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演义
第005回 陈桥驿定策立新君 崇元殿受禅登大位
却说赵匡胤入谏周主,至御榻前,先问了安,然后谈及军事。
周主道:“本想乘此平辽,不意朕躬未安,延误戎机,如何是好?”
匡胤道:“天意尚未绝辽,所以圣躬未豫,不能指日荡平。
若陛下顺天行一事,暂释勿问,臣意天必降福,圣躬自然康泰了。”
援天为解,可谓兽谏。
周主迟疑半晌,方道:“卿言亦是,朕且暂时回都,卿可调还各处兵马,明日就启銮罢!”匡胤退出,即传旨调回李重进、孙行友等,一面准备返跸。
到了次日,周主起一床一升座,饬改瓦桥关为雄州,命韩令坤留守;益津关为霸州,命陈思让留守,然后乘舆启行。
匡胤以下,均随驾南归。
周主在道,病势略痊,就从囊中取出文书,重行披阅。
忽得直木一方,约长三尺,上有五个大字,不禁奇怪得很。
看官道是何字?便是从前异僧所传,“点检作天子”一语。
应第二回。
当下把一玩一回,仍收贮囊中。
及还至大梁,便免都点检张永德官。
永德妻即郭威女。
张与世宗有郎舅谊,世宗恐他暗蓄异图,将仿石敬瑭故事,事见五代史。
所以将他免职,改用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傅。
故意使错,岂冥冥中果有主宰耶?匡胤威名,自是益盛。
宰相范质等,因世宗病未痊愈,请立太子以正国本,世宗乃立子宗训为梁王。
宗训年仅七龄,未谙国事,不过徒挂虚名罢了。
是年世宗后符氏去世,改册后妹为继后。
入宫未几,世宗又复病剧。
数日大渐,亟召范质等入受顾命,重言嘱托,令他善辅储君,且与语道:“翰林学士王著,系朕藩邸笔人,朕若不起,当召他入相,幸勿忘怀!”既欲王著为相,何勿先时召人,必待身后乃用,殊为不解。
质等应诺。
既出宫门,大家私语道:“王著日在醉乡,乃是一个酒徒,岂可入相?此必主子乱命,不便遵行,愿彼此勿泄此言。”
大家各点头会意。
是夜,周主崩于寝殿。
范质等奉梁王宗训即位,尊符后为皇太后,一切典礼,概从旧制,不必细表。
惟匡胤改受归德军节度使,兼检校太尉,仍任殿前都点检,以慕容延钊为副都点检。
延钊与匡胤,夙称莫逆,见第一回。
至是复同直殿廷,格外亲一昵。
平居往来密议,人不能知。
著此二语,含有深意。
光一陰一易过,又是残年,转眼间便是元旦,为幼帝宗训纪元第一日,文武百官,朝贺如仪。
过了数日,忽由镇、定二州,飞报京都,说是:“北汉主刘钧,约连辽兵入寇,声势甚盛,请速发大兵防边!”幼主宗训,只知嬉戏,晓得甚么紧急事情。
符太后闻报,亟召范质等商议。
范质奏道:“都点检赵匡胤,忠勇绝伦,可令作统帅,副都点检慕容延钊,素称骁悍,可令作先锋;再命各镇将会集北征,悉归匡胤调遣。
统一事权,定保无虞。”
不过将周祚让与他,此外原无他虞。
符太后准奏,即命赵匡胤会师北征;慕容延钊带着前军,先行出发。
延钊领命,简选一精一锐,克日起程。
匡胤调集各处镇帅,如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等,陆续到来,乃禡纛兴师,逐队出发。
都下谣言甚盛,将册点检为天子,市民惊骇,相率逃匿。
其实宫廷里面,并没有这般消息,不知何故出此新闻,真正令人莫测呢?若非有人暗中运动,哪有这等新闻?
匡胤率着大军,按驿前进,看看已到陈桥驿,天色渐晚,日影微昏,便令各军就驿下营,寓宿一宵,翌晨再进。
前部有散指挥使苗训,独在营外立着,仰望云气。
旁边走过一人,向他问讯道:“苗先生!你在此望什么?”
原来苗训素习天文学,凡遇风云雷雨,都能先时逆料,就是国家灾祥,又往往谈言微中,因此军中呼他为苗先生。
苗训见过问的人,乃是匡胤麾下的亲吏楚昭辅,便用手西指道:“你不见太一陽一下面,复有一太一陽一么?”
昭辅仔细远眺,果见日下有日,互相摩荡,熔成一片黑光。
既而一日沉没,一日独现出一陽一光,格外明朗,日旁复有紫云环绕,端的是祥光绚彩,乾德当一陽一,好一歇方才下山。
昭辅很是惊异,问苗训道:“这兆主何吉凶?”
苗训道:“你是点检亲人,不妨与你实说,这便叫作天命,先没的日光,应验在周,后现的日光,是应验在点检身上了。”
昭辅道:“何日方见实验?”
苗训道:“天象已现,就在眼前了。”
天道远,人道迩,恐苗先生亦借天惑人。
说着,两人相偕归营。
昭辅免不得转告别人,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军中都诧为异征。
都指挥领江宁节度事高怀德,首先倡议道:“主上新立,况兼幼弱,我等身临大敌,虽出死力,何人知晓?不如应天顺人,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北征,未识从征诸公,以为何如?”
众将应声道:“高公所言甚当,我等就依计速行。”
都押衙李处耘道:“这事须禀明点检,方可照行,但恐点检未允,好在点检亲弟匡义,亦在军中,且先与他说明底细,令他入白点检,才望成功。”
大众齐声称善,便邀匡义入商。
匡义道:“此事非同小可,且与赵书记计议,再行定夺。”
看官阅过上文,可记得节度推官赵普么?赵普此时,适任归德掌书记,从匡胤出征,匡义即以此事语普。
普答道:“主少国疑,怎能定众?点检威望素著,中外归心,一入汴京,即可正位,乘今夜安排停当,明晨便可行一事。”
有志久了。
匡义乃偕普出庭,部署诸将,环列待旦。
看看天色将明,大众齐一逼一匡胤寝所,争呼万岁。
寝门传卒,摇手禁止道:“点检尚未起一床一,诸公幸勿高声!”大众道:“今日策点检为天子,难道你尚未知么?”
言未已,匡义排众趋入。
正值匡胤惊觉,起问何事?匡义略言诸将情形。
匡胤道:“这、这事可行得么!”匡义道:“曾闻兄长述及僧言,两日重光,囊木应谶,这语已经表现,兄长不妨就为天子。”
再应第二回。
匡胤道:“且待我出谕诸将,再作计较。”
言毕趋出。
见众校露刃环列,齐声呼道:“诸军无主,愿奉太尉为皇帝。”
匡胤尚未及答,那高怀德等已捧进黄袍,即披在匡胤身上,众将校一律下拜,三呼万岁。
匡胤道:“事关重大,奈何仓猝举行?况我曾世受国恩,亦岂可妄自尊大,擅行不义?”
赵普即进言道:“天命攸归,人心倾向,明公若再推让,反至上违天命,下失人心。
若为周家起见,但教礼遇幼主,优待故后,亦好算始终无负了。”
只好自己解嘲。
说至此,各将士已拥匡胤上马。
匡胤揽辔语诸将道:“我有号令,你等能从我否?”
诸将齐称听令。
匡胤道:“太后主上,我当北面事他,你等不得冒犯!京内大臣,与我并肩,你等不得欺凌,朝廷府库,及士庶人家内,你等不得侵扰!如从我命,后当重赏,否则戮及妻孥,不能宽贷!”诸将闻令载拜,无不允诺。
匡胤乃整军还汴,当遣楚昭辅及客省使潘美,加鞭先行。
潘美是先去授意宰辅,楚昭辅是先去安慰家人,两人驰入汴都,都中方得消息。
时值早朝,突闻此变,统吓得不知所为。
符太后召谕范质道:“卿等保举匡胤,如何生出这般变端?”
语至此,已将珠喉噎住,扑簌簌的流下泪来。
妇女们只有此法。
范质嗫嚅道:“待臣出去劝谕便了。”
这是脱身之策。
符太后也不多说,洒泪还宫。
范质退出朝门,握住右仆射王溥手道:“仓猝遣将,竟致此变,这都是我们过失,为之奈何?”
你若能为周死节,还好末减。
王溥噤不能对,忽口中呼出呻一吟声来。
范质急忙释手,哪知这指甲痕已掐入溥腕,几乎出一血。
若辈不啻巾帼,应该有此柔荑。
质正向他道歉。
适值侍卫军副都指挥使韩通,从禁中趋出,遇着范质、王溥等人,便道:“叛军将到,二公何尚从容叙谈?”
范质道:“韩指挥有什么良法?”
韩通道:“火来水淹,兵来将挡,都中尚有禁军,亟宜请旨调集登陴守御,一面传檄各镇,速令勤王,镇帅不乏忠义,倘得他星夜前来,协力讨逆,何患乱贼不平?”
虽是能说不能行,然忠义之概,跃然纸上。
范质道:“缓不济急,如何是好?”
韩通道:“二公快去请旨。
由通召集禁军便了。”
言毕,急忙驰去。
质与溥尚踌躇未决,但见有家役驰报道:“叛军前队,已进城来了。
相爷快回家去!”他两人听到这个急报,还管什么请旨不请旨,都一溜烟跑到家中去了。
只知身家,真是庸夫,这时匡胤前部都校王彦昇,果已带着铁骑,驰入城中,凑巧与韩通相遇,大声道:“韩侍卫快去接驾!新天子到了。”
通大怒道:“哪里来的新天子?你等贪图富贵,擅谋叛逆,还敢来此横行么?”
说着,亟向家门驰回。
彦昇素一性一残忍,闻得通言,气得三一尸一暴炸,七窍生烟,当下策马急追,紧紧的随着通后。
通驰入家门,正想阖户。
不防彦昇已一跃下马,持刀径入,手起刀落,将韩通劈死门内;再闯将进去,索一性一把韩通妻子,尽行杀毙,然后出来迎接匡胤。
通固后周忠臣,然前尝臣汉臣唐,至是独为周死节,当亦豫让一流人物。
匡胤领着大军,从明德门入城,命将士一律归营,自己退居公署。
过了片刻,军校罗彦瓌等,将范质、王溥诸人拥入署门。
匡胤见了呜咽流涕道:“我受世宗厚恩,被六军一逼一迫至此,违负天地,怎不汗颜?”
还要一味假惺惺,欺人乎?欺己乎?质等正欲答言,罗彦瓌厉声道:“我辈无主,众议立点检为天子,哪个再有异言?如或不肯从命,我的宝剑,却不肯容情哩。”
言已,竟拔剑出鞘,挺刃相向。
王溥面如土色,降阶下拜。
范质不得已亦拜。
匡胤忙下阶扶住两人,赐他分坐,与议即位事宜。
范质道:“明公既为天子,如何处置幼君?”
赵普在旁进言道:“即请幼主法尧禅舜,他日待若虞宾,便是不负周室。”
何尧、舜之多也?匡胤道:“太后幼主,我尝北面臣事,已早下令军中,誓不相犯。”
总算你一片好意。
范质道:“既如此,应一召集文武百官,准备受禅。”
匡胤道:“请二公替一我召集,我决不忍薄待旧臣。”
范质、王溥当即辞出,入朝宣召百僚。
待至日晡,百官始齐集朝门,左右分立。
少顷,见石守信、王审琦等,拥着一位太平天子,从容登殿。
翰林承旨陶谷即从袖中取出禅位诏书,递与兵部侍郎窦仪,由仪朗读诏书道:
天生烝民,树之司牧。
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而革命,其揆一也。
惟予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归,咨尔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尉赵匡胤,禀天纵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讨,厥绩隆焉。
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歌讼狱,归于至仁,应天顺人,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
於戏钦哉,畏天之命!
窦仪读诏毕,宣徽使引匡胤退至北面,拜受制书,随即掖匡胤登崇元殿,加上袞冕,即皇帝位,受文武百官朝贺。
万岁万岁的声音,响彻殿庑。
无非一班赵家狗。
礼成,即命范质等入内,胁迁幼主及符太后,改居西宫。
可怜这二十多岁的嫠妇,七龄有奇的孤儿,只落得凄凄楚楚,呜呜咽咽,哭向西宫去了。
唐虞时有此惨状否?当下由群臣会议,取消周主尊号。
改称郑王。
符太后为周太后,命周宗正郭玘祀周陵庙,仍饬令岁时祭享。
一面改定国号,因前领归德军在宋州,特称宋朝,以火德王,色尚赤,纪元建隆,大赦天下。
追赠韩通为中书令,厚礼收葬。
首赏佐命元功,授石守信为归德节度使,高怀德为义成军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安军节度使,王审琦为泰宁军节度使,张光翰为江宁军节度使,赵彦徽为武信军节度使,并皆掌侍卫亲军。
擢慕容延钊为殿前都点检,所遗副都点检一缺,令高怀德兼任。
赐皇弟匡义为殿前都虞侯,改名光义。
赵普为枢密直学士,周宰相范质,依前守司徒兼侍中。
王溥守司空,兼门下侍郎。
魏仁甫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均同平章事。
一班攀龙附凤的人员,一并进爵加禄,不可殚述。
从此,方面大耳的赵匡胤,遂安安稳稳的做了宋朝第一代祖宗,史称为宋太祖皇帝。
后人有诗叹道:
周祚已移宋鼎新,首一陽一不食是何人?
片言未合忙投拜,可惜韩通致杀身。
还有一切典礼,依次举行,容至下回续叙。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史家俱言非宋祖意,吾谓是皆为宋祖所欺耳。
北汉既结辽为寇,何以不闻深入,其可疑一;都下甫事发兵,点检作天子之谣,自何而来?其可疑二;诸将谋立新主,而匡义、赵普何以未曾入白,即部署诸将,诘朝行一事?其可疑三;奉点检为天子,而当局尚未承认,何来黄袍,即可加身?其可疑四;韩通为王彦昇所杀,并且戮及妻孥,而宋祖入都以后,何不加彦昇以擅杀之罪?其可疑五;既登大位,于尊祖崇母诸典,尚未举行,何以首赏功臣,叠加一宠一命?其可疑六。
种种疑窦,足见宋祖之处心积虑,固已有年,不过因周世宗在日,威武过人,惮不敢发耳。
世宗殂而妇寡儿孤,取之正如拾芥,第借北征事瞒人耳目而已。
吾谁欺?欺天乎?本回虽就事叙事,而微意已在言表,阅者可于夹缝中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