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
第21章
1.安庆太平军大营早晨,江上一片迷漫的大雾,苏三一娘一拥被而坐,望着那条曲折起伏的白带,对罗大纲说:“你说,天京城上是不是蒙着一片大雾?”
罗大纲没有理解,他跟着苏三一娘一的视线向外看了一眼,说:“这里离天京几百里,那里不一定有雾。”
“你好笨。”
苏三一娘一对正在穿衣服的罗大纲说,“我说的并非天气,而是人事。”
罗大纲心有所动,沉默了片刻,说:“咱们能怎么样?鞭长莫及呀。”
苏三一娘一说:“东王专权,各王不服,这次的杖责秦日纲,打了石达开的岳父,开了这个头,不是好事。”
罗大纲说:“过上好日子,建了都立了朝,该兄弟相煎了,古往今来如此,我们天国也逃不过此劫吗?”
苏三一娘一为之长叹。
突然门外的牌刀手大声说:“罗丞相还没起一床一呢。”
显然是有人有急事来求见,罗大纲问:“谁,有什么事?”
牌刀手说:“回丞相,陈副丞相说有急事求见。”
苏三一娘一急披衣下一床一,说:“可能有紧急军务,他不是在城外守渡口吗?”
罗大纲对外面说:“我早起来了。
叫他在客厅等我。”
2.罗大纲的客厅罗大纲和苏三一娘一进来时,见陈宗扬焦灼地在地上走来走去。
罗大纲问:“出了什么事,大清早就进城来了?”
陈宗扬说:“末将请求丞相开恩,换个人接替一我的防务,我得回天京去。”
“你回天京去做什么?”
罗大纲说。
苏三一娘一说:“回去当然行,如果方便,我想知道是什么事令你坐立不安,我们也许能帮上你的忙呢。”
陈宗扬说:“谁也帮不了我的忙。
自作孽不可活呀。”
罗大纲不耐烦地说:“你直说。”
苏三一娘一却从他那难言之隐的表情悟到了别的什么,直着眼睛看了陈宗扬好一会,突然说:“是谢满妹犯事了吧?”
陈宗扬痛苦地点了点头。
罗大纲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问:“谢满妹是谁?犯什么事?”
苏三一娘一对罗大纲说:“让他自己说吧。”
陈宗扬说:“听说……听说她有了身孕,叫人密告了。
这都是我造的孽呀。”
罗大纲说:“哦,好小子,你比我的胆子大多了。
现在傻了吧?我问你,你回去想怎么办?你能救出她来吗?”
“不可能,”苏三一娘一说,“你别回去,别把送殡的一起埋了。
东王处置这种男女私情的事,向来不手软。”
陈宗扬说:“他自己可是一大堆王一娘一。”
罗大纲说:“你说说,你回去想怎么样?劫狱吗?”
陈宗扬说:“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谢满妹在大牢里受罪,我在这里能坐得住吗?”
苏三一娘一说:“你倒不是个负心汉,这很好。
可是你去了,弄不好会去送死。”
“那也顾不得了。”
陈宗扬说,“大不了我和她一起死罢了。”
苏三一娘一说:“谢满妹没有白白和你好一回。
这样吧,你先老老实实呆着,我派人回去一趟,这事只能求洪宣娇,她出面,也许掀天大一浪一也会平息下来。”
陈宗扬说:“可我一刻也坐不住了啊。”
罗大纲说:“无论如何不能放你回去,弄不好你的小命就没了。”
3.安庆城外傍晚时分,罗大纲、苏三一娘一坐船巡视安庆外围的水营,李世贤从营中迎出来,说:“丞相放心,陈副丞相走前已叮嘱末将,一定昼夜严加防范,安庆城防万无一失。”
一听这话罗大纲惊问:“陈宗扬哪去了?他走了?”
李世贤也颇为吃惊地反问:“丞相不知道吗?不是丞相派他回天京有紧急公务吗?”
罗大纲没有来得及答言,苏三一娘一最先反应过来。
她接话说:“派是派他去,有这回事,可告诉他明天走啊。”
罗大纲也附和地说:“早走半天也好。
世贤,江防要注意,一点也不能大意呀。”
李世贤说:“丞相放心。”
4 杨秀清寝殿秋风在东王府院子里的梧桐树间穿行,顺势摘去败叶纷纷,树上剩下的球形果在风中可怜地摇曳着。
即使躺在一床一上,风声依然很大。
杨秀清早早躺下了,胳膊露在被子外面,用两个棉球堵住耳朵。
里面的盥洗室里灯光昏暗,热气腾腾,傅善祥在洗浴,杨秀清不时地向镜子里看一眼,从镜子里可反射一出博善祥半一裸一于水中的倩影。
杨秀清随手从小几上拿起几本奏折,看了看,又放下。
傅善祥裹一着大浴单走了出来。
她说:“殿下也该去洗洗了,你好几天没洗了。”
东王懒洋洋地说:“你洗干净就行了。”
“这叫什么话。”
傅善祥说,“臣妾干净与否,岂能替代殿下?”
杨秀清坐起来,动手去解她围在身上的被单。
傅善祥双手按住,娇喷地坐到他身旁,说,“你总是一性一急。
臣妾有几句话想跟殿下说。”
杨秀清说:“在睡觉的时候,我什么公事也不想办,你偏偏来扫我的兴。”
傅善祥丰一腴的玉一臂搭在杨秀清瘦骨嶙峋的肩上,说:“只有巨妾跟殿下是一德一心,殿下信吗?”
杨秀清说:“每个人都这么说。”
“那不一样。”
傅善祥说,“同样的话,出自不同人之口,在不同场合说出来,真假、轻重也是不同的。”
杨秀清抬了一下沉重而过长的眼皮说:“你说说看,怎么不同。”
傅善祥说:“所有的臣民见了你都喊九千岁,都毕恭毕敬,甚至挨了你二百军棍还要忍着疼痛跪在殿下面前谢恩,殿下以为他们是真心吗?”
杨秀清说:“我不管真假,只要他们怕我、服我就行了。
我要做到,让所有的人,即使在一个人没有的时候,也不敢对着墙壁说我一句坏话,这就够了。”
“这叫一婬一威。”
傅善祥平静地说,“殿下其实已经做到了,现在东王殿下已经到了人人侧目的地步了。”
杨秀清说:“你这不是好话,什么叫人人侧目?我杨秀清也封官,也许愿,也施惠于人,我不相信人人都对我一陽一奉一陰一违。”
傅善祥说:“可是,臣妾觉得不可再有责打秦日纲、黄玉昆的事发生了,物极必反。”
“他们敢造反不成?”
杨秀清冷笑,他伸出青筋暴露的手,在傅善祥雪白如凝脂的腿上滑来滑去。
傅善祥说:“一个王,一个候,一个丞相同时摔掉纱帽,这不是造反吗?只是你用了天父的名义压服了他们。
你打了黄玉昆,等于也打了石达开,韦昌辉是原来打过的,你不是把所有的王都推到仇人地步了吗?”
杨秀清说:“天父会叫他们臣服的。
况且,太平天国有今天,都是我杨秀清的功劳。”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傅善祥循循善诱地说,“东王大功大德,天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居功不自傲才是万人景仰的。”
“你说我居功自傲?”
杨秀清有些生气了。
“我是为殿下着想。”
傅善祥说,“我何尝愿意看到人人不敢向你说真话,人人喊着你九千岁底下却骂你祖宗的局面?我以为,殿下应与朝中大臣修好,多施点恩给他们,笼络人心,比什么都重要,我看天王比你有城府,他不轻易责罚人,因此他的口碑比殿下好。”
“是吗?”
这句话似乎打动了一点杨秀清的心,他沉思了一会,问,“依你,我该怎么办?老猫闭上眼,让老鼠成一精一?”
傅善祥笑了:“这倒不是,至少,仍然该让群臣不是一味地怕你,你要恩威并用。
我听说韦家上门来说亲事,殿下答应了吗?”
杨秀清说:“辅清倒是看好了那个韦玉一娟。
他不看中,我都想过纳为妃子的,只是我看不上韦昌辉,才迟迟没办。
我正在迟疑,韦昌辉处处与我作对,想背靠天王与我分权,我若是答应了这门婚事,他岂不更有恃无恐了吗?”
傅善祥笑道:“正好说反了。
人家上赶着巴结你要做成这门亲事,就是想背靠东殿这棵大树啊!你既怕北王投靠天王,不是正好借这根裙带把韦昌辉拉到东殿一边吗?”
“你说得也是。”
杨秀清把傅善祥拉到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傅善祥说:“东王殿下从来不会笑的吗?我进东殿前,就听人这么说了。”
“谁说我不会笑?”
杨秀清问。
“我都没见过。”
傅善祥说,“你在我身上时,你都没笑过。”
“是吗?”
杨秀清又亲了她一下,说,“我笑一个给你看。”
他真的咧开嘴笑了,这一陰一森森的不自然的笑叫傅善祥哭笑不得。
她说:“人都说千金难买一笑,都是说美一女的,东王一笑,可是万户侯也换不来的。”
杨秀清已经把她抱到了一床一上。
傅善祥趁他高兴,说,“放了那个谢满妹吧,她怀了孩子,怪可怜的。”
杨秀清突然翻了脸,从她身上翻下来,吼道:“你别得寸进尺,你想吹枕边风,由你来左右朝政吗?我不是那种昏庸之君!”杨秀清跳下地,穿起衣服走了出去。
枯叶被风吹到窗子上,沙沙作响,傅善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5.北王府内书房韦昌辉、秦日纲、陈承瑢、黄玉昆、韦俊几个人正在聚会,一桌肴撰。
秦日纲问:“翼王怎么还不来?”
黄玉昆说:“可能有事绊住。
啊,对了,我出来时,他说天王有事宣他去,也许去了天王那里,我们不必等了。”
陈承瑢说。
“如果东殿的狗嗅出味道,知道我们几个在一起聚会,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韦昌辉说:“我们又没有谋反,怕什么?每一个天国的忠臣,谁不期望天下太平,国富民强!我们充其量只占了几个省份,正是需要协力同心的时候,唉,可有时候大家苦于报国无门啊。”
秦日纲说:“你们不敢说,我敢说。
东王如此专横,这是蔑视天王。
朝中已经有人议论,说天王是‘虚君’,我们为巨子的,理应为匡正朝纲尽力。”
黄玉昆说:“为今之道,只能靠天王来贬抑东王,别人都没有用。”
韦昌辉弦外有音地说:“那也不一定,欺君罔上,就是谋反,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话不是现成的吗?”
黄玉昆明白了他的意思,说:“挟天子以令诸侯,才是最可取的。”
“对。”
韦昌辉端起碗来,说,“各位心中有数,我们期望东王能过而能改,别一逼一到令众人取下策的地步。
那是天朝万幸。
今天之事,望各位勿泄一出去。”
黄玉昆老一奸一巨猾地说:“你们说了什么?我可是过耳山风,什么也没听见啊。”
除承瑢会意,附和地说:“睡到明天起来,我连到过这里的事也不记得了。”
众人皆笑,彼此心照不宣。
6.天王府仪美公主寝宫洪秀全被惊动从真神殿赶到后林苑时,赖一娘一娘一正坐在仪美公主的寝殿里啼哭。
这里已是人去屋空。
一见洪秀全进来,赖一娘一娘一哭着说:“天王啊,仪美到哪里去了?你可得派人去寻回来呀。”
司琴从案几砚台底下拿出一页花笺,递给天王说:“这是天长金留下的。”
洪秀全看了,神色黯然说:“她说她要走得远远的,叫我们不要去找。”
赖一娘一娘一说:“她说不让找就不找了吗?都是你,把她一逼一到这个地步的。”
洪秀全说:“怎么是朕一逼一的?人各有志,这也是上帝的意旨,非人力所能强求的。
朕虽可以派人去寻找,可天下这么大,上哪去找?即或找到了,你怎知她肯回来?”
这时有宫女来报,说天王妹妹洪宣娇进宫来了。
洪秀全以为她知道了仪美出走的事,就对她叹了一声:“你看仪美,中了什么邪,说走就走了。”
“我是进府来才听说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洪宣娇说,“我早来几天好了,可以劝劝她。”
“这都是劫数,”洪秀全说完,长叹一声,对赖一娘一娘一说,“你也不要啼哭了,朕可派人到天京城外访查一下,朕以为她只身一人,不会走得太远。”
洪宣娇问:“她一个人走的?连个宫女也没带?”
司琴说:“有一个叫山茶的宫女跟她一起出走的,山茶也是个古怪的人。”
洪秀全往外走着,洪宣娇跟过去,说:“我有要事想要回禀。”
洪秀全说:“我心里烦闷,我们到清溪里河上去吧。”
7.清溪里河畔的水榭上草枯水浅,眼前的清溪里河两岸显得萧飒凄凉。
洪秀全兄妹坐在清风凛冽的水榭藏珍阁石桌旁,宫女们送来了手炉让他们暖手。
洪宣娇说:“秦日纲北上援军兵败而归,天朝好像无意北援了。”
洪秀全说:“支撑天朝,不可无所依托,现有兵力应经营江浙苏皖一带,否则我们会断了粮饷,有了实力,再图北伐吧,你说说,此时朕怎敢一抽一调重兵北上?那天京不成了一鼓可破的空城了吗?”
洪宣娇说:“你也是这一套话。
我也不求救兵了,请天王允我带锦绣女营八千女兵杀向北方,我甘愿立军令状。”
洪秀全为难地说:“小妹,你听朕说,你的心朕懂,朕若是答应了你,别人会怎么说?为了救洪宣娇的心上人,拿八千女兵去送命!你是个通达情理之人,你以为这可行吗?”
洪宣娇垂下头去,她驳不倒天王。
泪水滴到手背上伴晌,她说:“我什么也不求了,我独自一人去。”
“你去送死吗?”
洪秀全问。
“不管死不死,我得去见上他一面。”
洪宣娇说,“这你不能再拦我,我偷着走,你也不知道的。”
洪秀全拿她没办法,只能叹气。
8.东牢女牢狱卒守望处已经换了民装的陈宗扬来到守望处,向女狱吏说:“我想见见女牢的谢满妹。”
“你是谁?”
狱吏警觉地打量着他。
陈宗扬将一锭银子塞到她手上,说:“我是她哥哥叫谢满生。”
狱吏手里掂掂银子,看了看他,似信非信地拿了一大串钥匙在前面走了。
陈宗扬紧跟在后面,向黑一洞一洞散发出一股霉气的女牢走去。
9.女牢房小麻雀不是在窗台上跳,而是绕着小窗飞来飞去,欢快地喳喳地叫。
谢满妹充满向往地望着那自一由的小一洞。
铁门在响。
当她懒洋洋地掉过头来时,她的心几乎停跳了,她的血液也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了,她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陈宗扬就站在她面前,她由惊喜、意外旋即变为恐惧,最后是愤怒。
她听见陈宗扬柔情地叫了一声:“满妹,哥哥来看你了。”
理智、聪慧一瞬间闪电般回到了谢满妹的意识里,她以最快的反应接过话茬,做出冷漠而厌恶的表情,她说:“你来干什么?你把咱父亲的一点田产都折腾光了还不够吗?咱谢家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陈宗扬知道谢满妹在保护他,他却一切都不在乎了,他说:“我总算见到了你,叫你一个人在这受苦,我于心何忍?”
这话立即引起门外女狱吏疑窦丛生,她说了一句:“你们先谈。”
转身走了。
谢满妹疯了一样上来抱住他,只亲了一下,马上往外推他:“快走,还来得及,你不要命了!我护着你还护不过来,你倒往火坑里跳。”
陈宗扬说:“我从安庆回天京,就没想再回去,甚至也没想再活!”
“你胡说!”谢满妹说,“你快走,走呀!”
陈宗扬反倒坐了下来,说:“能和你一起死,我陈宗扬也知足了。”
谢满妹哭着往外拖他:“你走呀!你这不是傻吗?死一个干吗还要搭上一个呀!”
陈宗扬语气平缓地说;“堂堂五尺男儿,敢作敢当,我躲到一边,让你受罪,我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满妹,你别赶我走了,我跟你在一起多呆一会儿也是好的呀,从前都是偷偷摸一摸的,现在还怕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怕了!”
谢满妹扑过来抱住他呜呜地哭着,说:“天下没有你这样傻的人啊!你走吧,我跪下求你了。”
她真的跪下了,她哭着说;“你活着,我被处死,还有个替一我收一尸一的,你听我的话,你走吧……”
但此时已为时过晚了。
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这一对痴一男怨女。
李寿春带着一大群人来到了狱门口。
谢满妹站了起来,陈宗扬也站了起来。
李寿春认出了他,他说:“原来是陈副丞相,什么时候从安庆回来的呀?”
方才去告密的女狱吏说:“还说是亲兄妹呢。
我要不多长一个心眼儿,就叫你们蒙骗过去了。”
“你这个小人!”陈宗扬说,“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从安庆赶回来,就是来投案自首的!”
李寿春皮笑肉不笑地说:“佩服。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与谢满妹通一奸一的人了?”
“我们是相好,不是通一奸一。”
陈宗扬说。
傻愣愣站着的谢满妹突然回过神来,她大声否认说:“不,不是他,他胡说。”
李寿春笑笑,根本不理她,依然面对陈宗扬说:“大丈夫敢作敢为,在下佩服。
既然不用动刑,你已自招,可否在供词上画押呀?”
“我画。”
陈宗扬说,“只求李大人一件事,不知可否。”
李寿春说:“请讲。”
陈宗扬说:“请让在下与谢满妹同牢,死后同一穴一。”
李寿春说:“你真是痴心妄想,死到临头,一婬一心不改,你们是苟合,又非明媒正娶,还想在一起苟且?这绝不可能。”
说罢向狱吏、狱卒们一挥手,进来三四个大汉,将陈宗扬扭了出去。
谢满妹叫一声“宗扬”过来夺人,铁门早咔一声落了锁,只听远去的陈宗扬一直在喊:“别害怕,我离你不远,我就在你跟前……”
10
洪宣娇宅第傅善祥坐轿来到洪宅门前,她下了轿问江元拔:“你家主人在吗?”
江元拔向她点点头,进去了,少顷出来说:“傅簿书请——”
傅善祥走了进去。
11
洪宣娇家客厅傅善祥一落座,洪宣娇连茶也来不及倒,就问:“东王开恩了?”
傅善祥说:“头两回说不行,好容易答应免她一死了,今天又节外生枝,从安庆回来个送死的!”
“陈宗扬回来了?”
洪宣娇一听安庆,下意识地惊叫出来。
傅善祥瞟了她一眼,问:“丞相早就知道他们间的私情?”
洪宣娇醒过腔来摇摇头否认,又觉不妥,又点点头。
“真是个血一性一男儿!”傅善祥由衷地夸赞道,“他口口声声说,赶回天京来,就是准备与谢满妹同死的。”
“这个傻透了腔的蠢货!”洪宣娇说。
傅善祥说:“这等于给东王火上浇油,他说,好啊,陈宗扬这小子回来跟我挑战来了,我若挂免战牌也对不起他呀!你听,这不是把棋走死了吗?”
洪宣娇说:“这么说,一点转回的余地也没有了?”
“我是无能为力了。”
傅善祥说,“东王今天在东殿早朝时说,有为陈宗扬、谢满妹说情者,同罪论处。”
洪宣娇叹口气,说:“谢谢你了。”
“惭愧,我没办成,要屈死两条人命了。”
傅善祥目光黯淡地说。
洪宣娇说:“不,一定要救下他们来,你不知道,他们是一对多么好的人!他们为天朝出生人死,从无怨言,为什么因为相一爱一就非死不可!为什么——”说到后来,她几乎是扯着喉咙在喊了,心痛得满眼是泪,傅善祥也不禁陪着流起泪来。
12
天王府便殿韦昌辉、秦日纲、黄玉昆和蒙得恩在陪洪秀全下棋,韦昌辉执黑,洪秀全执白,秦日纲三人观战。
韦昌辉下了一子,说:“臣可是步步紧一逼一了,天王若再不使杀手铜,可就成了孤家寡人的虚君了。”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话外之音。
洪秀全也下了一子,说:“别看你威风张扬,你是不知自忌,最后你会吃苦头的。”
天王的弦外之音也是明白无误的。
秦日纲说:“听说东殿把旗杆加高了三尺,比天王府的都高出一尺,我是没有爬上去量,不知确否。”
蒙得恩说:“确有此事。”
这时有个叫石汀兰的宫女端了茶上来,之后悄悄退下,却躲在屏风后偷一听。
洪秀全说:“高一尺高一尺吧,东王不是功高盖主吗?”
这充满了激将法的言语令秦日纲愤愤不平:“他一试再试,是看天王太仁慈了、太宽容了,才越来越肆无忌惮。”
韦昌辉说:“我们受点委屈没什么,石达开一听说天父下凡,每次都立刻冷汗如雨。”
洪秀全又下了一子,并且吃掉了韦昌辉一个角,说:“怎么样?没防备朕的卷帘攻势吧?《圣经》说,太一陽一照好人也照歹人,别看你洋洋得意,自以为胜券在握,时机一到,朕来个例卷帘,你就前功尽弃了。”
韦昌辉听了这话,心头不禁狂喜,他等于从洪秀全的双关语中听出了玄机,他不能不佩服洪秀全,任何人都可能只是洪秀全股掌上的玩物而已。
石河兰未必对这些隐语全懂,她在屏风后拼命眨着眼默记,仍然忘了一半。
这时,洪宣娇进来,说:“你们好清闲啊,下起棋来了。”
韦昌辉问:“怎么了?天会塌掉半边吗?”
秦日纲听了与黄玉昆暗笑,黄玉昆说:“若塌,也是塌东半天,女娲补天就是补东边。”
几个人全都大笑起来。
洪秀全问供宣娇:“又是要北上的事吗?”
洪宣娇说:“今天是救人命的事。”
“就你事多。”
洪秀全并不生气地说。
洪宣娇说:“我是来讨赦免诏旨的。”
“谁怎么了?”
洪秀全一边下棋一边问。
“明天东殿那边要处死谢满妹和陈宗扬了,说他们私通。”
洪宣娇说。
洪秀全推开棋盘不下了,问:“真有私通的事吗?”
韦昌辉代答:“先是谢满妹有了身孕,被人告发。
后来这陈宗扬从安庆跑回来自首,自己承认与谢满妹有染,请求与她同死。”
洪秀全说:“这陈宗扬倒是个血一性一汉子。
不过,天朝是有法规的,男有男行,女有女行,明令不得夫妻同住,更何况非婚私通?他们二人都是从广西出来的老兄弟了,这不是知法犯法吗?创业之初,必先有国而后有家,将来会开禁的!”
洪宣娇争谏道:“将来,将来是什么时候!这法早该取消了,难道让人一辈子当孤男怨女?那太平天国岂不成了和尚庙、姑子庵?”
“放肆!”洪秀全一拍桌子训斥道,“你越来越不像话。
你去吧,此事东王处置得当,朕不管。”
洪宣娇一听呆住了,马上用求援的目光轮流去看韦昌辉几个人。
韦昌辉碍于洪宣娇情面,进言道:“这两个人怎么处置,姑且不论,不准男婚女嫁,似已过时。
从广西出来时,一路打仗,倘人人有家室,岂能轻装上阵?现在就不同了,稳定军心,也须改变陈规了。”
黄玉昆也说:“前些天有些老兵出走,臣问过原委,多数因不愿再过没有家室的日子而离去。”
这多多少少引起了洪秀全内心的震动,他沉思了半晌,说:“那就先从拯救陈宗扬、谢满妹开始吧,马上草拟一道诏旨,赦免其死罪。”
洪宜娇一听,竟高兴得忘乎所以,双手拉住洪秀全的手,跳了起来:“哥哥,你真英明!”
洪秀全对几个大臣说:“你们看,朕把她一宠一成什么样子了!”
13
东王府便殿杨秀清正在批阅奏折,有的直接交给陈承瑢说:“照准。”
有的递给傅善祥说:“这个奏报天王核准。”
这时侯谦芳进来,说:“殿下,天王府送来一件紧急诏旨。”
傅善祥接过来展读,立刻面露喜色。
杨秀清扬起耷一拉着的眼皮看看,说:“又是什么人拨一弄是非?这样一件小事也弄天王那去了?”
傅善祥趁机进言:“天王既然出面了,就饶过陈宗扬两个人的命,也做个人情。”
杨秀清没有固执己见,哼了一声,说:“回头再说。”
这时,李寿春走过来,附在东王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样子很神秘。
陈承瑢注意到了杨秀清的表情,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走了出去。
陈承瑢见东王出去,就伸了个懒腰,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傅善祥笑笑,说:“各位也都宽松一下吧。”
陈承瑢说:“我去出个恭。”
便走了出去,在廊下,他看到杨秀清正听一个小丫头在讲什么,她正是天王府的宫女石汀兰。
14
东王府便殿当杨秀清再回到办公的便殿时,脸上又是乌云密布了,重重地坐下。
把方才洪秀全送来的诏旨抓起来掷于地上,这令傅善祥和陈承瑢大吃一惊。
当傅春祥把疑问的目光投向杨秀清时,他恨恨地说:“明天处死陈宗扬、谢满妹!”
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是怎么回事?傅善祥摸不着头尾,她试探地问:“殿下,方才你可是说赦免死罪的了。”
“现在不是刚才。”
杨秀清说。
“可是,天王……”傅善祥只能端出这张王牌来压他了。
杨秀清说:“我不会越过天王的。
明天就去天王府,当着天王的面发落。
那时天王如果愿意放人,也可以当众赦免嘛。”
傅善祥看了看陈承瑢,一时没了主意。
15
天王宫殿司琴来催促说:“天王,人都到齐了,东王已经来催三遍了。”
洪秀全说:“为什么非到天王府来?朕昨天已经发了诏旨呀!”
司琴说:“那我去回东王,说天王身一体违和,叫他们看着处置,行吗?”
洪秀全略一思忖,说:“不,朕去。
摆驾天父台!”
司琴马上向廊下拍了拍手,全副执事、仪仗都恭候在那里了。
16
天父台上下又是一次文武百官的集会。
洪秀全步上天桥向天父台攀登时,看了一眼立在一厢的杨秀清,不由得想起上次他在这里“天父附体”使自己受辱的事,心里未免生厌。
洪秀全坐在龙椅上,杨秀清为首,与文武百官照例三呼万岁。
杨秀清大声说:“带天朝逆臣、犯官陈宗扬、谢满妹!”
同样的喊声一声声接替传递出去,一直传到大门外,一群牌刀手推着各上了一面二十斤大枷的陈宗扬、谢满妹走来,一路上镣声响亮,百官中没有不认识这二位英雄的,有的不忍看,有的送去同情的目光。
陈宗扬、谢满妹二人都毫无惧色,两人尽量向一起靠拢着一走,谢满妹还说;“挺一起胸来,值了!你看,咱们上路,从天王以下,天京文武百官都来为咱们送大行,值了!”
他们在天父台下站定后,一个牌刀手喊:“跪下!”
二人不得不面冲天王跪下。
洪秀全不知东王意欲何为,他附司琴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司琴悄悄走到杨秀清身后,同样小声说了几句。
杨秀清面无表情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三通炮响后,杨秀清突然发神经一样抖起来局云娇立刻大呼:“天父临凡,请小子们接谕旨!”
尽避天王早料到了会有这一手,依然触目惊心,不得不跪下,广场一阵叮当环佩之一声,百官全都跪下了。
杨秀清闲着双眼,且舞且蹈,口中念念有词地说:“众小的们,尔等多次聆听福音,也聆听教诲,可恶一性一难改。
那男一女苟且偷一欢之事,向来为天国大恶,罪在不赦,今有小子陈宗扬、一婬一女谢满妹,胆敢勾搭成一奸一,全不把朕放在眼中,你等小子听着,朕即委杨秀清代朕赏罚,必将二一婬一男一婬一女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跪在地上的洪宣娇几乎听傻了,她向前膝行两步,凑到傅善祥身边,问:“这是怎么了?他不是都答应宽恕了吗?”
傅善祥小声说:“天王府有个官女送信出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一下子就火了。”
洪宣娇抬眼看看台上的洪秀全,跪在那里十分可怜的样子。
只听杨秀清一边跳着一边说着走到了洪秀全面前,这次的天父训斥是直接针对洪秀全的了。
杨秀清说:“……秀全,尔是朕派下去管理太平天国的,你管得如何?”
洪秀全忙答:“臣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
杨秀清又问:“你做事有主心骨吗?你身边有一奸一佞之臣吗?”
一听问出此话,跪在下面的韦昌辉转过头去目视石达开,石达开避开了他的目光。
韦昌辉又去看秦日纲,秦日纲看了看黄玉昆。
天王洪秀全答道:“近贤臣而远一奸一佞,有为之王应有之举也,秀全正是这么做的。”
杨秀清又说:“朕早说过,杨秀清,乃尔御弟也,亲如手足,是派去辅佐你的,尔信任他吗?”
洪秀全的汗滴到了台板上,汗水逐渐在木板上渗湿了一大片。
他的声音已有些沙哑:“我无比信任秀清弟。”
杨秀清又问:“秀清此人怎么样?专权吗?”
洪秀全答:“不专权。”
杨秀清又问:“他功劳大不大?”
洪秀全说:“天朝百官中第一人。”
似乎上帝满意了,杨秀清且舞且蹈说了句:“朕回天矣!”再用力一抖,于是仙风离休。
洪秀全以下全都战战兢兢地起来。
杨秀清似乎才从幻境中走出来,他站到了天王面前,无比天真而又无比滑稽地问:“天王陛下,方才天父下凡都说了些什么?”
洪秀全哭笑不得,又不得不敷衍,他答道:“天父问你功大不大,专不专权,问朕信不信任你,朕已当百官—一作答。”
杨秀清颇为满意地站在天父台上,说:“现将违反天朝之法的二犯押赴刑场!”
人群一阵一騷一动。
洪宣娇目视洪秀全,洪秀全已经看见牌刀手押着陈宗扬、谢满妹向外走了,可他束手无策,他终于这样说:“处死他们,既是天父之意,也无力回天。
但朕借此宣布朕之诏旨。”
杨秀清有些紧张,努力挣大眼睛盯着洪秀全。
洪秀全说:“无父无时无刻不期望我太平天国富国强兵、人丁兴旺。
为让天国大业千秋永驻,从今日起,废止夫妻不同一居,男一女不准通婚之法度!男婚女嫁,天经地义!”
广场上先是奇静,随后海潮一般掀起欢呼声一浪一,许多人带着泪水跳跃、欢呼,高呼“天王万岁”,连傅善祥也在欢呼。
最叫人感动、叫人心酸的是陈宗扬、谢满妹二人,他们满眼是泪,却在笑着,仿佛他们不是在走向死亡。
“我们要结婚哦们要穿上婚礼服上刑场!”突然谢满妹大喊起来。
陈宗扬也大叫:“既然天朝已准婚配,我们虽死,也应为夫妻,我们要洗雪商合之名!”
洪宣娇含泪说:“你们等着,我去请天王诏旨!”她飞跑着上了天父台,向洪秀全说了一阵,陈宗扬和谢满妹看见天王在频频点头。
他们带着泪在笑。
17
天京城这是陈宗扬、谢满妹走向刑场的路。
他们双双站在刑车上,去掉了镣铐,去掉了大枷,他们都换上了大红吉服,盛妆而过街市。
谢满妹的女傧相是洪宣娇,陈宗扬的男傧相是江元拔,他们四个人都带着泪水。
南京城万人空巷,都来争睹这旷古未见过的死亡婚礼。
红衣、红绸、红盖头,一片红光的后面是刽子手的鬼头刀,那长长的流苏也是鲜红的,像流一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