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四十五: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雨夕闷制风雨
话说凤姐儿正抚恤平儿,忽见众姊妹进来,忙让坐了,平儿斟上茶来。
凤姐儿笑道:“今儿来的这么齐,倒像下贴子请了来的。”
探春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
凤姐儿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
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
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
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
’”凤姐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
探春道:“你虽不会作,也不要你作。
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
凤姐儿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
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
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
可是这个主意?”
一席
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凤姐儿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一交一 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要劝。
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
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
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一妇 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
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
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
你一娘一儿们,主子一奴一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
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
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枯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
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
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
你今儿又招我来了。
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
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儿忙笑道:“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
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一位仗腰子的人。
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
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一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
说着,众人又都笑起来了。
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定要给你争争气才罢。”
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
李纨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
快拿了钥匙叫你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儿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
才要把这米帐合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
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趟。
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他们做去。”
李纨笑道:“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
凤姐儿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
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捡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反倒一逼一十我的命了。
况且误了别人的年下衣裳无碍,他姊妹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这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岂敢带累你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
凤姐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
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
凤姐儿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
画绢我就裁出来。
那图样没有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
说给你们,别碰钉子去。
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一交一 给相公们矾去,如何?”
李纨点首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
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
说着,便带了他姊妹就走。
凤姐儿道:“这些事再没两个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
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
头一社是他误了。
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
凤姐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
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
说着才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
凤姐儿等忙站起来,笑道:“大一娘一坐。”
又都向他道喜。
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
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
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
赖嬷嬷叹道:“我那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一奴一才,一落一娘一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一娘一,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十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
你那里知道那‘一奴一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
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
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
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一奴一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
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
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你也多虑。
我们看他也就好了。
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
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
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父亲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
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
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儿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个孩子倒来罢了,又折受我。”
说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
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
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
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
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
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
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
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
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紥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
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
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正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
凤姐儿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
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
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说的话且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
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
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
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这样荣耀,就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
因此吩咐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摆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
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
赖大家的忙道:“择了十四的日子,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
凤姐笑道:“别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
先说下,我是没有贺礼的,也不知道放赏,吃完了一走,可别笑话。”
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那里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
赖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
说毕又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
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
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
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
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
凤姐儿道:“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
老一娘一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
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
小幺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
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
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
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
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
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
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
不看他一娘一,也看太太。”
凤姐儿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
赖大家的答应了。
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
然后他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
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又开了单子,与凤姐儿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
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
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多往那里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
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
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
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
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粗忽,也都不苛责。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
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
黛玉道:“不中用。
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
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
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
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
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
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
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
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
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
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
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陰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
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
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
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
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
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
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
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
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
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
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
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
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
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
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
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
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
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
咱们也算同病相怜。
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
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
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
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
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
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 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秋霖脉脉,陰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陰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
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
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一江一 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其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
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
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
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著蝴蝶落花鞋。
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
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
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
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
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
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
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
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
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
黛玉笑道:“我不要他。
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
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
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
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
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
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
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
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
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
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
可有人跟着没有?”
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
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
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
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
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
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
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
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
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
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一皮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一皮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说:“这比买的强。
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
黛玉道:“回去说‘费心’。”
命他外头坐了吃茶。
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
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
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
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
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
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
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
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
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
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
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
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一习一 和睦,终有嫌疑。
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
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
暂且无话。
要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