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闲评
第十二回 傅如玉义激劝夫 魏进忠他乡遇妹
诗曰:
祸患从来各有机,得便宜处失便宜。
知心惟有杯中酒,破梦无如局上棋。
逆耳忠言真药石,媚人软语是妖魑。
苍苍自有成规在,莫羡聪明莫笑痴。
话说田尔耕坐了几日监,打了几次比较,哀求召保出来,变产完赃才释放回来,竟到刘家庄来。
门上已知来意,便回他大爷不在家。
尔耕坐在厅上发话道:“我本不认得甚么小张,你家要谋他的田产,才请我做合手,如今犯了事就都推在我身上,代你家坐牢、打板子。
如今也说不得了,只是这些赃银也该代我处处,难道推不在家就罢了么?”
遂睡在一张凉榻床 上喊叫。
那刘天佑那里肯出来?随他叫罢,没人理他。
等到日中急了,提起桌椅家伙就打。
天佑的母亲听不过,叫个丫头出来问道:“少你甚么钱,这等放泼?有语须等大爷回来再讲。”
尔耕道:“你家没人,难道都死尽了?没得男人,拿婆娘丫头来睡1那丫头听见这话,飞跑家去了。
尔耕闹至晚,便碰头要寻死。
刘家女眷才慌了,从后门出去,着人央了几个老年的庄邻来,解劝道:“实在刘大爷自为官司到东庄去,至今未回,等一二日他家来,少不得代兄作法。”
尔耕口里夹七带八的话,说出来人都听不得。
一个老者道:“你都是空费力,你们原从好上起,如今事坏了,他家怎说得没事的话?他如今不在家,我老汉保他,定叫他处几两银子与你完官,你且请回。”
尔耕道:“几两银够干甚事?四百两都要在他身上哩。”
老者道:“也好处,等他来家再讲。”
尔耕也没奈何,只得气吁吁的坐着。
刘家取出酒饭来与他吃了。
众人做好做歹的撮他出来,尔耕道:“既是众位分付,竟尊命拜托,他若不代我完赃,我与他不得开一交一 ,再来罢1与众人拱手而别。
尔耕也还指望天佑助他,故留一着,漫漫的走到自己庄上宿了。
次日清晨来会进忠,傅家还未开门,尔耕等了一会才开门进来。
又过了一会,进忠才出来,问道:“张家银子有了么?”
尔耕道:“还说银子,你只看我的屁一股1遂掀起裤子来,只见两腿肉都打去了。
进忠惊问道:“这是怎么说?”
尔耕把前事说了一遍。
进忠道:“也是你们自作自受,前日我说要他现的好,就不全也还得他一半,不致有今日。
老刘却要谋他的田产,这也是天理!难道老刘就不贴你几两么?”
尔耕道:“昨日到他家去,他推不在家,被我打闹了一常官限明日要完一半,没奈何,特来求兄挪借百金,容日卖田奉还。”
进忠道:“那得许多?况这事又不是我惹出来的,你还去寻刘兄去,我也只好贴补你些须。”
尔耕道:“连你也说这没气力的话,赢了银子可肯不要?”
进忠道:“我是公平正道赢的,你们要图谋他的田,反把我的事弄坏了,到说我不是?”
尔耕无言可答,说道:“如今长话短话都不必说了,只求多赐些罢,就是兄的盛情了。”
进忠道:“我送你三十两,也不必说还了。”
尔耕道:“随仁兄尊意,再添些。”
进忠被他缠得没法,只得又允他二十两。
留他吃了饭,进来开箱子拿元宝。
如玉问道:“你拿银子做甚么?”
进忠将尔耕的事说知。
如玉也不言语,向窗下梳头。
进忠取出银子就走,箱子忘记锁,来到前面将银子与他,送出庄前。
尔耕道:“会见老刘时,相烦代我说说。”
进忠道:“你也难尽靠他。”
拱手而别。
进忠回到房内,不见如玉,走到丈母房里看,又不在,问丫头时,说睡在床 上哭哩。
进忠忙进房,掀开帐子,见如玉和衣朝里睡着。
进忠摇他摇,问道:“你睡怎的?”
如玉也不理他,进忠双手搂住,才去一温一 存他,如玉猛然一个虎翻身,把进忠掀了一跌。
爬起来坐在床 沿上,忙陪笑脸说道:“你为何这等着恼?”
如玉骂道:“你真是个禽一兽 ,不成一人 。
我说你跟着田家畜生,断做不出好事来!那畜生,在京里跟石兵部同沈惟敬通番买国,送了沈惟敬一家性命,连石兵部也死在他手里,他才逃到这里。
如今又来弄到我们了。
他与你何亲何故?今日来借三十,明日来借五十,你就是个有钱的王百万,你的银子是那里来的?你自己坏了良心,昧下官钱,来把别人去挥洒,是何缘故?我前日再三劝你,不要昧心,把礼送了去,你听信着那畜生撮弄,就不去了,还哄我说没有全收,可可的都送与他了。”
进忠道:“送过了,谁说没有送?”
如玉从床 里面取出一封文书来,抛到他脸上道:“你瞎了,不认得字罢了。
难道我也瞎了?这不是去年八月的批文,注中书不收礼罢了,难道连文书也不收?你当初救我时,因见你还有些义气,才嫁你的,原来你是个狼心狗肺之徒!也是我有眼无珠,失一身 匪人。
他文书上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如今在那里?刘家欠你甚么银子就有九百两?明是穿起鼻子来弄你的,你输了是现的,你赢了就将田产准折,还管田产归他们,只写张空欠票哄你,及至弄坏了事,又来?借你的银子完官,就是三岁孩子也有几分知识,你就狗脂涂满了心了?”
一头骂,一头哭,骂得进忠一声儿也不敢言语。
丈母听得,走来劝解,女儿如玉也不理他。
婆子坐一会,对进忠道:“贤婿,你也莫怪他说,只是那田家畜生本是个不学好的人,你也要防备他1又坐了一会出去。
如玉整整睡了一日,水米也不沾唇。
到晚夕,进忠上床 ,又絮聒起来。
进忠一温一 存了半夜,才略住口。
进忠道:“好姐姐,你看往日之情,将就些罢1如玉道:“你这样人,有甚情意?你一个生身之母寄食在人家,也不知受人多少眉眼,眼巴巴的倚门而望,离此不过几百里路,也不去看看,就连题也不提。”
进忠道:“好姐姐说得是,我到秋凉些便去接他来。”
如玉道:“早去接来,也好早晚服侍,尽一点人子之心。”
进忠渐渐一温一 存和洽,未免用着和事老人央浼,方才停妥。
事毕后,犹自假惺惺的叹气。
进忠一连十数日不敢出门,终日只在庄上看人栽秧。
有诗赞如玉的好处道:
法语之言当面从,妇人真有丈夫风。
进忠若守妻孥戒,永保天年作富翁。
话说田尔耕先完了一百两官限,讨保在外,正是官无三日紧,就松下去了,依旧又来与进忠等在一处。
见进忠还有银子,便日逐来引诱他进京去上前程。
进忠本是一头水的人,又被他惑动了,却又不好对妻子直言,只得漫漫的引话来说,后才归到自己身上。
如玉道:“我劝你歇歇罢!有银子置些田产,安居乐业的好。
这又是那畜生来哄你,要骗你银子,你若跟他去,连性命都难保。”
进忠便再不敢题了。
尔耕见诱他不动,只得又来勾他赌钱。
写张假纸来借银子,如玉执定不肯,他也没法了。
因恨刘家不肯助他,又去闹了几次,总回“未曾家来”。
尔耕气极了,长在人前酒后,攻伐他家一陰一私之事,天佑奈不得,反同张家合手,送他到州里打了四十,下监追赃,把庄房田产都卖尽了也不够,又打了四十,递解回籍。
又来进忠处求助,只得又送他几两盘缠而去。
刘天佑只因一时小忿,酿成后日灭门之灾。
正是:
一交一 道须当远匪人,圣贤垂戒语谆谆。
只因小忿倾狐一党一 ,屈陷山东十万民。
自田尔耕去后,进忠恶刘天佑奸险,也不与他来往,只在家中管理田产,夫妻欢乐。
一日,有个州中亲戚来,傅家置酒相待。
那人亲自临清来的,说道:“北路麦种刻下涌贵,若是这里装到临清去卖,除盘缠外还可有五六分利息哩。”
傅婆婆道:“我还有两仓麦,装了去卖到好哩。”
进忠听见,次日等那人去了,便对丈母、妻子商议,要装麦到临清去卖,便船接母亲来。
婆子应允。
如玉道:“你几时回来?”
进忠道:“多则三个月,少则两月。”
如玉道:“你须早去早回,恐我要分娩。”
进忠道:“知道,来得快。”
即日雇船盘麦,共有二千石。
进忠又买上一千石,装了六只船,收拾齐备,别了丈母、妻子上船,竟往临清来。
一路早行夜宿,不一日到了临清关口,挽船报税,投了行家,卸下行李。
主人家道:“半月前果然腾贵,连日价平了些。”
次日,就有人来议价看麦,五六日间都发完了。
进忠乘间访问王府住处,行主人道:“在南门内大街。”
进忠便取了一个朱一江一 州的手卷,一件古铜花觚,都是鲁太监送礼之物,走进南门大街。
到州前转湾,往西去不远,只见两边玉石雕花牌楼,一边写的是“两京会计”,一边是“一代铨衡”,中间三间,朝南一座虎座门楼,两边八字高墙,门前人烟凑集。
进忠不敢上前,先走到对门一个手帕铺里问道:“老哥借问声,王府里有甚么事?”
店家道:“王老爷新升了浙一江一 巡抚,这都是浙一江一 差来头接的。”
进忠道:“惊动。”
拱拱手别了。
走到州前,买了两个大红手本,央个代书写了。
来到门首,向门公拱拱手道:“爷,借重回声,我原是吏科里长班魏进忠,当日服事过老爷的,今有要事来见,烦爷回一声。”
那管门的将手本往地一丢道:“不得闲哩1进忠低头拾起来,忙陪笑脸道:“爷,那里不是方便处,我也是老爷府中旧人,拜烦禀声罢。”
说着忙取出五钱银子递与门公道:“权代一茶。”
门上接过着,等一等类报罢。”
进忠道:“我有紧要事求见。”
门上道:“你若等得,就略坐坐,若等不得,明日再来。”
进忠没奈何,只得又与他三钱,那人才把手本拿进去。
进忠跟他进来,见二门楼上横着个金字匾,写着“世掌丝纶”。
进去,又过了仪门,才到大厅,那人进东边耳门里去了。
进忠站在厅前伺候。
看不尽朱帘映日,画栋连云。
正中间挂一幅倪云林的山水,两边围屏对联,俱是名人诗画。
正在观看,忽听得里面传点,众家人纷纷排立厅前伺候。
少刻,屏风后走出王都堂来。
进忠抢行一步,至檐前叩了头,站在旁边。
王老爷道:“前闻程中书坏了事,你母亲朝夕悬念。
后有人来说你在扬州,怎么许久不来走走?”
进忠道:“小的自湖广逃难,一向在扬州,近收得几石麦来卖,闻得老爷高升,故来叩贺老爷。
小的母亲承老爷恩养,特来见见。”
说毕,又跪下,将礼单手本并礼物呈上道:“没甚孝敬老爷,求老爷哂存。”
王老爷道:“你只来看看罢了,又买礼物来做甚么?”
进忠道:“两件粗物,送老爷赏人。”
王老爷道:“到不好不收你的。”
叫家人拿进去,取酒饭他吃。
进忠道:“求老爷分付,叫小的母亲出来一见。”
王老爷道:“你且吃饭去。”
进忠道:“小的十多年未见母亲,急欲求见。”
王老爷笑道:“你母亲到好处去了。”
笑着竟进去了。
原来这王老爷就是王吏科,不十余年仕至浙一江一 巡抚,这且不言。
单讲那小厮进去,不一会,捧出酒饭摆在厅旁西厢房内,叫了个青年家人来陪他饮了一会。
进忠道:“小弟远来,原为接家母,适才老爷不肯叫家母出来,只是笑,又道家母到好处去了,莫不是家母有甚事故?”
那管家道:“向日老兄曾有书子来接令堂的?”
进忠道:“没有呀1管家道:“上年有个姓魏的,差了人来,说是自湖广来接令堂的。
老爷因路上无人照应,故未让令堂去。
至去年老爷在京时,有个小抠儿来见,后带令堂上任去了。”
进忠才知是云卿接去。
又问道:“此人现在任何处?”
管家道:“记不清了,想也就在这北方那里。”
吃毕酒饭,进忠出来,却好王老爷也出来,进忠叩头谢过赏,说道:“小的要求见母亲一见。”
王老爷道:“五年前云卿在湖广,有人来接你母亲,才知你的消息,我因路上无人伴送,故没有叫他去。
去年春间他升了蓟州州同,到京引见后,同你母亲上任去了。
他曾说你若来时,叫你到蓟州相会。
你可去不去?”
进忠道:“小的这里麦价尚未讨完,还要收些绒货往南去,只好明春去。”
王老爷道:“你若贩货到南边去,何不随我船去,也省得些盘费。”
进忠道:“恐老爷行期速,小的货尚未齐。”
王老爷道:“也罢,随你的便罢。”
分付小厮进去取出五两银子赏与进忠道:“代一饭罢,无事可到杭州来走走。”
进忠答应,叩谢出来。
回到下处,心中凄惨,母子相离十数年,又不得见,闷昏昏早早睡了。
次日起来,出去讨了一回帐,无事只在花柳中串。
又相一交一 上个福建布客,姓吴,号叫晴川,同侄纯夫。
乃侄因坐监回家,在临清遇着叔子,等布卖完一同回去。
其人也是个风月中人,与进忠渐渐相与得甚好。
时值中秋佳节,进忠置酒在院中周月仙家,请吴氏叔侄并几个同寓的赏月。
怎见得那中秋佳景?但见:
秋色平分,月轮初满。
长空万里清光,阑干十二处,渐渐新凉。
遥忆琼楼玉宇,羡仙姬齐奏霓裳。
风光好,南楼生趣,老子兴偏狂。
更玲珑七宝,装成宝镜,表里光芒。
婆娑桂子,缥缈散天香。
一自嫦娥奔走,镇千年,兔捣玄霜。
人生百岁,年年此夜,同泛紫霞觞。
众人对月欢呼,直饮至更阑方散。
自后众人轮流作东赏月,直到二十才止。
一日,进忠中酒,起早来约吴氏叔侄吃面解酲。
走到房前,见尚未开门,隐隐有哭声,甚是疑惑,从窗缝里张见老吴睡在床 上哭哩,纯夫才下床 。
进忠轻轻敲门,纯夫开了门,进忠问道:“令叔为甚悲伤?”
纯夫道:“昨晚家里有信来,先婶去世了。”
进忠道:“死者不可复生,况在客边,尤须调摄。”
晴川起来道:“老妻丧后,儿女幼小,家中无人,急欲回去,只因这里的麦又未发得,故此忧煎。
昨闻蓟州布价甚高,正打点要去,不意遭此惨事。”
进忠道:“蓟州的信不知可确?”
老吴道:“布行孙月湖与我相一交一 三十年,前日托人寄信来,怎不的确?”
把来书拿出与进忠看。
进忠道:“我正要到蓟州去,老丈何不把布抄发与我,只是价钱求让些。”
纯夫道:“难得凑巧,我们都照本兑与你罢。”
老吴也欢喜起来了,去照庄马查发,共银一千一百三十两。
进忠三四日间把麦价讨齐了,一交一 兑明白。
吴晴川道:“我车脚已写在陈家行里,一总也兑与你去罢。”
进忠置酒与他叔侄送行,老吴感激,挥泪而别。
进忠也收拾车仗,望北进发。
时值暮秋天气,一路好生萧瑟。
但见: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
西风飒飒秋容老。
夕一陽一残柳带寒鸦,长堤古驿羊肠杳。
雁阵惊寒,鸡声破晓。
霜华故点征裘蚤。
轮蹄南北任奔驰,红尘冉冉何时了。
进忠押着车子,晓行夜宿,不日到了蓟州城下。
早有两三个人拉住车夫问道:“投谁家行的?”
进忠道:“孙家。”
那人道:“孙月湖死了,行都收了,到是新街口侯家好,人又和气,现银子应客。”
进忠道:“也罢。”
三人引着车子走进城来观看,好个去处,但见:
桑麻遍野乐熙恬,酒肆茶坊高挂帘。
市井资财俱凑集,楼台笑语尽喧阗。
衣冠整肃雄三辅,车马邀游接九边。
幽蓟雄才夸击筑,酣歌鼓腹荷尧年。
一行车仗来到侯少野家行门首,见一老翁,领着一个小抠出迎。
进忠下了牲口,到客房楼上安下行李,拂尘洗面更衣,才宾主见礼坐下。
侯老道:“客官尊姓?贵处那里?”
进忠道:“姓魏,贱字西山,山东东平州人。”
进忠也问:“老丈大号?此位何人?”
侯老道:“老汉贱字少野,只是小小儿,乳名七儿。”
茶汤已毕,安排午饭,置酒接风。
席间问及布价,侯老道:“近来却是甚得价,明日自有铺家来议。”
次日,果然各铺家来拜,也有就请酒的。
进忠问侯老道:“贵处二府好么?”
侯老道:“好却好,只是性直些,山西人最强鲠。”
进忠道:“闻得是南边人。”
侯老道:“他是山西沁州人。”
进忠道:“姓甚么?”
侯老道:“姓王。”
进忠道:“闻得是姓魏。”
侯七道:“前官姓魏,是蓟州人,不上三个月就丁忧回去了。”
进忠听见,惊讶起来。
侯老道:“是令亲么?”
进忠道:“是家叔。”
说毕,心中抑郁,酒也不大吃,推醉去睡了。
心中凄惨道:“千里而来,指望母子相会,不意又回南去!何时才得见面?”
泪涔涔哭了半夜。
睡不着,只见月色横窗。
推开楼窗,只见明月满天,稀星数点。
坐了一会,觉得有些困倦,关上窗子上床 睡下。
忽听得琵琶之一声 ,随风断续,更觉伤心。
再侧耳听时,却是声从内里出来,时人有《春从天上来》词一首道得好:
海角飘零,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
梦回天上,金屋银屏,歌吹竞举青冥。
问当时遗谱,有绝艺鼓瑟湘灵。
促哀弦,似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梨园太平乐府,醉几度春风,鬓发星星。
舞彻中原,尘飞沧海,风云万里龙庭。
写一胡一 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
醒醒,一轩凉月,灯火流萤。
进忠一夜 无眠,早晨正要睡睡,只见侯老引着铺家来发布,进忠只得起来发与他,整整忙了一日。
记完账目,已是傍晚,七官取酒来,吃了数杯,进忠觉得困倦要睡,遂收拾杯盘,讨茶吃了。
进忠道:“我独宿甚冷静,你何不出来相伴?”
那七官却也是个滥货,巴不得人招揽他,便应允道:“我去拿被来。”
进忠道:“不消,同被睡罢。”
二人遂上床 同寝。
进忠道:“昨日一夜 也未睡着,听见你家内里琵琶弹得甚好,是何人弹的?”
七官道:“想是家嫂月下弹了解闷的。”
进忠道:“令兄何以不见?”
七官道:“往宝坻岳家走走去了。”
进忠笑道:“令兄不在家,令弟莫做陈平呀1七官打了他一拳道:“放狗屁。”
二人遂共相戏谑,搂在一头去睡。
次早起来,同七官到各铺家回拜过,街上游玩了一回,归家吃午饭。
无事坐在门前闲谈。
只见卖菊花的挑了一担菊花过去,五色绚烂,真个可爱。
此时是十月初的天气,北方才有菊花。
进忠叫他回来,拣了六棵大的,问他价钱,要六钱银子。
进忠还他四钱,不肯,又添他五分才卖。
称了银子,七官家去取出四个花盆来,叫卖花的裁好,剪扎停当,摆在楼上。
七官去约了他一班好友来看花。
果然高大可爱,内中有两棵,一名黄牡丹,一名红芍药,着实开得精神,有诗为证。
其咏黄牡丹道:
独点秋光压众芳,故将名字并花王。
陶家种是姚家种,九月香于三月香。
烂漫奇英欺上苑,辉煌正色位中央。
谁言彭泽清操远,篱下披金富贵长。
其赋红芍药道: 曾于河洛见名花,点缀疏篱韵自佳。
澹扫胭脂倾魏国,朝酣玉体赛杨家。
丹心?露争春艳,细蕊含娇晕晚霞。
正色高风原不并,只因早晚较时差。
进忠置酒请众人赏花。
次日,众人又携分来复东,一连玩了几日。
一日,进忠出去讨了一回帐回来,适七官外出,只得独自上楼。
来到半梯间,听得楼上有人笑语,进忠住脚细听,却是女人声音,遂悄悄的上来,从阑干边张见一个少年妇人,同着两个小女儿在那里看花。
那妇人生得风韵非常,想必是主人的宅眷,竟直走上来。
那妇人见有人来,影在丫头背后,往下就走。
进忠厚着脸迎上来,深深一揖。
那妇人也斜着身子还个万福。
进忠再抬头细看那妇人,果然十分美丽,但见生得:
眉裁翠羽,肌胜羊脂。
体如轻燕受微风,声似娇莺鸣嫩柳。
眸凝秋水,常含着雨意云情;颊衬桃花,半露出风姿月态。
说甚么羞花闭月,果然是落雁沉鱼。
欲进还停,越显得金莲款款;带羞含笑,几回家翠袖飘飘。
蓝田暖玉更生香,阆苑名花能解语。
那妇人还过礼,往下就走。
进忠道:“请坐。”
那妇人道:“惊动,不坐了。”
走下楼时,回头一笑而去。
进忠越发魂飞魄散,坐在椅子上,就如痴了一般,想道:“世上女人见了无数,从未见这等颜色。
就是扬州,要寻这等的也少。”
昏昏的坐着痴想。
少刻,七官上楼来,问道:“你为何痴坐?”
进忠道:“方才神仙下降,无奈留不住,被风吹他飞去了,故此坐着痴想。”
七官道:“胡说!神仙从何处来?”
进忠道:“才月里嫦娥带着两个仙女来看花,岂非仙子么?”
七官道:“不要瞎说,想是家嫂同舍妹来看花时。”
进忠道:“如此说,令嫂真是活候人了。
带着善才龙女,只是未曾救苦救难。”
七官道:“不要胡说,且去吃酒。”
进忠道:“且缓。
我问你,令兄既有这样个娇滴滴的活宝,怎舍得远去的?”
七官笑道:“他若知道这事时,也不远去了。”
进忠道:“何也?”
七官道:“家嫂虽生得好,无奈家兄痴呆太过,两口儿合不得,就在家也不在一处,他也是活守寡,如今到丈人家去有两个多月了。”
进忠道:“他岳家住在何处?”
七官道:“玉坻。”
进忠道:“姓甚么?”
七官道:“姓客。”
进忠道:“是……是石林庄的客家?”
七官道:“正是。
你何以晓得?”
进忠道:“他家也与我有亲。”
七官道:“又来扯谎了!就可可的是你亲戚?”
进忠道:“你嫂子的乳名可是叫做印月?他母亲陈氏是我姨母,自小与他在一处顽耍,如今别了有十多年了。
你去对他说声,你只说我是侯一娘的儿子,乳名辰生,他就知道了。”
七官道:“等我问他去,若不是时,打你一百个掌嘴。”
于是跑到嫂子房中,见嫂子坐着做针线,遂说道:“无事在家里坐坐罢了,出去看甚么花,撞见人。”
印月道:“干你甚事1七官道:“送他看了,还把人说。”
印月道:“放狗屁!他看了我,叫他烂眼睛;他说我,叫他嚼舌根。”
七官道:“你骂他,他还说出你二十四样好话来哩1印月道:“又来说一胡一 话,我有甚事他说?”
七官道:“他连你一岁行运的话都晓得,你的乳名他也知道。”
印月道:“我的他怎得知道?定是你嚼舌根的。”
遂一把揪住耳朵,把头直接到地,说道:“你快说,他说我甚么二十四样话?少一样,打你十下。”
七官爬起来嚷道:“把人耳朵都好揪破了,我偏不说1印月又抓住他头发问道:“你可说不说?”
七官道:“你放了手我才说哩。”
印月丢了手,他才说道:“他说你乳名叫做印月,自小同你在一处顽耍。”
印月拦脸一掌道:“可是嚼舌根。
他是那里人,我就同他一处玩?好轻巧话儿。”
七官道:“他说他是侯一娘的儿子,乳名辰生,你母亲陈氏是他姨娘。”
印月才知道:“哦!原来是魏家哥哥。
你为何不早说,却要讨打。”
七官道:“既然是的,如今也该到我打你了。
也罢,饶你这次罢。”
印月道:“你看他好大话1七官道:“报喜信的也该送谢礼。”
印月道:“有辣面三碗。
你去对奶奶说声,好请他来相会。”
七官道:“打得我好,我代你说哩1印月道:“你看丢了拐杖就受狗的气,你不去我自家去。”
忙起身走到婆房内一一说了。
婆婆道:“既是你的表兄,可速收拾,请他进来相会。”
印月回到房里,叫丫头泡茶。
七官去请进忠进来相会。
正是: 只凭喜鹊传芳信,引动狂蜂乱好花。
毕竟不知二人相会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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