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五义
第二十四回 受乱棍范状元疯癫 贪多杯屈胡子丧命
且说金哥认了母舅,与外祖母搂着痛哭。
白雄含泪劝慰多时,方才住声。
白老安人道:“既是你父母来京,为何不到我这里来?”
金哥道:“皆因为寻找外祖母,我才被虎衔去。”
便将父亲来京赴考,母亲顺便探母的话说了一遍。
“是我父母商议,定于场后寻找外祖母,故此今日至万全山下。
谁知问人俱各不知。
因此我与母亲在青石之上等候,爹爹出东山口找寻去了。
就在此时,猛然出来一只老虎,就把我衔着走了。
我也不知道了。
不想被母舅救到此间。
只是我父母不知此时哭到什么地步,岂不伤感坏了呢!”说罢又哭起来了。
白雄道:“此处离万全山有数里之遥,地名八宝村。
你等在东山口找寻,如何有人知道呢?外甥不必啼哭,今日天气已晚,待我明日前往东山口找寻你父母便了。”
说罢,忙收拾饭食,又拿出刀伤药来。
白老安人与他掸尘洗梳,将药敷了伤痕。
又怕他小孩子家想念父母,百般的哄他。
到了次日黎明,白雄掖了板斧,提着扁担,竟奔万全山而来。
到了青石之旁,左右顾盼,哪里有个人影儿。
正在眺望,忽见那边来了一人,头发蓬松,血渍满面,左手提着衣襟,右手执定一只朱履,慌慌张张竟奔前来。
白雄一见,才待开言。
只见那人举起鞋来,照着白雄就打,说道:“好狗头呀!你打得老爷好,你杀得老爷好!”白雄急急闪过,仔细一看,却象姐丈范仲禹的模样。
及至问时,却是疯癫的言语,并不明白。
白雄忽然想起:“我何不回家背了外甥来叫他认认呢?”
因说道:“那疯汉,你在此略等一等,我去去便来。”
他就直奔八宝村去了。
你道那疯汉是谁?原来就是范仲禹。
只因听了老樵人之言,急急赶到独虎庄,便向威烈侯门前要他的妻子。
可恨葛贼,暗用稳军计留下范生,到了夜间,说他无故将他家人杀害,一声喝令,一顿乱棍将范生打得气毙而亡。
他却叫人弄个箱子,把范生装在里面,于五鼓时,抬至荒郊抛弃。
不想路上遇见一群报录的人,将此箱劫去。
这些报录的,原是报范生点了头名状元的,因见下处无人,封锁着门,问人时,说范生合家俱探亲往万全山去了。
因此,他等连夜赶来。
偶见二人抬走一只箱子,以为必是夤夜窃来的,又在旷野之间,倚仗人多,便将箱子劫下。
抬箱子人跑了。
众人算发了一注外财,一抽一去绳杠,连忙开看。
不料范生死而复苏,一挺身跳出箱来,拿定朱履就是一顿乱打。
众人见他披发带血,情景可怕,也就一哄而散。
他便踉踉跄跄,信步来至万全山,恰与白雄相遇。
再说白雄回到家中,对母亲说知,背了金哥急往万全山而来。
及至来到,疯汉早巳不知往哪里去了。
白雄无可如何,只得背了金哥回转家中。
他却不辞辛苦,问明了金哥在城内何方居住,从八宝山村要到城中,也有四十多里,他那管远近,一直竟奔城中而来。
到了范生下处一看,却是仍然封锁。
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忽听街市之上,人人传说新科状元范仲禹不知去向。
他一听见,满心欢喜,暗道:“他既已中了状元,自然有在官人役访查找寻,必是要有下落的了。
且自回家,报了喜信,我再细细盘问外甥一番便了。”
白雄自城内回家,见了母亲备述一切。
金哥闻听父母不知去向,便痛哭起来。
白老安人劝慰多时,方才住声。
白雄便细细盘问外甥。
金哥便将母子如何坐车,父骑驴到了山下,如何把驴放青啃草,我母子如何在青石之上等侯,我父亲如何出东山口打听,此时就被第虎衔了去的话,说了一遍。
白雄都一一记在心间,等次日再去寻找便了。
你说白雄这一天辛苦,来回跑了足有一百四五十里,也真难为他。
只顾说他这一边的辛苦,就落了那一边的正文。
野史有云:一张口难说两家话,真是果然。
就是他辛苦这一天,便有许多事故在内。
你道何事?
原来城中鼓楼大街西边有座兴隆木厂,却是山西人开张。
弟兄二人,哥哥名叫屈申,兄弟名唤屈良。
屈申长的相貌不扬,又搭着一嘴巴扎煞胡子,人人皆称他为“屈胡子”。
他最一爱一杯中之物,每日醺醺。
因此又得了个外号儿,叫“酒曲子”。
他虽然好喝,却与正事不误,又加屈良帮助,把个买卖做了个铁桶相似,甚为兴旺。
因万全山南便是木商的船厂,这一天屈申与屈良商议道:“听说新货已到,乐子要到那里看看,如若对劲儿,咱便批下些,岂不便宜呢?”
屈良也甚愿意,便拿褡裢钱带子装上四百两纹银,备了一头酱色花白地叫驴。
此驴最一爱一赶群,路上不见驴,他不好生走。
若见了驴,他就追,也是惯了的一毛一病儿。
屈申接过银子,褡裢搭在驴鞍上面,乘上驴,竟奔万全山南。
到了船厂,木商彼此相熟,看了多少木料,行市全然不对。
买卖中的规矩,交易不成仁义在,虽然木料没批,酒肴是要预备的。
屈申一见了酒,不觉勾起他的馋虫来。
左一杯,右一杯,说也有,笑也有,竟自乐而忘归。
猛然一抬头,看日色已然平西了,他便忙了,道:“乐子含(还)要净(进)沉(城)呢,天万(晚)拉(咧),天晚咧。”
说着话,便起身作揖拱腰儿,连忙拉了酱色花驴,竟奔万全山而来。
他越着急,驴越不走。
左一鞭,右一鞭,骂道:“王八日的臭屎蛋!养军千日,用在一朝。
老陽儿眼看着没拉,你含(合)我闹喳喳呢!”话未说完,忽见那驴两耳一支愣,“吗”地一声就叫起来,四个蹄子乱蹿飞跑。
屈申知道它的一毛一病,必是听见前面有叫驴唤,它必要追;因此拢住扯手,由它跑去。
到底比闹喳喳(呆)强。
谁知跑来跑去,果见前面有一头驴。
他这驴一见,便将前蹄扬起,连蹦带跳。
屈申坐不住鞍心,顺着驴屁一股掉将下来。
连忙爬起,用鞭子乱打一回,只得揪住嚼子,将驴带转拴在那边一株小榆树上。
过来一看,却是一头黑驴,鞍鞒俱全。
这便是昨日范生骑来的黑驴,放青啃草,迫促之际,将它撇下。
黑驴一一夜未吃麸料,信步由缰出了东山口外,故在此处仍啃青。
屈申看了多时,便嚷道:“这是谁的黑驴?”
连嚷几声,并无人应。
自己说道:“好一头黑驴!”又瞧了瞧口,才四个牙,膘满肉肥,而且鞍鞒鲜明。
暗暗想道:“趁着无人,乐子何不换他一娘一的。”
即将钱带子拿过来,搭在黑驴身上,一扯扯手,翻身上去。
只见黑驴迤迤迤迤却是飞快地好走儿。
屈申心中欢喜,以为得了便宜。
忽然见天气改变,狂风骤起,一阵黄沙打得二目难睁,此时已有掌灯时候,屈申心中踌躇道:“这官(光)景城是进不去了,我还有四百两莹(银)子,这可咱(怎)的好?前面万全山,若遇见个打梦(闷)棍的,那才是早(糟)儿糕呢。
只好找个仍(人)家借个休(宿)儿。”
心里想着,只见前面有个褡裢坡儿,南上坡忽有灯光。
屈申便下了黑驴,拉到上坡,来到门前。
忽听里面有妇人说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有把老婆饿起来的么?”
又听男子说话道:“你饿着,谁又吃什么来呢?”
妇人接着说道:“你没吃什么,你倒灌丧黄汤子了!”
男子又道:“谁又叫你不喝呢?”
妇人道:“我要会喝,我早喝了!既弄了来,不知籴柴米,你先张罗你的酒!”男子道:“这难说,也是我的口头福儿。”
妇人道:“既一爱一吃现成儿的,索一性一明儿我挣了你吃爽一利,叫你享享福儿。”
男子道:“你别胡说。
我虽穷,可是好朋友。”
妇人道:“街市上哪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呢!”屈申听至此,暗道:“这个妇人才是薄哥儿们呢。”
欲待不敲门,看了看四面黑,别处又无灯光,只得用鞭子敲户道:“借官(光)儿,寻个休(宿)儿。”
里面却不言语了。
屈申又叫了半天,方听妇人问道:“找谁的?”
屈申道:“我是行路的,因天贺(黑)了,借官(光)儿寻个休(宿)儿。
明儿重礼相谢。”
妇人道:“你等等。”
又迟了半天,方见有个男子出来,打着一个灯笼问道:“做什么的?”
屈申作个揖道:“我是个走路儿的。
因天万(晚)拉(咧),难以行走,故此惊动,借个休(宿)儿。
明儿重礼相谢。”
男子道:“原来如此。
这有什么呢。
请到家里坐。”
屈申道:“我还有一头驴。”
男子道:“只管拉进来。”
将驴子拴在东边树上,便持灯引进来。
让至屋内。
屈申提了钱带子,随在后面。
进来一看,却是两明一暗三间草房。
屈申将带子放在炕上,从新与那男子见礼。
那男子还礼道:“茅屋草舍,掌柜的不要见笑。”
屈申道:“好说,好说。”
男子便问:“尊姓?在哪里发财?”
屈申道:“姓屈,名叫屈生(申),在沉(城)里故(鼓)楼大该(街)开着个心(兴)伦(隆)木厂。
我含(还)没吝(领)教你老贵信(姓)?”
男子道:“我姓李,名叫李保。”
屈申道:“原来是李大过(哥),失敬!失敬!”李保道:“好说,好说。
屈大哥,久仰!久仰!”
你道这李保是谁?他就是李天官派了跟包公上京赴考的李保。
后因包公罢职,他以为包公再没有出头之日,因此将行李银两拐去逃走。
每日花街柳巷,花了不多的日子,便将行李银两用尽,流落至此,投在李老儿店中。
李老儿夫妻见他勤谨小心,膝下又无儿子,只有一女,便将他招赘作了养老的女婿。
谁知他旧一性一不改,仍是嫖赌吃喝,生生把李老儿夫妻气死。
他便接过店来,更无忌惮,放一荡自一由。
加着李氏也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不上一二年,便把店关了。
后来闹得实在无法,就将前面家伙等项典卖与人,又将房屋拆毁卖了,只剩了三间草房。
到今日,落得一贫如洗。
偏偏遇见倒运的屈申前来投宿。
当日,李保与他攀话,见灯内无油,立起身来,向东间掀起破布帘子,进内取油。
只见他女人悄悄问道:“方才他往炕上一放,咕咚一声,是什么?”
李保道:“是个钱带子。”
妇人欢喜道:“活该咱家要发财。”
李保道:“怎见得?”
妇人道:“我把你这傻兔子!他单单一个钱带子,而且沉重,那必是硬头货了。
你如今问他会喝不会喝,他若会喝,此事便有八分了。
有的是酒,你尽力得将他灌醉了,自有道理。”
李保会意,连忙将油罐拿了出来,添上灯,拔得亮亮儿的。
他便大哥长,大哥短的问话。
说到热闹之间,便问:“屈大哥,你老会喝不会?”
一句话问的个屈申口角流涎,馋不可解,答道:“这么半夜三更的,哪里讨酒哈(喝)呢?”
李保道:“现成有酒。
实对大哥说,我是最一爱一喝的。”
屈申道:“对净(劲)儿,我也是一爱一喝的。
咱两个竟是知己的好盆(朋)友了。”
李保说着话,便温起酒来,彼此对坐。
一来屈申一爱一喝,二来李保有意,一让两让连三让,便把个屈申灌得酩酊大醉,连话也说不出来,前仰后合。
他把钱带子往里一推,将头刚然枕上,便呼一呼酣睡。
此时李氏已然出来。
李保悄悄说道:“他醉是醉了,只是有何方法呢?”
妇人道:“你找绳子来。”
李保道:“要绳子做什么?”
妇人道:“我把你这呆瓜日的!将他勒死就完了事咧。”
李保摇头道:“人命关天,不是顽的。”
妇人发怒道:“既要发财,却又胆小。
王忘八!难道老一娘一就跟着你挨饿不成?”
李保到了此时,也顾不得天理昭彰,便将绳子拿来。
妇人已将破炕桌儿挪开。
见李保颤颤哆嗦,知道他不能下手。
恶妇便将绳子夺过来,连忙上炕。
绕到屈申里边,轻轻儿地从他枕的钱带之下递过绳头,慢慢拴过来,紧了一扣,一点手,将李保叫上炕来。
将一头递给李保,拢住了绳子,两个人往两下里一勒,妇人又将脚一蹬,只见屈申手脚扎煞。
李保到了此时,虽然害怕,也不能不用力了。
不多时,屈申便不动了。
李保也就瘫了。
这恶妇连忙将钱带子一抽一出,伸手掏时,见一封一封的却是八包,满心欢喜。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