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演义
第081回 朱晦翁创立社仓法 宋孝宗重定内禅仪
却说太子(忄耆)殁后,庆王恺依次当立,孝宗因第三子惇,英武类己,竟越次立为太子。
孝宗自己亦未见若何英武,所以子更不逮,后且为悍妻所制。
惟进封恺为魏王,判宁国府,命宰执设饯玉津园。
宴毕,送恺登车。
恺顾语虞允文道:“还望相公保全!”允文当然劝慰。
恺乃挈眷而去。
既而吴太后妹夫张说,攀援亲属,竟擢为签书枢密院事。
诏命下后,朝议大哗。
左司员外郎兼侍讲张林。
遂上疏切谏,且诣朝堂责虞允文道:“宦官执政,自京、黼始。
近习执政,自相公始。”
允文不禁惭愤,入白孝宗,孝宗乃收回成命。
至乾道八年,改左右仆射为左右丞相,左相仍属虞允文,右相任用梁克家,嗣复出张栻知袁州,仍命张说入枢密院。
侍御史李衡,右正言王希吕,又上书谏阻,直学士院周必大,不肯拟诏,给事中莫济,封还录黄,孝宗将他四人一齐罢免,都人士称为四贤。
虞允文因谏院乏人,特荐用李彦颖、林光朝、王质三人,孝宗不报,独用幸臣曾觌所荐的人员,于是允文力求去位,孝宗竟调他宣抚四川,但进封雍国公。
允文莅任逾年,即疾终任所,诏赠太傅,赐谥忠肃。
他本隆州仁寿县人,夙具智略,采石一战,遂得成名。
入相后,遇事纳忠,知无不言,也是一位救时良相。
梁克家外和内刚,自允文去后,独相数月,旋与张说论及外交,语多未合,亦乞外调,遂出知建宁府。
说好为欺罔,渐被孝宗察觉,才加罢斥。
乾道八年残腊,又拟改元,越日元旦,改为淳熙元年,左相虚位不设,右相亦屡有变更。
曾怀、叶衡等,忽进忽退,多半是庸庸碌碌,没甚建树。
叶衡且荐举左司谏汤邦彦,为金国申议使。
邦彦至金,为金所拒,旬余乃得引见,两旁列着卫士,统是控弦露刃,耀武扬威,吓得邦彦心惊胆战,一语都不能发,竟匆匆辞归。
孝宗恨他辱命,流戍新州。
自是申请陵寝的朝议,乃不再提及了。
徒向他人乞怜,究竟无益。
是年冬季,立贵妃谢氏为后,后本丹一陽一人氏,幼年丧父,寄养翟氏,因冒姓为翟。
及长,颇有容色。
入宫侍吴太后,太后转赐孝宗,封为婉容,越年晋封贵妃。
淳熙三年,孝宗挈妃至德寿宫,谒见上皇,上皇见她端肃恭谨,因谓可继位中宫。
孝宗仰承亲命,乃立贵妃为后,复姓谢氏。
孝宗不喜渔色,宫闱里面,除谢后外,只有蔡、李两妃,此外不载史乘,小子据实叙明,不必多表。
惟当时有一位道学先生,远师孔、孟,近法周、程,专讲正心诚意的功夫,称为南宋大儒,看官欲知此人姓名,就是上回叙及的朱熹。
郑重出之。
从前北宋年间,有周敦颐、张载、邵雍及程颢、程颐等人,均以道学著名。
程门中有谢良佐、游酢、吕大临、杨时四子,俱宗师说,称为河南程氏学。
杨时授学罗从彦,从彦授学李侗。
婺源人朱松,曾为吏部员外郎,生子名熹,字元晦,幼即颍悟,甫能言时,松指天示熹道:“这就是天呢。”
熹问道:“天上尚有何物?”
松不觉惊异。
及就傅,授以《孝经》,熹题注书上,有“不若是非人也”六字。
暇时与群儿出游,诸儿在沙上嬉嬲,独熹择僻处端坐,用手画沙。
至群儿过视,乃画的先天八卦图,及后天八卦图,大家有笑他的,有敬他的,他毫不动容。
叙熹幼时所为,可作儿童教育一则。
松与李侗本同学友,因遣熹从学,熹尽得师传。
绍兴十八年登进士第,任泉州同安县主簿,日与秀民讲论圣道,未几卸职,改监潭州南岳庙。
孝宗践阼,诏求直言,熹上陈圣学,且力排和议。
孝宗颇为嘉纳,拟加擢用。
汤思退等暗地阻挠,止授武学博士,熹即辞归。
见前回。
后来陈俊卿、胡铨、梁克家等,相继荐引,屡征不至。
会孝宗复怀念史浩,召为醴泉观使,兼侍讲,孝宗复召史浩,仿佛高宗再用秦桧。
浩欲延揽名人,借塞众口,遂荐熹知南康军。
熹再辞不许,没奈何受命赴任。
适值南康大旱,乃力行荒政,民赖以生。
暇辄与士子讲学,且访唐李渤白鹿洞书院,奏复旧规。
儒学大兴,一时称最。
及史浩复入为相,曾觌、王?、甘昪等,联作一党一援,招权纳贿,任意黜陟。
继而浩亦与?有嫌,竟至罢相。
淳熙六年,夏日亢旱,又有诏访求直言,朱熹自南康上疏道:
臣闻天下之务,莫大于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术以立纪纲,盖纪纲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术,公平正大,无偏一党一反侧之私,然后有所系而立。
君心不能以自立,必亲贤臣,远小人,讲明义理,闭塞私邪,然后可得而正。
今宰相台省师傅宾友谏诤之臣,皆失其职,而陛下所与亲密谋议者,不过二三近习之臣,上以盅惑陛下之心志,使陛下不信先王之大道,而悦于功利之卑说,不乐庄士之谠言,而安于私?之鄙态,下则招集士大夫之嗜利无耻者,文武汇分,各入其门,所喜则一陰一为引援,擢置清显,所恶则密行訾毁,公肆挤排。
交通货赂,所盗者皆陛下之财,命卿置将,所窃者皆陛下之一柄一。
陛下所谓宰相师傅宾友谏诤之臣,或反出其门墙,承望其风旨,其幸能自立者,亦不过龊龊自守,而未尝敢一言以斥之。
其甚畏公论者,乃能略警逐其徒一党一之一二,既不能深有所伤,而终亦不敢正言,以捣其囊橐窟一穴一之所在。
势成威立,中外一靡一然。
向之使陛下之号令黜陟,不复出于朝廷,而出于一二人之门,名为陛下独断,而实此一二人者,一陰一执其一柄一,盖其所怀,非独坏陛下之纪纲而已,并与陛下所以立纪纲者而坏之,使天下之忠臣义士,深忧永叹,不乐其生,而贪利无耻,敢于为恶之人,四面纷然,攘袂而起,以求逞其所欲,然则民安得而恤?财安得而理?军政何自而修?土宇何自而复?宗社之仇耻,又何自而雪耶?臣且恐莫大之祸,必至之忧,近在朝夕,而陛下尚可不悟乎?臣应诏直陈,不知忌讳,幸乞睿鉴。
孝宗览到此疏,不禁大怒道:“这是讥我为亡国主呢。”
幸枢密使赵雄在侧,上前奏解道:“士人多半好名,若直谏被斥,反增其誉,不若格外包容,因长录用,看他措置,是否合宜,那时优劣自见了。”
孝宗才觉霁颜,乃诏令熹提举常平茶盐。
未几,即调任浙东。
浙右大饥,熹单车入阙,复面奏灾异由来,请孝宗修德任人,且指陈时弊凡七事。
孝宗改容静听,并褒他切直。
熹乃陛辞至浙,甫下车,即移书他郡,募集米商,蠲免赋税,米商大集,浙民始无忧乏食。
熹遂钩访民隐,按行境内,轻车简从,所经各处,往往为属吏所不及知。
郡县有司,多惮他丰采,不敢为非。
才阅半年,政绩大著。
乃进熹入直微猷阁。
时各地尚旱蝗相仍,民多艰食,熹尚在浙,上言:“乾道四年间,曾在乡请诸官府,得常平米六百石,赈贷乡民,夏受粟,冬加息,计米以偿,逐年敛散,岁歉蠲半息,大饥将岁息尽蠲,先后历十四年,除原数六百石还官外,积得三千一百石,立为社仓,不复收息,每石止收耗米三升,所以一乡四十五里间,虽值荒年,民不歉食,此法可以推行”云云。
孝宗闻言称善,因命熹草定规则,颁诏各路,一律仿行,当时号为社仓法,大略如下:
法以十家为甲,每甲推一人为首,五十家则推一人通晓者为社首。
其逃军及无行之士,与有税粮暨衣食者,并不得入甲。
其应入甲者,又问其愿与不愿,愿者开其一家大小口若干,大口一石,小口五斗,五岁以下者不预,置籍以贷之。
其以湿恶不实还者有罚。
越年,熹按行至台州,适知州唐仲友为民所讼,熹察得实情,确系仲友贪妄,进上章弹劾,接连三疏,并不见答。
原来金华人王淮,累擢至左丞相,仲友与王淮同里,且有戚谊,因此暗中庇护,所有朱熹奏本,概行藏匿,但调仲友为江西提刑。
熹不肯徇情,索一性一贻书王淮,但说是要入朝面陈,淮知不可匿,乃将熹疏进呈,仲友亦上疏自辩。
恐亦由王淮指导。
偏淮想了一法,竟将江西提刑一职,转授朱熹,不令仲友莅任,一面擢大府寺丞陈贾为监察御史,令他与熹反对。
一陽一示德,暗报怨,却是个好法儿。
贾受职入朝,即奏言:“道学二字,无非假名售一奸一,愿陛下悉心考察,摈弃勿用,免为所欺。”
这数语虽不指名斥熹,其实是为熹而发。
还有吏部尚书郑丙,亦迎一合淮意,力诋二程学说。
借程倾熹,也是良策。
看官!你想朱晦翁并非笨伯,闻得这种蜚语,怎肯贸然拜受新命?遂累乞奉祠,诏令他主管台州崇道观。
右文殿修撰张栻,幸与熹学说相合,甚为投契。
淳熙七年病殁,世称为南轩先生。
熹与友书,谓为吾道益孤。
著作郎吕祖谦,为吕夷简五世孙,与张栻、朱熹为友,熹尝谓学如伯恭,方是能变化气质。
伯恭即祖谦别字。
淳熙八年去世,世称为东莱先生。
尚有婺州人陈亮,字同父,才气豪迈,议论风生。
隆兴初,曾上中兴五论,未蒙见答。
淳熙中又诣阙上书,极言时事,孝宗拟加擢用,亮慨然辞归。
尝自言涵养功夫,应让道学诸儒,惟推倒一世智勇,开拓万古心胸,颇有所长。
后来策试进士,御笔擢为第一,授签书建康判官,寻即病殁,也可谓一位志士了。
且说高宗自退居德寿宫后,自安颐养,不闻朝政。
经孝宗始终侍奉,未尝失礼,颇也优游自适,乐享天年。
至淳熙十四年间,已享寿八十一岁了。
秋季遇疾,孝宗辍朝入侍。
越月,高宗驾崩,孝宗号痛擗踊,二日不进膳,并谕宰相王淮道:“从前晋孝武、魏孝文二主,均实行三年丧服,素衣听政。
司马光通鉴中,纪载甚详,朕亦欲遵行此制呢。”
淮答道:“晋孝武虽有此意,嗣在宫中,也止用深衣练冠。”
孝宗道:“当时群臣不能顺上美意,所以见讥后世。”
淮不便再言,孝宗乃下诏道:
大行太上皇帝,奄奄至养,朕当衰服三年,群臣自遵易月之令。
特载此诏,以明孝宗之孝。
总计高宗在位,两次改元,凡三十六年。
内禅后,安居德寿宫,又历二十五年。
翰林学士洪迈,请庙号世祖。
直学士院尤袤,谓汉光武为长沙王后,布衣崛起,不与哀平相继,所以称祖无嫌。
上皇中兴,虽同光武,实继徽宗正号,以子继父,非光武比,乃定号高宗。
高宗素一性一恭俭,器一具服饰,概从简省。
就是晚年一爱一宠一的刘贵妃,恃色好奢,亦尝一陰一加抑制。
刘贵妃系临安人,初入宫为红霞帔,系宋宫女使之称。
艳丽轶群,大得一宠一幸,累迁婕妤婉容。
绍兴二十四年,进为贤妃,嗣封贵妃。
从前金亮入寇,意图掠取,便是这位刘丽妃。
补前文所未详。
妃尝因盛夏天署,用水晶作为脚踏,高宗取以作枕,妃乃稍加儆惕,不敢再踵旧饰。
但高宗一宠一眷,至老未衰。
贵妃去世,就在淳熙十四年间,高宗悲泣逾恒,因此得病,旋亦崩逝。
也算一对比翼鸟。
后人谓高宗偷安忍耻,慝怨忘亲,初为汪、黄所惑,终为秦桧所制,李纲、赵鼎、张浚相继被斥,岳飞父子冤死狱中,有可用的将相,有可乘的机会,终至臣事仇虏,残喘苟延,这也所谓愚不可及哩。
总结高宗一朝行一事。
孝宗次子魏王恺,先高宗数年病殁,孝宗尝泫然道:“前时越次立储,正为此儿福薄,不料他果然蚤世了。”
究竟不足为训。
因追赠徐、扬二州牧,谥惠宁。
恩平王璩,后高宗一年病殁,孝宗本待他甚厚,每召入内宴,呼官不呼名。
殁后追封信王,累赠太保太师。
这俱是销纳文字。
孝宗居高宗丧,白衣布袍,视事内殿,朔望诣德寿宫,仍然衰绖持杖,且诏皇太子参决庶务。
既而王淮罢相,右相周必大,仍荐朱熹为江西提刑,熹奉诏入朝,有熹友在途中相遇,语熹道:“正心诚意,上所厌闻,君此去幸勿再言!”熹慨然道:“我生平所学,只此四字,奈何入白大廷,反好隐默呢?”
及入对,即极言天理人欲,不能并容,孝宗也不加可否,徐语道:“久不见卿,浙东事朕早闻知,今当处卿清要,不再以州县相烦了。”
时曾觌已死,王?亦逐,独内侍甘昪尚在,熹谓?不应任用。
孝宗谓昪曾侍奉上皇,颇有才识,熹对道:“小人无才,怎能动人主欢心?”
孝宗默然。
越日,改授熹为兵部郎官,熹以足疾乞祠。
兵部侍郎林栗,劾熹托名道学,自高声价,应亟予罢斥。
孝宗得栗言,顾语周必大道:“林栗所言,亦未免太甚了。”
必大道:“熹上殿时,足疾未瘳,勉强登对,并非敢托词欺上呢。”
孝宗道:“朕亦见他跛曳,所以谓栗言过甚。”
左补阙薛叔似,太常博士叶适,均誉熹毁栗,陆续上奏。
侍御史胡晋臣,复劾栗喜同恶异,妄毁正士,乃出栗知泉州,改命熹主管西京嵩山崇福宫。
越月,复召熹为崇政殿说书。
熹仍固辞不受,孝宗也不复勉强,只命他奉祠罢了。
淳熙十六年,孝宗调周必大为左丞相,擢留正为右丞相。
必大入见,孝宗密给一绍兴传位亲札。
留正愕然,孝宗道:“礼莫如重宗庙,朕当孟享,尝因病分诣,孝莫若执丧,朕不得日至德寿宫,欲不退休,尚可得么?卿可预拟草诏,择日传位。”
必大见上意已决,不再劝阻,遂退拟诏命。
过了数日,改德寿宫为重华宫,移吴太后居慈福宫。
必大进呈诏草,孝宗即命颁诏,传位太子。
届期由孝宗吉服御紫宸殿,行内禅礼。
太子惇出殿受禅,大致与孝宗受禅时,约略相同。
礼毕,孝宗入内,仍易丧服,退居重华宫。
太子惇即位,是为光宗皇帝,尊孝宗为寿皇圣帝,皇后谢氏为寿成皇后,皇太后吴氏为寿圣皇太后,大赦天下。
立元妃李氏为皇后,后系安一陽一人,庆远军节度使李道中女,生时有黑凤集道营前,因名凤一娘一。
道尝以为异,闻道士皇甫坦善相术,特邀令入相诸人。
及凤一娘一出见,坦惊起道:“此女当母天下,非善为抚视不可。”
后来坦入白高宗,高宗遂聘凤一娘一为恭王妃,生嘉王扩,旋立为皇太子妃。
哪知这位凤一娘一,貌虽轶群,一性一却妒悍,尝在高、孝二宫前,挑是翻非,屡言太子左右过失。
高宗不怿,私语吴后道:“是妇将种,不识柔道,我为皇甫坦所误,悔无及了。”
谁叫你信方士。
孝宗亦屡加训敕,令以皇太后为法,否则将要废汝。
凤一娘一不但不戒,反引为深恨。
及立为皇后,她遂一飞冲天,放出一番手段来了。
小子有诗咏道:
阃范无如宋六宫,刑于犹有圣王风。
何来黑凤娇痴甚,方士虚言误阿蒙。
看官不必过急,还有金邦一段遗闻,须要先叙明白,然后述及李后凤一娘一事,一切情迹,均至下回表明。
孝宗称南宋贤辟,而求治不力,任人不专,较之高宗,不过五十里与百里之比,相去盖有限耳。
观其践阼以后,所用诸相,贤否不一,且无数年不易之宰辅,其猜疑之私,已可见矣。
朱熹为一代名儒,既知其贤,何不留侍经筵,常使启沃?乃第用一社仓法,而此外所言,未闻采纳,且迭置之于奉祠之列,一官冷落,虽有若无,于朝廷何裨乎?高宗因畏事而内禅,孝宗因居丧而内禅,情迹若异,而究其退避之心,实同一辙。
人臣或以恬退为知几,人君系国家之大,宁亦可以恬退为智耶?故观于此回,而孝宗之为国,亦可得而论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