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界现形记
第六回 巨商破产接四连三 小鬼当家瞎三话四
却说周子言周三,别过了崇茂钱庄的第一天接手的挡手杜筱岑,心里一百二十分的高兴,想道:气运红起来,只这样的顺溜。
原想在陈少鹤身上哄个千儿八百的一票,够了端午节的开支,也心满意足了。
到底还虑着方老头儿从中作梗,少鹤也操不得全权。
岂知老天方便,先给我调排开了,接续的又是这个杜筱岑。
当日在花想容台面上,凡他很像一个人,一脸的精明样子。
岂如今儿一看,也不是个上流东西---创业不足、破产有余的一个人。
是和陈少鹤朋同类也,“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一点不差。
如今既是我要一交一 大运了,少不得要改个样子。
老底子那几处玩惯的门户,屏而不用。
想到这儿,向身上一摸,摸出个皮夹子来,就在电灯底下打开来看,里头却有五元的钞票一张。
三个英洋、二十来个角子。
自言自语道:“大约有十元之谱。
绰手有余的了。
仁寿里可在眼前,“绮云阁烟馆”里的老二,我心心念念,要去住它一回,看他两腿儿肥的什么似的,叫人看了怎的不动火呢!曾经去过抽过三、五趟阿片,探探住夜的价值,至不可少要“梅花”之数。
还须加上小帐:两只烟钱,半夜点心、水果、小吃等项。
少不了又是两只大洋。
算算七、八块洋钱玩一趟,委实舍不得。
曾经和他商量,做两不吃亏的方法---花两只洋关房门。
他说不是野鸡,做不到。
好人家女儿,小老班娘娘认起真来,两记“绍兴大耳脖子”。
(寄文不知所指。
)今儿既有这几块在身上,落得阔一阔。
明儿就面一团一 一团一 了。
主意决定,便弯进了仁寿里“绮云阁”老二那里去,开了个过夜灯,抽了一夜 。
须知这回所抽的,并不是阿片。
(妙不可言)次日十二点钟才得出来。
身上只有一块英洋,七、八个角子,便坐把车子来到宝善街“怠园烟馆”(“怠”字妙极,具有深意)老主顾巧生堂里开了个灯,巧生代烧着烟道:“周先生,今儿怎地这么早?看来神气不清,很乏的样子。
敢是在相好那里快活哩?”
周三伸了个欠,笑而不言。
接着抽了两口阿片,便笑说道:“有趣,有趣!『绮云阁』里的小老班娘娘着手了!”巧生“嗤”的一笑道:“哪一个嗄?老二呢,还是老三?”
周三道:“自然是老二了!老三是丑来,倒贴我钱,还不高兴哩。”
巧生又“嗤”的一笑。
周三道:“笑什么?”
巧生道:“小老班娘娘,谁和你说来?既是小老班娘娘,时小老班呢?”
周三道:“小老班倒很得意。
据说现在青海电报局里,要赚到一百两银子一月哩。”
巧生大笑道:“鬼也鬼也!……”周三忙问缘故。
巧生道:“日后自知。
---光景没吃饭哩,去叫饭罢。”
周三道:“也好。
就对过『得和馆』去叫一个生妙鸡片、虾球、腰片汤。
三样够了吗?”
巧生笑道:“唷?周先生阔哉!不然,是老花样---不是一碗清血汤,便是一客木樨饭。
要不了一角洋钱的。”
周三笑道:“别乱说!你须知道我三老班发了财了!”巧生笑着去叫了饭菜。
吃罢,又添两盒阿片,消磨了一会儿。
已三点钟了,只见那些掮客,陆陆续续到来,头里都不开谈买卖,尽着抽烟。
只抽得烟雾腾天,云霞匝地。
差不多又是两个钟时间,那班掮客一个个蠕蠕作动,欠身而起,(一精一妙入神,吴道子无此神笔。
)开谈起生意经来。
周三瞧着一个叫做王二夫的招招手,二夫促过来道:“子翁有何见谕?”
周三道:“墨其(同行暗号)长(长,便是涨也。
)足了吗?”
二夫道:“长的十足,不过三天的市面,就要回了。
(回,便是跌价也。
)这一回,回下去,不知要回到什么地步哩。
所以这两天市面都没了。
大家观着,晓得就在眼前大宗到来,立刻要回到顶底度数。
固此手里有货的,要想出脱抢个鲜。
只是没有胃口(胃口,即买进也。
)子翁若有时小胃口,兄弟还可以应酬。
不过三、五十件罢了。”
周三笑道:“你手里有多少?”
二夫皱着眉道:“说不得。
这两天我肠子都愁断了,手里有八千件哩。”
周三道:“我通买。
有时我还要。
---八万件也不嫌多。”
二夫愕然道:“子翁说玩话?”
周三正色道:“我何曾玩过来?银子是现的。
拿货单来,立刻拿银子去。”
二夫惊疑不已,含糊着和别个商量道:“可知墨其有什么信息吗?看长有吗?”
一个道:“没有长的道理。”
又一个道:“我有计较在这儿,---周三要买,无非看长。
索性加上两三个长头,打伙儿一起去唬他一唬,看他怎样?”
二夫道:“我做了十多年的生意了。
细细想来,断无长的道理。
---看他神气,极似大长而特长的样子。
倒决断不来哩。”
一个道:“坎坎你说急的要上吊,这会儿子有了这好机会,有甚商量?卖了就完了,赚了一票,也算济运大好的了。
又要痴心妄想到长的念头上去了。”
二夫一想,果然不错。
便自顾去和周三一交一 易了。
那一个问那一个道:“怎地你也劝二夫卖去?倘使真的长起来,岂不是对不住他呢?”
一个道:“你忒煞女人腔了!他今儿通卖了,也着实掘了一票哩。
他手里有七、八千呢,头二万弄进了,等他真的卖掉了,足见有稳长的消息。
我们手里虽没有二夫这么多,大可以放心,不到合资钱不卖。
落得叫他给我们做一粒定心丸。
他嫌多嫌少,干我们甚么?”
(算你晦气)又一个着实佩服。
这且搁过一边。
且说王二夫听了那一个的议论,着实不差。
转念道:“他既劝我卖掉时,他手里又不过一、二百件,何不托我并卖了?只怕果有长的梦想。
(真是梦想,梦想!并非“妄”字之讹)点了点头,便对周三道:“那几个朋友手里真……真一件也没了。
我手里的,也不能一起卖脱。
子翁面上,让三千件吧。
不过价钱不能依现市的。”
(二夫亦殊一精一炼的,是此辈人口脗,作者何处学来?)周三笑道:“简直些儿吧。
我也不是一胡一 涂虫。
(妙语如珠。
)你有多少?通拿来。
要甚价钱?尽管儿说。
不过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明白,烦劳你对众朋友知照一声,今儿是四月二十三,(忽点出日子,奇极!有了日子,便好查对,足见无一事没来历者。
即如“怠园”明眼人一望而知,不过一个心横了下去。
)二十五的四钟为限。
在期限之内,有多少?要多少。
价钱不论。
只消说得出。
要十两银子一件;二十两银子一件,说得出口,我就拿出银子。
限一点钟之内,即期汇划到庄票,一手一交一 钱,一手一交一 货。”
说着倒转身,抽阿片烟了。
(活现活现)那王二夫倒找不到是何秘诀。
(我也不懂。
何况你们)心上忐忑不定。
摸拟了一会儿,道:“四两银子一件,你要时八千件一起买去。”
周三道:“拿单子来看!”二夫便取出栈单,共有十来张。
一一看了数目,合拢来一点,不错!恰正八千件。
便道:“我去出票子。”
说着匆匆而去。
那许多墨其掮客,并自己做点小货的,不止十几个。
瞧着周三看过栈单匆匆而去。
都一蜂上来,围住了王二夫,七张八嘴的问道:“多少数目?”
王二夫说了。
便把限期一层也宣布了。
(或谓二夫是忠厚人,我谓二夫是乖觉人)大家也以谓诧异,议论纷纷,莫衰一是。
内中一个姓牛的,忽然省得(省得的不姓牛姓了,牛省得甚么?一笑。
)道:“没有道理的。
周三光景合上了一个大资本家?想做一个海底槍笆的事业?”
大家咸以为然。
(一群牛)二夫沉吟了一会儿道:“未必是的。
大凡做海底槍笆的人,一定特别的识见,非常的手段。
若是现在九月间,或是来源还远?……我便猜定了。
你们想呢,现在是四月,来源就在目前,而且这宗来货比寻常要多三、四倍。
那里做得到呢。”
众人想想,却又不错。
这事其实作怪,现在一顿买去八千件,银子三万二千是真的。
只见对面炕上一个人在那里冷笑。
二夫一看,不是同行朋友,却是“上海日报馆”改本地新闻的金先生。
便道:“金先生是聪明人。
做到主笔的,必定有特别的见识。
倒详详这市面看。”
金先生笑道:“『古吉鲁轮』触礁的。
电报,不是今天各报都有的?”
二夫道:“那是知道的。
但是『古吉鲁』并不是专运墨其的,不过带装着一千多件,与市面上九牛一毛,毫不干涉。”
金先生又冷笑一声道:“你知道周三是甚等样人嗄?”
众人一想,恍然大悟,于是打伙儿应有尽有,只等周三到,一起卖给他。
恰正周三已到,拿出崇茂庄即期票五七张,合成三万二千两之数,一交一 易已定。
众人公举王二夫做代表和周三一交一 易。
周三心里已想过:这事情做得拙了。
在少鹤终算丢了三万多银子,然而究竟不是一文不值的,哪怕折到天尽头去,两万银子到底收得回来。
不过一万多点银子---,他也不要紧,我就不过摸了二千还不到的银子,就做断了这条路,不大合算。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便道:“一古脑儿,究竟还有多少?”
二夫道:“尽在于此四千七百件。
这点点通市面十有八九了。”
周三点了点头道:“怎地这般少?上海市面端的不兴了。
我想至不可少终有三万件,才可以销差,如今一半都不到,怎好呢?”
二夫听他自言自语,又是到死也懂不来的事。
只见他又道:“我拜托你通市面,收一收看。
有大票儿的,最好,省得一趟一趟的零碎做。
今儿什么时候了?打票子是来不及了。
明儿一起算罢。
不过这四千七百件,明儿短了一件,我不答应的!”又三十六张货单,腾来倒去,翻了一阵,一交一 给二夫道:“你去敲敲着实,不要到明儿多一句话。”
二夫沉吟了一会儿,悄悄的对周三说道:“你肯加五钱银子二件,通在我身上,包管四千七百件,一件不短。”
周三大为欢喜,一口应承。
二夫便去和众人只说老价钱,银子明儿付清,货单存在我处。
如若不信,就把我的银子算给你们。
为因周老三忒利害,倘使明儿短了一件,要罚我一千银子呢。
众人都道:“笑话了。
我们还信不过你王二翁吗?”
说罢一蜂都散了。
二夫也着实欢喜---不道又是二千几百两银子外快。
便回复周三道:“敲着实了。
一定明儿。
向我一人说话就是了。”
周三道:“你须叫个人出来保一保,(奇)若是短了一件,怎样说话?我和你说一句知己话:你们都在梦里,包不住明儿还有比我更大的胃口,更肯出重价的人出来呢?所以我的心都急碎了。
你们做做买卖,巴不得多赚一个是一个。
我终不放心,只怕明儿等得我到来,四百七十件都没了。
并且我打不得早起,到得又迟。”
王二夫吃周三说得六神无主,便道:“货单你先拿去,终好了。”
周三笑道:“无此情理。
别和我说出外教话来。”
二夫又道:“那末一张万三千的存在你做保证,就是了。”
周三道:“也好。
待我写张收条给你。”
二夫道:“你出了收条,明明要我证据了。”
周三笑道:“随你大才的便。”
二夫道:“我也彼此信得过你。
也不用出收条,我也不写证据了。”
说罢,把三千张的那张庄票向烟盘里一放,拱手自去。
周三便收好了,慌忙来到“海南春大菜馆”,寻到六号房间,只见杜筱岑一个儿拿着一本洋版小本子出神的瞧着。
周三忙招呼道:“筱翁,只怕等的不耐烦哩?”
筱岑忙放了那本书,笑道:“还好,还好。
也来的不久。”
周三瞧那本书,原是一本光绪二十九年癸卯科《一江一 南乡试闱墨》。
(好笑)便道:“筱翁,真是实心办事,一无假借的了。
若是现今我们中国的大小官员,农、工、商、学界诸多人,也像筱翁这么实心实力,志在必成的办起来,还怕不振兴吗?”
筱岑道:“不瞒三阿哥说,我也不过在这么样的事务,自己信得过自己,不作兴放一点儿松。
---若说除了这么样的事务呢,唯有抽大烟是认真不过的。
譬如约朋友,约烟馆里,或是哪里有大烟奉客的,只作兴比约着的时间早两个钟头已到了。
不作兴迟了一分钟方才到来。
若是丢过了『烟花』两字,约个去处,譬如原约的礼拜日一点钟,最快礼拜二的一点钟到来。
还算着实不脱约。
倘使懒待些儿,去年约的,今儿还没曾赴约哩。”
(形容绝倒,虽无其事,却有是意。
目下烟禁,虽不甚力,尚不曾罢休。
然而烟禁的结果是否完全,吾不敢说。
)周三笑道:“那是言之过甚哩。”
闲话休题,且把请客票来写。
筱岑道:“我想索性去请田家姊妹花来,你看好吗?”
周三瞧了一瞧时计道:“七点还欠五分,不过跳加官罢哩。
她们俩个顶早要十点后上台哩。
去请请看,作兴月峰倒肯来的。
我代你写。”
筱岑忙道:“使不得!须得我自己写,笔气不落俗套。
可知生意人的字和念书人的字截然不同,显而易见的很。
我并非乱道,别的假充斯文,原来全本滑头。
唯有几个书法,休说借一名举人做门面,倒委曲了。
其实鼎甲都有意思,我的笔姿纯乎『天公先生』的一路。
我写字落了『天公先生』的名款。
好叫『天公先生』自己也认不真。”
周三连忙把笔放下。
筱岑便磨得墨浓、蘸得笔饱,一挥而就。
写的是:
飞 请
小峰 月峰 两位艺员速驾福州路中市、海南春西餐馆第六号请赏异味,藉聆。
雅教,谨此仰攀,伏祈。
俯就,万勿推却,不胜雀跃之至,专诚敬叩玉安。
企候
一宠一 临。
是幸。
职生杜寂啸岑氏顿首
周三先生在座
周三瞧着筱岑一路写,一路没口儿的喝采道:“噎!好吗!银钩铁画。
硬---硬硬---硬得不得了!噎,噎噎噎……好吗?笔走龙蛇飞舞得很,苍古得很。
噎,噎噎,噎噎噎!”筱岑写罢,掷笔狂笑道:“如何?……岂是代得笔的吗?”
周三又道:“噎!不得了!写得出神入化,而且句语也不比寻常。
好个『仰攀』,好个『俯就』。”
筱岑长叹一声道:“冤哉,枉也!好处何尝在『仰攀』『俯就』之间哉?所以之最神是在『雀跃』者也。
而『雀跃』一联,最得乎神者也!”(妙妙!如何形容出来。
)反复读了两三遍,摇头摆尾,奇形怪状,实在描写不来。
也是没法儿想的事。
周三瞧了一会儿,又道:“这『职生』两字作什么解?敢是职员的意思吗?”
筱岑含着一脸的喜容,把身子东歪西扯了一阵,耸肩拥鼻的道:(说实在,描写不来,真真客气了。
读来已觉有一个活现的杜筱岑在字里行间,“摇摆”两字,化作“东歪西扯”了一会儿,绝妙!)“然而非也。
(“然而”两字,其实用不着。
恰恰假斯文口脗)职生者,举人之谓也。”
周三忙道:“承教,承教---。
这么着交代细崽请去,别延待了。”
于是把叫人钟一按,便“唧灵灵……”的走响。
细崽应声而至。
周三昂然道:“快去请来。”
细崽忙接了请客票一看道:“老班,小峰、月峰现在十九号里三层楼上。”
筱岑忙道:“单是姊妹俩吗?”
细崽道:“不只呢,大约十三、五个哩。”
筱岑道:“多是女客吗?”
细崽道:“男的多些。
光景是京里出来的官一场中人。”
筱岑没了主意。
是请的好,还是不请的好?瞪瞪的瞧着周三。
周三道:“自然去请的。
虽则她们不是婊一子 。
然而终竟是唱戏的。
和婊一子 却是朋同类也。
怎好说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大人家的千金小姐?并且现儿上海,似乎不大作兴。
京城里是名分应条子的。
就是从前譬如谢家班、林家班、鲍家班、张家班……,哪一个不出局的吗?”
筱岑道:“终竟三阿哥熟悉『花丛掌故』。”
正说得高兴,忽见一个人探了一探头,直冲进来。
筱岑忙道:“咦!梅生,巧极哉!”梅生道:“这里来谈一句。”
便看到一陽一台上嘁嘁喳喳了两三句,只扣得筱岑大有慌张之状。
道:“……真吗?”
梅生道:“我是在那边来呀!”筱岑一跺脚道:“死的成哩!”不知是何急事,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