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听见松庵二字,急问奚奇,奚奇道《野叟曝言》第十四回 双折六归贫士翻怜财主算 低眉合眼头陀暗觑妇人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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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叟曝言 - 第十四回 双折六归贫士翻怜财主算 低眉合眼头陀暗觑妇人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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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双折六归贫士翻怜财主算 低眉合眼头陀暗觑妇人胎

素臣听见松庵二字,急问奚奇,奚奇道:“小人弟兄们住在这里,怎便晓得外事?这班一江一 洋伙友踪迹,又没处探听,也不过是断烂朝报罢了。

这松庵和尚,说是在昭庆寺里当家,靳直家在杭城,他侄儿靳仁,与他结一交一 ,联络一气。

原来一江一 洋里的人,都是靳家布置,因法王势力甚大,仗着他好结一党一 羽。

故此时贼Yan与景王表里为奸,隆奉和尚,其实各有异志,将来终不两立。

那靳仁是个酒色之徒,知道松庵健于采战,百计去巴结他,要求他方术。

松庵亦靠他的势,图个结一交一 官长的路头,十分亲密。

两人虽则一僧一俗,若是女色上的讲究,竟有要做易内通室故事。

这里百空酷好男风,松庵却不好此,他寺里掘有地窖,藏些妇女,凡是进香的,及租他寺中屋宇的店户人家,稍有姿首,他便计赚力屈,软硬要到手了。

昨日庄里人,有在杭州做买卖的,回来报一新闻,倒也可喜。

这位刘爷是杭州人,不知此事可真么?说道,靳家有坟在西湖山上,数年之前,有徽州风水先生,说他葬的是真龙发迹之地。

靳仁一发一胡一 为。

谁知今年三月初头,这山上出了蛟,把坟都冲榻了。

想来风水所说的真龙,就是此孽?祸不单临,出蛟的第二日,昭庆就失了火,烧死和尚不少,松庵亦在数内。

窖里的妇女,都逃了出来。

妙相也是昭庆方丈,他本是法王的贴身行童,那年松庵自知结怨地方,压住不得人,特地到京里请他下来,坐起方丈,号召各处僧众,听他差使。

每日松庵拣两个窖里的供养他。

听说妙相比松庵又狠,那供养过的,到了次日出来,都像生病一般,须得调息十日半月,才可轮转一回。

松庵用了几个老在行的女人,在那里管窖里的事,两个秃驴享用不尽。

不料连妙相一同火化了。

此信传来,小人们着实快活,赶忙打发喽罗,到文登县,看那一江一 洋里的举动。

只见盗船上,各挂白布旗号,都收泊在附近海岛中,有十几天不到洋面上做买卖了。

如今听说法王,已札宝音、宝华两寺的和尚,代了妙相。

杭州一路,尚无人主管,也是为了靳仁,恐怕自己的人为他心腹,帮他做事。

所以说两贼参商,貌合神离。

将来举起事来,祸犹不大。”

素臣道:“我不信靳仁这厮,有此靠傍。

那松庵又是如此声势。

如今靳仁势孤,浙一江一 的事,自无过虑。

但浙一江一 沿海,门户正多,靳仁腹心四散,那登、莱、青的,怕另有勾结之法。

你们在此,将来登州一带,自须责着你们身上。

然北京门户,正在天津、辽东各口,须得有妥当着实的人,才可联络。

弟兄们随时留心,有那方的豪杰,务要与他结一交一 。

辽洋里各岛,着实可虑,镇兵镇将,多分是奸人一党一 羽,一日猝发,全不中用。

你们既想皈正,这就是替皇家出力的事情了。”

奚奇道:“一江一 洋里人,忽来忽去,怕不通辽洋各岛。

我们既受恩爷的教,从明日起来,兄弟分投出去,寻些帮手,以备恩爷差遣。”

素臣道:“这也不必性急,但须随时物色便了。

只是你们此后,那些断路的行径,则索少做些。

光天化日之下,那里容得杀人放火?你们章程虽好,这强盗的名头,总要担承。

到那玉石不分之际,如何辨得明白呢?”

奚奇道:“小人内以山庄为巢穴,每一出去,就要回来,从不至别的村落行事。

放火自不消说,若是杀人,却也杀过几个狠恶和尚,他在邻村募化,被弟兄们诱入里来的。

有一日,众兄弟经过山冈,遇着一不识势的,手里执着铁鞭,掣马冲来,看人不在眼里,众兄弟只得同他狠斗。

不料宦兄弟一不留手,那人的头就滚下马来,这是那人说大话惹出来的。

后来有人从京里下来,传说靳太监遣人到杭州去,在东阿被盗杀死,行文官府,缉捕甚急。

亏了无人见证,一两月后,也就不提。

这人名叫陶神保,他兄弟二人,都在靳家做走狗。

小人们听了,约计时日,正是暗合,心下却快活得狠。

此外小人们的本心,原并不要杀人的。”

素臣回头向大郎道:“何如?我说是你这大话闯出来的。”

大郎羞得要死,绯红两颊,做声不得。

日京道:“我好容易得见刘兄,要和他说几句阔别的话,他并不理睬,我正怪着他。

原来有这个缘故,怪道刘兄今日总没兴头,终席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素兄,你怎还要埋怨他?全亏他这几句大话,今日得与众好汉相聚,将来倘有际遇,帮着你剿除叛逆,才知道他这大话的好处哩。”

素臣道:“大智若愚,大勇若怯。

我不是要埋怨他,正深爱着他,要他藏锋敛锷,以成大哭。

老弟亦犯此病,以后都要收敛才是。”

大郎连连应诺:“承文相公教训,小人心窝里都是感激的。

小人靠着练得一弩一熟,一时放肆,以后再不敢乱说大话了。”

日京道:“小弟以后,连口也不开罢了。”

素臣道:“你们重义轻生,不同草寇,已感我心。

如今看这些禁约,更觉心中怜爱。

你们相貌魁梧,心地明白,将来大有出头,断不可自暴自弃,须要反邪扳正,替朝廷出力,博个封妻荫子,显亲扬名。

比如方才被我所杀,替你们细想,非但作刀头之鬼,不空担一个污名了么?”

奚、叶等听了素臣这番言语,不觉眼中簌簌的垂下泪来。

素臣因劝道:“你们不必过悲,只要自己定了主意,不至如那些强盗,不分好歹的,专以杀人劫物,当个正经罢了。”

奚奇道:“小人们在此山冈,却并没有别的念头,只收贪一官酷吏赃银,一切过路的客商,载有财物者,抽三分之一,为众弟兄衣食用度之资。

空的时节,把这些刀槍棍棒并火箭一习一 练起来,以望将来作用。

只是没人提拔,怎得跳出火坑,与弟兄们另做出一番大大的事业么?”

素臣道:“你们果有真心,我将来倘有机遇,用得着你们之处,即写书来提拔你们。

此时在山,要把心肠摆好,逐渐的为善,切不可遇事回惑,自误性命。”

奚、叶齐声道:“若得恩爷肯提拔,只须写一信来,小人们奉到即行,断无片刻迟滞!”素臣道:“我的字,你们也难识辨。

此系密室之中,这两位是我骨肉亲朋,断无泄漏。

我给你一个暗号,把我的姓,加了素臣臣字,拼成一个(上”文“下”臣“)字,写在字内便了。”

奚奇等俱各大喜。

因漏已四鼓,收拾就寝,奚奇等伏侍素臣睡下,然后进去。

咐吩宰杀猪羊,熏蒸鸡鸭,候素臣等黎明起身,饱餐一顿,又托出一大盘金珠来,苦要素臣收受。

素臣道:“你既存归正之心,我岂有嫌疑之见?但我们盘费尚有,断断不消!”奚奇等知是不肯受他不义之物,只得罢了。

出了庄门,车夫已驾车伺候,看那车杠已经收拾完固,日京的骡亦准备好。

日京问道:“你们这些好汉,怎骑那等驽马,一匹也不中用的?”

叶豪道:“小人们骑的马,虽不是名驹,也算是壮健的,怎景爷说是驽马?”

日京指着那骡道:“若不是驽马,怎见了这些的瘦骡,慌得那样,没命的跑法?”

宦应龙道:“景爷不要错看了这骡呢,昨日喽罗那一个近得他的?直到小人亲自去降,才降住了,尚跳蹶不服哩。

那儿骡本性咬马,再遇着无用的,有个不怕的么?景爷没听那吼声,竟是怪兽,绝不是驴骡声气吗?”

素臣把那骡子一看,见有四尺高身材,头尾八尺多长,昂起头来,有五六尺上下,膀圆腰细,耳峻啼轻,浑身青色,没有一根杂毛。

向日京道:“名士爱马,怎这匹骡子,你还嫌着他瘦?可谓相骡于牝牡骊黄之外者矣!你嫌他瘦,可知他筋骨的利害哩!”日京道:“这骡力量还好,只嫌他口软。”

素臣笑道:“你的力气,再发起性来,一味蛮勒,只怕虎口也要护疼哩。”

说罢,上了车骡。

奚奇等送出两重冈子,都伏在地下,说道:“小人们不敢远送,恐招耳目。

恩爷如有机缘,千万付信来,提拔小人们。”

说罢大哭。

素臣在车上拭泪点头。

奚奇等望不见了车骡,怏怏回去。

素臣上了大道,嘱咐车夫休要漏泄。

车夫已得了重赏,连连应诺。

素臣忽地失声:“你看奇么?”

日京问故。

素臣道:“你为何事进京?我托你璇姐的事,可曾访着?这两句话都没问,不是奇事么?”

日京除下巾帻,把头上连凿几个栗暴,道:“我忘死了!我见刘兄没兴,想他缘故不出,倒把正经事撩在脑后了。

说起来素兄却不要怪我,自己也休气苦,总是做兄弟的不是了。”

素臣急问道:“敢又做出什么事来?快些说与我听。”

大郎失惊道:“莫不我妹子有甚长短?”

日京道:“这倒不是。

只是我自不小心,负了素兄之托。”

素臣焦急道:“有话就说出来,只顾疑影影的,惹得人心里过不得。”

日京道:“素兄托了我,我第二日就起身,你进京,我也没送。

那知到了杭州,在湖边上住了一个多月,一毫影响也访不出来。

只得回家,弄了盘费,到七月初头,又去访问。

因湖边没有踪迹,到各山去瞎撞了半个多月,又没踪影,后来又到城里去访。”

大郎道:“到城里该访出来了?”

素臣发躁道:“不要打断他了。”

日京道:“城里访了半个多月,也访不着,只得又回家来。

到了家就生病,直到九月尽,才得起来,又走不动路。

到十月中旬,仍到湖边,找了十多日,遇着一个道士,会起《六壬课》,去买了一课。

他说:”这课是太常、天后、元武三神用事。

可是寻一女人,带着他手帕之类来的?你说得明,我指引得明。

‘小弟就把缘由向他直说。

他又要帕子看,我不合在身边取出来,给他看了一看。

他说:“往西北方去,只在三四日内,一定寻着。

’那知回到寓所,帕子已被他掉换去了。

小弟没了信物,才赶进京来的。”

素臣击足埋怨道:“江湖上偷天换日的极多,你怎这样不小心,拿帕子与他看则甚?”

日京道:“可知是小弟不是,懊悔到如今了。”

素臣道:“也不必懊悔,总是数该如此!你起的这课,天后为一陰一私之神,又为恩泽,不是明指着璇姐么?太常为旗帛之类,所以他说是手帕了。

至于元武,却又是一陰一幽盗窃之神,正主失脱。

这数已注定失帕了,懊悔何益?你若不失去这帕子,便不须进京。

刘兄臂膊受伤,我独木难支,便有可虑。

这又是因祸得福了。

只是我与璇姑,怎就有许多间隔?这道人拐了帕去,必有风波。

不知璇姑现作何状?”

日京道:“我被他拐了帕去,在城里城外,找了二十余天,连影也不见一个,只得回家,已是十一月尽边。

急急的弄了盘费,赶进京来,不料在此相会。

你和刘大哥,是怎么在一块子的?如今璇姑现在何处?刘大哥你为何事搬家?搬在那里?累我寻出魂来,再寻不着呢。”

素臣把大郎搬家及进京相遇之事,述了一遍。

三个人在路上,都是闷闷不乐,惟有日逐催趱路程。

趱了十余天,已到扬州,卸了车,渡过一江一 来,素臣、大郎雇船,日京骑骡,傍船而行。

到了无锡北门,只听河内有人喊道:“那青骡之上,不是景相公么?”

日京看时,是水梁公家人。

船内俱是家乡亲友,忙跳下骡,船已拢岸。

那家人便上岸,牵着骡子,日京下船。

何如、古心、成之、首公及梁公,俱接出舱来,问何故即回。

日京道:“半路上撞着了,还进京去则甚?素兄就在后面船里。”

因把前事述了一遍。

大家都过船相见,唯有梁公认得大郎,其余俱是初会。

古心道:“二弟回来得凑巧,我们正在一江一 一陰一科考,就同船去罢。”

素臣道:“母亲知道时公死信,叔父谪降,恐有悲感,如今身子可康健么?”

古心道:“母亲乐天知命,以为定数如此,不堪介意。

知道你得了几个好友,反是喜欢。

如今身子甚是康健。

我一面写书回家,你可放心同去。”

梁公等皆为怂恿。

素臣一则制科一途,本非所好,二则上秋于场内,梦一神人语之曰:“相公学究天人,识通造化,熊猿龙一虎,俱效腹心。

臣仆舆台,皆堪将帅。

功名与国咸休,德业同天并老,何必作此穷措大生活耶?”

自此愈把帖括厌弃,专究心理学经济之道。

因回答道:“功名一事,弟看得甚淡。

此地离家甚近,那有不先回家之理?到家后,耽搁两日,就要到杭州去接璇姑回来,完却一未了之事。

若是命里该中,到七月内遗才进场,亦可。”

古心也就不来相强。

大家问些京中之事,单把日京苦苦留住,就分手开船。

第二日,到了吴一江一 ,素臣进门拜见水夫人,真如久闻母乳之羊,跪在地下,捧足呜咽,悲喜非常。

当将别后之事,细述一遍。

禀知大郎在外。

水夫人吩咐文虚,去安顿了。

素臣见过嫂侄妻房,亲友来看者,酬应了两日。

大郎归心如箭。

素臣不敢率请,田氏正要代禀,水夫人已先开口吩咐道:“你远出乍归,本该看拜亲知,应酬几日。

但刘大郎在外,未免心焦。

日京失去手帕,又恐别生事端。

明日初三是黄道吉日,你可同去领回,到家后择日完姻便了。”

素臣踊跃遵命。

初三日一早,雇船连夜趱行,初四日日西,已到关口。

大郎道:“小人先上去,明日清早来接相公罢。”

素臣应诺。

大郎上岸,赶到连府门首,就要进去。

门上人阻住道:“往那里去?”

大郎道:“我住在大弄里张老实家。”

说罢,又走。

却被那人一把扯住,吆喝道:“什么张老实、李老实?前日府中失盗,大弄里租屋的人,都撵出去了。

你不见这墙上的告示么?”

大郎猛吓了一跳,抬头看那告示,因日已落山,心里慌急,看不甚清,约摸是为着失盗,驱逐住屋之人,以后并不出赁,不许闲人进府的话头,不觉目瞪口呆。

又陪着小心,问:“张老实搬往何处?”

门上道:“他们搬去,是赶逐出门的,知道他搬往何处!若不快去,就要押起来了。”

大郎没奈何,只得走了开去。

向墙门外邻舍根问,也没一人知道。

忙赶出城,城门已锁,只得寻着一个饭店,因无行李,幸是本地人声口,费了许多唇舌,方才留宿。

一夜 千思万想,何曾合眼!五鼓起来,在城门口守得不耐烦,才出了城。

赶到关前,日出不多一会。

素臣已在船头上呆望,大郎告诉一遍。

素臣失惊道:“这必有事了。

失盗之事,想来亦为璇姑而起。”

大郎道:“相公如何见得?”

素臣道:“禁城之内,如何便有失事?不是本家设谋,就是奸徒劫抢,大约还是靳贼所为。

我和你上岸,寻了寓所,访寻几日再处。”

因打发船钱,寻了僻静下处。

素臣在各寺院去闲闯,大郎自从各亲戚人家寻访,访了三日,全无踪影。

大郎道:“小人的亲戚、朋友、近邻,凡有一些瓜葛的,都访遍了,总没一点下落。

难道鬼摄了去不成?”

素臣道:“此事必由靳仁而起,可曾到靳家左近去访寻?”

大郎跌足道:“小人真是昏了。

我那旧邻舍住在靳府间壁,怎么不去问他?”

素臣道:“去是该去,但靳仁正要寻你,须要着实小心。”

大郎想转来道:“哦,正是了,我说怎么就昏到这般地位。

原来第一日就要去访的,也为这个缘故,没有敢去。

如今也顾不得了。”

说罢就走,素臣在后暗尾而行。

出城半里,便是靳宅。

只见照墙甬道,门楼阀阅,兽头吞环,马柱狮石,各色全备。

门外竖着八根朱杆,门内竖着一块金匾,杆斗匾额,俱是“内府大臣”四字,其煊赫之象,无异王侯。

素臣远远的绕着屋基,走过西半边,见侧边又是一座墙门,一簇人围在那里,看走高脚的女人。

墙门内,许多和尚道士,异言异服的人。

左道一带高楼,楼窗上俱挂着湘竹帘儿,好些妇女,在内观看。

转到后面,见后门关闭,静悄悄并没一人。

转过东边,见有一座小门,一个拔发丫鬟,立在门里,看着两个小厮,手里拿着三五面铜镜,给那磨镜的老儿磨洗,生得神如秋水,面似芙蓉,双眉画黛,两目含霜。

见素臣来,目不转睛的细看。

素臣见他年小,也仔细看他,两人都出了神。

只听豁琅琅一片声响,吓了一跳,却是小厮把那磨镜的几片惊闺叶儿乱拍。

素臣回过头来,见一个妖妖娆娆的少年尼姑,站在庵门首,笑嘻嘻的看着他两个。

素臣老大没趣,洋洋的走了开去。

回到寓所,想着:“这女子竟是大贵之相,莫非是靳仁眷属?看来还是丫鬟装饰,也属不妙,与我并不相识,何故注目而视?”

好生委决不下。

不一会,大郎回来道:“信是有一个,却不甚真。

那旧邻舍也不知道,却拼着一个姓随的,叫做随意,他妻子何氏,就是相公救出来的,后来他到小人家来谢,见过一面。

他说,去岁十一月初头,有两个女人,一个道者,在一江一 口下船,往一江一 西丰城县去。

那道者也会起《六壬课》,那女人的年岁,也与小人一妻 妹相仿。”

素臣道:“那随意怎知道者会起《六壬课》?”

大郎道:“那随意因妻子做了什么恶梦,与一般船上人讲起。

就是那道者船上的驾长说,停会我们船上客人下来,替你起他一课,便见分晓。

随意问明那客人,是个道士,会诸般法术,《六壬课》是极灵验的。”

素臣沉吟道:“璇姑和大嫂,都是有主意的,如何肯与道者同船?莫非道士拿着手帕,只说我在一江一 西,去哄骗他?或有甚邪术,落其套中?如今也休管他真假,我和你分路去寻访,你竟到乍浦海边,拣一个庵观住下,一来可以留心靳家洋面上事,二来璇姑或被盗贼掳入海中,也未可定。

我回家禀知老母,径往丰城,一来访你妹子,二来去看未公,他带病上船,我原放心不下,也是一举两得的事。”

大郎道:“海面上事,小人还略知一二。

倘得寻着妹子,竟送到吴一江一 便了。”

素臣点点头,将盘缠取出五六钱,其余的都与大郎,收拾行李自去。

素臣回家,备细禀知,水夫人甚是不快,说道:“事已如此,且趁便往一江一 西去寻一寻看。

但盘费无出,未老伯父女,俱该带些礼物送他。

文虚自奚囊落水,常是三好两歉,只可在家照看门户,你孤身一人,走这许多路,也不放心,奈何?”

素臣道:“孩儿出门,若人多便有牵绊。

若是只身,要行要住,都得自一由 。

未公父女,所重情义,轻巧之物,略略带些,即可表意。

只是许多好友,都去科考,无外出游,心真远馆,盘费一事,倒是一件难事哩。”

水夫人道:“景敬亭现在家中,可去与他打算。”

素臣道:“敬亭比孩儿更穷,只恐去也无益。”

水夫人笑道:、银子是要与穷人打算的。

若求之钱虏,不啻与羊谋皮了。

敬亭为人朴实,最重一交一 情,不是假道学一流人可比。

你去与他打算,或有用处。

即使没用,亦不至为失言。

若去向亲戚中酒肉面孔人告贷,不特万无一济,抑亦不智甚矣。

即你相与诸人而论,那一个不是轻财重义的?却都是穷人。

惟匡无外颇有家财,这是富人中出类拔萃的,岂可概之常人?“素臣道:”母亲之言,真是金玉,孩儿就去便了。

“因急去看敬亭,将到门首,只见许多人拥挤观看,三四个如狠似虎的差人,手拿铁链,把敬亭一个老家人锁着,牵出门来。

不知何事,却吃一惊,把自己要借盘缠的念头,早打入赘字第一号去了。

正是:

未能风送滕王阁,早已雷轰荐福碑。

素臣上前去问,方知道为隔年漕米未完,带家属收监听比。

因入内慰问。

只见敬亭在厅上,攒着眉头,踱来踱去的,口中叹那一股冷气。

忽然看见素臣,不觉笑逐颜开,说道:“前日匆匆一面,后又造府奉看,不料已往杭州。

尊一宠一 想已进门,怎不请弟去吃杯喜酒?”

素臣叹口气道:“不要说起,又成画饼了。”

敬亭着惊问故,素臣述了一遍,道:“弟因要往一江一 西,缺少盘费,走来与吾兄商议。

不料尊纪被差人锁去,眼见得自治不暇,何能济人?弟在窘乡,不能代吾兄措完漕米,奈何?”

敬亭道:“弟正为漕米之事,在这里筹画,想吾兄在家,便有商议。

不料兄已回家,却又如此窘迫!”素臣起身欲别,说道:“弟若别处可挪,并得宽余,再来看兄。”

敬亭急忙扯住道:“另有商量,吾兄盘费,所费几何?”

素臣道:“至少得一二十金,多则益善!”敬亭大喜道:“如此,便有商量了。

弟因拙于谋生,祖产尽废,只剩有五亩沃产,少供家中食米。

如今欠下漕粮,想要卖去一亩。

无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谋套内,他必要一契买去。

弟虽别有挂户,亦不过三四金之事,不肯一并出卖。

无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谋套内,他必要一契买去。

弟虽别有挂户,亦不过三四金之事,不肯一并出卖。

今吾兄所需,既属多多益善,则弟不难于全弃矣!”素臣道:“吾兄这田,时值若干?”

敬亭道:“此田既系沃产,又在有谋田套之内,从前为图方圆,几次首人来打合,愿出重价,大约可卖百金。

但此老最刁钻,知我漕米事急,必然沦落,只怕止好照时价八十金了。”

素臣道:“轻卖轻赎,沦落也甚有限。

但系吾兄命产,于弟窃有未安!”敬亭大笑道:“吾兄那有此言?不但薄待小弟,亦且自视太轻了!”素臣不禁大笑。

敬亭道:“事不宜迟!”连忙邀至书房,写了文契,就请素臣作中,同到有谋家来。

只见有谋满面灰土,气吁吁的,站在赤日之中,手里拿着竹筹,两只眼睛,兔起鹘落的,监押着管帐先生及家人们,在那里粜麦。

看见素臣等进来,口里不住的说得罪,却心只在素上,不肯来接,吩咐一个小厮,把素臣等请到书房里去坐。

二人走入看时,只见书房里一张方桌,上堆许多租簿,一把算盘,横压在上。

旁边一个圆砚,中间凸起,四周凹下,注着纯煤的墨水。

压着几张租帐并谢孝请酒的红白残柬。

一管开花水笔,斜插在算盘之上。

侧边一张木柜,架着一架天平。

七横八竖的,乱排着几张椅杌板凳。

壁上贴着立誓不入银会,不借当物的纸条。

地下铺着鸡粪、鸭粪,窗前一张条桌,桌上放着几个黑漆也似的茶瓯,一个斗大的白木茶桶,把乱棉絮里拥着一大瓦壶的茶。

素臣道:“你看这等书房,焉得不富?”

敬亭微微含笑。

那小厮在茶壶里,筛出两杯茶,送上来。

素臣却待去接,只见小厮头上一头秃疮,脓水淋溃,黏连着灰土,挂到鬓发之下,一股腥气,直透进脑门里来。

鼻孔内两管黄脓鼻涕,像虎邱山吊桶,一上一落的,在那嘴唇边打探。

双手就似灰耙一般,兼害着满手的脓窠疮,渗濑怕人。

素臣一个恶心,几乎连敬亭家中吃的泡茶,呕将出来。

忙说道:“你放在桌上罢。”

敬亭攒着眉头,接了小厮的茶,见那茶的颜色,如酱油汤一般,面上汆着许多锅锈,二人如何敢吃!要在椅上坐去,却见满椅黏黏连连,都是些鸡鸭之粪,新旧重叠,如胶如锡,只得拱立而候。

候至外边人散,有谋方赶进来,连连告罪,做出许多局蹐之状,作了几个深揖,扯过三张椅子,拱请二人入座。

二人本不能坐,因有谋连请,只得就坐,可霎作怪,身子便要坐下去,那臀尖却不知不觉的,与那椅子若离若合,如晴蜓戏水一般。

有谋觉着,忙把衣襟扯起,将两张椅子乱扯,虽抹不净,也只得勉强坐下。

有谋开口道:“二位先生枉顾,有何事见谕?”

敬亭述知来意,向袖中取出文契,有谋接过一看,即放在桌上,说道:“这田小弟本是要的。

只是目下新嫁了小女,手头甚空,今日贱粜这麦,还是补那未完,去还各店帐目。

景先生不如别为之计。

倘真没人承受,再作计较罢了。”

敬亭道:“小弟这田,正落在老翁田套之内,除了老翁,谁人好来承买?”

有谋道:“这倒不论,难道尊府这田,只许小弟买,别人就买不得的?”

敬亭道:“老翁前日原说五亩一契才要,如何今日反推调起来?况且这田是老翁知道的,不须肥壅,水旱无忧。

这样美产不买,还买什么田呢?”

有谋道:“前日的话,也是一时之见。

如今细细打算,实是吃力,须卖去自己的田产,方可舍熟抱生,所以愈算不来了。

先生说这田好,小弟又不图方圆,难道好嫌这田不好?其实这田也只是空好看,田运十年一转,到近年来,这田也只顾变丑了!况且先生契上的价钱,也忒昂,还是别变为是。

省得说小弟沦贱了府上的美产。”

素臣立起身来,说道:“敬兄,买卖一交一 易,须要两相情愿。

老翁既不愿买,何可相强?我们既来尽魁,自可别售,不必再说了。”

一面说,一面向桌上去取那契纸。

有谋不知头路,只认是素臣在京里回来,有些积蓄,要买此田,来先尽田邻的意思。

自己又已说煞,许其别变,恐怕事有决撒。

忙把契纸抢在手中,满脸陪着笑道:“文先生直恁性急,小弟与景先生相与在前,没有商量不得的事。

方才并非推掉,实因力量不及,既文先生如此见怪,小弟倒觉不安了。

景先生,小弟勉力竟买此田罢,只是价钱,要大加酌减哩。”

素臣道:“老翁既愿成交 ,只求减价,应该多少,吩咐出来就是。”

有谋道:“此田时价,在八十两以下。

文先生性直,小弟也是爽直不过的,竟是八两一亩,银色九五。

青苗连田过割,这是大例,不消说的。

文先生是豪爽人,谅来也不希罕中物,一面立契,一面一交一 银就是了。”

素臣道:“这田时价,每亩值银一十六两,若论方圆,便须二十以外。

老翁过善勒掯,敝友不妨勉从,依小弟劈斫,竟是十两一亩。

如少厘毫,即请掷还文契,休再葛藤。

至于中物,竟不必提起罢了。”

有谋看了素臣两眼,一口应允,说道:“这田是不消踏的。

但成交 须粗备一酌,略见小弟之意,只是仓卒备办不及。

若另择期,又恐文先生怪弟勒掯。

二位先生俱是豪士,定不计较口腹。”

吩咐小厮:“进内去说,就是家常便饭,收拾出来罢。”

一面开了木柜,取出一张白纸,铺放桌上。

一锭大煤墨,在砚上横七竖八的,磨了几磨,把那枝开花水笔蘸饱,请敬亭写契。

敬亭刚提起笔,便断倒年限,准要七年。

敬亭怫然道:“大例三年为满。

如此贱价,怎还说七年的话?”

有谋再四推扳,方才五年放赎,敬亭只肯三年。

素臣道:“就是五年罢,争他怎的?”

有谋赞道:“文先生真是快人!贱性也是一刀两料的。”

敬亭见素臣允了,提笔便写,又被有谋絮絮叨叨,说出许多门房上下,重叠盗卖,对手取赎诸般条款,敬亭索性依他,与素臣都画了押,付与有谋,讨出那八十两的契纸撕毁。

有谋道:“还是用了饭一交一 银?一交一 了银用饭?”

素臣道:“饭是断断不消,请一交一 了银子罢。”

有谋嗫嚅道:“怕没有此理,又不敢不遵先生之命。”

因急跑进去,取出银来,止有十两之数,又是九折,说是没有预备,明日一早兑罢。

敬亭道:“这银怎说是九折?”

有谋道:“这是吴邑通例,后手也是一样九折。”

素臣道:“敬兄且收了,若不是通例,再来找足罢。”

敬亭把银打开,只有一锭是九三,其余多是九成散碎的,竟有许多八成在内。

因说道:“这银还合不上九成,差了四五色,如何使得?”

有谋道:“契写九五,规矩原是九三。

这银子牵算,足有九二下垆,一交一 易作九三,是极公道的。”

素臣笑道:“据老翁自己也只说是九二,怎写得九五上契?且银已九折,杂费俱无,老翁大号有谋,真可谓名不虚传。”

有谋被这几句话,说红了脸,只得胀胖了颈脖,又添上一钱八成银子。

敬亭甚不伏气,素臣道:“敬兄罢了,大段如此吃亏,在这点子上,急出什么便宜?快些回去罢。”

有谋假意留饭,素臣慌忙辞出。

敬亭赶上,说道:“此老着着上算,吾兄件件依他,都也罢了。

只有那五年之说,到底不该依允。”

素臣在袋内摸出痧药瓶,吸些入鼻,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答道:“吾兄好不见机,请问性命要紧,银子要紧?”

敬亭茫然。

素臣道:“亏弟事事依他,早些跳出粪窖,不见满衣裙上,被鸡鸭的粪屎直雌上来么?若随着吾兄与他争执,葛藤到几时?这条穷性命,便不能保矣!”敬亭不觉失笑。

素臣叹口气道:“人有千算,何足与较?我辈既做穷人,有田无田,也不争这两年,吾兄何不达也!”敬亭大悟,感叹不已。

到分路所有,将银欲付素臣。

素臣道:“你家人拿去,急如星火。

我的事还在可缓。”

遂别了回家,向水夫人说知,太息了一会。

次日日中,敬亭气吁吁的走来。

说:“田老真是可恶,累弟跑得要死,只回说不在家。

方才又去,进门就撞见了。

又说是要等粜麦,须明日再去。

弟恐吾兄心焦,故先来说知。

你说,可恶不可恶!”素臣笑道:“此富翁之常态,不足恶也。

但累吾兄奔驰,为不安耳。”

自此,累敬亭一日催讨三四遍,俱以麦为辞。

直到敬亭焦急,情愿收受他小麦,自去粜麦,然后拣着租工丑麦,抬了好麦价钱,又短些升斗,搀些空头,打发出来。

到得转粜出银,总算一算,三十六两银子,竟吃亏四两多了。

敬亭甚是懊悔。

素臣道:“此老于钱财则得算,于心地则失算,不足动气,但觉可怜耳。

此非弟之迂论,吾兄其细思之。”

敬亭点头道:“是。”

因留下尾零,将三十两付与素臣。

素臣回家,只见水夫人面有怒容,桌上摆着几封银子,地下堆着几十串钱,吃惊问故。

水夫人道:“这三十千钱,是匡家的无外与你至一交一 ,他夫人最有侠肠,知你在外借银,故着家人送来,其意可感。

这五十两银子,是吴参议的,也说闻你出门乏费,不约而同的送来。

你与他怎样往来?因何问他借银?实说与我听,休得藏头露尾。”

素臣道:“吴天门行止不端,居心奸诈,自做知县起,历升到参议,无任不贪,无任不酷。

现在家居,一交一 结官府,使势作恶,无所不为,孩儿深恶其人!只因系县中先达,新正不得不投一刺,此外从没往来,如何肯问他借贷?他常在亲友前,称赞孩儿的才学,说是无人荐拔,未得飞翀,意在收罗孩儿,入其恶一党一 。

孩儿守身如玉,岂肯堕入污泥?不知他怎生晓得孩儿在外借银?又来笼络,望母亲详察。”

水夫人回嗔作喜道:“我说你读书十年,见识安在?学问安在?竟与此等人相与起来。

既是他来笼络,不干你事,只须回他便了。”

因吩咐文虚把原银送去说:“多谢吴老爷盛情,盘缠已经凑足,心领罢了。”

素臣拿出敬亭田价,又述田有谋勒掯之事。

水夫人道:“算人终于自算,有谋可谓无谋!当初你父亲死后,家计日落,富室宋祖太因无子息,必欲招你为婿,承受彼业。

是我决意力辞。

后来你丈人谪降按察司照磨,代本府阅文,取你案首,托人议婚。

我访知媳妇德性,一口应允。

当时亲友,见我辞富就贫,颇有以为迂阔的。

那宋祖太为人,仿佛今日之田老,以盘折起家。

他既无子,其毒不得不流于女,我焉肯以汝为之婿,代受其祸乎?至这吴天门,则其祸更甚。

闻其子凤元,尤复跨灶,将来受祸必更深更惨。

汝当切记于心,不可受其笼络,致与小人同祸也!”素臣顿首受教。

把十两银子,买了几个疋头。

匡家三十千钱,留在家中用度。

带了二十两银子做盘费,收拾行囊出门,已是二月十五日矣。

素臣因在东阿经过一番,愈知江湖上的利害。

打了三十枝铁一弩一,放在袖中,以备不虞。

到十八日早晨,盘过坝来,一江一 头落了行家,雇定舱口,因前舱俱未有客,且在行中等候。

日中无事,上街闲玩。

只见一个头陀,生得相貌狰狞,身躯雄壮,额角上生一个核桃大的疣,疣上有一簇红毛。

头上束一条戒箍,把头发束住,拖下来有四五寸长,连肩带眼的罩着。

颈里挂一串念珠,黑黝黝有龙眼大小,赤着一双毛足,盘膝儿在一个行家门首,拦门坐着。

旁靠一个大包,街石上铺着一卷《金刚经》,一手拿着金瓜大一个木锤,敲着那饭篮大一个木鱼,一片声,如春潮一般轰轰的震响。

围着一簇人,在那里惊看。

只见一条大汉,分开众人进去,喝道:“你这头陀,就要化些东西,也该善求。

怎么拦门截户,把人家的生意堵住?你看,客人们进去的不得进去,出来的不得出来,是什么道理?”

那头陀敲着木鱼,眼也不抬,声也不答,嘴里啯都啯都,只顾念他的经。

那大汉焦躁道:“这头陀耳又不聋,眼又不瞎,咱老子问你话,你兀自佯憨儿带痴么?”

头陀低眉合眼,将手敲着木鱼,越发勤了。

那大汉大喝道:“兀那头陀,你人也不认得,可知咱老子是杭州有名豪杰的飞天龙郑铁腿么?再不走开,咱就一拳,把你这脑袋打做蒜泥哩!”那头陀对着经卷,率性把眼睛都闭了,如入定一般,只敲那木鱼,越发震添天价响起来。

那大汉登时把头脸胀得通红,一股杀气,从丹田里直吊到额角上来,更不发声,将练成的铁腿,向头陀尽力一腿。

只听大叫一声啊哟,跌倒在地。

众人急看,跌倒在地的,却是飞天龙郑铁腿,都猛吃大惊。

看那头陀,兀自闭着眼睛,敲得那木鱼怪响。

看那铁腿,面色都跌得豆渣一般的呆白,口里不住的哼声,一只腿直挺挺的伸着,挪动不得,大家都吓呆了。

素臣看得明白,一则因有正务,二则恐干连人命,只得忍耐。

却见众人把铁腿扛出。

那行家拿出五百钱,一疋布来,赔着许多小心。

又到西首,一般照旧打坐去了。

素臣闷闷而回。

只听得一人在后叫道:“文相公慢走一步。”

素臣回头一看,却是个妇人,依稀认得,问道:“大一娘一是谁?”

那妇人嘻嘻的笑道:“文相公贵人,那里记得?一奴一家时刻不忘,去年蒙相公救出寺来,不想今日得见!一奴一家就是何氏,相公如今可记得起么?”

素臣忽然道:“原来正是何大一娘一,你住在此地么?”

何氏把手指着道:“那一带竹笆,门前晒着鱼干的就是。”

素臣见不多远,有话要问,因便走去。

走到跟前,见一人背着一枝桨,正走出门来。

何氏道:“这就是我丈夫。

你又揽着生意么?快来见了这位相公,这便是救我性命的吴一江一 文相公哩。”

那人叫声啊哟,把桨掷在地下,忙让素臣进屋。

夫妇二人,倒身下拜,拿出茶来,殷勤伺候。

何氏道:“相公往那里去?因何闷闷不乐?”

素臣一面吃茶,一面把要到一江一 西,因船未开,在街闲行,看头陀生气之事,说了一遍。

何氏道:“一奴一家方才到大姑娘家去讨鞋样,看见那头陀生得真是凶恶,两只贼眼,与松庵和尚一般,必是个强盗出身。”

随意道:“这头陀是昨日到的,说是从天台回来,随路结缘,在这里硬化。

大家都不忿,却因他凶神模样,不敢撩拨他。”

相公说:“郑铁腿都吃了亏,越发没人惹他了。”

因向何氏道:“你留相公坐坐,吃了饭去。

有钱在床 头边,朱臭嘴船上有好鲜虾,可叫麟姐买来下酒。

我揽了富一陽一客人载,催着要开船,失陪相公,休要见怪。”

素臣起身道:“饭是不消。

我有一事问你:前日刘大郎,说你见一个道人,领着两个女子,雇船要到丰城县去,是你亲眼见的么?”

随意道:“是小人亲眼见的,却不知果是刘虎臣的家眷不是?那道人还替小人起了一课。”

因向何氏道:“你在家要着实小心,他不是断着去岁平安,今年二三月边要防不则之祸么?”

何氏道:“那里防得许多,知道他今日来,明日来哩!他还说有贵人星化解的。

只是我丈夫到刘家,没见过刘大一娘一合璇姑娘,我那日又没到船头去看见那个女子,不知可是他姑嫂两个。

相公到一江一 西去,倘真遇见,千万替一奴一问好。

并问声未小姐及素娥姐。”

素臣点头出门,随意夫妇苦留不住,只索罢了。

素臣回行住宿,次日午后,舱中客人已足,素臣下船,见何氏正在一江一 边洗菜,说道:“相公原来搭这毛里鳅的船。

这岸上就是我家,若不开船,千万到家里去吃茶,若要洗澡,也是便益的。”

素臣道声多谢,走入舱来。

那知火舱还要搭人,在船诸客,因天色向晚,略催了几句,也就罢了。

素臣正要买酒拨闷,只见何氏提着一壶绍兴老酒,托着一碟鲜虾,一碟鲜笋,笑嘻嘻的走到船篷边,说道:“一奴一家无物孝敬,掘得几棵鲜笋,送与相公下酒。”

素臣道:“怎又要你费心?只好回来谢的了!”船家双手去接,腾换过了,说道:“何嫂子,收了家伙去,怎单送鲜虾与客人,不送只醉虾与你老爹吃?”

何氏啐了船家一脸唾沫,收着壶碟自去。

素臣把一壶酒,一碟笋,吃秘罄尽,鲜虾也存不多几只,竟自沉睡下去。

众客人展放铺盖,讲些江湖上的话,议论素臣定是初次出门的,不合上船就睡,如此大意。

一个老客人道:“出门人最忌酒色二字,这相公少年美貌,大约不能免的。

你看,方才那女人送酒菜与他,这一种亲密的意思,多分是那道儿。

一到酒色迷了,那里还知江湖上的利害!”船家钻头进舱,低低说道:“那女人不要看轻了他,是经过松庵和尚的大行货子的哩!”众客人道:“这却被老客长,拿三道三的,一猜就着了!”老客人道:“这等事可以屈说人的吗?你们不听见那女人,还叫他家去洗澡吗?”

大家议论一会,次第睡下。

素臣一觉醒来,已有三更天气,听那些客人,都已酣然入梦。

因要解手,把篷掀开,见一天月色,万簌无声,懒去穿衣,就裹着一身夹被,赤着腿儿,趿上鞋子。

看着船已点开,离岸有八九尺光景,立在船舱,掩好竹篷,将身一纵,跳上岸来。

看那岸上,一带竹笆,围掩着几间冷摊瓦屋,认得是随意家里。

拣着侧边一块没月光的所在,蹲下身去,忽然记起没带草纸,正待下船去取。

忽听隐隐悲泣之一声 ,出自随意家里。

走不两步,猛然的月光耀眼,见那篱边树上,挂着亮晶晶一个大木鱼,正是那头陀所敲之物,顿吃一惊,连忙把披的夹被折叠了,束在腰间,走去把门一推,却是拴好的。

将身一纵,飞上屋檐,走过屋脊一看,只见院子里,一个赤身头陀,坐张小矮凳上,对面摆着一个浴盆,盆里气腾腾的热水。

水里躺着一个女人,寸丝不挂,两腿分开。

头陀手里拿着一双草鞋,在女人肚上揉擦。

素臣心头火发,暗想:“一弩一箭可惜都在袖里,没有穿衣服来。

不然,只消一一弩一就是了。”

只恐误这女人性命,不及回船,随手揭了五七片瓦,将身跳下,正在头陀背后,趁势向脑袋直劈。

只听刮喇之一声 ,瓦片震得粉碎,都必必剥剥,爆将开去。

头陀大叫一声,一手向素臣腿下攥来。

素臣腾开一步,飞起右脚,只听甲折一声,素臣裹的夹被已被头陀扯破。

头陀左肩,早着了素臣一腿,啊唷一声,直立起身,奔入素臣怀里。

素臣凑手不迭,把身子望上一耸,离地有八九尺高,在头陀头上直蹿过去,将右脚在头陀背上一蹬,便如蹋了石壁一般,合面倒下,震得地皮怪响。

素臣转身着地一腿,只听轰的一响,叫声:“死也!”却正踢着浴盆。

那盆里女人,正想爬起。

被这盆一掀,掀跌在地下叫痛。

盆已踢碎,浴水泼做一院。

头陀滚身挣起,望里便走。

素臣急复身赶去。

头陀忽地转身,照准素臣心窝,飞起一腿。

素臣将身向侧一蹲,凑个正着,一手托将过去,把头陀肾囊上,如托泰山一般,托起撞落,直蹿入屋里去了。

素臣抢进去,一手挺住胸脯,一手抡着拳头,在那心口、小竟、两肋里,连打五七拳。

那头陀口里、眼里、耳里、鼻里、心里、脐眼里,一齐冒出血来。

正要出去看那女人的死活,只见屋角头又钻出一个头陀来,心里着慌,大喝一声,道:“不是你,就是我了!”正是:

鸷鸟惊弓疑曲木,神鱼脱网怕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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