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七: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
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一妈一那边闲话去了。
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
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上顽。
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一妈一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
只见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髟赞}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
见他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
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
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
宝钗笑道:“那里的话。
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
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
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
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
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
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
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
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
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一皮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
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
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
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
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
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
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
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处呢?”
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
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
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
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的呢。”
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
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
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子没有呢?”
宝钗道:“有。
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
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
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
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
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薛姨一妈一忽又笑道:“你且站住。
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
说着便叫香菱。
只听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顽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
薛姨一妈一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
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
薛姨一妈一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拿纱堆的花儿十二支。
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
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
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
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
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他们作什么。”
薛姨一妈一道:“姨一娘一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陽儿。
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
金钏道:“可不就是他。”
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
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一奶奶的品格儿。”
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们说呢。”
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
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
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
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一时间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头来。
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
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呢。
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钟,周瑞家的便知他们姊妹在一处坐着呢,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
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缘故。
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
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四姑娘?”
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
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
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
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
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
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
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往于老爷府内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
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
智能儿摇头儿说:“我不知道。”
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
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
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
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劳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
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
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里去。
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十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
周瑞家的悄问奶十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
奶十子摇头儿。
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
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
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
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
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一奶奶戴去。”
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
穿过了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
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跑来作什么?”
他女儿笑道:“一妈一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一妈一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
一妈一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
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
这会子还没送清楚呢。
你这会子跑了来,一定有什么事。”
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
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
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
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去就回家去。
此时太太二一奶奶都不得闲儿,你回去等我。
这有什么,忙的如此。”
女儿听说,便回去了,又说:“一妈一,好歹快来。”
周瑞家的道:“是了。
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
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
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
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
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
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
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
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
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
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
宝玉听了,便和丫头说:“谁去瞧瞧?只说我与林姑娘打发了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现吃什么药。
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
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
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
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
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一交一 给他们带了去罢?”
王夫人点头。
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呢?”
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
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情。”
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
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
凤姐答应了。
当下李纨,迎,探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
宝玉听了,也要跟了逛去。
凤姐只得答应,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
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
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
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
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一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一奶奶了。”
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
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
尤氏道:“出城与老爷请安去了。
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呢,宝叔何不去瞧一瞧?”
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
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
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着,别委曲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
凤姐说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
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
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一胡一 打海摔的惯了。
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
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
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
凤姐道:“凭他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一娘一的屁了。
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
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扭着,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一流 ,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
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问他:几岁了,读什么书,弟兄几个,学名唤什么。
秦钟一一答应了。
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
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一交一 付与来人送过去。
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
秦氏等谢毕。
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
那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
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一交一 结,也不枉生了一世。
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
‘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
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一交一 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
二人一样的一胡一 思乱想。
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
秦钟见问,因而答以实话。
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
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
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
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
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
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
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
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一温一 一习一 旧课而已。
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
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
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
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一温一 一习一 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读。
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
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
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
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
因这里又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
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一之 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
宝玉道:“放心,放心。
咱们回来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
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
二人计议一定。
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
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
一面就叫送饭。
吃毕晚饭,因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
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
尤氏问:“派了谁送去?”
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
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
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
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
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
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
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
今儿又派了他。”
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
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
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
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齐了。”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
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
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
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
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
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
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
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
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
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
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吣,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凤姐道:“这才是呢。
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
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
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一流 始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