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贵征东
第3回≠金狮叔宝伤力 见白虎仁贵倾家
第3回举金狮叔宝伤力见白虎仁贵倾家
诗曰:
仁贵穷来算得穷,时来方得遇英雄。
投军得把功劳显,跨海征东官爵荣。
再说薛仁贵一听刁奴之言,心中不觉大怒,便大喝道:“你们这班狗头,眼珠都是瞎的?怎么将公子爷比做叫花?我是你主人的侄儿,报进去!”那些庄汉道:“我家主人一大富大贵,哪里有你这样穷侄儿?我家员外的亲眷甚多,却也尽是穿绫着绢,从来没有贫人来往。
你这个人不但穷,而且叫花一般,怎么好进去报?”
仁贵听说,怒气冲天,说:“我也不来与你算帐,待我进去禀知叔父,少不得处治?”
薛礼撒开大步,走到里边,正遇着薛雄坐在厅上。
仁贵上前叫一声:“叔父,侄儿拜见!”员外一见,火星直冒,说:“住了!你是什么人,叫我叔父?”
薛礼道:“侄儿就是薛仁贵。”
员外道:“呔!畜生!还亏你老脸前来见我。
叔父我想,你当初父母养你如同珍宝,有巨万家私托与你,指望为祖上争气。
不幸生你这不肖子,不与父母争气,把家私费尽,还有面目见我!我只道你死在街坊,谁知反上我门到来做什么?”
仁贵说:“侄儿一则望望叔父;二则家内缺少饭米,要与叔父借米一二斗,改日奉还。”
薛雄说:“你要米何用?”
仁贵道:“我学武艺,吃了好跑马。
快拿来与我。”
薛雄怒道:“你这畜生!把家私看得不值钱,巨万拿来都出脱了。
今日肚中饥了,原想要米的,为何不要到弓、马上去寻来吃?”
仁贵说:“叔父,你不要把武艺看轻了。
不要说前朝列国,即是本朝,有个尉迟恭是打铁为生,只因本事高强,做了鄂国公!闻得这些大臣都是布衣起首。
侄儿本事也不弱,朝里边的大臣如今命运不通,落难在此,少不得有一朝际遇,一家国公是稳稳到手的。”
薛雄听了又气又恼,说道:“青天白日,你不要在此做梦!你这个人做了国公,京都内外抬不得许多人。
自己肚里还不曾饱,却在此讲混话。
这样不成器的畜生,还要在此恼我一性一子。
薛门中没有你这个人,你不要认我叔父,我也决不来认你什么侄儿。
庄汉们,与我赶出去!”薛礼心中大怒,说:“罢了,罢了!我自己也昏了!穷来有二三年了,从来不搅扰这里,何苦今日走来讨他羞辱?”
不别而行。
出了墙门大叹一声道:“咳!怪不得那些闲人都不肯看顾,自家骨肉尚然如此。
如今回转破窑也是无益,肚中又饥得很,吃又没得吃,难在陽间为人。”
一头走,一头想,来到山脚下见一株大槐树,大哭说:“这是我葬身之地了!也罢!”把一条索子系在树上吊了起来。
仁贵命不该绝,来了一个救星叫王茂生。
他是小户贫民,挑担为生,偶然经过,抬头一看吊起一人,吓得面如土色。
仔细一认,认得是薛大官人,道:“不知为什么寻此短见?待我救他下来。”
茂生把担歇下,搬过一块石头摆定了,将身立在上面,伸手往他心内摸一摸,看还有一点热气。
乃双手抱起,要等个人来解这个索结。
谁想再没有人来,不多一会,那边来了一个卖婆,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家的妻子一毛一氏大一娘一,都算有福,同来相救。
那茂生正在烦恼,见妻子走来,心中大喜,叫一声:“一娘一子,快走一步,救了一条一性一命,也是陰德。”
那大一娘一连忙走上前来,把箱子放下,跨上石头,双手把圈解脱。
茂生抱下来,放在草地上。
薛礼悠悠苏醒,把眼张开说:“哪个恩人在此救我?”
王茂生说:“我同妻一毛一氏做生意回来,因见大官人吊在树上,夫妇二人放下来的。”
仁贵道:“阿呀!如此说,二人是我大恩人了。
请受小子薛礼拜见!”茂生道:“这个我夫妻当不起。
请问大官人为什么寻此短见?”
仁贵说:“恩人不要说起,只恨自己命不好,今日到叔父家中借贷,却遭如此凌贱。
小子仔细思量,实无好处。
原要死的,不如早绝。”
茂生道:“原来如此。
这也怨不得命。
自古说:‘碌碡还有翻身日,困龙也有上天时。
’你叔父如此势利,决不富了一世。
阿一娘一,你笼子内可有斗把米么?将来赠了他。”
一毛一氏道:“官人,米是有的,既要送他,何不请到家中坐坐。
走路上成何体统?”
茂生道:“一娘一子之言极是。
薛官人,且同我到舍下坐坐,赠你斗米便了。”
仁贵道:“难得恩人,犹如重生父母,再长爹一娘一!”茂生挑了担子,与薛礼先走。
一毛一氏大一娘一背了笼子,在后慢慢而来。
一到门首,把门开了,二人进到里边,见小小房居,倒也一精一雅。
一毛一氏大一娘一进入里面烹茶出来。
茂生道:“请问大官人,我闻令尊亡后有巨万家私,怎么弄得一贫如洗?”
仁贵道:“恩人不要讲起。
只因自己志短,昔年同了朋友学什么武艺、弓马刀槍,故此把万贯家财都出脱了。”
茂生听言大喜,说:“这也是正经,不为志短。
未知武艺可一精一么?”
仁贵道:“恩人啊!若说弓马武艺,件件皆一精一。
但如今英雄无用武之地,济不得甚事。”
茂生道:“大官人说哪里话来。
自古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皇家。
’既有一身本事,后来必有好处。
一娘一子快准备酒饭。”
一毛一氏大一娘一在里面句句听得,叫一声:“官人进来,我有话讲。”
茂生说:“大官人请坐,我进去就来。”
茂生走到里面,叫一声:“一娘一子有什么话说?”
一毛一氏道:“官人,妾身看那薛大官人不象落魄的,面上官星显现,后来不作公侯,便为梁栋。
我们要周济,必然要与他说过,后来要靠他过日子。
如若不与他说过,倘他后来有了一官半职,忘记了我们,岂不枉费心机?”
茂生说:“一娘一子之言甚为有理。”
便走出来说道:“薛大官人,我欲与你结拜生死之交,未知意下如何?”
仁贵听言大喜,假意说道:“这个再不敢的。
小子感承恩人照管,无恩可报,焉敢大胆同恩人拜起弟兄来!”茂生说:“大官人,不是这论。
我与你拜了弟兄,好好来来往往。
倘我不在家中,我妻就可叔嫂相称,何等不美?”
仁贵道:“蒙恩人既这等见一爱一,小子从命便了。”
茂生道:“待我去请了关夫子来。”
走出门外,不多一会买了鱼肉进到里面。
好一个一毛一氏大一娘一,忙忙碌碌端整了一会。
茂生供起关张,摆了礼物,点起香烛,斟了一杯酒,拜跪在地,说:“神明在上。
弟子王茂生才年三十九岁,九月十六丑时生的。
路遇薛仁贵,结为兄弟,到老同器,连枝一般。
若有半路异心,不得好死!”仁贵也跪下说:“神明在上。
弟子薛礼行年二十一岁,八月十五寅时建生。
今与王茂生结为手足。
若有异心,欺兄忘嫂,天雷打死,万一弩一穿岩!”二人立了千斤重誓,立起身来送过了神,如今就是弟兄相称。
大一娘一端正四品肴馔,拿出来摆在桌上。
茂生说:“兄弟,坐下来吃酒。”
仁贵饮上数杯,大家即用饭。
茂生说:“一娘一子,你肚中饥了,自家人不妨,就同坐在此吃罢!”这位一娘一子倒也老实,才坐得下来,仁贵吃了七八碗了。
要晓得他几天没有饭下口吃,况又吃得,如今一见了饭,一篮饭四五升米都吃在里头。
茂生吃得一碗,见他添得凶了,倒看着他吃。
一毛一氏坐下来,这个饭一碗也不曾吃,差不多完在里头了。
茂生大悦道:“好兄弟,吃得,必是国家良将!一娘一子,快些再去烧起来。”
仁贵道:“不必了,尽够了。”
他是心中暗想:“我若再吃,吓也吓死了。
我回家少不得还赠我一斗米,回到窑中再吃个饱。”
算计已定,说:“哥哥嫂嫂请上,兄弟拜谢!”茂生道:“阿呀!兄弟又来了!自家人不必客气。
还有一斗二升米在此,你拿去,过几天缺少什么东西,只消走来便了。”
仁贵道:“哥嫂大恩,何日得报?”
茂生道:“说哪里话来。
兄弟慢去。”
仁贵出门,一路回转破窑。
当日就吃了一斗米,只剩得二升米。
明日吃不来了,只得又到茂生家来,却遇见他夫妻两个正要出门,一见薛仁贵,满心欢喜说:“兄弟,怎么绝早到来?”
薛礼说:“特来谢谢哥嫂。”
茂生说:“兄弟又来了,自家兄弟谢什么。
还有多少米在家?”
仁贵说:“昨日吃了一斗,只有二升在家了。”
王茂生心中一想,说:“完了!昨日在此吃了五升米去的,回家又吃了一斗。
是这样一个吃,叫我哪里来得?今日早来,肯定又要米了。”
好位一毛一氏,见丈夫沉吟不语,便叫道:“官人,妾身还积下一斗粟米在此,拿来赠了叔叔拿去罢!”茂生说:“正是。”
一毛一氏将米取出,茂生付与仁贵,接了谢去。
茂生想:“如今引鬼入门了,便怎么处?”
少表茂生夫妻之事。
且说仁贵,他今靠着王茂生恩养,不管好歹,准一日要吃一斗米,朝朝到王家来拿来要。
这夫妻二人是做小本生涯的,彼时原积得些银钱。
如今这仁贵太吃得多了,两个人趁赚进来,还是养他不够,把一向积下银钱都用去了。
又不好回绝他,只得差差补补寻来养他,连本钱都吃得干干净净,生意也做不起了。
仁贵还不识时务,天天要米。
王茂生心中纳闷,说:“一娘一子,不道薛仁贵这等吃得,连本钱都被他吃完了。
今日哪里有一斗米?我就饿了一日不妨,他若来,怎好饿他?”
一毛一氏大一娘一听说,便叫一声:“官人,没有商量,此刻少不得叔叔又要来了。
只得把衣服拿去当几钱银子来买米与他。”
茂生说:“倒也有理。”
可是,今日当,明日当,当不上七八天,当头也吃尽了。
弄得王茂生走投没路,日日在外打听。
不道这一日访得一间门路在此,他若肯去,饭也有得吃。
大一娘一说:“官人,什么门路。”
茂生说:“一娘一子,我闻得离此地十里之遥,有座柳家庄。
庄主柳员外家私巨万,另造一所厅房楼屋,费用一万银子。
包工的缺少几名小工,不如叫他去相帮,就有得吃了。”
一毛一氏说:“倒也使得。
但不知叔叔肯去做小工否?”
夫妻正在言谈,却好仁贵走进来了。
茂生说:“兄弟,为兄有一句话对你讲。”
仁贵道:“哥哥什么话说?”
茂生说:“你日吃斗米,为兄的养不起。
你若肯去做生活,就有饭吃了。”
仁贵说:“哥哥,做什么生活?”
茂生道:“兄弟,离此三十里柳家庄柳员外造一所大房子,缺少几名小作。
你可肯去做。”
仁贵说:“但我不曾学匠人,造屋做不来的。”
茂生道:“嗳!兄弟,造屋自有匠头。
只不过抬抬木头,搬些砖瓦石头等类。”
仁贵道:“啊!这个容易的。
可有饭吃么?”
茂生道:“兄弟又来了,饭怎么没有,非但吃饭,还有工钱。”
仁贵道:“要什么工钱?只要饭吃饱就好了。”
茂生说:“既如此,同去!”两下出门,一路前往大王庄。
走到柳家村,果见柳员外府上有数百人,在那里忙忙碌碌。
茂生走上前,对木匠作头说道:“周师父!”作头听叫,连忙走过来说:“啊呀!原来是茂生。
请了!有什么话?”
茂生说:“我有个兄弟薛仁贵,欲要相帮老师做个小工,可用得着么?”
周匠头道:“好来得凑巧,我这里正缺小作,住在此便了。”
茂生说:“兄弟,你住在此相帮。
为兄去了,不常来望你的。”
仁贵说:“哥哥请回!”王茂生回去不表。
再讲仁贵从早晨来到柳家庄,说得几句话,一并做活,还不端正,要吃早饭了。
把这些长板铺了,二三百人坐下来,四个人一篮饭,四碗豆腐,一碗汤。
你看这仁贵,坐在下面也罢,刚刚坐在作头旁首第二位上。
原是饿虎一般的吃法,一碗只划得两口,这些人才吃得半碗,他倒吃了十来碗。
作头看见,心内着了忙,说:“怎么样,这个人难道没有喉咙么?”
下面这些人一齐停了饭碗,都仰着头看他吃。
这薛礼吃饭没有碗数的,吃出了神,只顾添饭,吃完一篮,又拿下面这一篮来吃。
不多一会,足足吃了四篮饭,方停了碗,说道:“够了。”
作头心头暗想:“这个人用不着的,待等王茂生来,回他去罢。”
心里边是这样想。
如今吃了饭,大家各自散开去做生活。
仁贵新来,不晓得规矩,便说:“老师,我做什么生活?”
作头说:“那一首河口去相帮他们扛木料来。”
仁贵答应,忙到河边。
见有二三十人在水中系了索子,背的背,扯的扯,乃是大竖柱正梁的木料,许多人扯一根还扯不起。
仁贵见了大笑,说:“你们这班没用之辈!根把木头值得许多人去扯?各人家拿一根走就是了。”
众人说:“你这个人有些疯癫么?相帮我们扯得起来,算你力气狠得极的了。
若说一个人拿一根,真正是痴话了。”
仁贵说:“待我来拿与你们看看。”
说罢,他便走下水来,双手把这头段拿起来,放在肩头上;又拿一根挟在左胁下,那右胁下也挟了一根,走上岸来,拖了就跑。
众人把舌头乱伸,说:“好气力!我们许多人拿一根尚然弄不起。
这个人一人拿三根,倒拿了就走。
这些木料都让他一个拿罢!我们自去做别件去。”
仁贵一次三根,不上二三个时辰,二百根木头都拿完了。
作头暗想:“这也还好,抵得二三十人吃饭,干抵四五十人生活。
如今相帮挑挑砖瓦,要抵四五篮饭也情愿的。”
到明日,王茂生果然来望,便说:“兄弟,可过得服么?”
仁贵说:“倒也过得服的。”
那个周大木走将过来,叫一声:“王茂生!你这兄弟做生活倒也做得。
但是吃饭太觉吃得多了,一日差不多要吃一斗米。
我是包在此的,倘然吃折了怎么处?不要工钱只吃饭还合得着。”
茂生说:“薛兄弟,周老师道你吃得多。
没有工钱,你可肯么?”
仁贵说:“哪个要什么工钱!只要有得吃就够了。”
茂生说:“如此极好。
兄弟,我去了。”
不表茂生回去。
且说薛仁贵如今倒也快活。
这些人也觉省力得多了,拿不起的东西都叫他抬拿。
自此之后,光陰迅速。
到了十二月冷天,仁贵受苦了,身上只穿得单衣,鞋袜都没有。
不想这个月天气冷,河内成冰,等了六七天还不开冻。
将近岁底,大家要回去思量过年。
周大木叫一声:“员外!如此寒天大冻,况又岁毕,我们回去过了年,要开春才来造的了。”
柳员外说:“既然如此,寒天不做就是,开春罢!但这些木料在此,要留一个在此看守才好。
不然被人偷去,要你赔的。”
木匠说:“这个自然。
靠东首堂楼墙边搭一草厂,放些木料,留人看守。”
员外说:“倒也使得。”
木作头走出来道:“你们随便哪一个肯在此看木料?”
只见薛仁贵大喜道:“老师!我情愿在此看木料。”
作头心中想:“这个人在此,我得留几石米在这里,方够他吃?”
正在踌躇,只见柳员外踱将出来。
作头便叫一声:“员外,我留薛礼在此看木料,不便留米。
员外可肯与他吃么?”
员外道:“个把人何妨?你自回去,待他这里吃罢了。”
众匠人各自回家,不必去表。
单讲薛礼走进柳家厨房,只见十来个粗使丫环忙忙碌碌,家人妇女端正早饭。
仁贵进来一个个拜揖过了。
家人道:“你可是周师父留你在这里看木料的薛礼么?”
仁贵道:“老伯,正是。”
英雄未遂凌云志,权做低三下四人。
毕竟薛仁贵如何出息,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