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白话文
庄子杂篇则阳
则陽
【题解】
“则陽”是篇首的人名。
本篇内容仍很庞杂,全篇大体可以分成两大部分,前一部分写了头十个小笔事,用人物的对话来说明恬淡、清虚、顺任的旨趣和生活态度,同时也对滞留人事、迷恋权势的人给予抨击。
后一部分则讨论宇宙万物的基本规律,讨论宇宙的起源,讨论对外在事物的主体认识。
前一部分大体分作九小段,至“故曰待公阅休”为第一段,写公阅休清虚恬适的生活旨趣和处世态度。
至“以十仞之台县众閒者也”为第二段,写圣人的心态和人们对于道的尊崇与爱慕。
至“无内无外”为第三段,写一个人要善于自处,善于应物。
至“譬犹一吷也”为第四段,通过巧妙的比喻指出人在世间的渺小,倡导与世无争的态度,同时讽刺和嘲弄了诸侯国之间的争夺战争。
至“其室虚矣”为第五段,通过孔子之口盛赞市南宜僚“声销”而“志无穷”的潜身态度。
至“内热溲膏是也”为第六段,指出为政“卤莽”、治民“灭裂”的严重危害。
至“于谁责而可乎”为第七段,通过柏矩游齐之所见,批评当世君主为政的虚伪和对人民的愚弄。
至“然乎”为第八段,说明人们的是非观念不是永恒的,认识也是有限的。
至“之二人何足以识之”为第九段,谴责卫灵公的荒唐无道。
后一部分写少知与大公调的对话,借大公调之口从讨论宇宙整体与万物之个体间“合异”、“散同”的关系入手,指出各种事物都有其自身的规律,各种变化也都会向自己的反面转化,同时还讨论了宇宙万物的产生,又最终归结为浑一的道。
前一部分可以说是杂论,内容并不深厚,后一部分涉及宇宙观和认识论上的许多问题,也就较有价值。
【原文】
则陽游于楚(1),夷节言之于王(2),王未之见(3),夷节归。
彭陽见王果曰(4):“夫子何不谭我于王(5)?”
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6)。”
彭陽曰:“公阅休奚为者邪?”
曰:“冬则擉鳖于一江一 (7),夏则休乎山樊(8)。
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
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
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9),以之神其一交一 固(10),颠冥乎富贵之地(11),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12)。
夫冻者假衣于春(13),暍者反冬乎冷风(14)。
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15),其孰能桡焉(16)!
“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17),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18)。
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19);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20),与人并立而使人化。
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閒其所施(21)。
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
故曰待公阅休(22)。”
【译文】
则陽周游到楚国,夷节向楚王谈到则陽,楚王没有接见他,夷节只得作罢归家。
则陽见到王果,说:“先生怎么不在楚王面前谈谈我呢?”
王果说:“我不如公阅休。”
则陽问:“公阅休是干什么的人呢?”
王果说:“他冬天到一江一 河里刺鳖,夏天到山脚下憩息。
有人经过而问他,他就说:“这就是我的住宅。”
夷节尚且不能做到,何况是我呢?我又比不上夷节。
夷节的为人,缺少德行却有世俗人的智巧,不能约束自己做到清虚恬淡,用他特有的办法巧妙地跟人一交一 游与结识,在富有和尊显的圈子里弄得神情颠狂内心迷乱,不是用德行去相助他人,而是使德行有所毁损。
受冻的人盼着一温一 暖的春天,中暑的人刚好相反得求助冷风带来凉爽。
楚王的为人,外表高贵而又威严;他对于有过错的人,像老虎一样不会给予一点宽恕;不是极有才辩的人而又端正德行,谁能够使他折服!
“所以圣人,他们潜身世外能使家人忘却生活的清苦,他们身世显赫能使王公贵族忘却爵禄而变得谦卑起来。
他们对于外物,与之和谐欢娱;他们对于别人,乐于沟通、混迹人世而又能保持自己的真性;有时候一句话不说也能用中和之道给人以满足,跟人在一块儿就能使人受到感化。
父亲和儿子都各得其宜,各自安于自己的地位,而圣人却完全是清虚无为地对待周围所有的人。
圣人的想法跟一般人的心思,相比起来差距是那么远。
所以说,要使楚王信服还得期待公阅休哩。”
【原文】
圣人达绸缪(1),周尽一体矣(2),而不知其然,性也。
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3),人则从而命之也(4)。
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5),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与之鑑(6),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
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
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
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旧国旧都(7),望之畅然(8);虽使丘陵草木之缗(9),入之者十九(10),犹之畅然。
况见见闻闻者也(11),以十仞之台县众閒者也(12)!
【译文】
圣人通达于人世间的各种纷扰和纠葛,周遍而又透彻地了解万物混同一体的状态,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是出于自然的本性。
为回返真性而又有所动作也总是把师法自然作为榜样,人们随后方才称呼他为圣人。
忧心于智巧与谋虑因而行动常常不宜持久,时而有所中止又将能怎样样呢!
生来就漂亮的人,是因为别人给他作了一面镜子,如果不通过比较他也不会知道自己比别人漂亮。
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他内心的喜悦就不会有所终止,人们对他的好感也不会有所中止,这就是出于自然的本性。
圣人抚爱众人,是因为人们给予了他相应的名字,如果人们不这样称誉他圣人也不知道自己怜爱他人。
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他给予人们的爱就不会有所终止,人们安于这样的抚爱也不会有所终止,这就是出于自然的本性。
祖国与家乡,一看到她就分外喜悦;即使是丘陵草木使她显得面目不清,甚至掩没了十之八九,心里还是十分欣喜。
更何况亲身见闻到她的真面目、真情况,就像是数丈高台高悬于众人的面前让人崇敬、仰慕啊!
【原文】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1),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
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2),阖尝舍之(3)!夫师天而不得师天(4),与物皆殉(5),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也偕行而不替(6),所行之备而不洫(7),其合之也若之何?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8),从师而不囿(9);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10);之名嬴法(11),得其两见(12)。
仲尼之尽虑(13),为之傅之。
容成氏曰(14):“除日无岁,无内无外(15)。”
【译文】
冉相氏体察了道的一精一髓因而能听任外物自然发展,跟外物接触相处没有终始,也显不出时日。
天天随外物而变化,而其凝寂虚空的心境却一点也不会改变,何尝舍弃过大道的一精一髓!有心去效法自然却得不到效法自然的结果,跟外物一道相追逐,对于所修的事业又能够怎么样呢?圣人心目中从不曾有过天,从不曾有过人,从不曾有过开始,从不曾有过外物,跟随世道一块儿发展变化而没有废止,有所行动也是那么完备因而不会受到败坏,他与外物的契合与融恰又将是怎么样的呢!商汤启用他的司御门尹登恒做他的师傅,而他随从师傅学习 却从不拘泥于所学;能够随顺而成,为此而察其名迹;对待这样的名迹又无心寻其常法,因而君臣、师徒能各得其所、各安其分。
仲尼最后弃绝了谋虑,因此对自然才有所辅助。
容成氏说:“摒除了日就不会累积成年,忘掉了自己就能忘掉周围的事物。”
【原文】
魏莹与田侯牟约(1),田侯牟背之。
魏莹怒,将使人刺之。
犀首闻而耻之曰(2):“君为万乘之君也(3),而以匹夫从仇(4)!衍请受甲二十万(5),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
然后拔其国(6)。
忌也出走(7),然后抶其背(8),折其脊。”
季子闻而耻之曰(9):“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10)。
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
衍乱人,不可听也。”
华子闻而丑之曰(11):“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
君曰:“然则若何?”
曰:“君求其道而已矣!”
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12)。
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
曰:“然。”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
时相与争地而战,伏一尸一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13)。”
君曰:“噫!其虚言与?”
曰:“臣请为君实之。
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14)?”
君曰:“无穷。”
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15),若存若亡乎(16)?”
君曰:“然。”
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17),于梁中有王。
王与蛮氏,有辩乎(18)?”
君曰:“无辩。”
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19)。
客出,惠子见。
君曰:“客,大人也(20),圣人不足以当之。”
惠子曰:“夫吹管也(21),犹有嗃也(22);吹剑首者(23),吷而已矣(24)。
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
【译文】
魏惠王与齐威王订立盟约,而齐威王违背了盟约。
魏王大怒,打算派人刺杀齐威王,将军公孙衍知道后认为可耻,说:“您是大国的国君,却用普通百姓的手段去报仇!我愿统带二十万部队,替你攻打齐国,俘获齐国的百姓,牵走他们的牛马,使齐国的国君心急如焚热毒发于背心。
然后我就攻占齐国的土地。
齐国的大将田忌望风逃跑,于是我再鞭打他的背,折断他的脊骨。”
季子知道后又认为公孙衍的做法可耻,说:“建筑七八丈高的城墙,筑城已经七八丈高了,接着又把它毁掉,这是役使之人所苦的事。
如今战争不起已经七年了,这是你王业的基础。
公孙衍实在是挑起祸乱的人,不可听从他的主张。”
华子知道以后又鄙夷公孙衍和季子的做法,说:“极力主张讨伐齐国的人,是拨弄祸乱的人;极力劝说不要讨伐齐国的人,也是拨弄祸乱的人;评说讨伐齐国还是不讨伐齐国为拨弄祸乱之人的人,他本身就是拨弄祸乱的人。”
魏王说:“既然如此,那将怎么办呢?”
华子说:“你还是求助于清虚淡漠、物我兼忘的大道罢!”
惠子知道了,引见戴晋人。
戴晋人对魏王说:“有叫蜗牛的小动物,国君知道吗?”
魏王说:“知道。”
戴晋人说:“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左角,名字叫触氏,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角,名字叫蛮氏,正相互为争夺土地而打仗,倒下的一尸一体数也数不清,追赶打败的一方花去整整十五天方才撤兵而回。”
魏王说:“咦,那都是虚妄的言论吧?”
戴晋人说:“让我为你证实这些话。
你认为四方与上下有尽头吗?”
魏王说“没有止境。”
戴晋人说:“知道使自己的思想在无穷的境域里遨游,却又返身于人迹所至的狭小的生活范围,这狭小的生活范围处在无穷的境域里恐怕就像是若存若失一样吧?”
魏王说:“是的。”
戴晋人又说:“在这人迹所至的狭小范围内有一个魏国,在魏国中有一个大梁城,在大梁城里有你魏王。
大王与那蛮氏相比,有区别吗?”
魏王回答说:“没有。”
戴晋人辞别而去,魏王心中不畅怅然若有所失。
戴晋人离开后惠子见魏惠王,魏王说:“戴晋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圣人不足以和他相提并论。”
惠子说:“吹起竹管,就会有嘟嘟的响声;吹着剑首的环孔,只会有丝丝的声音罢了。
尧与舜,都是人们所赞誉的圣人;在戴晋人面前称赞尧与舜,就好比那微弱的丝丝之一声 罢了。”
【原文】
孔子之楚(1),舍于蚁丘之浆(2)。
其邻有夫妻臣妄登极者(3),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4)?”
仲尼曰:“是圣人仆也。
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5)。
其声销(6),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
是陆沈者也(7),是其市南宜僚邪(8)?”
子路请往召之。
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9),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10)。
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11)?”
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译文】
孔子到楚国去,寄宿在蚁丘的卖浆人家。
卖浆人家的邻居夫妻一奴一仆全都登上了屋顶观看孔子的车骑,子路说:“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是干什么呢?”
孔子说:“这些人都是圣人的仆从。
这个圣哲之人把自己隐藏在百姓之中,藏身于田园生活里。
他的声音从世上消失了,他的志向却是伟大的,他嘴里虽然在说着话,心理却好像不曾说过什么,处处与世俗相违背而且心理总不屑与世俗为伍。
这是隐遁于世俗中的隐士,这个人恐怕就是楚国的市南宜僚吧?”
子路请求前去召见他。
孔子说:“算了吧!他知道我对他十分了解,又知道我到了楚国,认为我必定会让楚王来召见他,他将把我看成是巧言献媚的人。
如果真是这样,他对于巧言献媚的人一定会羞于听其言谈,更何况是亲自见到其人呢!你凭什么认为他还会留在那里呢?”
子路前往探视,市南宜僚的居室已经空无一人了。
【原文】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1):“君为政焉勿卤莽(2),治民焉勿灭裂(3)。
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4),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5),深其耕而熟耰之(6),其禾蘩以滋(7),予终年厌飧(8)。”
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9)。
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10),为性萑苇蒹葭(11),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12),并溃漏发(13),不择所出,漂疽疥痈(14),内热溲膏是也(15)。”
【译文】
长梧地方守护封疆的人对子牢说:“你处理政事不要太粗疏,治理百姓不要太草率。
从前我种庄稼,耕地粗疏马虎,而庄稼收获时也就用粗疏马虎的态度来报复我;锄草也轻率马虎,而庄稼收获时也用轻率马虎的态度来报复我。
我来年改变了原有的方式,深深地耕地细细地平整,禾苗繁茂果实累累,我一年到头不愁食品不足。”
庄子听了后说:“如今人们治理自己的身形,调理自己的心思,许多都像这守护封疆的人所说的情况,逃避自然,背离天性,泯灭真情,丧失精神,这都因为粗疏卤莽所致。
所以对待本性和真情粗疏卤莽的人,欲念与邪恶的祸根,就像萑苇、蒹葭蔽遮禾黍那样危害人的本性,开始时似乎还可以用来扶助人的形体,逐渐地就拔除了自己的本性,就像遍体毒疮一齐溃发,不知选择什么地方泄出,毒疮流浓,内热遗一精一就是这样。”
【原文】
柏矩学于老聃(1),曰:“请之天下游(2)。”
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
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
曰:“始于齐。”
至齐,见辜人焉(3),推而强之(4),解朝服而幕之(5),号天而哭之曰(6):“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7),子独先离之(8),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
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
“古之君人者(9),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已;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10);故一形有失其形者(11),退而自责。
今则不然。
匿为物而愚不识(12),大为难而罪不敢(13),重为任而罚不胜(14),远其塗而诛不至(15)。
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
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译文】
柏矩就学于老聃,说:“请求老师同意我到天下去游历。”
老聃说:“算了,天下就像这里一样。”
柏矩再次请求,老聃说:“你打算先去哪里?”
柏矩说:“先从齐国开始。”
柏矩到了齐国,见到一个处以死刑而抛一尸一示众的人,推推一尸一体把他摆正,再解下朝服覆盖在一尸一体上,仰天号陶大哭地诉说:“你呀你呀!天下出现如此大的灾祸,偏偏你先碰上了。
人们常说不要做强盗,不要杀人!世间一旦有了荣辱的区别,然后各种弊端就显示出来;财货日渐聚积,然后各种争斗也就表露出来。
如今树立人们所厌恶的弊端,聚积人们所争夺的财物,贫穷困厄的人疲于奔命便没有休止之时,想要不出现这样的遭遇,怎么可能呢?
“古时候统治百姓的人,把社会清平归于百姓,把管理不善归于自己;把正确的做法归于百姓,把各种过错归于自己;所以只要有一个人其身形受到损害,便私下总是责备自己。
如今却不是这样。
隐匿事物的真情却责备人们不能了解,扩大办事的困难却归罪于不敢克服困难,加重承受的负担却处罚别人不能胜任,把路途安排得十分遥远却谴责人们不能达到。
人民耗尽了智慧和力量,就用虚假来继续应付,天天出现那么多虚假的事情,百姓怎么会不弄虚作假!力量不够便作假,智巧不足就欺诈,财力不济便行盗。
盗窃的行径,对谁加以责备才合理呢?”
【原文】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1),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2),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3)。
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
人皆尊其知之所知(4),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5),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
【译文】
蘧伯玉活了六十岁而六十年来随年变化与日俱新,何尝不是年初时认为是对的而年终时又转过来认为是错的,不知道现今所认为是对的又不是五十九岁时认为是错的。
万物有其产生却看不见它的本根,有其出现却寻不见它的门径。
人人都尊崇自己的才智所了解的知识,却不懂得凭借自己才智所不知道而后知道的知识,这能不算是最大的疑惑吗?算了吧算了吧!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逃避这样的情况。
这就是所谓对吗,真正的对吗?
【原文】
仲尼问于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1):“夫卫灵公饮酒湛乐(2),不听国家之政(3),田猎毕弋(4),不应诸侯之际(5);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
大弢曰:“是因是也(6)。”
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7)。
史䲡奉御而进所(8),搏币而扶翼(9)。
其慢若彼之甚也(10),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
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
掘之数仞,得石槨焉(11),洗而视之,有铭焉(12),曰:“不冯其子(13),灵公夺而里之(14)。”
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15)!”
【译文】
孔子向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请教:“卫灵公饮酒作乐荒一婬一无度,不愿处理国家政务;经常出外张网打猎射杀飞鸟,又不参与诸侯间的交往与盟会;他死之后为什么还追谥为灵公呢?”
大弢说:“这样的谥号就是因为他具有这样的德行。”
伯常骞说:“那时候卫灵公有三个妻子,他们在一个盆池里洗澡。
卫国的贤臣史䲡奉召进到卫灵公的寓所,只得急忙接过衣裳来相互帮助遮掩。
他对待大臣是多么的傲慢,而他对贤人又是如此的肃敬,这就是他死后追谥为灵公的原因。”
狶韦则说:“当年卫灵公死了,占卜问葬说是葬在原墓地不吉利,而葬在沙丘上就能吉利。
于是挖掘沙丘数丈,发现有一石制外棺,洗去泥土一看,上面还刻有一段文字,说:“不靠子孙,灵公将得此为冢。”
灵公被叫做“灵”看来已经很久很久了,大弢和伯常骞怎么能够知道!”
【原文】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1):“何谓丘里之言(2)?”
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
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3),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
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一江一 河合水而为大(4),大人合并而为公。
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5);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6)。
四时殊气(7),天不赐(8),故岁成(9);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大人不赐(10),故德备;万物殊理(11),道不私,故无名(12)。
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时有终始,世有变化。
祸福淳淳(13),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14);自殉殊面(15),有所正者有所差。
比于大泽,百材皆度(16);观于大山,木石同坛(17)。
此之谓丘里之言。”
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
大公调曰:“不然。
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18),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19)。
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20)。
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21),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22),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一合 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
大公调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23),四时相代相生相杀(24),欲恶去就于是桥起(25),雌雄片合于是庸有(26)。
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27),聚散以成(28)。
此名实之可纪(29),一精一微之可志也(30)。
随序之相理(31),桥运之相使(32),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
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33)。
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34),不原其所起(35),此议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之莫为(36),接子之或使(37),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
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38)。
斯则析之(39),一精一至于无伦(40),大至于不可围,或之始,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41)。
或始则实,莫为则虚。
有名有实,是物之居(42);无名无实,在物之虚。
可言可意,言而愈疏。
未生不可忌(43),已死不可徂(44)。
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
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45)。
吾观之本(46),其往无穷;吾求之末(47),其来无止。
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48),与物终始。
道不可有,有不可无。
道之为名,所假而行。
或使莫为,在物一曲(49),夫一胡一 为于大方(50)?言而足(51),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
道物之极(52),言默不足以载(53);非言非默,议有所极(54)。”
【译文】
少知向大公调求教:“什么叫做“丘里”之言?”
大公调说:“所谓“丘里”,就是聚合头十个姓,上百个人而形成共同的风气与一习一 俗;组合各各不同的个体就形成混同的整体,离散混同的整体又成为各各不同的个体。
如今指称马的上百个部位都不能获得马的整体,而马就拴缚在眼前,只有确立了马的每一个部位并组合成一整体才能称之为马。
所以说山丘积聚卑小的土石才成就其高,一江一 河汇聚细小的流水才成就其大,伟大的人物并合了众多的意见才成就其公。
所以,从外界反映到内心里的东西,自己虽有定见却并不执着己见,由内心里向外表达的东西,即使是正确的也不愿跟他人相违逆。
四季具有不同的气候,大自然并没有对某一节令给予特别的恩赐,因此年岁的序列得以形成;各种官吏具有不同的职能,国君没有偏私,因此国家得以治理;文臣武将具有各不相同的本事,国君不作偏爱,因此各自德行完备;万物具有各别的规律,大道对它们也都没有偏爱,因此不去授予名称以示区别。
没有称谓因而也就没有作为,没有作为因而也就无所不为。
时序有终始,世代有变化。
祸福在不停地流转,出现违逆的一面同时也就存在相宜的一面;各自追逐其不同的侧面,有所端正的同时也就有所差误。
就拿山泽来比方,生长的各种材质全都有自己的用处;再看看大山,树木与石块处在同一块地方。
这就叫做“丘里”的言论。”
少知问:“既然如此,那么称之为道,可以吗?”
大公调说:“不可以。
现在计算一下物的种数,不止于一万,而只限于称作万物,是用数目字最多的来称述它。
所以,天和地,是形体中最大的;陰与陽,是元气中最大的;而大道却把天地、陰陽相贯通。
因为它大就用“道”来称述它是可以的,已经有了“道”的名称,还能够用什么来与它相提并论呢?假如用这样的观点来寻求区别,就好像狗与马,其间的差别也就太大了!”
少知问:“四境之内,宇宙之间,万物的产生从哪里开始?”
大公调说:“陰陽互相辉映、互相伤害又互相调治,四季互相更替、互相产生又互相衰减。
欲念、憎恶、离弃、靠拢,于是像桥梁一样相互连接相互兴起,雌性、雄性的分开、一交一 合,于是相互为常相互具有。
安全与危难相互变易,灾祸与幸福相互生存,寿延与夭折相互一交一 接,生还与死亡因此而形成。
这些现象的名称与实际都能理出端绪,一精一细微妙之处都能记载下来。
随物变化的次序相互更替总是遵循着一定的轨迹,又像桥梁连接彼此两方那样地运动而又彼此相互制约,到了尽头就会折回,有了终结就有开始;这都是万物所共有的规律。
言语所能致意的,智巧所能达到的,只限于人们所熟悉的少数事物罢了。
体察大道的人,不追逐事物的消亡,不探究事物的源起,这就是言语评说所限止的境界。”
少知又问:“季真的“莫为”观点,接子的“或使”主张,两家的议论,谁最合乎事物的真情,谁又偏离了客观的规律?”
大公调说:“鸡鸣狗叫,这是人人都能了解的现象;可是,即使是具有超人的才智,也不能用言语来称述其自我变化的原因,同样也不能臆断它们将会怎么样。
用这样的道理来加以推论和分析,一精一妙达到了无以伦比,浩大达到了不可围量,事物的产生有所支持,还是事物的产生全出于虚无,两种看法各持一端均不能免于为物所拘滞,因而最终只能是过而不当。
“或使”的主张过于执滞,“莫为”的观点过于虚空。
有名有实,这就构成物的具体形象。
无名无实,事物的存在也就显得十分虚无。
可以言谈也可以测度,可是越是言谈距离事物的真情也就越疏远。
没有产生的不能禁止其产生,已经死亡的不能阻挡其死亡。
死与生并不相距很远,其中的规律却是不易察见。
事物的产生有所支使,还是事物的产生全都出于虚无,两者都是因为疑惑而借此生出的偏执之见。
我观察事物的原本,事物的过去没有穷尽;我寻找事物的末绪,事物的将来不可限止。
没有穷尽又没有限止,言语的表达不能做到,这就跟事物具有同一的规律;而“或使”、“莫为”的主张,用言谈各持一端,又跟事物一样有了外在的终始。
道不可以用“有”来表达,“有”也不可以用无来描述。
大道之所以称为“道”,只不过是借用了“道”的名称。
“或使”和“莫为”的主张,各自偏执于事物的一隅,怎么能称述于大道呢?言语圆满周全,那么整天说话也能符合于道;言语不能圆满周全,那么整天说话也都滞碍于物。
道是阐释万物的最高原理,言语和缄默都不足以称述;既不说话也不缄默,评议有极限而大道却是没有极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