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青梅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为畛畦。
一日,自外归,缓其束带,觉带端沉沉,若有物堕。
视之,无所见。
宛转间,有女子从衣后出,掠发微笑,丽绝。
程疑其鬼。
女曰:“妾非鬼,狐也。”
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惧,而况于狐。”
遂与狎。
二年,生一女,小字。
每谓程:“勿娶,我且为君生男。”
程信之,遂不娶。
戚友共诮姗之。
程志夺,聘湖东王氏。
狐闻之,怒。
就女乳之,委于程曰:“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出门径去。
长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
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
寄食于堂叔;叔荡无行,欲鬻以自肥。
适有王进士者,方候铨于家,闻其慧,购以重金,使从女阿喜服役。
喜年十四,容华绝代。
见梅忻悦,与同寝处。
梅亦善候伺,能以目听,以眉语,由是一家俱怜爱之。
邑有张生,字介受。
家窭贫,无恒产,税居王第。
性纯孝;制行不苟;又笃于学。
偶至其家,见生据石啖糠粥;入室与生母絮语,见案上具豚蹄焉。
时翁卧病,生入,抱父而私。
便液污衣,翁觉之而自恨;生掩其迹,急出自濯,恐翁知。
梅以此大异之。
归述所见,谓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
娘子不欲得良匹则已;欲得良匹,张生其人也。”
女恐父厌其贫。
梅曰:“不然,是在娘子。
如以为可,妾潜告,使求伐焉。
夫人必召商之;但应之曰‘诺’也,则谐矣。”
女恐终贫为天下笑。
梅曰:“妾自谓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
明日,往告张媪。
媪大惊,谓其言不祥。
梅曰:“小姐闻公子而贤之也,妾故窥其意以为言。
冰人往,我两人袒焉,计合允遂。
纵其否也,于公子何辱乎?”
媪曰:“诺。”
乃托侯氏卖花者往。
夫人闻之而笑,以告王。
王亦大笑。
唤女至,述侯氏意。
女未及答,亟赞其贤,决其必贵。
夫人又问曰:“此汝百年事。
如能啜糠核也,即为汝允之。”
女俯首久之,顾壁而答曰:“贫富命也。
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
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是在父母。”
初,王之商女也,将以博笑;及闻女言,心不乐曰:“汝欲适张氏耶?”
女不答;再问,再不答。
怒曰:“贱骨了不长进!欲携筐作乞人妇,宁不羞死!”女涨红气结,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见不谐,欲自谋。
过数日,夜诣生。
生方读,惊问所来;词涉吞吐。
生正色却之。
梅泣曰:“妾良家子,非一婬一奔者;徒以君贤,故愿自托。”
生曰:“卿爱我,谓我贤也。
昏夜之行,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夫始乱之而终成之,君子犹曰不可;况不能成,役此何以自处?”
梅曰:“万一能成,肯赐援拾否?”
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轻诺耳。”
曰:“若何?”
曰:“卿不能自主,则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乐,则不可如何;即乐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贫不能措,则尤不可如何。
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梅临去,又嘱曰:“君倘有意,乞共图之。”
生诺。
梅归,女诘所往,遂跪而自投。
女怒其一婬一奔,将施扑责。
梅泣白无他,因而实告。
女叹曰:“不苟合,礼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轻然诺,信也;有此三德,天必佑之,其无患贫也已。”
既而曰:“子将若何?”
曰:“嫁之。”
女笑曰:“痴婢能自主耶?”
曰:“不济,则以死继之!”女曰:“我必如所愿。”
梅稽首而拜之。
又数日,谓女曰:“曩而言之戏乎,抑果欲慈悲也?果尔,则尚有微情,并祈垂怜焉。”
女问之,答曰:“张生不能致聘,婢子又无力可以自赎,必取盈焉,嫁我犹不嫁也。”
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为力矣。
我曰嫁汝,且恐不得当;而曰必无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
闻之,泣数行下,但求怜拯。
女思良久,曰:“无已,我私蓄数金,当倾囊相助。”
梅拜谢,因潜告张。
张母大喜,多方乞贷,共得如干数,藏待好音。
会王授曲沃宰,喜乘间告母曰:“年已长,今将莅任,不如遣之。”
夫人固以太黠,恐导女不义,每欲嫁之,而恐女不乐也,闻女言甚喜。
逾两日,有佣保妇白张氏意。
王笑曰:“是只合耦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昔。”
女急进曰:“侍我久,卖为妾,良不忍。”
王乃传语张氏,仍以原金署券,以嫔于生。
入门,孝翁姑,曲折承顺,尤过于生,而操作更勤,餍糠粃不为苦。
由是家中无不爱重。
梅又以刺绣作业,售且速,贾人候门以购,惟恐弗得。
得赀稍可御穷。
且劝勿以内顾误读,经纪皆自任之。
因主人之任,往别阿喜。
喜见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
梅曰:“是何人之赐,而敢忘之?然以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寿。”
遂泣相别。
王如晋,半载,夫人卒,停柩寺中。
又二年,王坐行赇免,罚赎万计,渐贫不能自给,从者逃散。
是时,疫大作,王染疾亦卒。
惟一媪从女。
未几,媪又卒。
女伶仃益苦。
有邻妪劝之嫁。
女曰:“能为我葬双葬亲者,从之。”
妪怜之,赠以斗米而去。
半月复来,曰:“我为娘子极力,事难合也;贫者不能为而葬,富者又嫌子为陵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从也。”
女曰:“若何?”
曰:“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倘见姿容,即遣厚葬,必当不惜。”
女大哭曰:“我搢绅裔而为人妾耶!”妪无言,遂去。
日仅一餐,延息待价。
居半年,益不可支。
一日,妪至。
女泣告曰:“困顿如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徒以有两柩在。
己将转沟壑,谁收亲骨者?故思不如依汝所言也。”
妪于是导李来,微窥女,大悦。
即出金营葬,双槥具举。
已,乃载女去,入参冢室。
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买婢。
及见女,暴怒,杖逐而出,不听入门。
女披发零涕,进退无所。
有老尼过,邀与同一居 。
女喜,从之。
至庵中,拜求祝发。
尼不可,曰:“我视娘子,非久卧风尘者。
庵中陶器脱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
时至,子自去。”
居无何,市中无赖窥女美,辄打门游语为戏,尼不能制止。
女号泣欲自死。
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严禁,恶少始稍敛迹。
后有夜穴寺壁者,尼警呼始去。
因复告吏部,捉得首恶者,送郡笞责,始渐安。
又年余,有贵公子过庵,见女惊绝,钱宁通殷勤,又以厚赂啖尼。
尼婉语之曰:“渠簪缨冑,不甘媵御。
公子且归,迟迟当有以报命。”
既去,女欲乳药求死。
夜梦父来,疾首曰:“我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缓须臾勿死,夙愿尚可复酬。”
女异之。
天明,盥已,尼望之而惊曰:“睹子面,浊气尽消,横逆不足忧也。
福且至,勿忘老身矣。”
语未已,闻扣户声。
女失色,意必贵家一奴一。
尼启扉果然。
一奴一骤问所谋。
尼甘语承迎,但请缓以三日。
一奴一述主言,事若无成,俾尼自复命。
尼唯唯敬应,谢令去。
女大悲,又欲自尽。
尼止之。
女虑三日复来,无词可应。
尼曰:“有老身在,斩杀自当之。”
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闻数人挝户大哗。
女意变作,惊怯不知所为。
尼冒雨启关,见有肩舆停驻;女一奴一数辈,捧一丽人出;仆从暄赫,冠盖甚都。
惊问之,云:“是司李内眷,暂避风雨。”
导入殿中,移榻肃坐。
家人妇群奔禅房,各寻休憩。
入室见女,艳之,走告夫人。
无何,雨息,夫人起,请窥禅舍。
尼引入,睹女,骇绝,凝眸不瞬;女亦顾盼良久。
夫人非他,盖也。
各失声哭,因道行踪。
盖张翁病故,生起复后,连捷授司李。
生先奉母一之 任,后移诸眷口。
女叹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两人完聚耳。
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
乃取珠冠锦衣,催女易妆。
女俯首徘徊,尼从中赞劝之。
女虑同一居 其名不顺。
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试思张郎,岂负义者?”
强妆之。
别尼而去。
抵任,母子皆喜。
女拜曰:“今无颜见母!”母笑慰之。
因谋涓吉合卺。
女曰:“庵中但有一丝生路,亦不肯从夫人至此。
倘念旧好,得受一庐,可容蒲一团一 足矣。”
梅笑而不言。
及期,抱艳妆来。
女左右不知所可。
俄闻乐鼓大作,女亦无以自主。
梅率婢媪强衣之,挽扶而出。
见生朝服而拜,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
梅曳入洞房,曰:“虚此位以待君久矣。”
又顾生曰:“今夜得报恩,可好为之。”
返身欲去。
女捉其裾。
梅笑云:“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
解指脱去。
事女谨,莫敢当夕。
而女终渐沮不自安。
于是母命相呼以夫人;然梅终执婢妾礼,罔敢懈。
三年,张行取入都,过尼庵,以五百金为尼寿。
尼不受。
固强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
后张仕至侍郎。
程夫人举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
张上书陈情,俱封夫人。
异史氏曰:“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袴。
此造物所必争也。
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无限经营,化工亦良苦矣。
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俨然而冠裳也者,顾弃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