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
外篇 卷六十八 诘鲍
鲍生敬言,好老庄之书,治剧辩之言,以为古者无君,胜於今世,故其著论云:“儒者曰:‘天生烝民而树之君。
’岂其皇天谆谆然亦将欲之者为辞哉!夫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
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
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而校愚智。
彼苍天果无事也,夫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
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鹖裂翠,非鸟所欲;促辔衔镳,非马之性;荷车兀运重,非牛之乐。
诈巧之萌,任力违真,伐生之根,以饰无用,捕飞禽以供华玩,穿本完之鼻,绊天放之脚,盖非万物并生之意。
夫役彼黎烝,养此在官,贵者禄厚而民亦困矣。
夫死而得生,欣喜无量,则不如向无死也。
让爵辞禄,以钓虚名,则不如本无让也。
天下逆乱焉而忠义显矣,六亲不和焉而孝慈彰矣。
曩古之世,无君无臣,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泛然不系,恢尔自得,不竞不营,无荣无辱,山无蹊径,泽无舟梁。
川谷不通,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则不相攻伐。
是高巢不探,深渊不漉,凤鸾栖息於庭宇,龙鳞群游於园池,饥虎可履,虺蛇可执,涉泽而鸥鸟不入飞,入林而狐兔不惊。
势利不萌,祸乱不作,干戈不用,城池不设,万物玄同,相忘於道,疫疠不流,民获考终,纯白在胸,机心不生,含食甫而熙,鼓腹而游。
其言不华,其行不饰,安得聚敛以夺民财,安得严刑以为坑阱!
“降及杪季,智用巧生,道德既衰,尊卑有序,繁升降损益之礼,饰绂冕玄黄之服,起土木於凌霄,构丹绿於棼撩,倾峻搜宝,泳渊辨珠。
聚玉如林,不足以极其变;积金成山,不足以赡其费。
澶漫於一婬一荒之域,而叛其大始之本,去宗日远,背朴弥增,尚贤则民争名,贵货则盗贼起,见可欲则真正之心乱,势利陈则劫夺之途开。
造剡锐之器,长侵割之患,一弩一恐不劲,甲恐不坚,矛恐不利,盾恐不厚。
若无凌暴,此皆可弃也。
故曰: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使夫桀纣之徒,得燔人辜谏者,脯诸侯,菹方伯,剖人心,破人胫,穷骄一婬一之恶,用炮烙之虐。
若令斯人并为匹夫,性虽凶奢,安得施之!使彼肆酷恣欲,屠割天下,由於为君,故得纵意也。
君臣既立,众慝日滋,而欲攘臂乎桎梏之间,悉劳於涂炭之中。
人主忧栗於庙堂之上,百姓煎扰乎困苦之中,闲之以礼度,整之以刑罚,是犹辟滔天之源,激不测之流,塞之以撮壤,障之以指掌也。”
抱朴子难曰:“盖闻冲昧既辟,降浊升清,穹隆仰焘,旁泊俯停。
乾坤定位,上下以形,远取诸物,则天尊地卑,以著人伦之体;近取诸身,则元首股肱,以表君臣之序,降杀之轨,有自来矣。
若夫太极混沌,两仪无质,则未若玄黄剖判,七耀垂象,一陰一陽一陶冶,万物群分也。
由滋以言,亦知鸟聚兽散,巢栖穴窜,毛血是茹,结草斯服,入无六亲之尊卑,出无阶级之等威,未若庇体广夏,稉梁嘉旨,黼黻绮纨,御冬当暑,明辟莅物,良宰匠世,设官分职,宇宙穆如也。
贵贱有章,则慕赏畏罚;势齐力均,则争夺靡惮。
是以有圣人作,受命自天,或结罟以畋渔,或瞻辰而钻燧,或尝卉以选粒,或构宇以仰蔽。
备物致用,去害兴利,百姓欣戴,奉而尊之,君臣之道於是乎生,安有诈愚凌弱之理?三五迭兴,道教遂隆,辩章劝沮,德盛刑清,明良之歌作,荡荡之化成,太阶既平,七政遵度,梧禽激响於朝一陽一,麟虞觌灵而来出,龟龙吐藻於河湄,景老摛耀於天路,皇风振於九域,凶器戢乎府库,是以礼制则君安,乐作而刑厝也。
若夫奢一婬一狂暴,由乎人己,岂必有君,便应尔乎?而鲍生独举衰世之罪,不论至治之义,何也?
“且夫逮古质朴,盖其未变,民尚童蒙,机心不动,譬夫婴孩,智慧未萌,非为知而不为,欲而忍之也。
若人与人争草莱之利,家与家讼巢窟之地,上无治枉之官,下有重类之一党一 ,则私斗过於公战,木石锐於干戈,一交一 一尸一布野,流血绛路,久而无君,噍类尽矣。
至於扰龙驯凤,河图洛书,或麟衔甲负,或黄鱼波涌,或丹禽翔授,或回风三集,皆在有君之世,不出无王之时也。
夫祥瑞之徵,指发玄极,或以表革命之符,或以彰至治之盛,若令有君,不合天意,彼嘉应之来,孰使之哉?子若以混冥为美乎?则乾坤不宜分矣;若以无名为高乎?则八卦不当画矣。
岂造化有谬,而太昊之暗哉?雅论所尚,唯贵自然,请问夫识母忘父,群生之性也;拜伏之敬,世之末饰也。
然性不可任,必尊父焉;饰不可废,必有拜焉。
任之废之,子安乎?
“古者生无栋宇,死无殡葬,川无舟楫之器,陆无车马之用,吞啖毒烈,以至殒毙,疾无医术,枉死无限。
後世圣人,改而垂之,民到於今,赖其厚惠,机巧之利,未易败矣。
今使子居则反巢穴之陋,死则捐之中野,限水则泳之游之,山行则徒步负戴,弃鼎铉而为生臊之食,废针石而任自然之玻裸以为饰,不用衣裳;逢女为偶,不假行媒。
吾子亦将曰:‘不可也。
’况於无君乎?若令上世人如木石,玄冰结而不寒,资粮绝而不饥者,可也。
衣食之情,苟在其心,则所争岂必金玉,所竞岂必荣位!橡草予可以生斗讼,藜藿足用,致侵夺矣。
夫有欲之性,萌於受气之初,厚己之情,著於成形之日,贼杀并兼,起於自然,必也不乱,其理何居!夫明王在上,群後尽辨,坐以待旦,昧朝旰食,延诽谤以攻过,责昵属之补察,听舆谣以属省,鉴履尾而夕惕,飏清风以埽秽,厉秋威以肃物,制峻网密,有犯无赦,刑戮以惩小罪,九伐以讨大憝,犹豺狼之当路,感彝伦之不叙,忧作威之凶家,恐奸宄之害国。
故严司鹰扬以弹违,虎臣杖铖於方岳,而狂狡之变,莫世乏之,而令放之,使无所惮,则盗跖将横行以掠杀,而良善端拱以待祸,无主所诉,无强所凭,而冀家为夷齐,人皆柳惠,何异负豕而欲无臭,凭河而欲不濡,无辔箧而御奔马,弃枻橹而乘轻舟,未见其可也。”
鲍生又难曰:“夫天地之位,二气范物,乐一陽一则云飞,好一陰一则川处。
承柔刚以率性,随四八而化生,各附所安,本无尊卑也。
君臣既立,而变化遂滋,夫獭多则鱼扰,鹰众则鸟乱,有司设则百姓困,奉上厚则下民贫,壅崇宝货,饰玩台榭,食则方丈,衣则龙章,内聚旷女,外多鳏男,辨难得之宝,贵奇怪之物,造无益之器,恣不已之欲,非鬼非神,财力安出哉?
夫谷帛积则民有饥寒之俭,百官备则坐靡供奉之费,宿卫有徒食之众,百姓养游手之人,民乏衣食,自给已剧,况加赋敛,重以苦役,下不堪命,且冻且饥,冒法斯滥,於是乎在。
王者忧劳於上,台鼎颦戚页於下,临深履薄,惧祸之及。
恐智勇之不用,故厚爵重禄以诱之;恐奸衅之不虞,故严城深池以备之。
而不知禄厚则民匮而臣骑,城严则役重而攻巧。
故散鹿台之金,发钜桥之粟,莫不欢然;况乎本不聚金,而不敛民粟乎?休牛桃林,放马华山,载戢干戈,载櫜弓矢,犹以为泰;况乎本无军旅,而不战不戍乎?茅茨土阶,弃织拔葵,杂囊为帏,濯裘布被,妾不衣帛,马不秣粟,俭以率物,以为美谈,所谓盗跖分财,取少为让,陆处之鱼,相煦以沫也。
“夫身无在公之役,家无输调之费,安土乐业,顺天分地,内足衣食之用,外无势利之争,操杖攻劫,非人情也。
象刑之教,民莫之犯,法令滋彰,盗贼多有,岂彼无利性而此专贪残,盖我清静则民自正,下疲怨则智巧生也。
任之自然,犹虑凌暴,劳之不休,夺之无已,田芜仓虚,杼柚之空,食不充口,衣不周身,欲令勿乱,其可得乎?所以救祸而祸弥深,峻禁而禁不止也。
关梁所以禁非,而猾吏因之以为非焉。
衡量所以检伪,而邪人因之以为伪焉。
大臣所以扶危,而奸臣恐主之不危。
兵革所以静难,而寇者盗之以为难。
此皆有君之所致也。
民有所利,则有争心,富贵之家,所利重矣。
且夫细民之争,不过小小,匹夫校力,亦何所至,无疆土之可贪,无城郭之可利,无金宝之可欲,无权柄之可竞,势不能以合徒众,威不足以驱异人,孰与王赫斯怒,陈师鞠旅,推无雠之民,攻无罪之国,僵一尸一则动以万计,流血则漂橹丹野。
无道之君,无世不有,肆其虐乱,天下无邦,忠良见害於内,黎民暴骨於外,岂徒小小争夺之患邪?至於移父事君,废孝为忠,申令无君,亦同有之耳。
古之为屋,足以蔽风雨,而今则被以朱紫,饰以金玉;古之为衣,足以掩身形,而今则玄黄黼黻,绵绮纨;古之为乐,足以定人情,而今则烦乎一婬一声,惊魂伤和;古之饮食,足以充饥虚,而今则焚林漉渊,宰割群生。
(下有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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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抱朴子驳难之辞)“岂可以事之有过而都绝之乎?若虞在上,稷卨赞事,卑宫薄俺,使民以时,崇节俭之清风,肃玉食之明禁。
质素简约者,贵而显之;乱化侵民者,黜而戮之;则颂声作而黎庶安矣。
何必虑火灾而坏屋室,畏风波而填大川乎?”
抱朴子曰:“鲍生贵上古无君之论,余既驳之矣。
後所答余,文多不能尽载,余稍条其论而牒诘之云。”
鲍生曰:“人君辨难得之宝,聚奇怪之物,饰无益之用,厌无已之求。”
抱朴子诘曰:“请问古今帝王,尽辨难得之宝,聚奇怪之物乎?有不尔者也。
余闻唐尧之为君也,捐金於山;虞舜之禅也,捐璧於谷。
疏食菲服,方之监门,其不汔渊剖珠,倾岩刊玉,凿石铄黄白之矿,越海裂翡翠之羽,网瑇瑁於绝域,掘丹青於岷汉,亦可知矣。
夫服章无殊,则威重不著,名位不同,则礼物异数,是以周公辨贵贱上下之异,式宫室居处,则有堵雉之限,冠盖旌旗,则有文物之饰,车服器用,则有多少之制,庖厨供羞,则有法膳之品,年凶灾眚,又减撤之。
无已之欲,不在有道,子之所云,可以声桀纣之罪,不足以定雅论之证也。
鲍生曰:“人君後宫三千,岂皆天意,谷帛积则民饥寒矣。”
抱朴子诘曰:“王者妃妾之数,圣人之所制也。
圣人,与天地合其德者也。
其德与天地合,岂徒异哉!夫岂徒欲以顺情盈欲而已乎!乃所以佐六宫,理一陰一陽一,教尔崇奉祖庙,祗承大祭,供玄紞之服,广本支之路,且案周典九土之记,及汉氏地理之书,天下女数,多於男焉。
王者所宗,岂足以逼当娶者哉?姬公思之,似已审矣。
帝王帅百僚以藉田,後妃将命妇以蚕织,下及黎庶,农课有限,力佃有赏,怠惰有罚,十一而税,以奉公用。
家有备凶之储,国有九年之积,各得顺天分地,不夺其时,调薄役希,民无饥寒,衣食既足,礼让以兴。
昔文景之世,百姓务农,家给户丰,官仓之米,至腐赤不可胜计。
然而士庶犹侯服鼎食,牛马盖泽,由於赋敛有节,不足损下也。
至於季世,官失佃课之制,私务浮末之业,生谷之道不广,而游食之徒滋多,故上下同之,而犯非者众,鲍生乃归咎有君。
若夫讥辨择之过限,刺农课之不实,责牛饮之三千,贬履亩与太半,但使後宫依周礼,租调不横加,斯则可矣。
必无君乎!夫一日晏起,则事有失所,即鹿无虞,维入於林中,安可终已。
靡所宗统,则君子失所仰,凶人得其志,网疏犹漏,可都无网乎?”
鲍生曰:“人之生也,衣食已剧,况又加之以敛赋,重之以力役,饥寒并至,下不堪命,冒法犯非,於是乎生。”
抱朴子诘曰:“蜘蛛张网,蚤虱不馁,使人智巧,役用万物,食口衣身,何足剧乎?但患富者无知止之心,贵者有无限之用耳。
岂可以一蹶之故,而终身不行,以桀纣之虐,思乎无主也。
夫言主事弥张,赋敛之重於住迸,民力之疲於末务,饥寒所缘,以讥之可也。
而言有役有赋,使国乱者,请问唐虞升平之世,三代有道之时,为无赋役以相供奉,元首股肱,躬耕以自给邪?鲍生乃唯知饥寒并至,莫能固穷,独不知衣食并足,而民知荣辱乎1
鲍生曰:“王者临深履尾,不足喻危,假寐待旦,日昃旰食,将何为惧祸及也?”
抱朴子难曰:“审能如此,乃圣主也。
王者所病,在乎骄奢,贤者不用,用者不贤,夏癸指天日以自喻,秦始忧万世之同谥,故致倾亡,取笑将来。
若能惧危夕惕,广纳规谏,询草刍尧以待听,养黄发以乞言,何忧机事之有违,何患百揆之不康。
夫战兢则彝伦叙,怠荒则奸宄作,况无君,能无乱乎?”
鲍生曰:“王者钦想奇瑞,引诱幽荒,欲以崇德迈威,厌耀未服,白雉玉环,何益齐民乎?”
抱朴子诘曰:“夫王者德及天则有天瑞,德及地则有地应。
若乃景星摛光,以佐望舒之耀;冠日含辨,以表羲和之晷。
灵禽嗈喈於阿阁,金象焜晃乎清沼,此岂卑辞所致,厚币所诱哉!王莽奸猾,包藏祸心,文致太平,诳眩朝野,贶遗外域,使送瑞物,岂可以此谓古皆然乎?夫见盈丈之尾,则知非咫尺之躯;睹寻仞之牙,则知非肤寸之口。
故王母一之 遣使,明其玄化通灵,无远不怀也;越裳之重译,足知惠沾殊方,泽被无外也。
夫绝域不可以力服,蛮貊不可以威摄,自非至治,焉能然哉!何者鲍生谓为不用?夫周室非乏玉而须王母一之 环以为富也,非俭膳而渴越裳之雉以充庖也,所以贵之者,诚以斯物为太平。
则上无苛虐之政,下无失所之人,蜎飞蠕动,咸得其欢,有国之美,孰多於斯!而云不用,无益於齐民。
源远体大,固未易见,鲍生之言,不亦宜乎?”
鲍生曰:“人君恐奸衅之不虞,故严城以备之也。”
抱朴子诘曰:“侯王设险,大易所贵,不审严城,何讥焉尔。
夫两仪肇辟,万物化生,则邪正存焉尔。
夫圣人知凶丑之自然,下愚之难移,犹春一陽一之不能荣枯朽,炎景之不能铄金石,冶容慢藏,诲一婬一召盗,故取法乎一习一 坎,备豫於未萌。
重门有击柝之敬,治戎遏暴客之变,而欲除之,其理何居?兕之角也,凤之距也。
天实假之,何必日用哉!蜂虿挟毒以卫身,智禽衔芦以捍网,獾曲其穴,以备径至之锋,水牛结阵,以却虎豹之暴,而鲍生欲弃甲胄以遏利刃,堕城池以止冲锋,若令甲胄既捐而利刃不住,城池既坏而冲锋犹集,公输、墨翟,犹不自全,不审吾生,计将安出乎?”
或曰:“苟夫可欲之物,虽无城池之固,敌亦不来者也。”
抱朴子答曰:“夫可欲之物,何必金玉,锥刀之末,愚民竞焉。
越人之大战,由乎蚺蛇之不钧;吴楚之一交一 兵,起乎一株之桑叶。
饥荒之世,人人相食,素手裸跣(下有脱文)。
远则甫侯子羔,近则於公释之,控情审罚,剖毫析芒。
受戮者吞声而歌德,则劓者没齿无怨言,此皆非无君之时也。
昔有鳏在下而四岳不蔽,明扬仄陋而元凯毕举,或投屠刀而排金门,或释版筑而蹑玉堂,或委刍豢而登卿相,或自亡命而为上将,伯柳达雠人,解狐荐怨家,方回叩头以致士,禽息碎首以推贤,敢问於时,有君否邪?
又云:“田芜廪虚,皆由有君。”
“夫君非塞田之蔓草,臣非耗仓之雀鼠也。
其芜其虚,卒由户乙运,水旱疫疠,以臻凶荒,岂在赋税,令其然乎?至於八政之首食,谓之民天,後稷躬稼,有虞亲耕,丰年多黍多稌,我庾惟亿,民食其陈,白渠开而斥卤膏壤,邵父起一陽一陵之陂而积谷为山,叔敖创期思而家有腐粟,赵过造三犁之巧而关右以丰,任延教九真之佃而黔庶殷饱,此岂无君之时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