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第卷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风水人间不可无,也须陰骘两相扶。
时人不解苍天意,枉使身心著意图。
话说近代浙一江一 衢州府,有一人姓王名奉,哥哥姓王名春。
弟兄各生一女,王春的女儿名唤琼英,王奉的叫做琼真。
琼英许配本郡一个富家潘百万之子潘华 ,琼真许配本郡萧别驾之子萧雅;都是自小聘定的。
琼英方年十岁,母亲先丧,父亲继殁。
那王春临终之时,将女儿琼英托与其弟,嘱咐道:“我并无子嗣,只有此女,你把做嫡女看成。
待其长成,好好嫁去潘家。
你嫂嫂所遗房奁衣饰之类,尽数与之。
有潘家原聘财礼置下庄田,就把与他做脂粉之费。
莫负吾言!”嘱罢,气绝。
殡葬事毕,王奉将侄女琼英接回家中,与女儿琼真作伴。
忽一年元旦,潘华和萧雅不约而同到王奉家来拜年。
那潘华生得粉脸朱唇,如美一女 一般,人都称玉孩童。
萧一雅一脸麻子,眼齿,好似飞天夜叉模样。
一美一丑,相形起来,那标致的越觉美玉增辉,那丑陋的越觉泥涂无色。
况且潘华衣服炫丽,有心卖富,脱一通换一通。
那萧雅是老实人家,不以穿著为事。
常言道:“佛是金装,人是衣装。”
世人眼孔浅的多,只有皮相,没有骨相。
王家若男若女,若大若小,哪一个不欣羡潘小辟人美貌,如潘安再出;暗暗地颠唇簸嘴,批点那飞天夜叉之丑。
王奉自己也看不过,心上好不快活。
不一日,萧别驾卒于任所,萧雅奔丧,扶柩而回。
他虽是个世家,累代清官,家无余积,自别驾死后,日渐消索。
潘百万昃个暴富,家事日盛一日。
王奉忽起一个不良 之心,想道:“萧家甚穷,女婿又丑;潘家又富,女婿又标致。
何不把琼英。
琼真暗地兑转,谁人知道?也不教亲生女儿在穷汉家受苦。”
主意已定,到临嫁之时,将琼真充做侄女,嫁与潘家,哥哥所遗衣饰庄田之类,都把他去。
却将琼英反为己女,嫁与那飞天夜叉为配,自己薄薄备些妆奁嫁送。
琼英但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
谁知嫁后,那华自恃家富,不一习一 诗书,不务生理,专一赌为事。
父亲累训不从 ,气愤而亡。
潘华益无顾忌,日逐与无赖小人,酒食游戏。
不上十年,把百万家资败得罄尽,寸土俱无。
丈人屡次周给他,如炭中沃雪,全然不济。
结末迫于冻馁,瞒著丈人,要引浑家去投靠人家为一奴一。
王奉闻知此信,将女儿琼真接回家中养老,不许女婿上门。
潘华流落他乡,不知下落。
那萧雅勤苦攻书,后来一举成名,直做到尚书地位;琼英封一品夫人。
有诗为证:
目前贫富非为准,久后穷通未可知。
颠倒任君瞒昧做,鬼神昭监定无私。
看官,你道为何说这王奉嫁女这一事?只为世人但顾眼前,不思日后,只要损人利己。
岂知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
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条路,天未必随你走哩,还是平日行善为高。
今日说一段话本,正与王奉相反,唤做《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这桩故事,出在梁、唐、晋、汉、周五代之季。
其时周太祖郭威在位,改元广顺。
虽居正统之尊,未就混一之势。
四方割据称雄者,还有几处,共是五国三镇。
哪五国?周郭威 南汉刘晟 北汉刘 南唐李升 蜀孟知祥
哪三镇?吴越钱 湖南周行逢 荆南高季昌
单说南唐李氏有国,辖下一江一 州地方。
内中单表一江一 州德化县一个知县,姓石名璧,原是抚州临川县人氏,流寓建康。
四旬之外,丧了夫人,又无儿子,止有八岁亲女月香,和一个养娘随任。
那官人为官清正,单吃德化县中一口水。
又且听讼明决,雪冤理滞,果然政简刑清,民安盗息。
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于膝上教他识字,又或叫养娘和他下棋、蹴,百般顽耍,他从旁教导。
只为无娘之女,十分爱惜。
一日,养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儿为戏。
养娘一脚踢起,得劫重了些,那球击地而起,连跳几跳,的溜溜滚去,滚入一个地穴里。
那地穴约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贮水的所在。
养娘手短搅他不著,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儿,石璧道:“且住!”问女儿月香道:“你有甚计较,使球儿自走出来么?”
月香想了一想,便道:“有计了!”即教养娘去提过一桶水来,倾在穴内。
那球便浮在水面。
再倾一桶,穴中水满,其球随水而出。
石璧本是要试女孩儿的聪明,见其取水出球,智意过人,不胜之喜。
闲话休叙。
那官人在任不上二年,谁知命里官星不现,飞祸相侵。
忽一夜 仓中失火,急救时,已烧损官粮千余石。
那时米贵,一石值一贯五百。
乱离之际,军粮最重。
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军粮至三百石者,即行处斩。
只为石璧是个清官,又且火灾天数,非关本官私弊。
上官都替他分解保奏。
唐主怒犹未息,将本官削职,要他赔偿。
估价共该一千五百余两。
把家私变卖,未尽其半。
石璧被本府软监,追逼十不过,郁成一病,数日而死。
遗下女儿和养娘二口,少不得著落牙婆官卖,取价偿官。
这等苦楚,分明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般迟又遇打头风。
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叫做贾昌,昔年被人诬陷,坐假人命事,问成死罪在狱,亏石知县到任,审出冤情,将他释放。
贾昌衔保家活命之恩,无从报效。
一向在外为商,近日方回。
正值石知县身死,即往抚一尸一恸哭,备办衣裳棺木,与他殡殓。
合家挂孝,买地营葬。
又闻得所欠官粮尚多,欲待替他赔补几分,怕钱粮干系,不敢开端惹祸。
见说小姐和养娘都著落牙婆官卖,慌忙带了银子,到李牙婆家,问要多少身价。
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只判得三十两;月香十岁,到判了五十两。
却是为何?月香虽然年小,容貌秀美可爱;养娘不过粗使之婢,故此判价不等。
贾昌并无吝色,身边取出银包,兑足了入十两纹银,一交一 付牙婆,又谢他五两银子,即时领取二人回家。
李牙婆把两个身价一交一 纳官库。
地方呈明石知县家财人口变卖都尽,上官只得在别项挪移贴补,不在话下。
却说月香自从父亲死后,没一刻不啼啼哭哭。
乞日又不认得贾昌是什么人,买他归去,必然落于下贱,一路痛哭不已。
养娘道:“子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爷身边,只管啼哭,必遭打骂。”
月香听说,愈觉悲伤。
谁知贾昌一片仁义之心,领到家中,与老婆相见,对老婆说:“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个就是伏侍小姐的养娘。
我当初若没有恩人,此身死于绁缧。
今日见他小姐,如见恩人之面。
你可另收拾一间香房,教他两个住下,好茶好饭供待他,不可怠慢。
后来倘有亲族来访,那时送还,也尽我一点报效之心。
不然之时,待他长成,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夫一妇,嫁他出去,恩人坟墓也有个亲人看觑。
那个养娘依旧得他伏侍小姐,等他两个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应。”
月香生成伶俐,见贾昌如此吩咐老婆,慌忙上前万福道:“一奴一家卖身在此,为一奴一为婢,理之当然。
蒙恩人抬举,此乃再生之恩。
乞受一奴一一拜,收为义女。”
说罢,即忙下跪。
贾昌哪里肯要他拜?别转了头,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
就是这位养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浶╬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
暂时屈在寒家,只当宾客相待。
望小姐勿责怠慢,小人夫妻有幸。”
月香再三称谢。
贾昌又吩咐家中男女,都称为石小姐。
那小姐称贾昌夫妇,但呼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原来贾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贤慧。
只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无男无女,有心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
初时甚是欢喜,听说宾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了;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没奈何依氣釼夫言语,勉强奉承。
后来贾昌在外为商,每得好绸好绢,先尽上好的寄与石小姐做衣服穿。
比及回家,先问石小姐安否。
老婆心下渐渐不平。
又过些时,把马脚露出来了。
但是贾昌在家,朝饔夕餐,也还成个规矩,口中假意奉承几句。
但背了贾昌时,茶不茶,饭不饭,另是一样光景了;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不容他一刻空闲,又每日间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干女工针黹还他;倘手迟脚慢,便去捉鸡骂狗,口里好不乾净哩。
正是: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养娘受气不过,禀知小姐,欲待等贾公回家,告诉他一番。
月香断不肯,说道:“当初他用钱买我,原不指望他抬举。
今日贾婆虽有不到之处,却与贾公无干。
你若说他,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
我与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为上。”
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毼踚娘在外汲水,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
贾公道:“养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且放氣狻?另叫人来担罢!”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怠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
贾公要盘问时,他把手拭泪,忙忙的奔进去了。
贾公心中甚疑,见了老婆,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么?”
老婆回言:“老婆回言:“没有。”
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搁过一边。
又过了几日,贾公偶然近处人家走动,回来不见老婆在房,自往厨下去下寻他说话。
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
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
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没有。
那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
心中大怒,便与老婆闹将起来。
老婆道:“荤腥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那丫头自不来担,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
贾公道:“我原说过来,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与小姐作伴。
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谁要他出房担饭!前日那养娘噙著两眼泪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难为了,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得。
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小姐都怠慢!见放著许多荤菜,却教他吃白饭,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时,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
我这番回来,见他们著实黑瘦了。”
老婆道:“别人家丫头,哪要你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
贾公道:“放屁!说的是甚么话!你这样不通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
自明日为始,我教当值的每日另买一份肉菜供给他两口,不要在家伙中算账,省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欢喜。”
老婆自家觉得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了。
从此贾公吩咐当值的,每日肉菜分做两份。
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
这几时,好不齐整。
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贾昌因牵挂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
老婆却也做意修好,相忘于无言。
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
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门做生理。
这也是贾公的心事,背地里自去勾当。
晓得老婆不贤,又与他商量怎的。
若是凑巧时,赔些妆奁嫁出去了,可不乾净?何期姻缘不偶。
内中也有缘故:但是是出身低微的,贾公又怕辱没了石知县,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哪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所以好事难成。
贾公见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顺了,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舍不得担搁生意,只得又出外为商。
未行数日之前,预先叮咛老婆有十来次,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养娘两口。
又请石小姐出来,再三抚慰,连养娘都用许多好言安放。
又吩咐老婆道:“他骨气也比你重几百分哩,你切莫慢他。
若是不依我言语,我回家时,就不与你认夫妻了。”
又唤当值的和厨下丫头,都吩咐遍了方才出门。
临歧费尽叮咛语,只为当初受德深。
却说贾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作兴石小姐和养娘,心下好生不乐,没奈何,只得由他,受了肚子的腌昏闷之气。
一等老公出门,三日之后,就使起家主母的势来。
寻个茶迟晏小小不是的题目,先将厨下丫头试法,连打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手内用钱讨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个小主母的势头,却不用心伏侍我?要饭吃时?等他自担,不要你们献勤,却耽误老娘的差使!”骂了一回,就乘著热闹中,唤过当值的,吩咐将贾公派下另一份肉菜钱,乾折进来,不要买了。
当值的不敢不依。
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
又过了些时,忽一日,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水已凉了。
养娘不合哼了一句。
那婆娘听得了,特地叫来发作道:“这水不是你担的。
别人烧著汤,你便一胡一 乱用些罢。
当初在牙婆家,哪个烧汤与你洗脸?”
养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几句言语道:“谁要他们担水烧汤!我又不是不曾担水过的,两只手也会烧火。
下次我自担水自烧,不费厨下姐姐们力气便了。”
那婆娘提醒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句话,便骂道:“小贱人!你当先担得几桶水,便在外面做身做分,哭与家长知道,连累老娘受了百般呕气,今日老娘要讨个账儿。
你既说会担水,会烧火,把两件事都一交一 在你身上。
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担,不许缺乏。
是火,都是你烧。
若是难为了柴,老娘却要计较。
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你再啼啼哭哭告诉他便了,也不怕他赶了老娘出去!”月香在房中,听得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慌忙移步上前,万福谢罪,招称许多不是,叫贾婆莫怪。
养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计较。”
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么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来了。
我是个百姓人家,不晓得小姐是什么品级,你动不动把来压老娘。
老娘骨气虽轻,不受人压量的,今日要说个明白。
就是小姐也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
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贾婆也不是你叫的。”
月香听得话不投机,含著眼泪,自进房去了。
那婆娘吩咐厨中,不许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
又吩咐养娘只在厨下专管担水烧火,不许进月香房中。
月香若要饭吃时,待他自到厨房来取。
其夜,又叫丫头搬了养娘的被窝到自己房中去。
月香坐个更深,不见养娘进来,只得自己闭门而睡。
又过几日,那婆娘唤月香出房,却教丫头把的房门锁了。
月香没了房,只得在外面盘旋。
夜间就同养娘一铺睡。
睡起时,就叫他拿东拿西,役使他起来。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月香无可奈何,只得伏低伏小。
那婆娘见月香随顺,心中暗喜,蓦地开了他房门的锁,把他房中搬得一空。
凡丈夫一向寄来的好绸好缎,曾做不曾做得,都迁入自己箱笼,被窝也收起了不还他。
月香暗暗叫苦,不敢则声。
忽一日,贾公书信回来,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
书中嘱咐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便回来。”
那婆娘把东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两个丫头作贱够了,丈夫回来,必然厮闹。
难道我惧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来不成?那老亡八把这两个瘦马养著,不知作何结束!他临行之时,说道若不依他言语,就不与我做夫妻了。
一定他起了什么不良 之心。
那月香好副嘴脸,年已长成。
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见得,那时我争风吃醋便迟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两个卖去他方,老亡八回来也只一怪,拚得厮闹一场罢了。
难道又去赎他回来不成?好计,好计!”正是:
眼孔浅时无大量,心田偏处有奸谋。
当下那婆娘吩咐当值的:“与我唤那张牙婆到来,我有话说。”
不一时,当值的将张婆引到。
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却发咐他开去,对张婆说道:“我家六年前,讨下这两个丫头。
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娇娇的,做不得生活。
都要卖他出去,你与我快寻个主儿。”
原来当先官卖之事,是李牙婆经手,此时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张婆出尖了。
张婆道:“那年纪小的,正有个好主儿在此,只怕大娘不肯。”
贾婆道:“有甚不肯?”
张婆道:“就是本县大尹老爷复姓锺离,名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来娶亲了。
本县嫁妆都已备得十全,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养娘。
昨日大尹老爷唤老媳妇当官吩咐过了,老媳妇正没处寻。
宅上这位小娘子,正中其选。
只是异乡之人,大娘不拾得与他。”
贾婆想道:“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来得正好!浖獴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则声。”
便道:“做官府家陪嫁,胜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么不拾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便好。”
张婆道:“原价许多?”
贾婆道:“十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饭钱又弄一主在身上了。”
张婆道:“吃的饭是算不得账。
这丕十两银子在老媳妇身上。”
贾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
他两个是一夥儿来的。
去了一个,那一个,那一个也养不住了。
浖獴年纪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时候,留他甚么!”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
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
牙婆道:“粗货儿,直不得这许多。
若是减得一半,老媳妇到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
老媳妇原许下与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头不宽展,捱下去。
这到是雌雄一对儿。”
贾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让你五两银子。”
张婆道:“连这小娘子的媒礼在内,让我十两罢!”贾婆道:“也不为大事,你且说合起来。”
张婆道:“老媳妇如今先去回覆知县相公。
若讲得成时,一手一交一 钱,一手就要一交一 货的。”
贾婆道:“你今晚还来不?”
张婆道:“今晚还要与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日早来回话。
多分两个都要成的。”
说罢,别去,不在话下。
却说大尹锺离义到任有一年零三个月了。
前任马公,是顶那石大尹的缺。
马公升任去后,锺离义又是顶马公的缺。
锺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个同乡。
高大尹下二子,长日高登,年十八岁;次日高升,年十六岁。
这高登便是锺离公的女婿。
自来锺离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方年一十七岁,选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
此时九月下旬,吉期将近。
锺离公吩咐张婆,急切要寻个陪嫁。
张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就去回覆大尹。
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时,就是五十两也不多。
明日库上来领价,晚上就要进门的。”
张婆道:“领相公钧旨。”
当冕回家,与外甥赵二商议,有这相应的亲事,要与他完婚。
赵二先欢喜了一夜 。
次早,赵二便去整理衣褶,准备做新郎。
张婆到家中,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随即到县取知县相公钧帖,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一交一 付与贾婆,分疏得明明白白。
贾婆都收下了。
少顷,县中差两名皂隶,两个轿夫,抬著一顶小轿,到贾家门首停下。
贾家初时都不通月香晓得,临期竟打发他上轿。
月香正不知教他哪里去,和养娘两个,叫天叫地,放声大哭。
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两个,你一推,我一,他出了大门。
张婆方才说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做小姐的陪嫁。
此去好不富贵!辟府衙门,不是耍处,事到其间,哭也无益。”
月香只得收泪,上轿而去。
轿夫抬进后堂。
月香见了锺离公,还只万福。
张婆在榜道:“这就是老爷了,须下个大礼!”月香只得磕头。
立起身来,不觉泪珠满面。
张婆教化了泪眼,引入私衙,见夫人和瑞枝小姐。
问其小名,对以“月香”。
夫人道:“好个‘月香’二字!不必更换,就发他伏侍小姐。”
锺离公厚赏张婆,不在话下。
可怜宦室娇香女,权作闺中使令人。
张婆出衙,已是酉牌时分。
再到贾家,只见那养娘正思想小姐,在厨下痛哭。
贾婆对他说道:“我今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一夫一妇,比月香到胜几分,莫要悲伤了!”张婆也劝慰了一番。
赵二在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打扮得帽儿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了一盏灯笼前来接亲。
张婆就教养娘拜别了贾婆。
那养娘原是个大脚,张婆扶著步行到家,与外甥成亲。
话休絮烦。
再说月香小姐自那日进了锺离相公衙内,次日,夫人吩咐新来婢子,将中堂打扫。
月香领命,携帚而去。
锺离义梳洗已毕,打点早衙理事,步出中堂,只见新来婢子呆呆的把著一把扫帚,立于庭中。
锺离公暗暗称怪,悄地上前看时,原来庭中有一个土穴,月香对了那穴,汪汪流泪。
锺离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唤月香上来,问其缘故。
月香愈加哀泣,口称不敢。
锺离公再三诘问,月香方才收泪而言道:“贱妾幼时,父亲曾于此地教妾蹴球为戏,误落球于此穴。
父亲问道:‘你可有计较,使球自出于穴,不须拾取?’贱妾言云:‘有计。
’即遣养娘取水灌之。
水满球浮,自出穴外。
父亲谓妾聪明,不胜之喜。
今虽年久,尚然记忆。
睹物伤情,不觉哀泣。
愿相公俯赐矜怜,勿加罪责!”锺离公大惊道:“汝父姓甚名谁?你幼时如何得到此地?须细细说与我知!”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县尹。
为天火烧仓,朝廷将父革职,勒令赔偿。
父亲病郁而死,有司将妾和养官卖到本县公家。
贾公向被冤枉,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将贱妾甚相看待,抚养至今。
因贾公出外为商,其妻不能相容,将妾转于此。
只此实情,并无欺隐。”
今朝诉出衷肠事,铁石人知也泪垂。
锺离公听罢,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石璧一般是个县尹。
他只为遭时不幸,遇了天灾,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贱。
我若不扶持他,同官体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为何如人!”当下请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
夫人道:“似这等说,他也是个县令之女,岂可贱婢相看。
目今女孩儿嫁期又逼十,相公何以处之?”
锺离公道:“今后不要月香服役,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下官自有处置。”
即时修书一封,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
高大尹拆书观看,原来是求宽嫁娶之期。
书上写道:
婚男嫁女,虽父母一之 心;舍已成|人,乃高明之事。
近因小女出阁,预置媵婢月香。
见其颜色端丽,举止安详,心窃异之。
细访来历,乃知即两任前石县令之女。
石公廉吏,因仓火失官丧躯,女亦官卖,转展售于寒家。
同官之女,犹吾女也。
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为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
仆今急为此女择婿,将以小女薄奁嫁之。
令郎姻期,少待改卜。
特此拜恳,伏惟情谅。
锺离义顿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来如此!此长者之事,吾奈何使锺离公独擅其美!”即时回书云:
鸾凤之配,虽有佳期;狐兔之悲,岂无同志?在亲翁既以同官之女为女,在不佞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三覆示言,令人悲恻。
此女廉吏血胤,无惭阀阅。
愿亲家即赐为儿妇,以践始期;令爱别选斑门,庶几两便。
昔蘧伯玉耻独为君子,仆今者愿分亲翁之谊。
高原顿首。
使者将回书呈与锺离公看了。
锺离公道:“高亲家愿娶孤女,虽然义举;但吾女他儿,久已聘定,岂可更改?还是从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后另备妆奁,以完吾女之事。”
当下又写书一封,差人再达高亲家。
高公开书读道:
娶无依之女,虽属高情;更已定之婚,终乖正道。
小女与令郎,久谐凤卜,准拟鸾鸣。
在令郎停妻而娶妻,已违古礼;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难免人非。
请君三思,必从前议。
义惶恐再拜。
高公读毕,叹道:“我一时思之不熟。
今闻锺离公之言,惭愧无地。
我如今有个两尽之道,使锺离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
万世而下,以为美谈。”
即时覆书云:
以女易女,仆之慕谊虽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礼甚正。
仆之次男高升,年方十七,尚未缔姻。
令爱归我长儿,石女属我次子。
佳儿佳妇,两对良姻;一死一生,千秋高谊。
妆奁不须求备,时日且喜和同。
伏冀俯从,不须改卜。
原惶恐再拜。
锺离公得书,大喜道:“如此分处,方为双美。
高公义气,真不愧古人。
吾当拜其下风矣!”当下即与夫人说知,将一副妆奁,剖为两份,衣服首饰,稍稍增添。
二女一般,并无厚薄。
到十月望前两日,高公安排两乘花花细轿,笙箫鼓吹,迎接两位新人。
锺离公先发了嫁妆去后,随唤出瑞枝。
月香两个女儿,教囚人吩咐他为妇之道。
二女拜别而行。
月香怠念锺离公夫妇恩德,十分难舍,号哭上轿,一路趱行,自不必说。
到了县中,恰好凑著吉良时,两对小夫妻,如花如锦,拜堂合卺。
高公夫妇欢喜无限。
正是:
百年好事从今定,一对姻缘天上来。
再说锺离公嫁女三日之后,夜间忽得一梦,梦见一位官人,淟头象简,立于面前,说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
生前为此县大尹,因仓粮失火,赔偿无措,郁郁而亡。
上帝察其清廉,悯其无罪,敕封吾为本县城隍之神。
月香吾之爱女,蒙君高谊,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陰德之事,吾已奏闻上帝。
君命中本无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赐公一子,昌大其门。
君当传与世人,广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损人。
天道昭昭,纤毫洞察。”
说罢,再拜。
锺离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上一一交一 ,猛然惊醒,乃是一梦,即时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
待等天明,锺离公打轿到城惶庙中焚香作礼,捐出俸资百两,命道士重新庙宇,将此事勒碑,广谕众人,又将此梦备细写书报与高公知道。
高公把书与两个儿子看了,各各惊讶。
锺离夫人年过四十,忽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赐。
后来锺离义归宋,仕至龙图阁大学士,寿享九旬。
子天赐,为大宋状元。
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
此是后话。
且说贾昌在客中,不久回来,不见了月香小姐和那养娘,询知其故,与婆娘大闹几场。
后来知得锺离相公将月香为女,一同小姐嫁与高门。
贾昌无处用情,把银二十两,要赎养娘送还石小姐。
那赵二恩爱夫妻,不忍分拆,情愿做一对投靠。
张婆也禁他不住。
贾昌领了赵二夫妻,直到德安县,禀知大尹高公。
高公问了备细,进衙又问媳妇月香,所言相同。
遂将赵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贾昌。
贾昌不受而归。
从此贾昌恼恨老婆无义,立誓不与他相处;另招一婢,生下两男。
此亦作善之报也。
后人有诗叹云:
人家嫁娶择高门,谁肯周全孤女婚?
试看两公陰德报,皇天不负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