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五十七: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
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
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
见其家中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者。
细问,果有一宝玉。
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宝玉方信。
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
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
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黹,便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
紫鹃道:“好些了。”
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
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
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
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
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
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
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
因祝一妈一正来挖笋修竿,便怔怔的走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
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
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
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
一边想,一边便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
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了。”
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将人参一交一 与紫鹃。
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么呢?”
雪雁道:“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
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房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
我只当有什么
话说,原来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
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儿去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
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
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
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
’”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子倒也巧。
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
他这会子就下去了,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
雪雁道“这会子就去的,只怕此时已去了。”
紫鹃点点头。
雪雁道:“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
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
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
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
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
紫鹃也便挨他坐着。
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我坐着?”
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姊妹两个正说话,赵姨一娘一一头走了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
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
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
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实。
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
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了他。
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
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
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
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
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那个家去?”
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
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
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
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
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
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
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
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
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
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
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
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
紫鹃看他怎样回答,只不作声。
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在这里。”
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
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
你倒拉他去罢。”
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
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
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
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
众人见他这般,一时忙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
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
急的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
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
李嬷嬷捶床 捣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袭人等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都哭起来。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
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
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便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
袭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
只怕这会子都死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
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
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
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顽话认了真。”
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
紫鹃听说,忙下了床 ,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
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
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
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
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
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
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
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
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薛姨一妈一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
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
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
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
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 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
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
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
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
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
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
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
贾母忙命拿下来。
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
王夫人,薛姨一妈一,宝钗等暂避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
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
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
古人曾云:‘痰迷有别。
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
’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似轻。”
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药书呢。”
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
贾母道:“果真不妨?”
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
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药方。
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
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
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
一时,按方煎了药来服下,果觉比先安静。
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去了便是要回苏州去了。
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
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
一夜 还遣人来问讯几次。
李奶母带领宋嬷嬷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
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
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
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
次日又服了王太医药,渐次好起来。
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有时或作佯狂之态。
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
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
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
暂且按下。
因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
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
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
紫鹃道:“不过是哄你顽的,你就认真了。”
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顽话。”
紫鹃笑道:“那些顽话都是我编的。
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
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
纵有人来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
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
紫鹃笑道:“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
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
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
紫鹃笑道:“年里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
不然那么疼他?”
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
不过是句顽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
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都没劝过,说我疯的?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
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
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说道:“你不用着急。
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
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
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
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
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
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
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
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
从此后再别愁了。
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
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问候。”
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
婆子答应去了。
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
宝玉道:“正是这话。
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
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
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
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
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
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场。
今见紫鹃来了,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
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
黛玉不答。
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
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
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
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
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
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
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
若一娘一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
所以说,拿主意要紧。
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
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
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
说着,竟自睡了。
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 ,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
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
目今是薛姨一妈一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
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
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得。
至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
次日,薛姨一妈一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完备。
因薛姨一妈一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
便欲说与薛蟠为妻。
因薛蟠素一习一 行止浮奢,又恐遭踏人家的女儿。
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
凤姐儿叹道:“姑一妈一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
因贾母去瞧凤姐儿时,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姑一妈一有件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的。”
贾母忙问何事,凤姐儿便将求亲一事说了。
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这是极好的事。
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不依?”
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
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作保山,将机就计便应了。
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一妈一来。
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
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
他夫妇原是此来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
贾母笑道:“我最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
薛姨一妈一笑道:“这是自然的。
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希罕。
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
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
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
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
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
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也不可太啬,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
尤氏忙答应了。
薛姨一妈一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帖补送过宁府。
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嘱咐,只得应了,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
薛姨一妈一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易说。
这且不在话下。
如今薛姨一妈一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
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
邢夫人方罢。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
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
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
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
如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
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
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
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
岫烟见问,低头不答。
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
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
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一妈一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一妈一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
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
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
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宝钗听了,愁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
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
离了这里就完了。
如今不先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
如今倒是一件难事。
再迟两年,又怕你熬煎出病来。
等我和一妈一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
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
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
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
并不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
便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
岫烟低头答应了。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珮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
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
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
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
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
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
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
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
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
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
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
但不知当在那里了?”
岫烟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
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
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
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
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
宝钗笑道:“一妈一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
薛姨一妈一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
所以今儿瞧他二个,都也好了。”
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一妈一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
薛姨一妈一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
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
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
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宝钗道:“惟有一妈一,说动话就拉上我们。”
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
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一妈一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一妈一他就撒娇儿。”
薛姨一妈一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
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一娘一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
宝钗笑道:“一妈一瞧他轻狂,倒说我撒娇儿。”
薛姨一妈一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
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
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
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
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
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洑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一妈一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一妈一做一娘一,姨一妈一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
薛姨一妈一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
宝钗忙道:“认不得的。”
黛玉道:“怎么认不得?”
宝钗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
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
宝钗笑道:“非也。
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一娘一,你细想去。”
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
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一妈一身上,说道:“姨一妈一不打他我不依。”
薛姨一妈一忙也搂他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顽你呢。”
宝钗笑道:“真个的,一妈一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
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
薛姨一妈一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
因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遭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
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
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
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
’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
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
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
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一妈一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
宝钗笑道:“这可奇了!一妈一说你,为什么打我?”
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
薛姨一妈一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
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
说着,便转身去了。
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
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一妈一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
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
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
薛姨一妈一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个帐篇子?”
黛玉瞧了,也不认得。
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
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就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忙折了起来。
薛姨一妈一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
那里得的?”
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
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
薛姨一妈一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成了呆子。”
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
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
薛姨一妈一忙将原故讲明。
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
人也太会想钱了,姨一妈一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
众人笑道:“这又呆了。
‘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
薛姨一妈一因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
薛姨一妈一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
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一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
薛姨一妈一起身去了。
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
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
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
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
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
黛玉忙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去?”
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遂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
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来。
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
说着,便要走。
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
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
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
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
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
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
三人听了,忙掩了口不提此事。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