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第三十四回 议礼乐名流访友 备弓旌天子
话说杜少卿别了迟衡山出来,问小厮道:“那差人他说甚么?”
小厮道:“他说,少爷的文书已经到了。
李大老爷吩咐县里邓老爷请少爷到京里去做官。
邓老爷现住在承恩寺。
差人说,请少爷在家里,邓老爷自己上门来请。”
杜少卿道:“既如此说,我不走前门家去了,你快叫一只船,我从河房栏杆上上去。”
当下小厮在下浮桥雇了一只凉蓬,杜少卿坐了来家。
忙取一件旧衣服、一顶旧帽子,穿戴起来,拿手帕包了头,天二评:好的微黄面一皮,不用荷葉水染睡在床上,叫小厮:“你向那差人说,我得了暴病,请邓老爷不用来。
黄评:一部书中人听见做官未有不喜者,少卿独如此避之,亦足当第三人之目我病好了,慢慢来谢邓老爷。”
小厮打发差人去了。
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甚么妆病不去?”
杜少卿道:“你好呆!齐评:少卿平日行为像呆,此等話頭却非呆。
天二評:娘子故意问你,並不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一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
还是不去的妥当。”
黄评:辞官之意对妇人说不明白,只以戏语答之
小厮进来说:“邓老爷来了,坐在河房里,定要会少爷。”
杜少卿叫两个小厮搀扶着,做个十分有病的模样,路也走不全,出来拜谢知县,拜在地下就不得起来。
天二评:杜少卿平生不作假,只此一遭却装得象,賢者真不可测知县慌忙扶了起来,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专要借光。
不想先生病得狼狈至此。
不知几时可以勉强就道?”
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难保,这事断不能了!总求老父台代我恳辞。”
袖子里取出一张呈子来递与知县。
天二评:自己尚能写呈子耶?不知何時预写,此間颇有隙漏知县看这般光景,不好久坐,说道:“弟且别了先生,恐怕劳神。
这事,弟也只得备文书详复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
杜少卿道:“极蒙台爱,恕治晚不能躬送了。”
知县作别上轿而去,随即备了文书说:“杜生委系患病,不能就道。”
申详了李大人。
恰好李大人也调了福建巡抚,这事就罢了。
天二评:早些调任,免得人家装病了杜少卿听见李大人已去,心里欢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天二评:秀才有何不结局?想怕歲考耳。
然尚未就征,恐不能免
杜少卿因托病辞了知县,在家有许多时不曾出来。
这日,鼓楼街薛乡绅家请酒,杜少卿辞了不到,迟衡山先到了。
那日在座的客是马纯上、蘧駪夫、季苇萧,都在那里坐定,又到了两位客:一个是扬州萧柏泉,名树滋;一个是采石余夔,字和声,是两个少年名士。
这两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举止风一流,芳兰竟体。
天二评:惜慎卿未见此这两个名士独有两个绰号:一个叫“余美人”,一个叫“萧姑娘”。
黄评:惜慎卿已去,未见此二人两位会了众人,作揖坐下。
薛乡绅道:“今日奉邀诸位先生小坐,淮清桥有一个姓钱的朋友,天二评:竟说朋友我约他来陪诸位顽顽。
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
季苇萧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钱麻子?”
薛乡绅道:“是。”
迟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会,那梨园中人也可以许他一席同坐的么?”
黄评:借衡山之迂一问,见高老先生之非人薛乡绅道:“此风也久了。
齐评:世人藉口每是此语弟今日请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谈吐,所以约他。”
天二评:翰林脾气迟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
季苇萧道:“是**的现任翰林院侍读。”
说着,门上人进来禀道:“高大老爷到了。”
薛乡绅迎了出去。
高老先生纱帽蟒衣,黄评:正是正生打扮,无怪其喜钱麻子进来与众人作揖,首席坐下。
认得季苇萧,说道:“季年兄,前日枉顾,有失迎迓。
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读。”
便问:“这两位少年先生尊姓?”
天二评:獨先问两少年,其意可知。
心里只有此一件事余美人、萧姑娘各道了姓名。
又问马、蘧二人,马纯上道:“书坊里选《历科程墨持运》的,便是晚生两个。”
天二评:鄙哉,马二先生他心里只有此一件事余美人道:“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孙。
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学,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
天二评:急欲攀附问完了,才问到迟先生。
迟衡山道:“贱姓迟,字衡山。”
季苇萧道:“迟先生有制礼作乐之才,乃是南邦名宿。”
天二评:季萧蕭已微覺之,故作周旋語高老先生听罢,不言语了。
天二评:高翰林胸中亦有礼樂,则唱戏是;亦有製礼作樂之才,则钱麻子是。
黄评:衡山自是持重不同,故不己问之,季苇萧以“制礼作乐”为言,如何乐闻?吃过了三遍茶,换去大衣服,请在书房里坐。
这高老先生虽是一个前辈,却全不做身分,最好顽耍,同众位说说笑笑,并无顾忌。
才进书房,就问道:“钱朋友怎么不见?”
天二评:求贤若渴薛乡绅道:“他今日回了不得来。”
高老先生道:“没趣!没趣!今日满座欠雅矣!”齐评:正不知所謂雅者何在。
黄评:反说欠雅,骂杀翰林
薛乡绅摆上两席,奉席坐下。
席间,谈到浙江这许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风景,娄氏弟兄两个许多结交宾客的故事。
余美人道:“这些事我还不爱。
我只爱駪夫家的双红姐,说着还齿颊生香。”
天二评:駪夫闻之以为何如季苇萧道:“怪不得,你是个美人,所以就爱美人了。”
萧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补纱帽。
可惜鲁编修公不曾会着,听见他那言论丰采,到底是个正经人。
若会着,我少不得着实请教他。
可惜已去世了!”蘧駪夫道:“我娄家表叔那番豪举,而今再不可得了。”
天二评:莺脰湖乎?人頭会乎季苇萧道:“駪兄,这是甚么话?我们天长杜氏弟兄,只怕更胜于令表叔的豪举!”迟衡山道:“两位中是少卿更好。”
黄评:借闲谈将二娄二杜相较高老先生道:“诸位才说的,可就是赣州太守的乃郎?”
迟衡山道:“正是。
老先生也相与?”
天二评:开口便有不然之意,衡山诚实,不识起例,多此一问高老先生道:“我们天长、**是接壤之地,我怎么不知道?诸公莫怪学生说,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
到了他家殿元公,发达了去,虽做了几十年官,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
天二评:既已發达,仍不尋钱,便如不發达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
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
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齐评:q真是妙談。
天二评:与上文製礼作乐話针锋相对,正是借张骂李。
黄评:此等语非翰林不能道,骂杀骂杀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
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
黄评:钱麻子却是正经人,绝倒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
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
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
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
”天二评:须学淮清桥钱麻子。
黄评:却也学不到。
学老先生便一学就到迟衡山听罢,红了脸道:“近日朝廷征辟他,他都不就。”
天二评:衡山又鈍又迂高老先生冷笑道:“先生,你这话又错了。
他果然肚里通,就该中了去!”黄评:骂杀,非玩世也,正是嫉世之深又笑道:“征辟难道算得正途出身么?”
齐评:以科第驕人,与魯编修如出一口萧柏泉道:“老先生说的是。”
向众人道:“我们后生晚辈,都该以老先生之言为法。”
天二评:当云都该以钱麻子为法当下又吃了一会酒,说了些闲话。
席散,高老先生坐轿先去了。
众位一路走,迟衡山道:“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
齐评:正是大惭大好、小惭小好的对面。
天二评:亦未必然众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天二评:钝极马二先生道:“方才这些话,也有几句说的是。”
黄评:此段非写高侍读,正是写少卿,而马二先生依然是马二先生季苇萧道:“总不必管他!他河房里有趣,我们几个人明日一齐到他家,叫他买酒给我们吃。”
天二评:只有这个狗頭乖余和声道:“我们两个人也去拜他。”
当下约定了。
次日,杜少卿才起来,坐在河房里,邻居金东崖拿了自己做的一本《四书讲章》来请教,摆桌子在河房里看。
看了十几条,落后金东崖指着一条问道:“先生,你说这“羊枣”是甚么?羊枣即羊肾也。
俗语说:“只顾羊卵子,不顾羊性*命。”
所以曾子不吃。”
齐評:真乃絕世奇聞。
可惜此书不传。
天二評:臧三、张俊民、裁缝、王胡子都是吃羊卵的,今日季苇萧带着許多人来吃羊卵。
黄评:书办讲四书,本属可笑,只此一条便足。
当日想必实有其人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经也有穿凿的。
先生这话就太不伦了。”
正说着,迟衡山、马纯上、蘧駪夫、萧柏泉、季苇萧、余和声,一齐走了进来,作揖坐下。
杜少卿道:“小弟许久不曾出门,有疏诸位先生的教。
今何幸群贤毕至!”便问:“二位先生贵姓?”
余、萧二人各道了姓名。
杜少卿道:“兰江怎的不见?”
蘧駪夫道:“他又在三山街开了个头巾店做生意。”
黄评:安顿景本蕙,为大祭用人耳小厮奉出茶来。
季苇萧道:“不是吃茶的事,我们今日要酒。”
天二评:要羊卵下酒杜少卿道:“这个自然,且闲谈着。”
迟衡山道:“前日承见赐《诗说》,极其佩服。
但吾兄说《诗》大旨,可好请教一二?”
萧柏泉道:“先生说的可单是拟题?”
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乐大全》上说下来的。”
黄评:写马二先生学问,滴滴归原,总不失为马二先生。
天二评:甚么鸟便只甚么声迟衡山道:“我们且听少卿说。”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经,自立一说,也是要后人与诸儒参看。
而今丢一了诸儒,只依朱注,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
齐评:通儒之論小弟遍览诸儒之说,也有一二私见请教。
即如《凯风》一篇,说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里不安。
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长大了。
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那有想嫁之理?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
天二评:五十多岁想嫁也未必无。
然《孟子》:言親之过小则非,此之謂。
范家相《三家诗拾遗》引趙岐《孟子》注云:莫慰母心,謂母心不悦也。
范云:不悦盖有心苛虐,少慈恩。
此与少卿意合。
平步青評:《三家诗拾遗》应作《诗瀋》。
nnno按:作者言“读孝子之诗而诬孝子之母,予心有不忍焉”云云。
下数条俱见《文木山房诗说》。
本书中少卿言行,实为作者自状这话前人不曾说过。”
迟衡山点头道:“有理。”
杜少卿道:“《女曰鸡鸣》一篇,先生们说他怎么样好?”
马二先生道:“这是《郑风》,只是说他“不婬*”。
还有甚么别的说?”
黄评:马二先生断无异解迟衡山道:“便是,也还不能得其深味。”
杜少卿道:“非也。
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
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
齐评:曲中世情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黄评:认真论诗非小说矣,妙在不失本旨弹琴饮酒,知命乐天。
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
天二评:此是少卿現身说法这个,前人也不皆说过。”
蘧駪夫道:“这一说果然妙了!”天二评:魯小一姐聞之未必谓然杜少卿道:“据小弟看来,《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婬*乱。”
黄评:以上数条并是竹垞翁之论,作者借作少卿说诗季苇萧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园大乐!这就是你弹琴饮酒、采兰赠芍的风一流了。”
天二评:何尝不然众人一齐大笑。
迟衡山道:“少卿妙论,令我闻之如饮醍醐。”
余和声道:“那边醍醐来了。”
众人看时,见是小厮捧出酒来。
当下摆齐酒肴,八位坐下小饮。
季苇萧多吃了几杯,醉了,说道:“少卿兄,你真是绝世风一流!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
天二评:苇萧俗物何能知此据你的才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
天二评:又是才子佳人。
苇萧为人至此已底里尽露。
黄评:季苇萧见解不过如此杜少卿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
齐评:即此便见少卿慎卿相去天壤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
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
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
天二评:此法可行。
貧家有女只宜择门户相当者妻之,富家有婢至年長,亦擇人为配。
自娶妾者多,而图高攀、图安乐者居为奇貨矣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
萧柏泉道:“先生说得好,一篇风一流经济!”迟衡山叹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天二评:此人之迂,无药可救当下吃完了酒,众人欢笑,一同辞别去了。
过了几日,迟衡山独自走来,杜少卿会着。
迟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个规模了。
将来行的礼乐,卧一槽了一个底稿在此,来和你商议,替一我斟酌起来。”
杜少卿接过底稿看了,道:“这事还须寻一个人斟酌。”
迟衡山道:“你说寻那个?”
杜少卿道:“庄绍光先生。”
迟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来了。”
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
当下两人坐了一只凉篷船,到了北门桥。
上了岸,见一所朝南的门面房子,迟衡山道:“这便是他家了。”
两人走进大门。
门上的人进去禀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来。
这人姓庄名尚志,字绍光,黄评:叙绍光,郑重而出之,不同他人是南京累代的读书人家。
这庄绍光十一二岁就会做一篇七千字的赋,天下皆闻。
此时已将及四十岁,名满一时,他却闭户著书,不肯妄交一人。
天二评:未有妄交而能閉户著书者这日听见是这两个人来,方才出来相会。
黄评:至此少卿始会庄绍光只见头戴方巾,身穿宝蓝夹纱直裰,三绺髭须,黄白面一皮,出来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
黄评:恭恭敬敬者,言不以凡众待二人也庄绍光道:“少卿兄,相别数载,却喜卜居秦淮,为三山二水生色*。
前日又多了皖江这一番缠绕,你却也辞的爽一快。”
齐评:正所謂異曲同工。
黄评:绍光未尝不为少卿感动,故有辞宦之举杜少卿道:“前番正要来相会,恰遇故友之丧,只得去了几时。
回来时,先生已浙江去了。”
庄绍光道:“衡山兄常在家里,怎么也不常会?”
迟衡山道:“小弟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许多日子,今已略有规模,把所订要行的礼乐送来请教。”
袖里拿出一个本子来递了过去。
庄绍光接过,从头细细看了,说道:“这千秋大事,小弟自当赞助效劳。
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门几时,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便回。
那时我们细细考订。”
迟衡山道:“又要到那里去?”
庄绍光道:“就是浙抚徐穆轩先生,今升少宗伯。
他把贱名荐了,奉旨要见,只得去走一遭。”
迟衡山道:“这是不得就回来的。”
庄绍光道:“先生放心。
小弟就回来的,不得误了泰伯祠的大祭。”
杜少卿道:“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专候早回。”
迟衡山叫将邸抄借出来看。
小厮取了出来,两人同看。
上写道:“礼部侍郎徐,为荐举贤才事:奉圣旨,庄尚志着来京引见。
钦此。”
两人看了,说道:“我们且别,候入都之日,再来奉送。”
庄绍光道:“相晤不远,不劳相送。”
说罢出来,两人去了。
庄绍光晚间置酒,与娘子作别。
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闻命就行?”
庄绍光道:“我们与山林隐逸不同。
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礼是傲不得的。
齐评:真正隐者,子路尚且责备丈人,何况学校中人?然少卿不去又有少卿的道理你但放心,我就回来,断不为老莱子之妻所笑。”
黄评:见识便不错,不愧第二人。
又与少卿答娘子语不同次日,应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门来催迫。
庄绍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轿,带了一个小厮,脚子挑了一担行李,从后门老早就出汉西门去了。
庄绍光从水路过了黄河,雇了一辆车,晓行夜宿,一路来到山东地方。
过兖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驿,住了车子吃茶。
这日天色*未晚,催着车夫还要赶几十里地。
店家说道:“不瞒老爷说,近来咱们地方上响马甚多,凡过往的客人须要迟行早住。
老爷虽然不比有本钱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
庄绍光听了这话,便叫车夫:“竟住下罢。”
小厮拣了一间房,把行李打开,辅在炕上,拿茶来吃着。
只听得门外骡铃乱响,来了一起银鞘,有百十个牲口。
内中一个解官,武员打扮。
又有同伴的一个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岁年纪,花白胡须,头戴一顶毡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弹弓一张,脚下黄牛皮靴。
两人下了牲口,拿着鞭子一齐走进店来,吩咐店家道:“我们是四川解饷进京的。
今日天色*将晚,住一宿,明日早行。
你们须要小心伺候。”
店家连忙答应。
那解官督率着脚夫将银鞘搬入店内,牲口赶到槽上,挂了鞭子,同那人进来,向庄绍光施礼坐下。
庄绍光道:“尊驾是四川解饷来的?此位想是贵友。
不敢拜问尊姓大名?”
解官道:“在下姓孙,叨任守备之职。
敝友姓萧,字昊轩,成都府人。”
因问庄绍光进京贵干,庄绍光道了姓名并赴召进京的缘故。
萧昊轩道:“久闻南京有位庄绍光先生是当今大名士。
不想今日无意中相遇。”
极道其倾倒之意。
庄绍光见萧昊轩气宇轩昂,不同流俗,也就着实亲近。
天二评:于此见萧昊轩亦非常流,又伏后萧云仙事因说道:“国家承平日久,近来的地方官办事,件件都是虚应故事。
像这盗贼横行,全不肯讲究一个弭盗安民的良法。
天二评:有治人无治法。
今无治人虽有治法,亦无如之何也已!「弭盗安民」亦「文章里词藻」听见前路响马甚多,我们须要小心防备。”
萧昊轩笑道:“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内,用弹子击物,百发百中。
响马来时,只消小弟一张弹弓,叫他来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个不留!”天二评:未免淺露孙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当面请教一二。”
齐評:凡人有才不可自露。
观此一段事真是益人不少。
天一評:解官更是冒失人庄绍光道:“急要请教,不知可好惊动?”
萧昊轩道:“这有何妨!正要献丑。”
遂将弹弓拿了,走出天井来,向腰间铜袋中取出两个弹丸拿在手里。
庄绍光同孙解官一齐步出天井来看,只见他把弹弓举起,向着空阔处先打一丸弹子,抛在空中,续将一丸弹子打去,恰好与那一丸弹子相遇,在半空里打得粉碎。
庄绍光看了,赞叹不已,连那店主人看了,都吓一跳。
天二评:吓么?逗下。
黄评:伏笔。
然萧昊轩年已六十,惯走江湖,不应好事自炫其技,致有后文之失萧昊轩收了弹弓,进来坐下,谈了一会,各自吃了夜饭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天二评:四字见下,此可删孙解官便起来催促骡夫、脚子搬运银鞘,打发房钱上路。
庄绍光也起来洗了脸,叫小厮拴束行李,会了账,一同前行。
一群人众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时天色*未明,晓星犹在,只见前面林子里黑影中有人走动,那些赶鞘的骡夫一齐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贼!”把那百十个骡子都赶到道旁坡子下去。
萧昊轩听得,疾忙把弹弓拿在手里,孙解官也拔一出腰刀拿在马上。
只听得一支响箭飞了出来,响箭过处,就有无数骑马的从林子里奔出来。
萧昊轩大喝一声,扯满弓,一弹子打去,不想刮喇一声,那条弓弦迸为两段。
齐评:叙事有风發泉一涌之致那响马贼数十人,齐声打了一个忽哨,飞奔前来。
解官吓得拨回马头便跑。
黄评:好解官那些骡夫、脚子,一个个爬伏一在地,尽着响马贼赶着百十个牲口,驮了银鞘,往小路上去了。
庄绍光坐在车里,半日也说不出话来,也不晓得车外边这半会做的是些甚么勾当。
天二评:征君嚇坏了
萧昊轩因弓弦断了,使不得力量,拨马往原路上跑。
跑到一个小店门口,敲开了门。
店家看见,知道是遇了贼,因问:“老爷昨晚住在那个店里?”
萧昊轩说了。
店家道:“他原是贼头赵大一路做线的。
黄评:后文伏笔老爷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坏了。”
萧昊轩省悟,悔之无及。
一时人急智生,把自己头发拔下一绺,天二评:拔疑当作割。
此公头发頗长登时把弓弦续好。
天二评:会家不忙飞马回来,遇着孙解官,说贼人已投向东小路而去了。
那时天色*已明,萧昊轩策马飞奔,赶了不多路,望见贼众拥护着银鞘慌忙的前走。
他便加鞭赶上,手执弹弓,好像暴雨打荷叶的一般,打的那些贼人一个个抱头鼠窜,丢一了银鞘,如飞的逃命去了。
齐评:尤覺爽一利之至他依旧把银鞘同解官慢慢的赶回大路,会着庄绍光,述其备细。
庄绍光又赞叹了一会。
同走了半天,庄绍光行李轻便,遂辞了萧、孙二人,独自一辆车子先走。
走了几天,将到卢沟桥,只见对面一个人骑了骡子来,遇着车子,问:“车里边这位客官尊姓?”
车夫道:“姓庄。”
那人跳下骡子,说道:“莫不是南京来的庄征君么?”
庄绍光正要下车,那人拜倒在地。
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礼以尊贤;儒者爱身,遇高官而不受。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高侍读是鲁编修一流人物,故有鲁编修之怪娄氏弟兄,即有高侍读之怪杜少卿。
何者?物之不同类者,每不能相容也。
然编修之怪娄氏,语尚和平;侍读之怪少卿,语太激烈矣。
以少卿较之二娄,似少卿之锋芒太露,故其受怪又加于二娄一等。
昌黎谓:“小得意则小怪之,大得意则大怪之”,盖不独文章为然矣。
黄评:不切
说经一段是真学问,不可作稗官草草读之。
写庄绍光风一流儒雅,高出诸人一等,笔墨之高洁,难从不知者索解。
遇响马一段,纵横出没,极文字之奇观。
昔人谓《左传》最善叙战功,此书应是不愧。
最妙在绍光才说“有司无弭盗安民之法”,及乎亲身遇盗,几乎魄散魂飞,藏身无地,可见书生纸上空说,未可认为经济。
此作者皮里陽秋,真难从不知者索解也。
天二评:真種子,为儒林痛下一针。
弭盗安民非匹夫之勇所能,况无縛鸡力者乎?此不足以为莊紹光病
【齐评】
「敦孝弟,勸農桑,乃教養題目中詞藻」,此等说話,竟可大庭廣众言之,時文取士之流弊,乃至于此!作者殆慨乎言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