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后传
第二十四回 换青衣二帝惨蒙尘 献黄柑孤臣完大义
却说金兵羁留二帝,并后妃宗室尽驱归北。
因追索金银缎匹不完,屯扎在驼牟冈。
其时四野萧条,万民涂炭。
戴宗、杨林要到饮马川回复李应,燕青道:“我有桩心事未完,再消停两日。”
问他,又不肯说。
次早对杨林道:“今日我同兄长到一处去完心事,戴院长且住在这里。”
燕青扮做通事模样,拿出一个藤丝织就紫漆小盒儿,日上封固了,不知甚么东西在里面,要杨林捧着,从北而去。
约有十五里多路,只见一座山冈下,平坡之上,扎一个大营。
排千馀顶皮帐,数万金兵屯驻。
杨林道:“怎么走到这个所在来?”
燕青道:“你只不要开口,只顾随我走。”
到得营边,杨林举目一看,但见:
刀槍密密,戈戟重重。
皂雕旗,闪万片乌云;黄皮帐,映千山紫雾。
如山马粪,大堤上消尽无数莺花;遍地人头,汁渠中流一出有声膏血。
悲茄吹起,惨动鬼神;呐喊声齐,振摇山岳。
石人见了也生愁,铁汉到来多丧胆。
杨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见了不觉一毛一发直竖,身一子寒抖不定。
燕青神色自若,向着守营门的官丁打了一回话,叫小校执枝令箭引他两个进去。
转过几个大营盘,中央一座帐房,内有二三百雄兵把守,摆列明晃晃刀槍。
只见太上教主道君皇帝,头戴一项黑纱软翅唐巾,身穿暗绿一团一花九龙环绕的袍子,系一条伽南香嵌就碧玉带,着一双挽云镶锦早朝鞋。
一片红毡铺着,坐在上面,眉头不展,面带忧容。
燕青走进帐房,端端正正朝上拜了五拜,叩三个头,跪着奏道:“草野微臣燕青,向蒙万岁赦免。
罪犯流落江湖,天高地厚之德,粉身难报!今闻北狩,冒死一觐龙颜。”
道君皇帝一时想不起,问:“卿现居何职?”
燕青道:“臣是草野布衣。
当年元宵佳节,万岁幸李师师家,臣得供奉,昧死陈情,蒙赐御笔,赦本身之罪,龙札犹有。”
遂向身边锦袋中取出一幅恩诏,墨迹犹香,双手呈上。
道君皇帝看了,猛然想着道:“原来卿是梁山泊宋江部下。
可惜宋江忠义之士,多建功劳,朕一时不明,为一奸一臣蒙蔽,致令沉郁而亡。
朕甚悼惜!若得还宫,说与当今皇帝知道,重加褒封立庙,子孙世袭显爵。”
燕青谢恩。
唤杨林捧过盒盘,又奏道:“微臣仰觐圣颜,已为万幸。
献上青子百枚、黄柑十颗,取苦尽甘来的佳谶,少展一点芹曝之意。”
齐眉举上。
上皇身边止有一个老内监,接来启了封盖。
道君皇帝便取一枚青子纳在口中,说道:“连日朕心绪不宁,口内甚苦。
得此佳品,可以解烦。”
叹口气道:“朝内文武官僚,世受国恩,拖金曳紫。
一朝变起,尽皆保惜一性一命,眷恋妻子,谁肯来这里省视?不料卿这般忠义,可见天下贤才杰士,原不在近臣勋戚中!朕失于简用,以致如此。
远来安慰,实感朕心。”
命内监取过笔砚,将手内一一柄一金镶玉把白纨扇儿,吊着一枚海南香雕螭龙小坠,放在红毡之上,写一首诗道:
笳鼓声中藉毳茵,普天仅见一忠臣。
若然青子能回味,大赉黄柑庆万春。
写罢,落个款道:“教主道君皇帝御书。”
就赐与燕青道:“与卿便面。”
燕青伏地谢恩。
上皇又唤内监:“分一半青子黄柑,你拿去赐与当今皇帝,说是一个草野忠臣燕青所献的。”
内监领旨而去。
燕青还要俄延,当不得执令旗的小校连次催促,止不住泪落满腮,上皇亦掩面而泣。
又降玉音道:“和议已成,蒙金朝大元帅许放我父子回朝。
那时宣卿特授清职。”
燕青复拜了四拜,随小校而出。
守营官见燕青手内纨扇上有字迹,恐传递机密事情,细细盘问,燕青解与他听,方才放出。
两个取路回来,离金营已远,杨林伸着舌头道:“吓死人!早知这个所在,也不同你来。
亏你有这胆量!”燕青道:“遇着要紧所在,再变不得脸色,越要安舒,方免疑惑。
我已完了这件心事了。
当初宋公明望着招安,我到李师师家,却好御驾到来,乘机唱曲,乞这道恩诏,实是感怀圣德。
可怜被一奸一臣所误,国破一身羁,中心不忍,故冒死朝见,以尽一点微衷。
他还想着回朝,这是金人哄他的说话,恐永世不能再见。”
杨林道:“天下多说是个昏君,今日看他聪明得紧,怎么把锦绣江山弄坏了?”
燕青道:“从来亡国之君多是极伶俐的,只为高居九重,朝欢暮乐,哪知民间疾苦!又被一奸一臣弄权,说道四海升平、万邦宁静,一概的水旱饥荒、盗贼窃发皆不上闻。
或有忠臣谏诤,反说他谤毁朝廷,诛流贬责。
一朝变起,再无忠梗之臣与他分忧出力,所以土崩瓦解,不可挽回的。”
杨林道:“我们平日在山寨长骂他无道,今日见这般景象,连我也要落下泪来。”
两个说着,走不上五里路,只听得一片哭声。
一队兵押着男男一女女二三百的难民,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缕,号啕的哭来。
走得慢的,那兵丁拿藤条劈脚打来。
燕青、杨林闪在一边,让他们走过。
内中有个中年妇人,携着一个青春女子,见了燕青,一把扯住,哭道:“小乙哥,你救我母子两个!”拿藤条的又是一棍,道:“还不快走!”那母子哀求道:“要纳银子时,遇着亲人,也要通个信设处。”
又哭道:“小乙哥,二员外比责不过,已身故了。
还要八百两银子,才可足数。
如今家资荡尽,女流之辈,哪里得来?开封府不顾死活,把我母子二人和一班未完的,解到金营追比。
若三日不完,带到大名府老营里去。
再若不清,拿去作奴婢驱使。
少年有姿色的卖为娼一妓一。
这怎么做得?你是至诚君子,必要救我母子二人一性一命,再不忘恩!”燕青满口应承道:“二安人不必忧心,我小乙明早必来回赎。
二员外身亡我知道的,只因京城围住,进来不得。
今见了二安人和小一姐这般惨状,如何不动念!”二安人又千叮方嘱,洒泪而去。
燕青又挑着愁担子,回到庄上,与戴宗说知:朝见道君皇帝,进献黄柑青子,蒙圣恩赐这一柄一白纨扇,上面亲题一首诗。
戴宗接过看道:“写得这般好字,却救不得身陷国亡,说也可怜!”杨林道:“院长,你不见金营中这般威势!我见了胆寒起来,亏小乙哥不动声色。”
燕青道:“这个心事也算完了。
只是卢二安人和小一姐解到金营,还要八百两银子才好回赎。
莫说我受东人这般抬举,二安人是他至亲瓜葛,该当搭救报恩。
杨林哥,你见的那般惨状,铁石人也要慈悲!我从山寨里分给的,并从征赏劳的,都积在这里,一毫也不敢妄用,思量做些正经事。
今日去回赎二安人、小一姐,极是正经事了!难道是守钱虏吝惜财物的?但不知有这许多也没有,待我取出来看。
若凑得来,又完了我身上一件心事。”
走进房里,倾囊倒筐,尽数取出来,称估一番,正符其数。
欢天喜地的道:“我便应承,唯恐不足,如今恰好,这是天从人愿了。”
叫小厮把报晓的公鸡宰了,取着一弩一箭,同戴宗、杨林到冈子边树林里。
道:“我前日要上梁山泊,请兵救卢员外,身边没有盘缠,刚剩一枝一弩一箭,见一支喜鹊飞来,我对天买卦:‘若射得这个鹊着,卢员外一性一命还有救。
’一箭射去,正中喜鹊尾上。
我今日兑足银子要去赎回安人、小一姐,这枯枝上一群的慈鸦,若赎得回,也要射一只下来。”
一眼觑定,叫一声:“如意子,不要误我!”飕的射去,倒跌下两个。
原来一弩一箭锋利,慈鸦并栖,射透一只,伤着那只翼翅,也坠下来。
燕青不胜之喜,说道:“本意要中一只,却是连中,正应他母子二人。”
正说着,见个兔儿扑速的跑来,见了人往草中一钻,杨林便随手抓住,同那慈鸦拿回来整理起来,吃得欢畅。
次早又同杨林把银子打作两包背了,从旧路到驼年冈来,寻着看守收饷银的头目说:“是开封府解来卢俊德的家属妇女两口莫氏、卢氏助饷缺额银八百两,今来交纳回赎。”
那头目把饷簿查阅,果有这妇女两口,尚少八百两。
唤出莫氏、卢氏当面认过,把天平兑足银子,给了征收印票。
二安人见燕青来纳银子已收过了,心中欢喜,思量同燕青走出,头目喝住道:“往哪里走!在开封府交纳,只要此数目;既解到营中,还要三百两常例。
若去大名府,就要六百两了。”
燕青目瞪口呆,半晌开口不得,寻思道:“已尽数收拾,哪里再讨得来?”
二安人两泪交颐,只要寻死。
燕青道:“也罢,限我五日再纳常例。”
头目道:“若不拔营,十日便限你,拔起营来,一刻也限不得!兑足六百两到大名,即刻便放。”
燕青见那人是东京声口,装做金兵模样,便道:“三百两银子也是小事,只一时不凑手。
上下也同是本京人,略放些情面。”
头目道:“钱粮干系,一毫也通不得情。
若是不舍得,连这八百两也拿了去,只怕这两口妇女到大名府要受苦哩!”杨林在旁,心头人发,两眼睁起,恨不得一刀就砍了他。
燕青知道拗不过,安慰二安人道:“正额不缺,现有印票在此,五日内决寻这三百两常例来,若到大名府,只索加上三百两,必来相赎,不可心焦。”
又取五两零碎银子递与二安人道:“这银子放在身边,恐怕还要小使用,买些食用。”
二安人哭谢,可怜又被他牵了进去。
杨林走出营门,说道:“怎奈这厮本是东京人,装出这般腔子来勒掯人,哪里看得过!”燕青道:“莫说这些小人,多有朝廷大臣,一掇转身一子,就变了心肠。
所以人心不好,天降祸乱,正好杀戮哩!这不必提起,只是哪里去寻这三百两银子?”
杨林道:“不难。
要戴院长作起神行法,去山寨里取了来就是。”
燕青道:“我也是这般想,故要他限五日,只恐怕来不及。”
两个有兴而来,没兴而返,一步懒一步。
走回对戴宗道:“极刁恶的是中国人!搜括金银,本要和议,今京师已陷,二帝宫嫔俱留住营中,眼见得和议不成了,便可饶了那些助饷的百姓,偏要献勤解到金营,敲脂吸髓,竭尽无馀。
正数不少也就罢了,又加出甚么常例,睁起双眼,不留一些情。
你说气得过气不过!我想‘救人须救彻’,这里再无摆一布,要烦院长去饮马川,说我一时仗义,要救安人小一姐,尚少三百两常例,求弟兄们完美这桩事。
不知五日内,可往回得么!”戴宗道:“空身转回也来不及,带着银子作不得神行法,须用牲口驮着,五日决不能勾。”
燕青道:“若移营到大名府,又增出三百两,一发鼎致众弟兄那借六百两,敢恳院长作速竟到大名府城外,我同杨哥在哪里等候。”
戴宗依允,到五更自去不题。
燕青、杨林到午后又去驼年冈,看拔营也未,只见净荡荡地,昨夜就去了。
道君皇帝和钦宗、六宫妃嫔、文武官僚,并助饷百姓、抢掳来的子女、玉帛,一齐北去。
那营盘空地上,无非杀戮的死一尸一,牛马撒的屎,臭秽不可当。
燕青不胜感叹。
有诗为证:
艺祖开基惠泽存,金瓯无缺锦乾坤。
青衣行酒重遭辱,野老江头声自吞。
燕青道:“大营已拔,在此无益,我和你到城中去看看,明日起身到大名也未迟。”
杨林道:“使得,看乱后的光景怎么样。”
两个迤逦行去,从宣化门进城。
只见万户萧条,行人稀少,市肆不开,风景凄惨。
那龙楼一凤阙,依然高插云霄,只是早朝时分,鸣钟伐鼓,九重之上百官朝拜的不是姓赵的皇帝了。
燕青不胜伤感。
转过两条街,到卢二员外门首,见房子已被火焚,一片瓦砾之场。
邻人一大半逃散,又增一番悲切。
杨林道:“肚子已饥,没处买东西吃。
天色将晚,出城回去罢。”
燕青走不上百步,见个人衣襟内包了二三升米走来,燕青认得是二员外家小主管卢成,叫住问道:“这房子几时烧的?”
那卢成见了,大哭道:“小乙哥,二员外死得好苦!安人和小一姐又被解到金营去,小的去寻访,管营门的不肯放进,杳无音信。
闻得拔营到大名府去,也是死数。
房子是破城时放火烧的,家伙荡尽,我在后巷里赁间房子住。
手内苦无一个钱,饥馁不过,把件衣服换得这三升米。”
正说间,天忽然下起一阵骤雨来,卢成道:“且到小人家里躲过雨。”
燕青、杨林急走到后巷。
卢成推开门,是一间破房子,掇一条折脚的板凳坐下。
燕青道:“安人、小一姐解到金营,尚缺正数八百两银子,我已兑足,现给印票在此。
还要六百两常例,到大名府回赎,使人那借去了。
我明日就赶到大名府去赎领回来。”
卢成道:“难得小乙哥这般仗义!若论我但有伤心,要寻一贯钱,也没处不出。”
燕青见雨又不止,天色昏黑、出城不得,取出二钱银子,叫卢成买些酒:“且过了夜,明早出城。
你在此艰难,可跟我到大名去回赎安人、小一姐。”
卢成道:“小人也巴不得见安人一面,恁地便好。”
到邻舍家借了酒壶,不逾时,买了酒,提一块熟羊肉回来,烫酒煮饭同吃了。
没有铺陈,睡不得,同杨林就坐在板凳上打盹,巴到天明。
卢成并无家业,一同出城。
到庄上,燕青把细一软衣服装做两担,两个小厮,唤大的随去挑行李,那小些的是本村人,把家内什物并田园产业,俱着他父母来居住看管。
他四个都换了服色,杨林提把朴刀,燕青跨口腰刀,挂了一弩一箭,卢成和大小厮各挑一担行李。
在路行了几日,雨霖不止,道路泥泞,甚是难走,又多土寇乘机劫夺。
燕青道:“这般泥泞天气,男子尚然难行,不知二安人和小一姐怎地受苦哩!本等纳了正数就该放回,又增出常例。
都是人心不好,大适逢着劫数,自然生出许多魔难来,把人一性一命细细消磨。”
一日天晴,正是五月间,甚是暄热。
燕青、杨林空身走还好,卢成、小厮挑着重担子赶不上,长差一二里路。
有座小同子,燕青、杨林先走上,也觉喘急,坐在松树下等他两个来。
半日不见到,燕青、杨林重复下冈,只见卢城空着身一子如飞赶来,见了燕青道:“不好了!小厮被剪径的害了,还要杀我,只得丢下担子才走得脱。”
燕青吃一惊,问道:“在哪里害了?”
卢成道:“东首庙边。
他在前面走,不防闪出两个人,一棍打倒。
我慌了,撇下担子走来报知。”
燕青、杨林同到庙边,果见小厮头破脑裂死于地下,燕青道:“可怜!这小厮随我几年,倒也乖觉,却被人暗算死了。
怎地抓出那一毛一贼与他报仇!”叫卢成庙背后掘一深坑,把他埋好,免得暴露。
杨林与卢成把死一尸一抬到庙后,择一块平坦之处。
又没有锄头,怎生好掘?杨林将朴刀把泥土掘起,约有三四尺深,将来放好,把泥土盖上,又寻两块石头压在上面,恐有野兽来侵犯。
不多时埋好了,燕青道:“衣服盘缠都没了,怎处?”
杨林道:“我身边还有几两银子。”
燕青道:“既如此,快去赶宿头。”
正要到庙前大路上,只见尘头起处,金鼓齐鸣,有一起过路客商如飞的走,说道:“不好了!金朝大兵在此经过,随路杀人,到哪里躲避方好!”燕青、杨林也退了转来,隐身在树木深密一处,偷瞧那金兵一队队的来,络绎不绝,旌旗拥蔽,戈戟森严,一队步兵一队骑马间杂而来,尘沙蹴起,半天昏黑。
燕青道:“十来万大兵,明日也过不完。
这里不可久住,万一被他看见,一性一命难保。
且去寻条小路,抄出大名方好。”
遂取小路进去。
不上四五里,有个小村务,挑出酒帘。
杨林道:“且买些酒吃,就好问路。”
走进店中,叫酒保打角酒:“有甚么过口?”
酒保道:“大兵荒乱,宰不得牛,只有盐煮豆子。”
把三只大碗,一盘煮豆,吃了一回。
燕青问道:“这里可有小路转到大名府么?”
酒保道:“有条山路,比大路近一百多里。
只是崎岖险峻,不好行走。
再走五里,便是金鸡岭,下岭是野狐铺,到大名只有一日路程了。”
燕青道:“如此,快去。
今日赶到野狐铺安歇。”
杨林算还酒钱,出门便走。
果有五里远近,见那金鸡岭却也险恶。
三个都立住脚,听得雷鸣的响,不知甚么声音。
有分教:狭路相逢天网密,军中辩难故人欢。
此去野狐铺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燕青之忠君念旧不由勉强,随他做不来。
寻不到处,必要婉转成就,完其本愿。
世徒赏其灵变机警,非知小乙哥之深者。
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