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岳全传
第六六回 牛公子直言触父 柴娘娘恩义待仇
诗曰:
不念旧恶怨自稀,福有根源祸有基。
能移怨恨为恩德,千古贤名柴桂妻。
且说众弟兄急急忙忙走到这个所在,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原来是太湖边上。
天又昏黑,又无船只,好不惊慌!只得沿着湖边一路下来,见几株绿杨树下系着四五只渔船,前面又有几只大官船。
那弟兄七人走近船边,诸葛锦叫道:“驾长,我们是临安下来,要往京回去的。
贪走了几里路,无处歇宿,烦你渡我们过湖,多将银钱送你。”
那渔翁道:“天色晚了,过不得湖。”
岳雷道:“天既昏黑,又无宿店,没奈何,就借你船里坐坐,等到天明罢!”渔翁道:“我们船不便。”
用手一指道:“你再走去,不到半里路,这一带林子里有个湖山庙,倒可借宿得一宵。”
岳雷谢了,就同众人到得林子内一看,果然有个古庙。
旁边还有一二十间草房,俱是渔房住家之所。
诸葛锦道:“你们且站着,待我先去说明了,休得大惊小怪。”
众人依言,就在树林下立着。
诸葛锦走到庙前,把门敲了三下。
里边走出一个老道来,开门问道:“是那个?”
诸葛锦深深作了一揖,说道:“小可弟兄们自临安买卖回来,贪赶路程,失了宿头,特来借宿一一夜,明日过湖,望乞方便!”那老道人道:“这个不妨!但是荒凉地面,诚恐亵慢。”
诸葛锦道:“说那里话!打扰已是不当了!”把手一招,弟兄们一齐进庙,各各与老道人见礼。
忽然,殿后边走出一个人来,将众人细细一看,对岳雷道:“这位官人,可是岳二公子么?”
岳雷道:“我是姓张,不晓得什么岳二公子。”
那人道:“二公子,你不要瞒我,我非别人,乃是元帅的家将王明。
一同四个人,随了大老爷进京。
到得平江就被校尉拿了,把王横砍死,我们四人各自逃难。
我到此间恰遇着我那哥哥,就以此庙里安身。
我今日在镇上买办香纸,听得吕巡检拿住二公子,明日解上临安,因此我纠合众人驾着渔船,专等他来时抢劫。
你的相貌宛然与大公子一般,况且图形上一些不差。
不知二公子为何到此?”
岳雷听了,不觉两泪交流,便把前后事情细细说明。
王明便道:“二公子且免悲伤!现今秦桧又差冯孝往府中抄没家私,装着几船,今日正泊在这里过夜。
我们想个方法,叫那一奸一臣不得受用我们的东西方好。”
众人听了,俱各大怒道:“我们就去把那些狗奴杀个干净!”诸葛锦道:“不必莽撞!我们只消如此如此,万无一失。”
众人一大喜,各人准备。
王明端正夜膳,与众人饱食一顿。
挨至二更时分,来至湖边。
王明照会小船上渔人,将引火之物搬上小船。
一齐摇至大船边,轻轻的将船缆砍断,慢慢的拖至湖心。
将引火之物点着,抛上大船,趁着湖风,尽皆烧着。
可怜满船之人走头无路,有的跳出火中,也落在湖内淹死。
众人立在小船上面,看得好不快活。
牛通道:“妙呵!如今是火德星君拿去送与海龙王了。”
看看船已烧完,众人方才摇回岸来。
那冯孝死在船中,一尸一骨葬于湖内。
也是附助一奸一臣、陷害忠良的报应。
明日,地方官免不得写本申奏朝廷,行文缉拿。
且按下不表。
且说众弟兄回转庙中,已是五更将荆宗良道:“如今坟已上了,冯忠淹死了,冯孝烧死了。
二弟还是往那里去好?”
岳雷道:“我母亲、兄弟等一门家属俱流住云南,未卜生死。
我意下竟往云南去探问,何如?”
牛通道:“二兄弟既是要往云南,我们众人都一齐同去罢!”诸葛锦道:“不可造次!此去云南甚远,况且二兄弟画影图形,捉拿甚紧,如何去得?我前日一路来时,闻得人传说:‘牛皋叔叔在太行山上聚有数千人马,官兵不敢征剿。
’我们不如前往太行山,向牛叔叔那里借些人马,往云南去探望伯母,方为万全。”
牛通道:“吓!我一向不知他在何处。
原来依旧在那里做强盗,快活受用!待我前去问他,为什么不领兵与岳伯父报仇!”
当时众人议定了主意。
王明便去杀了两口猪,宰些鸡鹅之类,煮得熟了,烫起酒来,大家吃得醉饱了。
天色渐明,王明将众弟兄的行李搬上小船。
另将一船,把向日收得岳元帅那匹白玉驹并那口宝剑,送还岳雷,物归故主。
众人上船渡过太湖,直到宜兴地方上岸。
王明拜别了二公子,仍旧回太湖去了。
这里弟兄七个把那行李一总拴缚在马上,一齐步行。
不敢出京口旧路,远远的转到建康过江,望太行山一路而来。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
一日,来到太行山下,只听得一棒锣声,走出二三十喽罗拦住,叫道:“快拿出买路钱来!”牛通上前大喝一声:“该死的狗强盗!快快上山去叫牛皋来见太岁。
若是迟延,叫你这狗强盗一窝儿都要死!”喽罗大怒,骂道:“黄一毛一野贼,如此可恶!”方欲动手,岳雷上前道:“休得动手!我乃岳雷,特来投奔大王的,相烦通报!”那些喽罗听得说是岳雷,便道:“原来是二公子!大王日日想念,差人各处打听,并无消息。
今日来得恰好!”就飞奔上山通报。
牛皋大喜,随同了施全、张显、王贵、赵云、梁兴、吉青、周青一齐下山迎接。
岳雷和众人相见过了,一同上山来到分金亭上,各各通名见礼。
牛皋便问起从前一向事情。
岳雷将一门拿至临安,幸得梁夫人解救发往云南,又将上坟许多苦楚说了一遍。
牛皋听了,大哭起来。
牛通怒哄哄的立起身走上来,指着牛皋大喝道:“牛皋!你不思量替岳伯父报仇,反在此做强盗快活,叫岳二哥受了许多苦楚!今日还假惺惺哭什么?”
牛皋被儿子数说了这几句,对二公子道:“当初你父亲在日,常对我说:‘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
’今日果应其言!”岳雷道:“侄儿欲往云南去探望母亲,因路上难走,欲向叔父借兵几千前去,不知可否?”
牛皋道:“我们正有此心。
贤侄且暂留几日,待我打造白盔白甲,起兵前去便了。”
一面吩咐安排酒席,款待他众弟兄。
饮至更深方散,送往两边各寨内安歇,不提。
且说岳太夫人一门家眷,跟着四个解官、二十四名解差,一路往云南进发。
一日,已到南宁地方。
那南宁当初来朝却叫做“南宁州”,就是柴王的封疆。
自从柴桂在东京教场中被岳爷挑死,他的儿子柴排福就荫袭了梁王封号,镇守南宁。
因得了秦桧的书信,晓得岳氏一门到云南必由此经过,叫他报杀父之仇,那柴排福就领兵出铁炉关,在那巴龙山上把住,差人一路探听消息。
那日,岳太夫人到了巴龙山下,见一派荒凉地面,又无宿店,只得打下营寨,埋锅造饭。
那探子连忙报上巴龙山。
柴排福听报,就上马提刀,带了人马飞奔下山,直至营前,大声喊道:“谁来见我!”这边家将慌忙进来通报,岳太夫人好不惊慌。
张英道:“太夫人放心,待小人去问他。”
太夫人道:“须要小心!”张英遂提棍出营,但见那小柴王头戴双凤翅紫金盔,身穿锁子狻猊甲;外罩一件大红镶龙袍,腰间束一条闪龙黄金带;坐下一匹白玉嘶风马,手抡金背大砍一刀。
年纪只得二十上下,生得来威风凛凛,相貌堂堂。
张英把手中浑铁棍一摆道:“这位将军,到来何干?”
柴排福道:“岳飞与孤家有杀父之仇,今日狭路相逢,要报昔日武场之恨!你们一门男一女,休想要再活一个。
你是他家何人,敢来问我?”
张英道:“我乃濠梁总兵张保之子张英是也!我家元帅被一奸一臣陷害,已死于非命,又将家眷充发云南。
就有仇怨,也可释了!望王一爷放一条路,让我们过去罢!”柴王道:“胡说!杀父之仇如何肯罢?你既姓张,不是岳家亲丁,快把岳家一门送出,孤家便饶你。
不然,也难逃一命!”
张英大怒道:“你这狗头!我老爷好好对你说,你不肯听我。
不要走,吃我一棍!”便抡起浑铁棍打来,柴王举刀来迎。
一个刀如恶龙奔海,一个棍似猛虎离山,刀来棍格,棍去刀迎,来来往往,战了百十来个回合。
张英的棍,只望下三路打;柴王的刀,在马上望下砍,十分费力。
两人又战了几合,看看日已沉西,柴王喝道:“天色已晚,孤家要去用饭了,明日来取你的命罢!”张英道:“且饶你多活一宵。”
柴王回马上山。
张英回身进寨,夫人便问道:“却与何人交战这一日?”
张英道:“是柴佳之子。
因当年先大老爷在武场中,将他的父亲挑死,如今他袭了王位,要报前仇。
小人与他战了一日,未分胜负,约定明日再定输赢。”
岳夫人听了,十分悲切。
到了次日,柴王领了人马,又到营前讨战。
张英带了家将出营,也不答话,交手就战。
正是棋逢敌手,又战了百十合。
柴王把手一招,三百人马一齐上来捉张英。
这里众家将亦各上前敌住,混杀一常张英一棍,正打着柴王坐的马腿上,那马跳将起来,把柴王掀在地下。
张英正待举棍打来,幸得柴王人多,抢得快,败回上山。
柴王坐下喘一息定了,便吩咐众军士小心牢守:“待孤家回府去,多点人马,出关拿他。”
众军得令,守定铁炉关,不与交战。
柴王飞骑进关,回转王府。
来至后殿,老一娘一娘一正坐在殿中,便问:“我儿,你两日出关,与何人交战,今日才回?”
柴王道:“母亲!昔日父王在东京抢夺状元,却被岳飞挑死,至今尚未报仇。
不意天网恢恢,岳飞被朝廷处死,将他一门老小流徙云南。
孩儿蒙秦丞相书来,叫孩儿将他一门杀尽,以报父王之仇。
如今已到关外,孩儿与他战了两日,未分胜败。
因此回来多点人马出关,明日务要擒他!”那柴一娘一娘一听了,便道:“我儿,不可听信好臣言语,恩将仇报!”柴王道:“母亲差矣!岳家与孩儿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么母亲反说恩将仇报!”
一娘一娘一道:“吾儿当初年幼,不知其细。
你父亲乃一家藩王,为何去大就小,反去抢夺状元?乃是误听了金刀王善之语,假意以夺状元为名,实是要抢宋室江山。
所以你父死后,王善起兵谋反,全军尽没。
你父亲在教场中以势一逼一他,岳飞再三不肯。
况当日倘然做出叛君大逆的事来,你父与王善一样,你我的身命亦不能保,怎得个世袭王位,与国同休?况我闻得岳飞一生为国为民,忠孝两全。
那秦桧一奸一贼欺君误国,将他父子谋害,又写书来叫你害他一门一性一命。
你若依附一奸一臣,岂不骂名万代么!”柴王道:“孩儿原晓得秦桧是一奸一臣,因为要报父仇,故尔要杀他。
若非母亲之言,险些误害忠良!”一娘一娘一道:“我儿明日可请岳夫人进关,与我相见。”
柴王道:“谨依慈命。”
当晚无话。
次日,柴王出关,单人独骑,来至营前,对家将道:“孤家奉一娘一娘一之命,特来请岳夫人到府中相会。”
家将进来禀知夫人。
众人齐道:“太太不可听他!那一奸一王因两日战张英不下,设计来骗太太。
太太苦去,必受其害!”太太道:“我此来乃奉旨的,拚却一死,以成先夫之名罢了!”众家将那里肯放岳夫人出去。
正在议论纷纷,忽见解军来报道:“柴老一娘一娘一亲自驾车来到,特来报知。”
岳夫人听了,慌忙出营。
一众家将跟着张英,左右扶着岳夫人出营来。
恰好柴王扶着柴一娘一娘一下车,岳夫人连忙跪下,口称:“罪妇李氏,不知一娘一娘一驾临,未得远迎,望乞恕罪!”柴一娘一娘一慌忙双手扶起道:“小儿误听一奸一臣之言,惊犯夫人,特命他来迎请到敝府请罪!恐夫人见疑,为此亲自来迎。
就请同行,切勿推却!”岳夫人道:“既蒙恩德,不记前仇,已属万幸,焉敢有屈凤驾来临?罪难言尽!”柴一娘一娘一道:“你们忠义之门,休如此说。”
就挽了岳夫人的手,一同上车。
又令柴王同各位公子、男妇人等,一齐拔营进关。
来到王府,柴王同众公子在前殿相见。
柴一娘一娘一自同岳太太、巩氏夫人进后殿见礼,分宾主坐下。
柴一娘一娘一将秦桧写书来叫柴王报仇之事细说了一遍,岳夫人再三称谢。
柴一娘一娘一又问:“岳元帅如何被一奸一臣陷害?”
岳夫人将受屈之事细说一番。
柴一娘一娘一听了,也不觉心酸起来。
不一时,筵席摆完了,请岳夫人、巩氏夫人入席。
柴王另同各位小爷,另在百花亭饮宴。
柴一娘一娘一饮酒中间,与岳夫人说得投机,便道:“妾身久慕夫人阃范,天幸相逢,欲与结为姊妹,不知允否?”
岳夫人道:“一娘一娘一乃金枝玉叶,罪妇怎敢仰攀!”柴一娘一娘一道:“夫人何出此言?”
随叫侍女们去摆起香案来,两人对天结拜。
柴一娘一娘一年长为姊,岳夫人为妹。
又唤柴王来拜了姨母。
众小爷亦各来拜了柴一娘一娘一。
重新入席饮酒,直至更深方散。
打扫寝室,送岳夫人婆媳安歇。
众家将解官等,自有那柴王的家将们料理他们,在外厢安置。
到了次日,柴王来禀岳夫人道:“姨母往云南去,必定要由三关经过。
镇南关总兵名黑虎、平南关总兵巴云、尽南关总兵石山,俱受秦桧嘱托,要谋害姨母。
况一路上高山峻岭,甚是难走。
姨母不如且住在这里,待侄儿将些金银买嘱解官,叫地方官起个回文,进京复命便了。”
岳夫人道:“多蒙贤侄盛情,感激非小!但先夫、小儿既已尽忠,老身何敢偷生背旨!凭着三关谋害,老身死后,也好相见先夫于九泉之下也!”柴一娘一娘一道:“既是贤妹立意要去,待愚姊亲自送你到云南便了。”
岳夫人道:“妾身身犯国法,理所当然,怎敢劳贤姊长途跋涉?决难从命。”
柴一娘一娘一道:“贤妹不知,此去三关,有愚姊相送,方保无虞。
不然,徒死于一奸一臣之手,亦所不甘!”柴王道:“母亲若去,孩儿情愿一同到彼。
看看那里民情风俗,也不枉了在此封藩立国。”
柴一娘一娘一大喜道:“如此更妙了!你可即去端整。”
柴王领命,来到殿上齐集众将,吩咐各去分头紧守关隘。
一面准备车马,点齐家将。
到次日,一齐往云南进发。
一路上早行夜宿,非止一日。
那三关总兵虽接了秦桧来书欲要谋害,无奈柴王母子亲自护送,怎敢动手?一路平安。
直到了云南,解官将文书并秦桧的谕帖交与土官朱致。
那朱致备了回文,并回复秦桧的禀帖,另备盘费仪礼,打发解官解差回京。
然后升堂点名,从岳夫人起,一路点到巩氏夫人。
朱致见他年轻貌美,便吩咐道:“李氏、洪氏、岳霆、岳霖、岳震、岳申、岳甫、张英等,俱在外面安插。
巩氏着他进行伏侍我老爷。”
巩氏道:“胡说!妾身虽然犯罪,也是朝廷命妇,奉旨流到此间为民,并非奴隶可比。
大人岂可出此无礼之言!”
朱致道:“人无下贱,下贱自生。
秦太师有书叫我害你一门,我心不安,故此叫你进来伏侍我。
你一家一性一命俱在我手掌之中,反如此不中抬举?快快进去!”巩氏夫人一大怒道:“我岳氏一门忠孝节义,岂肯受你这狗官之辱?罢,罢,罢!今既到此间,身不由主,拚着这条命罢!”就望着那堂阶台上一头撞去。
正是:
可怜红粉多娇妇,化作南柯梦里人!
不知巩氏夫人的一性一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