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第二十一卷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
兔走乌飞疾若驰,百年世事总依稀。
累朝富贵三更梦,历代君王一局棋。
禹定九州汤受业,秦吞六国汉登基。
百年光景无多日,昼夜追欢还是迟。
话说赵宋未年,河东石室山中有个隐士,不言姓名,自称石老人。
有人认得的,说他原是有才的豪杰,因遭一胡一 元之乱,曾诣军门献策不听,自起义兵,恢复了几个州县。
后来见时势日蹙,知大事已去,乃微服潜遁,隐于此山中。
指山为姓,农圃自给,耻言仕进。
或与谈论古今兴废之事,娓娓不倦。
一日近山有老少二儒,闲步石室,与隐士相遇。
偶谈汉、唐、宋三朝创业之事,隐士间:“宋朝何者胜于汉、唐?”
一士云:“修文但武。
一士云:“历朝不诛戮大臣。”
“隐士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论,汉好征伐四夷,儒者虽言其‘赎武,,然蛮夷畏惧,称力强汉,魏武犹借其余威以服匈一奴一。
唐初府兵最盛,后变为藩镇,虽跋扈不臣,而大牙相制,终藉其力。
宋自渲渊和虏,惮于用兵,其后以岁市为常,以拒敌为讳,金元继起,遂至亡国:此则惬武修文之弊耳。
不戮大臣虽是忠厚之典,然好雄误国,一概姑容,使小人进有非望之福,退无不测之祸,终宋之世,朝政坏于好相之手。
乃致未年时穷势败,函傀胄于虏庭,刺似道于厕下,不亦晚乎!以是为胜于汉、唐,岂其然哉?”
二儒道:“据先生之意,以何为胜?隐士道:“他事虽不及汉、唐,惟不贪女色最胜。”
二儒道:“何以见之?”
隐士道:“汉高溺爱于戚姬,唐宗****于弟妇。
吕氏、武氏几危社稷,飞燕、太真并污宫闱。
宋代虽有盘乐之主,绝无渔色之君,所以高、曹、向、孟,闺德独擅其美,此则远过于汉、唐者矣。”
二儒叹服而去。
正是:
要知古往今来理,须问高明远见人。
方才说宋朝诸帝不贪女色,全是太祖皇帝贻谋之善,不但是为君以后,早期宴罢,一宠一 幸希疏。
自他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也就是个铁挣挣的好汉,直道而行,一邪不染。
则看他《千里送京一娘一》这节故事便知。
正是:
说时义气凌千古,话到英风透九霄。
八百军州真帝主,一条杆棒显雄豪。
且说五代乱离有诗四句:
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
都来十五帝,扰乱五十秋。
这五代都是偏霸,未能混一。
其时土字割裂,民无定主。
到后周虽是五代之未,兀自有五国三镇。
那五国?
周郭威,北汉刘崇,南唐李毋,蜀盂拒,南汉刘最。
那三镇?
吴越钱佐,荆南高保融,湖南周行逢。
虽说五国三镇,那周朝承梁、唐、晋、汉之后,号为正统。
赵太祖赵匡胤曾仕周为殿前都点检。
后因陈桥兵变,代周为帝,混一宇内,国号大宋。
当初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因他父亲赵洪殷,曾仕汉为岳州防御使,人都称匡风为赵公子,又称为赵大郎。
生得面如嘿血,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
专好结一交一 天下豪杰,任侠任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管闲事的祖宗,撞没头祸的太岁。
先在沛京城打了御勾栏,闹了御花园,触犯了汉未帝,逃难天涯。
到关西护桥杀了董达,得了名马赤腆鳞。
黄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灭了潞州王李仅超一家。
来到太原地面,遇了叔父赵景清。
时景清在清油观出家,就留赵公子在观中居住。
谁知染病,一卧三月。
比及病愈,景清朝夕相陪,要他将息身体,不放他出外闲游。
一日景清有事出门,分付公子道:“侄儿耐心静坐片时,病如小愈,切勿行动!”景清去了,公子那里坐得住,想道:“便不到街坊游荡,这本观中闲步一回,又且何妨。”
公子将房门拽上,绕殿游观。
先登了三清宝殿,行遍东西两廊、七十二司,又看了东岳庙,转到嘉宁殿上游玩,叹息一声。
真个是:
金炉不动千年火,玉盏长明万载灯。
行过多景楼玉皇阁,一处处殿字崔鬼,制度宏敞。
公子喝来不迭,果然好个清油观,观之不足,玩之有余。
转到哪都地府冷静所在,却见小小一殿,正对那子孙宫相近,上写着“降魔宝殿”,殿门深闭。
公子前后观看了一回,正欲转身,忽闻有哭泣之一声 ,乃是妇女声音。
公子侧耳而听,其声出于殿内。
公予道:“暖跷作怪!这里是出家人住处,缘何藏匿妇人在此?其中必有不明之事。
且去问道童讨取钥匙,开这殿来,看个明白,也好放心。”
回身到房中,唤道童讨降魔殿上钥匙,道童道:“这钥匙师父自家收管,其中有机密大事,不许闲人开看。
公子想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原来俺叔父不是个好人,三回五次只教俺静坐。
莫出外闲行,原来干这勾当。
出家人成甚规矩?俺今日便去打开殿门,怕怎的!”
方欲移步,只见赵景清回来。
公子含怒相迎,口中也不叫叔父,气忿忿地问道:“你老人家在此出家,于得好事?”
景清出其不意,便道:“我不曾做甚事/公子道:“降魔殿内锁的是什么人?”
景清方才省得,便摇手道:“贤侄莫管闲事!”公子急得暴躁如雷,大声叫道:“出家人清净无为,红尘不染,为何殿内锁着个妇女在内哭哭啼啼?必是非礼不法之事!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
是一是二,说得明白,还有个商量;休要欺三瞒四,我赵某不是与你和光同尘的!”景情见他言词峻厉,便道:“贤侄,你错怪愚叔了!”公于道:“怪不怪是小事,且说殿内可是妇人?”
景清道:“正是。
公子道:“可又来。
景清晓得公予性躁,还未敢明言,用缓同答应道:“虽是妇人,却不干本观道众之事。”
公子道:“你是个一观之主,就是别人做出歹事寄顿在殿内,少不得你知情。”
景清道:“贤侄息怒,此女乃是两个有名响马不知那里掳来,一月之前寄于此处,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若有差迟,寸草不留。
因是贤侄病未痊,不曾对你说得。”
公子道:“响马在那里?”
景清道:“暂往那里去了。”
公于不信道:“岂有此理!快与我打开殿门,唤女子出来,俺自审问他详细。”
说罢,绰了浑铁齐眉短棒、往前先走。
景清知他性如烈火,不好遮拦。
慌忙取了钥匙,随后赶到降魔殿前。
景清在外边开锁,那女于在殿中听得锁响,只道是强人来到,愈加啼哭。
公子也不谦让,才等门开,一脚跨进。
那女子躲在神道背后唬做一一团一 。
公子近前放下齐眉短棒,看那女子,果然生得标致:
眉扫春山,眸横秋水。
含愁含恨,犹如西子捧心;欲位欲啼,宛似杨妃剪发。
琵琶声不响,是个未出塞的明妃;一胡一 前调若成,分明强和番的蔡女。
天生一种风一流 态,便是丹青画不真。
公子抚慰道:“小娘子,俺不比奸一婬一乏徒,你休得惊慌。
且说家居何处?谁人引诱到此?倘有不平,俺赵某与你解救则个。
那女子方才举袖拭泪,深深道个万福。
公子还礼。
女子先间:“尊官高姓?”
景清代答道:“此乃沛京赵公于。”
女子道:“公子听禀!”未曾说得一两句,早已扑获狡流下泪来。
原来那女子也姓赵,小字京一娘一,是蒲州解良县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六岁。
因随父亲来陽曲县还北岳香愿,路遇两个响马强人: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
见京一娘一颜色,饶了他父亲性命,掳掠到山神庙中。
张周二强人争要成亲,不肯相让。
议论了两三日,二人恐坏了义气,将这京一娘一寄顿于清油观降魔殿内。
分付道士小心供给看守,再去别处访求个美貌女子,掳掠而来,凑成一对,然后同日成亲,为压寨夫人。
那强人去了一月,至今未回。
道士惧怕他,只得替他看守。
京一娘一叙出缘由,赵公子方才向景清道:“适才甚是粗卤,险些冲撞了叔父。
既然京一娘一是良家室女,无端被强人所掳,俺今日不救,更待何人?”
又向京一娘一道:“小娘子休要悲伤,万事有赵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见蒙一娘一。”
京一娘一道:“虽承公子美意,释放一奴一家出于虎口。
奈家乡千里之遥,一奴一家孤身女流,怎生跋涉?”
公子道:“救人须救彻,俺不远千里亲自送你回去。”
京一娘一拜谢道:“若蒙如此,便是重生父母。”
景清道:“贤侄,此事断然不可。
那强人势大,官司禁捕他不得。
你今日救了小娘子,典守者难辞其责;再来问我要人,教我如何对付?须当连累于我!”公子笑道:“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
俺赵某一生见义必为,万夫不惧。
那响马虽狠,敢比得潞州王么?他须也有两个耳朵,晓得俺赵某名字。
既然你们出家人怕事,俺留个记号在此;你们好回复那响马。”
说罢,轮起浑铁齐眉棒,横着身子,向那殿上朱红桐子,狠的打一下,“沥拉”一声,把菱花窗枯都打下来。
再复一下,把那四扇棍子打个东倒西歪。
唬得京一娘一战战兢兢,远远的躲在一边。
景情面如土色,口中只叫:“罪过!”公子道:“强人若再来时,只说赵某打开殿门抢去了,冤各有头,债各有主。
要来寻俺时,教他打蒲州一路来。
景清道:“此去蒲州千里之遥,路上盗贼生发,独马单身,尚且难走,况有小娘子牵绊?凡事宜三思而行!”公子笑道:“汉未三国时,关云长独行千里,五关斩六将,护着两位皇嫂,直到古城与刘皇叔相会,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他不得,赵某还做什么人?此去倘然冤家狭路相逢,教他双双受死。”
景清道:“然虽如此,还有一说。
古者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共器。
贤侄千里相送小娘子,虽则美意,出于义气,傍人怎知就里?见你少男少女一路同行,嫌疑之际,被人谈论,可不为好成歉,反为一世英雄之法?”
公子呵呵大笑道:“叔父莫怪我说,你们出家人惯妆架子,里外不一。
俺们做好汉的,只要自己血心上打得过,人言都不计较。”
景清见他主意已决,问道、“贤侄几时起程?”
公子道:“明早便行。”
景清道:“只怕贤侄身于还不健旺。”
公子道:“不妨事。”
景清教道童治酒送行。
公子于席上对京一娘一道:“小娘子,方才叔父说一路嫌疑之际,恐生议论。
俺借此席面,与小娘子结为兄妹。
俺姓赵,小娘子也姓赵,五百年合是一家,从此兄妹相称便了。”
京一娘一道:“公子贵人,一奴一家怎敢扳高?”
景清道:“既要同行,如此最好。”
呼道童取饼拜毡,京一娘一请恩人在上:“受小妹于一拜。”
公于在傍还礼。
京一娘一又拜了景清,呼为伯伯。
景清在席上叙起侄儿许多英雄了得,京一娘一欢喜不尽。
是夜直饮至更余,景清让自己卧房与京一娘一睡,自己与公子在外厢同宿。
五更鸡唱,景清起身安排早饭,又备些干粮牛脯,为路中之用。
公子输了赤以磷,将行李扎缚停当,嘱付京一娘一:“妹子,只可村妆打扮,不可冶容炫服,惹是招非。”
早饭已毕,公子扮作客人,京一娘一扮作村姑;一般的戴个雪帽,齐眉遮了。
兄妹二人作别景清。
景清送出房门,忽然想起一事道:贤侄,今日去不成,还要计较。
不知景清说出甚话来?正是:
鹊得羽毛方远举,虎无牙爪不成行。
景清道:“一马不能骑两人,这小娘子弓鞋袜小,怎跟得上?可不担误了程途?从容觅一辆车儿同去却不好?”
公子道:“此事算之久矣。
有个车辆又费照顾,将此马让与妹子骑坐,俺誓愿千里步行,相随不惮。”
京一娘一道:“小妹有累恩人远送,愧非男子,不能执鞭坠镣,岂敢反占尊骑?决难从命!”公于道:“你是女流之辈,必要脚力:赵某脚又不小,步行正合其宜。”
京一娘一再四推辞,公子不允,只得上马。
公于跨了腰刀,手执浑铁杆棒,随后向景清一揖而别。
景清道:“贤侄路上小心,恐怕遇了两个响马,须要用心堤防。
下手斩绝些,莫带累我观中之人。”
公予道:“不妨,不妨。”
说罢,把马尾一拍,喝声:“快走。
那马拍腾腾便跑,公子放下脚步,紧紧相随。
于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不一日行至汾州介休县地方。
这赤隐磷原是千里龙驹马,追风逐电,自清油观至汾州不过三百里之程,不勾名马半日驰骤。
一一则公子步行恐奔赴不及,二则京一娘一女流不惯驰骋,所以控辔缓缓而行。
兼之路上贼寇生发,须要慢起早歇,每日止行一百余里。
公于是日行到一个上冈之下,地名黄茅店。
当初原有村落,因世乱人荒,都逃散了,还存得个小小店儿。
日色将哺,前途旷野,公子对京一娘一道:“此处安歇,明日早行罢。
京一娘一道:“但凭尊意。
店小二接了包一皮裹,京一娘一下马,去了雪帽。
小二一眼瞧见,舌头吐出三寸,缩不进去。
心下想道:“如何有这般好女子!”小二牵马系在屋后,公子请京一娘一进了店房坐下。
小二哥走来贴着呆看。
公子问道:“小二哥有甚话说?”
小二道:“这位小娘子,是客官甚么人?”
公子道:“是俺妹子。”
小二道:“客官,不是小人多口,千山万水,路途间不该带此美貌佳人同走!”公子道:“为何?”
小二道:“离此十五里之地,叫做介山,地旷人稀,都是绿林中好汉出没之处。
倘若强人知道,只好白白里送与他做压寨夫人,还要贴他个利市。
公子大怒骂道:“贼狗大胆,敢虚言恐唬客人!”照小二面门一拳打去。
小二口吐鲜血,手掩着脸,向外急走去了。
店家一娘一就在厨下发话。
京一娘一道:“恩兄忒性躁了些。
公子道:“这厮言语不知进退,怕不是良善之人!先教他晓得俺些手段。”
京一娘一道:“既在此借宿,恶不得他。”
公子道:“怕他则甚?”
京一娘一便到厨下与店家一娘一相见,将好言好语稳贴了他半晌,店家一娘一方才息怒,打点动人做饭。
京一娘一归房,房中阶有余光,还未点的”。
公子正坐,与京一娘一讲话,只见外面一个人入来,到房门口探头探脑。
公于大喝道:“什么人敢来瞧俺脚色?那人道:“小人自来寻小二哥闲话,与客官无干。”
说罢,到厨房下,与店家一娘一卿卿哝哝的讲了一会方去。
公子看在眼里,早有三分疑心。
灯火已到,店小二只是不回。
店家一娘一将饭送到房里,兄妹二人吃了晚饭,公于教京一娘一掩上房门先寝。
自家只推水火,带了刀棒绕屋而行。
约莫二更时分,只听得赤陨鳞在后边草屋下有嘶喊踢跳之一声 。
此时十月下旬,月光初起,公子悄步上前观看,一个汉子被马踢倒在地。
见有人来,务能的挣阀起来就跑。
公子知是盗马之贼。
追赶了一程,不觉数里,转过溜水桥边,不见了那汉子。
只见对桥一间小屋,里面灯烛辉煌,公于疑那汉子躲匿在内。
步进看时,见一个白须老者,端坐于上床 之上,在那里诵经。
怎生模样卜
眼如迷雾,须若凝霜,眉如柳絮之飘,面有桃花之色。
若非天上金星,必是山中社长。
那老者见公子进门,慌忙起身施礼。
公子答揖,问道:“长者所诵何经?”
老者道:“《天皇救苦经》。”
公子道:“诵他有甚好处?”
老者道:“老汉见天下分崩,要保佑太平天子早出,扫荡烟尘,救民于涂炭。”
公子听得此言,暗合其机,心中也欢喜。
公子又间道:“此地贼寇颇多,长者可知他的行藏么?”
老者道:“贵人莫非是同一位骑马女子,下在坡下茅店里的?”
公子道:“然也。”
老者道:“幸遇老夫,险些儿惊了贵人。”
公子问其缘故。
老者请公子上坐,自己傍边相陪,从容告诉道:“这介山新生两个强人,聚集噗罗,打家劫舍,扰害汾潞地方。
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
半月之间不知那里抢了一个女子,二人争娶未决,寄顿他方,待再寻得一个来,各成婚配,这里一路店家,都是那强人分付过的,但访得有美貌佳人,疾忙报他,重重有赏。
晚上贵人到时,那小二便去报与周进知道,先差野火儿姚旺来探望虚实,说道:‘不但女子貌美,兼且骑一匹骏马,单身客人,不足为惧。
’有个千里脚陈名,第一善走,一日能行三百里。
贼人差他先来盗马,众寇在前面赤松林下屯扎。
等待贵人五更经过,便要抢劫。
贵人须要防备/公子道:“原来如此,长者何以知之?”
老者道:“老汉久居于此,动息都知,见贼人切不可说出老汉来。”
公子谢道:“承教了。
绰棒起身,依光走回,店门兀自半开,公子捱身而入。
却说店小二为接应陈名盗马,回到家中,正在房卫与老婆说话。
老婆暖酒与他吃,见公子进门,闪在灯背后去了。
公子心生一计,便叫京一娘一问店家讨酒吃。
店家一娘一取了一。
把空壶,在房门口酒缸内舀酒。
公于出其不意,将铁棒照脑后一下,打倒在地,酒壶也撇在一边。
小二听得者婆叫苦,也取朴刀赶出房来。
怎当公子以逸待劳,手起棍落,也打翻了。
再复两棍,都结果了性命。
京一娘一大惊,急救不及。
间其打死二人之故。
公子将老者所言,叙了一遍。
京一娘一吓得面如上色道:“如此途路难行,怎生是好?”
公子道:“好歹有赵某在此,贤妹放心。”
公子撑了大门,就厨下暖起酒来,饮个半醉,上了马料,将銮铃塞口,使其无声。
扎缚包一皮裹停当,将两个一尸一首拖在厨下柴堆上,放起火来。
前后门都放了一把火。
看火势盛了,然后引京一娘一上马而行。
此时东方渐白,经过溜水桥边,欲再寻老者问路,不见了诵经之室,但见土墙砌的三尺高,一个小小庙儿。
庙中社公坐于傍边。
方知夜间所见,乃社公引导。
公子想道:“他呼我为贵人,又见我不敢正坐,我必非常人也。
他日倘然发迹,当加封号。”
公子催马前进,约行了数里,望见一座松林,如火云相似。
公于叫声:“贤妹慢行,前面想是赤松林了。”
言犹未毕,草荒中钻出7个人来,手执钢叉,望公子便棚。
公子会者不忙,将铁棒架住。
那汉且斗且走,只要引公子到林中去。
激得公子怒起,双手举棒,喝声:“着!”将半个天灵盖劈下。
那汉便是野火儿姚旺。
公子叫京一娘一约马暂住:“俺到前面林子里结果了那伙毛贼,和你同行。”
京一娘一道:“恩兄仔细!”公子放步前行。
正是。
圣天子百灵助顺,大将军八面威风。
那赤松林下着地滚周进屯住四五十噗罗,听得林子外脚步响,只道是姚旺伏路报信,手提长槍,钻将出来,正迎着公子。
公于知是强人,并不打话,举棒便打。
周进挺槍来敌。
约斗上二十余合,林子内唉罗知周进遇敌,筛起锣一齐上前,一团一 一团一 围住。
公子道:“有本事的都来!”公子一条铁棒,如金龙罩体,玉蟒缠身,迎着棒似秋叶翻风,近着身如落花坠地。
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
周进胆寒起来,槍法乱了,被公于一棒打倒。
众唆罗发声喊,都落荒乱跑。
公子再复一棒,结果了周进。
回步已不见了京一娘一。
急往四下抓寻,那京一娘一已被五六个哆罗,簇拥过赤松林了。
公于急忙赶上,大喝一声:“贼徒那里走?”
众哆罗见公子追来,弃了京一娘一,四散去了,公子道:“贤妹受惊了!”京一娘一道:“适才噗罗内有两个人,曾跟随响马到清油观,原认得我。
方才说:‘周大王与客人一交一 手,料这客人斗大王不过,我们先送你在张大王那边去。
’”公子道:“周进这厮,已被俺剿除了,只不知张广儿在于何处?”
京一娘一道:“只愿你不相遇更好。”
公子催马快行。
约行四十余里,到一个市镇。
公子腹中饥饿,带住辔头,欲要扶京一娘一下马上店。
只见几个店家都忙乱乱的安排炊翼,全不来招架行客。
公子心疑,因带有京一娘一,怕得生事,牵马过了店门,只见家家闭户。
到尽头处,一个小小人家,也关着门。
公子心下奇怪,去敲门时,没人答应。
转身到屋后,将马拴在树上,轻轻的去敲他后门。
里面一个老婆婆,开门出来看了一看,意中甚是惶惧。
公于慌忙跨进门内,与婆婆作揖道:“婆婆休讶。
俺是过路客人,带有女眷,要借婆婆家中火,吃了饭就走的。”
婆婆捻神捻鬼的叫哗声。
京一娘一亦进门相见,婆婆便将门闭了。
公子问道:“那边店里安排酒会,迎接什么官府?”
婆婆摇手道:“客人休管闲事。”
公子道:“有甚闲事,直恁利害?俺这远方客人,烦婆婆说明则个!”婆婆道:“今日满天飞大王在此经过,这乡村敛钱备饭,买静求安。
老身有个儿子,也被店中叫去相帮了。”
公子听说,思想:“原来如此。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与他个干净,绝了清油观的祸根罢。”
公子道:“婆婆,这是俺妹子,为还南岳香愿到此,怕逢了强徒,受他惊恐。
有烦婆婆家藏匿片时,等这大王过去之后方行,自当厚谢。”
婆婆道:“好位小娘子,权躲不妨事,只客官不要出头惹事!”公子道:“俺男子汉自会躲闪,且到路傍打听消息则个。”
婆婆道:“仔细!有见成懈惦,饶口热水,等你来吃。
饭却不方便。”
公子提棒仍出后门,欲待乘马前去迎他一步,忽然想道:“俺在清油观中说出了‘千里步行’,今日为惧怕强贼乘马,不算好汉。”
遂大踏步奔出路头。
心生一计,复身到店家,大盼盼③的叫道:“大王即刻到了,洒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马饭完也未/店家道:“都完了。”
公子道:“先摆一席与洒家吃。”
众人积威之下,谁敢辨其真假?还要他在大王面前方便,大鱼大肉,热酒热饭,只顾搬将出来。
公子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面沸传:“大王到了,快摆香案。”
公子不慌不忙,取了护身龙,出外看时,只见十余对槍刀棍棒,摆在前导,到了店门,一齐跪下。
那满天飞张广儿骑着高头骏马,千里脚陈名执鞭紧随。
背后又有三五十唆罗,十来乘车辆簇拥。
你道一般两个大王,为何张广儿恁般齐整,那强人出入聚散,原无定规;况且闻说单身客人,也不在其意了,所以周进未免轻敌。
这张广儿分路在外行劫,因千里脚陈名报道:“二大王已拿得有美貌女子,请他到介山相会。”
所以整齐队伍而来,行村过镇,壮观威仪。
公子隐身北墙之侧,看得真切,等待马头相近,大喊一声道:“强贼看棒!”从人丛中跃出,如一只老鹰半空飞下。
说时迟,那时快,那马惊骇,望前一跳。
这里棒势去得重,打折了马的一只前蹄。
那马负疼就倒,张广儿身松,早跳下马。
背后陈名持棍来迎,早被公于一棒打翻。
张广儿舞动双刀,来斗公子。
公于腾步到空阔处,与强人放对。
斗上十余合,张广儿一刀砍来,公于棍起,中其手指。
广儿右手失刀,左手便觉没势,回步便走。
公子喝道:“你绰号满天飞,今日不怕你飞上天去!”赶进一步,举棒望脑后劈下,打做个肉饱。
可怜两个有名的强人,双双死于一日之内。
正是:三魂渺渺“满天飞”,七魄悠悠“着地滚”。
众喽罗却待要走,公子大叫道:“俺是沛京赵大郎,自与贼人张广儿、周进有仇。
今日都已剿除了,并不于众人之事。”
众噗罗弃了槍刀,一齐拜倒在地,道:”俺们从不见将军恁般英雄,情愿伏侍将军为寨主。”
公于呵呵大笑道:“朝中世爵,俺尚不希罕,岂肯做落草之事!”公于看见众噗罗中,陈名亦在其内,叫出问道:“昨夜来盗马的就是你么?”
陈名叩头服罪。
公子道:“且跟我来,赏你一餐饭。”
众人都跟到店中。
公子分付店家:“俺今日与你地方除了二害。
这些都是良民,方才所备饭食,都着他饱餐,俺自有发放。
其管待张广儿一席留着,俺有用处。”
店主人不敢不依。
众人吃罢,公子叫陈名道:“闻你日行三百里,有用之才,如何失一身 于贼人?俺今日有用你之处,你肯依否?”
陈名道:“将军若有所委,不避水火。”
公于道:“俺在泞京,为打了御花园,又闹了御勾栏,逃难在此。
烦你到汴京打听事体如何?半月之内,可在太原府清油观赵知观处等候我,不可失信!”公子借笔砚写了叔父赵景清家书,把与陈名。
将贼人车辆财帛,打开分作三分。
一分散与市镇人家,偿其向来騷扰之费。
就将打死贼人一尸一首及槍刀等项,着众人自去解官请赏。
其一分众喽罗分去为衣食之资,各自还乡生理。
其一分又剖为两分,一半赏与陈名为路费,一半寄与清油观修理降魔殿门窗。
公于分派已毕,众心都伏,各各感恩。
公子叫店主人将酒席一桌,抬到婆婆家里。
婆婆的儿子也都来了,与公于及京一娘一相见。
向婆婆说知除害之事,各各欢喜。
公子向京一娘一道:“愚兄一路不曾做得个主人,今日借花献佛,与贤妹压惊把盏。
京一娘一千恩万谢,自不必说。
是夜,公子自取翼中银十两送与婆婆,就宿于婆婆家里。
京一娘一想起公于之恩:“当初红拂一妓十女,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身之事,舍了这个豪杰,更托何人?”
欲要自荐,又羞开口;欲待不说,他直性汉子,那知一奴一家一片真心?”
左思右想,一夜 不睡。
不觉五更鸡唱,公于起身伪乌要走。
京一娘一闷闷不悦。
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
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他下马。
一上一下,将身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汲倚旋。
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减被添裳,软香一温一 玉,岂无动情之处。
公子生性刚直,尽心优待,全然不以为怪。
又行了三囚日,过曲沃地方,离蒲州三百余里,其夜宿于荒村。
京一娘一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了,只管害羞不说,挫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索罢休,悔之何及!黄昏以后,四字无声,微灯明灭,京一娘一兀自未睡,在灯前长叹流泪。
公子道:“贤妹因何不乐?”
京一娘一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说来又怕唐突,恩人莫怪!”公子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尽说无妨!”京一娘一道:“小妹深闺娇女,从未出门。
只因随父进香,误陷于贼人之手,锁禁清油观中,还亏贼人去了,苟延数日之命,得见恩人。
倘若贼人相犯,妾宁受刀斧,有死不从。
今日蒙恩人拔离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又为妾报仇,绝其后患。
此恩如重生父母,无可报答。
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 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
不知恩人允否?”
公子大笑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
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乱?俺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岂可学纵欲败礼的吴孟子!休得狂言,惹人笑话。”
京一娘一羞惭满面,半晌无语,重又开言道:“恩人一体 怪妾多言,妾非一婬一污苟贱之辈,只为弱体余生,尽出恩人所赐,此身之外,别无报答。
不敢望与恩人婚配,得为妾婢,伏侍恩人一日,死亦瞑目。”
公子勃然大怒道:“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并无邪佞。
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好人,是何道理?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
。”
公子此时声色俱厉。
京一娘一深深下拜道:“今日方见恩人心事,赛过柳下惠、鲁男子。
愚妹是女流之辈,坐井观天,望乞恩人恕罪则个!”公子方才息怒,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于里步行相送。
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响马何异?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
京一娘一道:“恩兄高见,妾今生不能补报大德,死当衔环结草。”
两人说话,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自此京一娘一愈加严敬公子,公子亦愈加怜悯京一娘一。
一路无话,看看来到蒲州。
京一娘一虽住在小样村,却不认得。
公子问路而行。
京一娘一在马上望见故乡光景,好生伤感。
却说小祥村赵员外,自从失了京一娘一,将及两月有余,老夫妻每日思想啼哭。
忽然庄客来报,京一娘一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执杆棒跟随。
赵员外道:“不好了,响马来讨妆查了!”妈妈道:“难道响马只有一人?且教儿子赵文去看个明白。”
赵文道:“虎口里那有回来肉?妹子被响马劫去,岂有送转之理?必是容貌相像的,不是妹子。”
道犹未了,京一娘一已进中堂,爹一妈一见了女儿,相抱而哭。
哭罢,问其得回之故。
京一娘一将贼人锁禁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血不平,开门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并途中连诛二寇大略,叙了一遍。
“今恩人见在,不可怠慢。”
赵员外慌忙出堂,见了赵公子拜谢道:“若非恩人英雄了得,吾女必陷于贼人之手,父于不得重逢矣!”遂令妈妈同京一娘一拜谢,又唤儿子赵文来见了恩人。
庄上宰猪设宴,款待公子。
赵文私下与父亲商议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妹子被强人劫去,家门不幸。
今日跟这红脸汉子回来,”人无利己,准肯早起’?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情,千里送来,岂无缘故?妹子经了许多风波,又有谁人聘他?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两全其美,省得傍人议论。”
赵公是个随风倒舵没主意的老儿,听了儿子说话,便教妈妈唤京一娘一来问他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
如今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
京一娘一道:“公子正直无私,与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调戏之言。
今日望爹一妈一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题起。”
妈妈将女儿言语述与赵公,赵公不以为然。
少间筵席完备,赵公请公子坐于上席,自己老夫妇下席相陪,赵文在左席,京一娘一右席。
酒至数巡,赵公开言道:“老汉一言相告:小女余生,皆出恩人所赐,老汉阅门感德,无以为报。
幸小女尚未许人,意欲献与恩人,为箕帚之妾,伏乞勿拒。”
公子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道:“老匹夫!俺为义气而来,反把此言来污辱我。
俺若贪女色时,路上也就成亲了,何必千里相送!你这般不识好歹的,枉费俺一片热心。”
说罢,将桌子掀翻,望门外一直便走。
赵公夫妇唬得战战兢兢。
赵文见公子粗鲁,也不敢上前。
只有京一娘一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扯住鲍子衣据,劝道:“恩人息怒!且看愚妹之面。”
公子那里肯依,一手栖脱了京一娘一,奔至柳树下,解了赤以鳞,跃上鞍辔,如飞而去。
京一娘一哭倒在地,爹一妈一劝转回房,把儿子赵文埋怨了一场。
赵文又羞又恼,也走出门去了。
赵文的老婆听得爹一妈一为小泵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强作相劝,将冷语来奚落京一娘一道:“姑姑,虽然离别是苦事,那汉子千里相随,忽然而去,也是个薄情的。
他若是有仁义的人,就了这头亲事了。
姑姑青年美貌,怕没有好姻缘相配,休得愁烦则个!”气得京一娘一泪流不绝,顿口无言。
心下自想道:“因一奴一命奏时乖,遭逢强暴,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终身。
谁知事既不谐,反涉瓜李之嫌。
今日父母哥嫂亦不能相谅,何况他人?不能报恩人之德,反累恩人的清名,为好成歉,皆一奴一之罪。
似此薄命,不如死于清油观中,省了许多是非,到得干净,如今悔之无及。
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也表一奴一贞节的心迹。”
捱至夜深,爹一妈一睡熟,京一娘一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撮土力香,望空拜了公子四拜,将白罗汗中,悬梁自缢而死。
可怜闺秀千金女,化作南柯一梦人。
天明老夫妇起身,不见女儿出房,到房中看时,见女儿缢在梁间。
吃了一惊,两口儿放声大哭,看壁上有诗云:
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辱被人欺。
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
赵妈妈解下女儿,儿子媳妇都来了。
赵公玩其诗意,方知女儿冰清玉洁,把儿子痛骂一顿。
兔不得买棺或殓,择地安葬,不在话下。
再说赵公子乘着千里赤顾鳞,连夜走至太原,与赵知观相会,千里脚陈名已到了三日。
说汉后主已死,郭令公禅位,改国号曰周,招纳天下豪杰。
公于大喜,住了数臼,别了赵知观,同陈名还归汴京,应募为小校。
从此随世宗南征北讨,累功至殿前都点检。
后受周禅为宋大祖。
陈名相从有功,亦官至节度使之职。
大祖即位以后,灭了北汉。
追念京一娘一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访消息。
使命寻得囚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
那黄茅店溜水桥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择地建庙,至今香火不绝。
这段话,题做“赵公子大闹清油观,千里送京一娘一”,后人有诗赞云:
不恋私情不畏强,独行千里送京一娘一。
汉唐吕武纷多事,谁及英雄赵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