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汉演义
第五十二回 争棋局吴太子亡身 肃军营周亚夫守法
却说邓通进谒申屠嘉,听他开口便是一个斩字,吓得三魂中失去两魂,只好免冠跣足,跪伏地上,叩首乞怜。
甲屠嘉却厉声道:“朝廷是高皇帝的朝廷,一切朝仪,无论何等人员,均应遵守,汝乃一个小臣,擅敢在殿上戏玩?应作大不敬论,例当斩首?”
说至此,便顾视左右府吏,连声喝道:“斩!斩!……”府吏满口答应,不过一时未便动手,但为申屠嘉助威恫吓邓通。
通已抖做一一团一,尽避向嘉磕头,如同捣蒜,心中只望朝使到来,替他解救。
那知头额已磕得青肿,甚至血流如注,尚不见有救命恩人,前来解危。
真是急煞。
那申屠嘉还是拍案连呼,定要将他绑出斩首,左右走将过来,正要用手绑缚,忽外面报有诏使,持节前来。
申屠嘉方才起座,出迎诏使。
使人见了申屠嘉,当即传旨道:“通不过是朕弄臣,愿丞相贷他死罪。”
嘉奉到谕旨,始准将通释放,但尚向通吩咐道:“汝他日若再放肆,就使主上赦汝,老夫却不肯饶汝了。”
通只得唯唯受教。
诏使辞别申屠嘉,带通入宫。
通见了文帝,忍不住两泪直流,呜咽说道:“臣几被丞相杀死了!”文帝见他面目红肿,三分象人,七分象鬼,既好笑,又可怜,便召御医替他敷治,且叫他此后不宜冲撞丞相。
通奉命维谨,不敢再有失礼。
文帝一宠一爱一如初,并擢通为上大夫。
汉自许负以后,相士不绝,辄与公卿等交游,每谈吉凶,尝有奇验。
文帝既一宠一爱一邓通,便召入一个有名相士,为通看相。
相士直言不讳,竟说通相貌欠佳,将来难免贫穷,甚且饿死。
文帝愀然不乐,竟把相士叱退,且慨然说道:“通欲致富,有何难处?但只凭我一言,管教他富贵终身,何至将来饿死呢!”于是下一诏命,竟将蜀郡的严道铜山,赏赐与通,且许通自得铸钱。
从前高祖开国,因嫌秦钱过重,约有半两,所以改铸筴钱,每文只重一铢半,径五分,形如榆筴,钱质太轻,遂致物价腾贵,米石万钱,文帝乃复改制,特铸四铢钱,并除盗铸法令,准人民自一由铸钱。
贾谊贾山,皆上书谏阻,文帝不从。
当时吴王濞管领东南,觅得故鄣铜山,铸钱畅行,富埒皇家。
至是邓通也得铜山铸钱,与吴王东西并峙,东南多吴钱,西北多邓钱,邓通的富豪,不问可知。
惟通既得此重赐,自然感激不尽,无论如何污役,也所甘心。
会当文帝病痈,竟至溃烂,日夕不安,通想出一法,代为一吮一吸,渐渐的除去败脓,得免痛苦。
看官试想!这疮痈中脓血,又臭又腐,何人肯不顾污秽,用口一吮一去?独邓通情愿为此,毫无厌恶,转令文帝别生他感,触起愁肠。
一夕,由通一吮一去痈血,嗽过了口,侍立一旁,文帝向通启问道:“朕抚有天下,据汝看来,究系何人,最为一爱一朕?”
通未知文帝命意,但随口答道:“至亲莫若父子,以情理论,最一爱一陛下,应无过太子了。”
文帝默然不答。
到了翌日,太子入宫省疾,正值文帝痈血又流,便顾语太子道:“汝可为我一吮一去痈血!”太子闻命,不由的皱起眉头,欲想推辞,又觉得父命难违,没奈何屏着鼻息,向疮上一吮一了一口,慌忙吐去,已是不堪秽恶,几欲呕出宿食,勉强忍住。
却是难受。
文帝瞧着太子形容,就长叹一声,叫他退去,仍召邓通入一吮一余血。
通照常一吮一吸,一些儿没有难色,益使文帝心为感动,一宠一昵愈甚。
惟太子回到东宫,尚觉恶心,暗思一吮一痈一事,是由何人作俑,却使我也去承当?随即密嘱近臣,仔细探听。
旋得复报,乃是邓通常入宫一吮一痈,免不得又愧又恨。
嗣是与邓通结成嫌隙,待时报复,事见后文。
且说齐王襄助诛诸吕,收兵回国,未几便即病亡。
襄子则嗣立为王,至文帝十五年,又复去世,后无子嗣,遂致绝封。
文帝追念前功,不忍撤除齐国,又记起贾谊遗言,曾有国小力弱的主张,见治安策中。
乃分齐地为六国,尽封悼惠王肥六子为王。
长子将闾,仍使王齐,次子志为济北王,三子贤为菑川王,四子雄渠为胶东王,五子卬为胶西王,六子辟光为济南王。
六王同日受封,并皆莅镇,待后再表。
为后文七国造反伏案。
独吴王濞镇守东南,历年已久,势力渐充,既得铜山铸钱,见上文。
复煮海水为盐,垄断厚利,国益富强。
文帝在位,已十数年,并未闻吴王入朝,但遣子贤入觐一次,就与皇太子相争,自取祸殃,太子启与吴太子贤,本是再从堂兄弟,向无仇怨,此时因贤入朝,奉了父命,陪他游宴,当然和气相迎,格外欢洽。
盘桓了好几天,相习生狎,渐觉得熟不拘礼,任意笑谈。
吴太子身旁,又有随来的师傅,相偕出入,一淘儿逐队寻一欢,除每日酣饮外,又复博弈消闲。
两人对坐举棋,左立东宫侍臣,右立吴太子师傅,从旁参赞,各有胜负。
彼此已赌赛了好几次,不免有些龃龉,太子启偶受讥嘲,已带着三分懊恼,只吴太子尚有童心,未肯见机罢手,还要与皇太子决一雌雄。
太子启也不肯示弱,再与他下棋斗胜。
方罫中间,各圈地点,到了生死关头,皇太子误下一着,被吴太子一子掩住,眼见得牵动全局,都要输去。
皇太子不肯认输,定要将一着错棋,翻悔转来,吴太子如何肯依?遂起争论。
再加吴太子的师傅,多是楚人,秉一性一强悍,帮着吴太子力争,你一言,我一语,统说皇太子理屈,一味冲撞。
皇太子究系储君,从未经过这般委屈,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竟顺手提起棋盘,向吴太子猛力掷去,吴太子未曾防备,一时不及闪避,被棋盘掷中头颅,立即晕倒,霎时间脑浆迸流,死于非命。
何苦寻死!
吴太子师傅等,当然喧闹起来,幸亏东宫侍臣,保护太子出去,奏明文帝。
文帝倒也吃惊,但又不好加罪太子,只得训戒一番,更召入吴太子师傅等,好言劝慰。
一面厚殓吴太子,令他师傅等送柩回吴。
吴王濞悲恨交并,不愿收受,且怒说道:“方今天下一家,死在长安,便葬在长安,何必送来?”
当下派吏截住弊木,仍叫他发回长安。
文帝闻报,也就把他埋葬了事,从此吴王濞心存怨望,不守臣节,每遇朝使到来,骄倨无礼。
朝使返报文帝,文帝也知他为子衔恨,原谅三分。
复遣使臣召濞入京,意欲当面排解,释怨修和。
偏濞不愿应一召,托词有病,却回朝使。
文帝又使人至吴探问,见濞并无病容,自然据实返报。
文帝倒也惹动怒意,见有吴使入京,即令有司将他拘住,下狱论罪。
已而又有吴使西来,贿托前郎中令张武,代为先容,才得面见文帝。
文帝开言责问,无非是说吴王何故诈病,不肯入朝?吴使从容答语道:“古人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吴王为子冤死,托病不朝,今被陛下察觉,连系使臣,近日吴王很是忧惧,唯恐受诛。
若陛下再加急迫,是吴王越不敢入朝了。
臣愿陛下不咎既往,使彼自新,人孰无良,得陛下如此宽容,难道尚不悦服么?”
可谓善于措词。
文帝听了,很觉有理,遂将所系吴使,一并放归,且遣人赍了几杖,往赐吴王,传语吴王年老,可使免朝。
吴王濞自然拜命,不敢生心。
惟当时吴王不反,也亏有一人从中阻止,所以能使积骄积怨的强藩,暂就羁縻。
是人为谁?就是前中郎将袁盎。
盎屡次直谏,也为文帝所厌闻,把他外调,出任陇西都尉。
未几,即迁为齐相,嗣复由齐徙吴。
盎有兄子袁种,私下谏盎道:“吴王享国已久,骄恣日甚,今公往为吴相,若欲依法纠治,必触彼怒,彼不上书劾公,必将挟剑刺公了!为公设法,最好是一切不问。
南方地势卑湿,乐得借酒消遣,既可除病,又可免灾。
只教劝导吴王,不使造反,便可不至生祸了。”
盎依了种言,到吴后,如法办理,果得吴王优待。
不过有时晤谈,总劝吴王安守臣道,吴王倒也听从,所以盎在吴国,吴王总算勉抑雄心,蹉跎度日。
后来袁盎入都,吴王始生变志,这是后话。
惟张武曾受吴赂,渐为文帝所闻,文帝并不说破,索一性一加赐武金,叫他自愧,以赏为罚。
不可谓非文帝的权术呢!此事亦未足为训。
且说文帝自改元后,又过了好几年,承平如故,政简刑清,就是控御匈奴,也主张修好,无志用兵。
当改元后二年时,复遣使致书匈奴,推诚与语,各敦睦谊,书中有和亲以后,汉过不先等语。
匈奴主老上单于,即稽粥,见前文。
亦令当户且渠两番官,当户且渠皆匈奴官名。
献马两匹,复书称谢。
文帝乃诏告全国道:
朕既不明,不能远德,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
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圻之内,勤劳不处,二者之咎,皆由于朕之德薄,不能达远也。
间者累年匈奴并暴边境,多杀吏民,边臣吏民,又不能谕其内志,以重吾不德,夫久结难连兵,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今朕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恻怛不安,未尝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盖相望,结辙于道,以谕朕志于单于。
今单于反古之道,计社稷之安,便万民之利,新与朕俱弃细过,偕之大道,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亲以定,始于今年。
过了两年,老上单于病死,子军臣单于继立,遣人至汉廷报告。
文帝又遣宗室女往嫁,重申和亲旧约,军臣单于得了汉女为妻,却也心满意足,无他妄想。
偏汉一奸一中行说,屡劝军臣单于伺隙入寇。
军臣单于起初是不愿背约,未从说言,旋经说再三怂恿,把中国的子女玉帛,满口形容,使他垂涎,于是军臣单于竟为所动,居然兴兵犯塞,与汉绝交。
文帝后六年冬月,匈奴兵两路侵边,一入上郡,一入云中,统共有六万余骑,分道扬镳,沿途掳掠。
防边将吏,已有好几年不动兵戈,蓦闻虏骑南来,正是出人不意,慌忙举起烽火,报告远近。
一处举烽,各处并举,火光烟焰,直达到甘泉宫。
文帝闻警,急调出三路人马,派将统率,往镇三边。
一路是出屯飞狐,统将是中大夫令勉;一路是出屯句注,统将是前楚相苏意;一路是出屯北地,统将系前郎中令张武。
这三路兵同日出发,星夜前往,文帝尚恐有疏虞,惊动都邑,乃复令河内太守周亚夫,驻兵细柳,宗正刘礼,驻兵霸上,祝兹侯徐厉,驻兵棘门。
内外戒严,缓急有备,文帝才稍稍放心。
过了数日,御驾复亲出劳军,先至霸上,次至棘门,统是直入营中,不先通报。
刘徐两将军,深居帐内,直至警跸入营,才率部将往迎文帝,面色都带着慌张,似乎事前失候,跼蹐不安,文帝虽瞧料三分,但也不以为怪,随口抚一慰数语,便即退出。
两营将士,统送出营门,拜辞御驾,不劳细述。
及移跸至细柳营,遥见营门外面,甲士森列,或持刀,或执戟,或张弓挟矢,仿佛似临敌一般。
文帝见所未见,暗暗称奇,当令先驱传报,说是车驾到来,营兵端立不动,喝声且住,并正色相拒道:“我等只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语可屈铁,掷地作金石声。
先驱还报文帝,文帝麾动车驾,自至营门,又被营兵阻住,不令进去。
文帝乃取出符节,交与随员,使他入营通报。
亚夫才接见来使,传令开门。
营兵将门开着,放入车驾,一面嘱咐御车,传说军令道:“将军有约,军中不得驰驱!”文帝听说,也只好按辔徐行。
到了营门里面,始见亚夫从容出迎,披甲佩剑,对着文帝行礼,作了一个长揖,口中说道:“甲胄之士不拜,臣照军礼施行。
请陛下勿责!”文帝不禁动容,就将身一子略俯,凭式致敬,并使人宣谕道:“皇帝敬劳将军。”
亚夫带着军士,肃立两旁,鞠躬称谢。
文帝又亲嘱数语,然后出营。
亚夫也未曾相送,一俟文帝退出,仍然闭住营门,严整如故。
文帝回顾道:“这才算是真将军了!彼霸上棘门的将士,好同儿戏,若被敌人袭击,恐主将也不免成擒,怎能如亚夫谨严,无隙可乘呢?”
说罢回宫,还是称善不置。
嗣接边防军奏报,虏众已经出塞,可无他虑,文帝方将各路人马,依次撤回,遂擢周亚夫为中尉。
亚夫即绛侯周勃次子。
勃二次就国,不久病逝。
长子胜之袭爵,弟亚夫为河内守。
闻老妪许负,尚是活着,素称善相,许负相人,屡见前文中。
因特邀至署中,令他相视。
许负默视多时,方语亚夫道:“据君贵相,何止郡守,再过三年,便当封侯。
八年以后,出将入相,手秉国钧,人臣中独一无二了。
可惜结局欠佳!”亚夫道:“莫非要犯罪遭刑么?”
许负道:“这却不至如此。”
亚夫再欲穷诘,许负道:“九年后自有分晓,毋待老妇哓哓。”
亚夫道:“这也何妨直告。”
许负道:“依相直谈,恐君将饿死。”
亚夫冷笑道:“汝说我将封侯,已出意外,试想我兄承袭父爵,方受侯封,就使兄年不永,自有兄子继任,也轮不到我身上,如何说应封侯呢?若果如汝言,既得封侯,又兼将相,为何尚致饿死?此理令人难解,还请指示明白。”
许负道:“这却非老妇所能预晓,老妇不过依相论相,方敢直言。”
说至此,即用手指亚夫口旁道:“这两处有直纹入口,法应饿死。”
许负所言相法,不知从何处学来?亚夫又惊又疑,几至呆若木鸡,许负揖别自去。
说也奇怪,到了三年以后,亚夫兄胜之,坐杀人罪,竟致夺封。
文帝因周勃有功,另选勃子继袭,左右皆推许亚夫,得封条侯。
至细柳成名,进任中尉,就职郎中,差不多要入预政权了。
约莫过了年余,文帝忽然得病,医药罔效,竟至弥留。
太子启入侍榻前,文帝顾语后事,且谆嘱太子道:“周亚夫缓急可恃,将来如有变乱,尽可使他掌兵,不必多疑。”
却是知人。
太子启涕泣受教。
时为季夏六月,文帝寿数已终,瞑目归天,享年四十六岁。
总计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毫无增益,始终一爱一民如子,视有不便,当即取销。
尝欲作一露台,估工费须百金,便慨然道:“百金乃中人十家产业,我奉先帝宫室,尚恐不能享受,奈何还好筑台呢?”
遂将露台罢议,平时衣服,无非弋绨。
弋黑色,绨厚缯。
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文绣,所筑霸陵,统用瓦器,凡金银铜锡等物,概屏勿用,每遇水旱偏灾,发粟蠲租,唯恐不逮,因此海内安宁,家给人足,百姓安居乐业,不致犯法。
每岁断狱,最多不过数百件,有刑措风。
史称文帝为守成令主,不亚周时成康。
惟遗诏令天下短丧,未免令人遗议,说他不循古礼,此外却没有甚么指摘了。
小子有诗赞道:
博得清时令主名,廿年歌颂遍苍生,
从知王道为仁恕,但解安民便太平。
文帝既崩,太子启当然嗣位。
欲知嗣位后事,容至下回说明。
文帝即位改元,便立皇子启为太子,彼时太子尚幼,无甚表见,至文帝二次改元,太子年已逾冠矣。
吴太子入朝,与饮可也,与博则不可。
况为区区争道之举,即举博局掷杀之,虽未始非吴太子之自取,然其一陰一鸷少恩,已可概见。
即如邓通一吮一痈一事,引为深恨,通固不近人情,太子亦未免量狭。
较诸乃父之宽仁,相去远矣。
周亚夫驻军细柳,立法森严,天子且不能遽入,遑问他人。
将才如此,原可大用,然非文帝有知人之明,几何不至锻炼成狱,诬以大逆乎?司马穰苴受知于齐景,孙武子受知于吴阖庐,周亚夫受知于汉文帝,有良将必赖明君,此良臣之所以择主而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