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卷三十三 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郎浪受惊
敕使南来坐画船,袈裟犹带御炉烟。
无端撞着曹公相,二十皮鞭了宿缘。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永乐年间少师姚广孝所作。
这个少师乃是僧家出身,法名道衍,本贯苏州人氏。
他虽是个出家人,广有法术,兼一习一 兵机 ,乃元朝刘秉忠之流。
大祖分封诸王,各选一高僧伴送之国。
道衍私下对燕王说道:“殿下讨得臣去作伴,臣当送一顶白帽子与大王戴。”
“白”字加在“王”字上,乃是个“皇”字,他藏着哑谜,说道辅佐他做皇帝的意思。
燕王也有些晓得他不凡,果然面奏太祖,讨了他去。
后来赞成靖难之功,出师胜败,无不未卜先知。
燕兵初起时,燕王问他:“利钝如何?”
他说:“事毕竟成,不过废得两日工夫。”
后来败于东昌,方晓得“两日”是个“昌”字。
他说道:“此后再无阻了。”
果然屡战屡胜,燕王直正大位,改元永乐。
道衍赐名广孝,封至少师之职。
虽然受了职衔,却不青留发还俗,仍旧光着个头,穿看蟒龙玉带,长安中出入。
文武班中晓得是他佐命功臣,谁不钦敬?
一日,成祖皇帝御笔亲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进香,少师随坐了几号大样官船,从长一江一 中起行。
不则数日,来到苏州码头上,湾船在姑苏馆驿河下。
苏州是他父母一之 邦,他有心要上岸观看风俗,比旧同异如何。
屏去从人,不要跟随,独自一个穿着直裰在身,只做野僧打扮,从胥门走进街市上来行走。
正在看玩之际,忽见喝道之一声 远远而来。
市上人虽不见十分惊惶,却也各自走开,在两边了让他。
有的说是管粮曹官人来了。
少师虽则步行,自然不放他在眼里的,只在街上摇摆不避。
须臾之间,那个官人看看抬近,轿前皂快人等高声喝骂道:“秃驴怎不回避!”少师只是微微冷笑。
就有两个应捕把他推来抢去。
少师口里只说得一句道:“不得无礼,我怎么该避你们的?”
应捕见他不肯走开,道是冲了节,一把拿住。
只等轿到面前,应捕口禀道:“一个野僧冲道,拿了听侯发落。”
轿上那个官人问道:“你是那里野和尚,这等倔强?”
少师只不作声。
那个官人一大怒,喝教拿下打着。
众人诺了一声,如鹰拿燕雀,把少师按倒在地,打了二十板。
少师再不分辨,竟自忍受了。
才打得完,只见府里一个承差同一个船上人,飞也似跑来道:“那里不寻得少师爷到,却在这里!”众人惊道:“谁是少师爷?”
承差道:“适才司道府县各爷多到钦差少师姚老爷船上迎接,说着了小服从胥门进来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急起来,各位爷多在后面来了,你们何得在此无理!”众人见说,大惊失色,一哄而散。
连抬那官人的轿夫,把个官来撇在地上了,丢下轿子,恨不爷娘多生两脚,尽数跑了。
刚刚剩下得一个官人在那里。
元来这官人姓曹,是吴县县丞。
当下承差将出绳来,把县丞拴下,听侯少师发落。
须臾,守巡两道府县各官多来迎接,把少师簇拥到察院衙门里坐了,各官挨次参见已毕。
承差早已各官面前禀过少师被辱之事,各官多跪下待罪,就请当面治曹县丞之罪。
少师笑道:“权且寄府狱中,明日早堂发落。”
当下把县丞带出,监在府里。
各官别了出来,少师是晚即宿于察院之中。
次早开门,各官又进见。
少师开口问道:“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里?”
各官禀道:“见监府狱,未得钧旨,不敢造次。”
少师道:“带他进来。”
各官道是此番曹县丞必不得活了。
曹县丞也道性命只在霎时,战战兢兢,随着解人膝行到庭下,叩头请死。
少师笑对各官道:“少年官人不晓事。
即如一个野僧在街上行走,与你何涉,定要打他?”
各官多道:“这是有眼不识泰山,罪应万死,只求老人人自行诛戮,赐免奏闻,以宽某等失于简察之罪,便是大恩了。”
少师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个柬帖来与各官看,即是前诗四句。
各官看罢,少师哈哈大笑道:“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
昨日微服闲步,正要完这夙债。
今事已毕,这官人原没甚么罪过,各请安心做官罢了,学生也再不提起了。”
众官尽叹少师有此等度量,却是少师是晓得过去未来的事,这句话必非混帐之语。
看官若不信,小子再说宋时一个奇人,也要求人杖责了前欠的,已有个榜样过了。
这人却有好些奇处,听小子慢慢说来,做回正话。
从来有奇人,其术堪玩世。
一切真实相,仅足供游戏。
话说宋朝蜀州一江一 源有一个奇人,姓杨名望才,字希吕。
自小时节不知在那里遇了异人,得了异书,传了异术。
七八岁时,在学堂中便自跷蹊作怪。
专一聚集一班学生,要他舞仙童,跳神鬼,或扮个刘关张三战吕布,或扮个尉迟恭单鞭夺槊。
口里不知念些甚么,任凭随心搬演。
那些村童无不一一按节跳舞,就象教师教成了一般的,旁观着实好看。
及至舞毕,问那些童子,毫厘不知。
一日,同学的有钱数百文在书筒中,井没人知道。
杨生忽地向他借起钱来。
同学的推说没有,杨生便把手指掐道:“你的钱有几百几十几文见在筒中,如何赖道没有?”
众学生不信,群然启那同学的书筒看,果然一文不差。
于是传将开去,尽道杨家学生有希奇术数。
年纪渐大,长成得容状丑怪,双目如鬼,出口灵验。
远近之人多来请问吉凶休咎,百发百中。
因为能与人抽简禄马,川中起他一个混名叫做杨抽马。
但是经过抽马说的,近则近应,远则远应,正则正应,奇则奇应。
且略述他几桩怪异去儿
杨家居住南边,有大木一株,荫蔽数丈。
忽一日写个帖子出去,贴在门首道:“明日午末间,行人不可过此,恐有奇祸。”
有人看见,传说将去道:“抽马门首有此帖子。”
多来争者。
看见了的,晓得抽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日午末时候,切勿从他门首来走。
果然到了其期,那株大术忽然摧仆下来,盈塞街市,两旁房屋略不少损,这多是杨抽马魇样过了,所以如此。
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误伤犯,故此又先通示,得免于祸。
若使当时不知,在街上摇摆时节,不好似受了孙行者金箍棒一压,一齐做了肉饼了。
又常持缣帛入市货卖。
那买的接过手量着,定是三丈四丈长的,价钱且是相应。
买的还要讨他便宜,短少些价值,他也井不争论。
及至买成,叫他再量量看,出得多少价钱,原只长得多少。
随你是量过几丈的,价钱只有尺数,那缣也就只有几尺长了。
出去拜客,跨着一匹骡子,且是雄健。
到了这家门内,将骡系在庭柱之下,宾主相见茶毕,推说别故暂出,不牵骡去。
骡初时叫跳不住,去久不来,骡亦不作声,看看缩小。
主人怪异,仔细一看,乃是纸剪成的。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牍,急要对勘,年深尘积,不知下落。
司中吏胥彷徨终日,竟无寻处。
有人教他请问杨抽马,必知端的。
吏胥来问,抽马应声答道在某屋某柜第几沓下,依言去寻,果然即在那里出来。
一日,眉山琛禅师造门,适有乡客在座。
那乡客新得一马,黑身白鼻,状颇骏异。
杨抽马见了道:“君此马不中骑,只该送与我罢了。
君若骑他,必有不利之处。”
乡客怒道:“先生造此等言语,意欲吓骗吾马。”
“吾用钱一百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
今有禅师在此为证,你明年五月二十日,宿冤当有报应,切宜记取,勿可到马房看他刍秣;又须善护左肋,直待过了此日,还可望再与你相见耳。”
乡客见他说得荒唐,又且利害,越加忿怒,不听而去。
到了明年此日,乡客那里还把他言语放在心上?果然亲去喂马。
那匹马忽然跳跃起来,将双蹄乱踢,乡客倒地。
那马见他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踹,肋骨齐断。
乡客叫得一声:“阿也!”连吼是吼,早已后气不接,呜乎哀哉。
琛禅师问知其事,大加惊异。
每向人说杨抽马灵验,这是他亲经目见的说话。
虞丞相自荆襄召还,子公亮遣书来叫所向。
抽马答书道:“得苏不得苏,半月去非同佥书。”
其时佥书未有带“同”字的,虞公不信。
以后守苏台,到官十五日,果然召为同佥书枢密院事。
时钱处和先为佥书,故加“同”字。
其前知不差如此。
果州教授关寿卿,名孙。
有同僚闻知杨抽马之术,央他遣一仆致书问休咎。
关仆未至,抽马先知,已在家分付其妻道:“快些遭饭,有一关姓的家仆来了,须要待他。”
其妻依言造饭,饭已熟了,关仆方来。
未及进门,抽马迎着笑道:“足下不问自家事,却为别人来奔波么?”
关仆惊拜道:“先生真神仙也!”其妻将所造之饭款待此仆,抽马答书,备言祸福而去。
元来他这妻子姓苏,也不是平常的人。
原是一个娼家女子,模样也只中中。
却是拿班做势,不肯轻易见客。
及至见过的客,他就评论道某人是好,某人是歹,某人该兴头,某人该落泊,某人有结果,某人没散场。
恰象请了一个设帐的相士一般。
看了气色,是件断将出来,却面前不十分明说,背后说一两句,无不应验的。
因此也名重一时,来求见的颇多。
王孙公子,车马盈门。
中意的晚上也留几个,及至有的往来熟了,欲要娶他,只说道:“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后来一见杨抽马这样丑头怪脸,偏生喜欢道:“吾夫在此了。”
抽马一见苏氏,便象一向认得的一般道:“元来吾妻混迹于此。”
两下说得投机,就把苏氏娶了过来。
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里一发的陰陽有准,祸福无差。
杨抽马之名越加著闻。
就是身不在家,只消到他门里问着,也是不差的。
所以门前热闹,家里喧阗,王侯贵客,无一日没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马在郡中,郡中走出两个皂隶来,少不得是叫做张千、李万,多是认得抽马的,齐来声诺。
抽马一把拉了他两人出郡门来,道:“请两位到寒舍,有句要紧话相央则个。”
那两个公门中人,见说请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然愿随鞭镫,跟着就行。
抽马道:“两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带了去。”
张千、李万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用?难道要我们去打那个不成?”
抽马道:“有用得着处,到彼自知端的。”
张千、李万晓得抽马是个古怪的人,莫不真有甚么事得做,依着言语,各据了一条杖子,随到家来。
抽马将出三万钱来,送与他两个。
张千、李万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厢使唤,未曾效劳,怎敢受赐?”
抽马道:“两位受了薄意,然后敢相烦。”
张千、李万道:“先生且说。
将来可以效得犬马的,自然奉命。”
抽马走进去唤妻苏氏出来,与两位公人相见。
张千、李万不晓其意,为何出妻见子?各怀着疑心,不好做声。
只见抽马与妻每人取了一条官杖,奉与张千、李万道:“在下别无相烦,只求两位牌头将此杖子责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浅。”
张千、李万大惊道:“那有此话!”抽马道:“两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见相爱。”
张千、李万道:“且说明是甚么缘故?”
抽马道:“吾夫妇目下当受此杖,不如私下请牌头来完了这业债,省得当场出丑。
两位是必见许则个。”
张千、李万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小人至死也不敢一胡一 做。”
抽马与妻叹息道:“两位毕竟不肯,便是数已做定,解攘不去了。
有劳两位到此,虽然不肯行杖,请收了钱去。”
张千、李万道:“尊赐一发出于无名。”
抽马道:“但请两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
张千、李万虽然推托,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一边接在手里了,道:“既蒙厚赏,又道是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他日有用着两小人处,水火不避便了。”
两人真是无功受赏,头轻脚重,欢喜不胜而去。
且说杨抽马平日祠神,必设六位:东边二位空着虚座,道是神位。
西边二位却是他夫妻二人坐着作主。
底下二位,每请一僧一道同坐。
又不知奉的是甚么神,又不从僧,又不从道,人不能测。
地方人见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诡异说是“左道惑众,论法当死”,首在郡中。
郡中准词,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讯问,且送在监里。
狱吏一向晓得他是有手段的蹊跷作怪人,惧怕他的术法利害,不敢另上械枷,曲意奉承他。
却又怕他用术逃去,没寻他处,心中甚是忧惶。
抽马晓得狱吏的意思了,对付吏道:“但请足下宽心,不必虑我。
我当与妻各受刑责,其数已定,万不可逃,自当含笑受之。”
狱吏道:“先生有神术,总使数该受刑,岂不能趋避,为何自来就他?”
抽马道:“此魔业使然,避不过的。
度过了厄,始可成道耳。”
狱吏方才放下了心。
果然杨抽马从容在监,井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杨枕处议罪。
司理晓得他是法术人,有心护庇他。
免不得外观体面,当堂鞠讯一番。
杨抽马不辨自己身上事,仰面对司理道:“令叔某人,这几时有信到否?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说之意,默然不答。
只见外边一人走将进来,道是成都来的人,正报其叔讣音。
司理大惊退堂,心服抽马之灵。
其时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医者陈生之药,屡服无效。
司理私召抽马到衙,意欲问他。
抽马不等开口便道:“公女久病,陈医所用某药,一毫无益的,不必服他。
此乃后一庭朴树中小蛇为崇。
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狱,不能役使鬼神。
待我受杖后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忧虑!”司理把所言对夫人说。
夫人道“说来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后园见一条小蛇缘在朴树上,从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
他既知其根由,又说能治,必有手段。
快些周全他出狱,要他救治则个。”
司理有心出脱他,把罪名改轻,说:“元非左道惑众死罪,不过术人妄言祸福”,只问得个不应决杖。
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断,将抽马与妻苏氏各决臀杖二十。
元来那行杖的皂隶,正是前日送钱与他的张千、李万两人。
各怀旧恩,又心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
抽马与苏氏尽道业数该当,又且轻杖,恬然不以为意。
受杖归来,立书一符,又写几字,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权当酬谢周全之意。
司理拆开,见是一符,乃教他挂在树上的,又一红纸有六字,写道:“明年君家有喜”。
司理先把符来试挂,果然女病洒然。
留下六字,看明年何喜。
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选。
抽马奇术如此类者,不一而足。
独有受杖一节,说是度厄,且预先要求皂隶行杖责解攘。
及后皂隶不敢依从,毕竟受杖之时,用刑的仍是这两人,真堪奇绝。
有诗为证:
祸福从来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
请君试看杨抽马,有术何能强避人?
杨抽马术数高奇,语言如响,无不畏服。
独有一个富家子与抽马相一交一 最久,极称厚善,却带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
抽马一日偶有些事干,要钱使用,须得二万。
囊中偶乏,心里想道:“我且蒿恼一个人着。”
来向富家借货一用。
富家子听言,便有些不然之色。
看官听说,大凡富家人没有一个不悭吝的。
惟其看得钱财如同性命一般,宝惜倍至,所以钱神有灵,甘心跟着他走:若是把来不看在心上,东手接来西手去的,触了财神嗔怒,岂肯到他手里来?故此非怪不成富家,才是富家一定悭了。
真个“说了钱便无缘”。
这富家子虽与杨抽马相好,只是见他兴头有术,门面撮哄而已。
忽然要与他借贷起来,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肠。
一则说是江湖行术之家,贪他家事起发他的,借了出门,只当舍去了。
一则说是朋友面上,就还得本钱,不好算利。
一则说是借惯了手脚,常要歆动,是开不得例子的。
只回道是“家间正在缺乏,不得奉命”。
抽马见他推辞,哈哈大笑道:“好替你借,你却不肯。
我只教你吃些惊恐,看你借我不迭。
那时才见手段哩!”自此见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钱之事。
富家子自道回绝了他,甚是得意。
偶然那一日独自在书房中歇宿,时已黄昏人定,忽闻得叩门之一声 。
起来开看,只见一个女子闪将入来,含颦万福道:“妾东家之女也。
丈夫酒醉逞凶,横相逼十逐,势不可当。
今夜已深,不可远去。
幸相邻近,愿借此一宿。
天未明即当潜回家里,以待丈夫酒醒。”
富家子看其模样,尽自飘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无知,落得留他伴寝。
他说天未明就去,岂非神鬼不觉的?”
遂欣然应允道:“既蒙娘子不弃,此时没人知觉,安心共寝一宵,明早即还尊府便了。”
那妇人并无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云雨。
一个孤馆寂寥,不道佳人猝至;一个夜行凄楚,谁知书舍同欢?两出无心,略觉情形忸怩;各因乍会,翻惊意态新奇。
未知你弱我强,从容试看;且自抽离添坎,热闹为先。
行事已毕,俱各困倦。
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妇人起来。
叫了两声,推了两番,既不见声响答应,又不见身子展动。
心中正疑,鼻子中只闻得一阵阵血腥之气,甚是来得狠。
富家子疑怪,只得起来桃明灯盏,将到床 前一看,叫声“阿也!”正是分开八片顶陽骨,浇下一桶雪水来。
你道却是怎么?元来昨夜那妇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鲜血横流,热腥扑鼻,恰象是才被人杀了的。
富家子慌得只是打颤,心里道:“敢是丈夫知道赶来杀了他,却怎不伤着我?我虽是弄了两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
同睡的人被杀了,怎一些也不知道?而今事已如此,这一尸一首在床 ,血痕狼藉,修忽天明,他丈夫定然来这里讨人,岂不决撒?若要并叠过,一时怎能干净得?这祸事非同小可!除非杨抽马他广有法术,或者可以用甚么障眼法儿,遮掩得过。
须是连夜去寻他。”
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正是慌不择路,急走出门,望着杨抽马家用乱乱撺撺跑将来。
擂鼓也似敲门,险些把一双拳头敲肿了。
杨抽马方才在里面答应,出来道:“是谁?”
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
快开了门有话讲!”此时富家子正是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
抽马听得是他声音,且不开门,一路数落他道:“所贵朋友一交一 厚,缓急须当相济。
前日借贷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来叫我甚么干?”
富家子道:“有不是处且慢讲,快与我开开门着。”
抽马从从容容把门开了。
富家子一见抽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祸则个!”抽马道:“何事恁等慌张?”
富家子道:“不瞒先生说,昨夜黄昏时分,有个邻妇投我,不合留他过夜。
夜里不知何人所杀,今横一尸一在家,乃飞来大祸。
望乞先生妙法救解。”
抽马道:“事体特易。
只是你不肯顾我缓急,我顾你缓急则甚?”
富家子道:“好朋友!念我和你往来多时,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
今若救得我命,此后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面上了。”
抽马笑道:“休得惊慌!我写一符与你拿去,贴在所卧室中,亟亟关了房门,切勿与人知道。
天明开看,便知端的。”
富家子道:“先生勿耍我!倘若天明开看仍复如旧,可不误了大事?”
抽马道:“岂有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灵,后来如何行术?况我与你相一交一 有日,怎误得你?只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没事便了。”
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当奉钱百万相报。”
抽马笑道:“何用许多!但只原借我二万足矣。”
富家子道:“这个敢不相奉!”
抽马遂提笔画一符与他,富家子袖了急去。
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贴在房中。
自身走了出来,紧把房门闭了,站在外边,牙齿还是捉对儿厮打的,气也不敢多喘。
守至天大明了,才敢走至房前。
未及开门,先向门缝窥看,已此不见甚么狼藉意思。
急急开进看时,但见干干净净一床 被卧,不曾有一点渍污,那里还见甚么一尸一首?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喜欢不胜。
随即备钱二万,并分付仆人携酒持肴,特造抽马家来叫谢。
抽马道:“本意只求货二万钱,得此已勾,何必又费酒肴之惠?”
富家子道:“多感先生神通广大,救我难解之祸,欲加厚酬,先生又分付只须二万。
自念莫大之恩,无可报谢,聊奉后酒,图与先生遣兴笑谈而已。”
抽马道:“这等,须与足下痛饮一回。
但是家间窄隘无趣,又且不时有人来寻,搅扰杂沓,不得快畅。
明日携此酒肴,一往郊外尽兴何如?”
富家子道:
“这个绝妙!先生且留此酒肴自用。
明日再携杖头来,邀先生郊外一乐可也。”
抽马道:“多谢,多谢。”
遂把二万钱与酒肴,多收了进去。
富家子别了回家。
到了明日,果来邀请出游,抽马随了他到郊外来。
行不数里,只见一个僻净幽雅去处,一条酒帘子,飘飘扬扬在这里。
抽马道:“此处店家洁静,吾每在此小饮则个。”
富家子即命仆人将盒儿向店中座头上安放已定,相拉抽马进店,相对坐下,唤店家取上等好酒来。
只见里面一个当垆的妇人,应将出来,手拿一壶酒走到面前。
富家子抬头看时,吃了一惊。
元来正是前夜投宿被杀的妇人,面貌一些不差,但只是象个初病起来的模样。
那妇人见了富家子,也注目相视,暗暗痴想,象个心里有甚么疑惑的一般。
富家子有些鹃突,问道:“我们与你素不相识,你见了我们,只管看了又看,是甚么缘故?”
那妇人道:“好教官人得知,前夜梦见有人邀到个所在,乃是一所一精一致书房,内中有少年留住。
那个少年模样颇与官人有些厮象,故此疑心。”
富家子道:“既然留住,后来却怎么散场了?”
妇人道:“后来直到半夜方才醒来,只觉身子异常不快,陡然下了几斗鲜血,至今还是有气无力的。
平生从来无此病,不知是怎么样起的。”
杨抽马在旁只不开口,暗地微笑。
富家子晓得是他的作怪,不敢明言。
私念着一响欢情,重赏了店家妇人,教他服药调理。
杨抽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张符来付与妇人,道“你只将此符贴在睡的床 上,那怪梦也不做,身体也自平复了。”
妇人喜欢称谢。
两人出了店门,富家子埋怨杨抽马道:“前日之事,正不知祸从何起,原来是先生作戏。
既累了我受惊,又害了此妇受病,先生这样耍法不是好事。”
抽马道:“我只召他魂来诱你。
你若主意老成,那有惊恐?谁教你一见就动心营勾他,不惊你惊谁!”富家子笑道:“深夜美人来至,遮莫是柳下惠、鲁男子也忍耐不住,怎教我不动心?虽然后来吃惊,那半夜也是我受用过了。
而今再求先生致他来与我叙一叙旧,更感高情,再客酬谢。”
抽马道:“此妇与你元有些小前缘,故此致他魂来,不是轻易可以弄术的,岂不怕鬼神贵罚么?你夙债原少我二万钱,只为前日若不如此,你不肯借。
偶尔作此顽耍勾当,我原说二万之外,要也无用。
我也不要再谢,你也不得再妄想了。”
富家子方才死心塌地敬服抽马神术。
抽马后在成都卖卜,不知所终。
要知虽是绝奇术法,也脱不得天数的。
异术在身,可以惊世。
若非夙缘,不堪轻试。
杖既难逃,钱岂妄觊?不过前知,游戏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