约也可做得令中第一位领袖。
待妹一子说来求教:
王祥《张河间集》备致嘉祥。
‘备致’叠韵,敬祥-姐姐一杯。”
师兰言听了点头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莫过‘忠孝节义’四字,今瑞一春一姐姐于游戏之中,却请出一位孝子,为令中第一位领袖,令人肃然起敬。
况他当日为徐州别驾时,民间歌颂,都称他‘一温一 如玉,冷如冰’,后来得列名宦。
如此之人,我们都该恭恭敬敬立饮一杯,才不失为钦仰之意。”
众人道:
“此话极是。”
于是都立饮一杯。
吕祥-掣了一签,仍是古人名叠韵,紫芝道:“姐姐这个古人必须与第一位相配才好哩。”
祥-道:“当日韦彪言:‘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上首既有孝子,此时必须请出一位忠臣,方觉连贯。
但要‘七陽’之韵始与上文相连,何能如此之巧。”
饮毕令杯道:“有了:
张良屈原《九哥》吉日兮辰良。
‘吉日’叠韵,敬良箴姐姐一杯。”
兰芝道:“按《史记》:张良五世相韩;及韩亡,他欲为韩报仇,曾以铁椎击始皇于博一浪一沙中,误中副车。
其仇虽未能报,但如此孤忠,也可与王样苦孝相匹。
诸位姐姐似乎也该饮一杯了。”
兰言道:“张良于韩国已亡之看,犹且丹心耿耿,志在报仇,彼时虽未遇害,但他一片不忘君恩之心,也就是奋不顾身。
如此忠良,一自一应也照前例为是。”
于是都立饮一杯。
宋良箴掣了一签,是列一女一名双声。
小一春一道:“这是点到我们众人本题了,或好或丑,全仗姐姐飞的这句,不可弄出一群夜叉才好哩。”
良箴道:“妹妹如吃一杯,我就飞个绝好句子。”
小一春一把酒饮了。
良箴道:
“姬姜《鲍参军集》东都妙姬,南国丽人。
‘东都’双声,敬丽辉姐姐一杯。”
小一春一道:“请教令官:诸如‘东都妙姬,南国丽人’之类,还是飞一句好呢,两句好呢?”
若花道:“若按正理,一自一应飞一句为是。
但眼前常见之书则可,若非常见之书,必须多赘一句,才能明白。
与其令人时刻请教上下文,何不随咀多带几字,岂不省了许多唇一舌。”
兰芝道:“请教姐姐:即如上手用过之书,下手可准再用?”
若花道:“主人之意若何?”
兰芝道:“据妹一子愚见:凡上家用过之书,一概不准再用,误用的罚两杯另飞。
况花木、鸟兽、虫鱼等类,惟《诗经》、《尔雅》、《方言》、《释名》最多,若都用此书,不但毫无趣味,并且这几部书句子最短,大约至多不过四五字,何能有两个双声叠韵。
姐姐替一我所定销酒之法,岂非有名无实么?”
花再芳道:“若据主人所言,我们百人一自一然要百部书了。
不瞒姐姐说:妹一子腹中除了十几部经书并《史记》、《汉书》及几部眼面前子书,还有几部文集,共总凑起来,不满三十种。
你要一百部,岂非苦人所难么?”
闵兰荪道:“妹一子腹中连二十种还不足。”
毕全贞道:“妹一子不但并未读过百部,若认真看过百部,我也赌个誓。
但书多寡不等,如《左传》、《礼记》每部有一二十万言之多;如今连多带少,每部只算类如《毛诗》一部,一年如能读得五部《毛诗》,也算极等聪明。
若细细核算,这一百部书也须二十年方能读完。
妹一子今年十六岁,即使过了三朝就去读书,还得再读四年,大约过了二十岁就好奉陪行此酒令了。”
兰芝道:
“妹一子恐大家都飞一样书未免无趣,妄发此论,取其多飞几种书,既可多销几杯酒,又觉好看。
今三位姐姐既不一情一愿,何敢勉强。”
紫芝道:“你们三位可晓得这个才一女一的‘才’字怎讲?若一百人连百部书也凑不起来,那还称得甚么才一女一!此时若不定了规例,设或所飞都在十数种书上,日后传扬出去,岂不是个笑话么!况且各人所读之书不同,别人又焉能把你所读之书恰恰都飞去呢?”
再芳道:“姐姐不知:此中有五件难处。”
紫芝道:“为何有五件难处?”
再芳道:
“即如所报花鸟等名,要他生成双声叠韵,这是第一难,不必说了。
并且所飞之句,又要从那花鸟等名之内飞出一字,岂非第二难么?而所报花鸟等名,又要紧承上文,或归一母,或在一韵,岂非第三难么?这些虽难,还可勉强敷衍,就只最难招架的,所飞句内要有双声叠韵。
你想,古人书上那里能象《诗经》巧巧都有‘窈窕、辗转、参差、优游’之类?句内着无此等字面,随你想出一万句也不中用。
再要加上百部书,岂不难而又难么?”
兰言道:“妹一子有个调停之法:此令主人既已定了,以后如有误用前书的,外罚两杯,即算一交一 一卷,小必另飞,何如?”
众人道:“如此甚妙。”
小一春一道:“既如此,必须一一登记才能了然。
这个差使教谁办呢?”
紫芝道:“宝云姐姐的丫环玉儿,写的也好,记一性一也好,教他写罢。”
兰芝把前面几句写了,一交一 一给玉儿,就在席旁茶几设了笔砚。
小一春一道:“你姓甚么?今年十几岁?”
玉儿道:“我姓王,十三岁了。”
小一春一道:“宝云姐姐替丫环起名字也这样俭省。”
宝云道:“为何俭省?”
小一春一道:“你把他的姓上只添了小小一点就算名字,还不省么?”
丽辉道:“我才掣了鸟名双声一交一 一卷了:
鸳鸯师旷《禽经》鸳鸯元鸟一爱一其类。
本题双声,敬芳芝姐姐一杯。”
孟芳芝掣了天文叠韵。
若花道:“这个题目甚宽。
据我愚见:不但‘天田、常陈’这些星名不可用,就是‘东风、夜月’那些浮泛的也都避了,才不过泛。”
紫芝道:
“姐姐此话甚是。
若用浮泛的,莫讲别的,单风月两门,就要写一大篇了。”
芳芝饮了令杯道:
“月窟《淮南子》是以月虚而鱼脑减。
‘是以’叠韵,‘似月’双声,敬玉英姐姐一杯,普席各饮一杯。”
若花道:“此令轮到主人,普席一自一然要发利市了。”
董青钿道:“此句如果说的不错,不但我们都有酒,并且玉英姐姐还要说笑话。
但细细推求:‘是’系去声,‘以’系上声。
只伯芳芝姐姐说错,要罚一杯哩。”
一春一辉笑道:“多时未见妹妹说话,此刻才开口就有酒吃,倒也有趣。
你说‘是以’二字上去不分,固然讲的不差;无如沈约韵书‘是’字归在‘四纸’,恰恰是个叠韵。
若以今时语言而论,似乎上去不分;若照前人韵书,芳芝姐姐倒象说的不错。
只好奉屈妹妹饮了罚酒,再看韵书。”
青钿道:“妹一子如果错罚,一自一然该吃罚酒。
但这‘是’字要读成‘使’字,将来都不叫‘是非’,只好叫作‘使非’了。
安有此理!”紫芝道:“我劝大家行令罢,莫说-话了。”
青钿道:“这个‘-’字又是何意?”
紫芝道:“古人读梦为-,我劝你们莫说-话,就适悄说梦话。
⌒〈旱溃骸胺菜祷叭要直截了当,霜霜快快,诸位姐姐所说之话,只图讲究古音,总是转弯磨禄,令人茫然费解,何妨霜霜快快的说哩。”
锦云笑道:“小一春一姐姐把‘爽爽一快快’读做‘霜霜快快’,把‘转弯磨角’读成‘转弯磨禄’,满口都是古音,他还说人讲究古音。
据我愚见:大家说的使古音也罢,不使古音也罢,且把‘使’字查明再讲。”
婉如道:“这是西方老先生到了。”
青钿道:“即知锦云姐姐所说‘使古音也罢,不便古音也罢’,他把‘是’字忽然改做‘使’字,请教诸位姐姐:若非预先讲论‘是’字,谁又懂他这话呢?”
一春一辉道:“此时说也无用,少刻把书看过,一自一然明白。”
说话间,宝云已向丫环把沈约《四声类谱》取来。
青钿展开细细看过,只得勉强饮了罚酒道:“只顾替玉英姐姐争论,那知倒罚一杯。
只说笑话罢,不要带累我了!”小一春一道:“这是今日令中第一个笑话,就如戏中的‘加官’一样。
玉樊姐姐先把加官跳了,我们好一出一出慢慢的唱。”
钱玉英道:“适因‘加官’二字,我倒想起一个笑话。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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