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紫光寺-第廿一章
五十锭金子已经封入县库,重叠叠,密匝匝加固了防卫。
一匹驿马星夜驰向高昌州安西大都护衙门。
——狄公敦请安西大都护亲自来兰坊监督御金启程,运往京师。
狄公一早起来梳盥毕,洪参军已经将热气腾腾的早点端上。
狄公大喜,拈起杯箸便大嚼起来。
洪参军笑眯眯一边看着,只不作声。
不一刻,狄公吃罢,洪参军又急忙收拾。
狄公笑问:“洪亮,今日如何这等勤快?”
“只等候听老爷升堂鞫审杨茂德哩。”
狄公抚须半晌,慢条斯理道:“这杨茂德案明日开审,想来也无甚乐趣。
今日我与你去城中拜会一个人。”
洪参军猜度,狄老爷遮莫是动手来扫我胸中疑云了。
两个一番乔装,扮作经纪人模样,偷偷溜出后荷花园的角门,转上横街,叫了一顶凉轿,吩咐去西市垂虹桥。
——依那日马荣的叙述,丐户一团一 头“和尚”的小屋正在这垂虹桥下的一条一陰一暗小巷里。
“和尚”正在睡觉,那个斗鸡眼叫道:“‘和尚’,一个黑一胡一 子与一个白一胡一 子来寻你了,快起身来!”
洪参军叱道:“县令狄老爷要见‘和尚’,休得罗唣。”
“和尚”听得是狄县令屈尊枉驾,挣扎翻身坐起,稽首拜揖,口称“恕罪”。
狄公拱手笑道:“大师父见礼了。
本县没猜错的话,大师父原也本是个和尚——紫光寺最后一个和尚。
今日本县特地来拜谒大师父,正有一桩小事请教,唯乞明示,以开凡蒙。”
和尚庄重地点了点头。
“小民逃俗多年,早断了慧根佛性。
狄县令睿智过人,海内称誉;小民虽幽伏边睡,也知敬重。
只不知狄老爷何事垂问,小民翦陋,恐怕不能称意。”
狄公正色道:“一个坠入深窨、头破血流、濒临死亡的弱女子,躺倒在漆黑的窨子里还能从容写字吗?写完了字还会子丑寅卯署年纪月吗?她还能将粘贴了字条的木盒从一个兔穴口扔出来吗?”
和尚蓦地一惊,广颡隆准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狄老爷如何断出个中微妙来?”
和尚果然了悟。
狄公冷冷道:“欲图讹人者自己露了破绽。
这一切当然是一精一心布置的,一个老乞丐拿着一口紫檀木盒去找李珂,盒盖上镶着一块白玉,盒盖下贴了一片白玉求救的字条。
告诉他,他的杀人一陰一谋已有人觉察,白玉并没死——九月十二日还在挣扎呼救——已经有人听见她的呼救了。
李珂倘若明白知趣,便会乖乖捧出钱银来孝敬。”
“可是李珂懵懂,并没细看那木盒。
他将那木盒与一篮破烂一并卖与了古董铺掌柜,最后是我在古董铺里买到了它。
——你的图讹落了空,自己也因而败露了形迹。
本县问你,是谁在庙中发现白玉遇害的?”
“塔拉,是我的塔拉看见了那怵目的一幕。
她嘱我设计讹图。”
“塔拉?”
狄公意味深长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和尚喃喃道:“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塔拉原是清风庵的守庵尼姑,我则是紫光寺里的守寺和尚,两个隔着空门遥遥相望。
十五年了,十五年了……”
和尚声音渐渐宏亮,脸面闪出红光。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两个五内相印,六根相通。
后来双双逃俗下山,虽没做成正路夫妻,每逢月白风清之夜,我们仍还偷去紫光寺花园相会,重一温一 旧情,倾吐心曲。
谁知,谁知那个无赖。
篾片杨茂德竟设计迷惑了她!如今是他两个作一处快活,日日做着掘金的春一梦 。
可怜我一身风痛,腿脚僵硬,再也爬不上紫光寺了。
每想到此,总痛不欲生。”
“不过,我两个曾在神祗面前盟过誓,只要我们之中一个诅咒另一个,另一个必死无疑。
塔拉恳求我不要咒誓,我也不忍心咒誓。
谁知天目昭昭,无可躲藏,我虽未咒誓,誓言却应验。
她终还是猝遭横死。
古语道,天听自我听,天罚自我罚,莫非正是如此。
——可怜见地,我真不敢想念此事,更不敢想象塔拉她为图得几锭黄金竟甘受杨茂德这条野狗的糟残,致启天罚。
——黄金黑世心,果然。”
“你的女儿春云可是她生下的?”
狄公问。
“春云正是她的亲生骨血,她竟也撇下不顾。”
和尚喟叹连连,禁不住热泪滂沱。
“难怪昨夜她与杨茂德设计推倒墙头压死我衙员时,猛见春云紧随在后才蓦地改计,他两人乃得以幸免。”
狄公幡然通悟。
和尚收了眼泪,平静地说:“听说官府已将塔拉一尸一身运去化人厂烧了,这灰末骨殖能否赐还我一掬。
我与春云要永远供瞻,追缅记忆。
我饶恕了她与杨茂德的一段秽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只有一个纯洁、艳丽、淳厚、忠贞的塔拉,永远是紫光寺花园里月白风清迷人的夜。”
说着又不禁抽抽咽咽起来,巨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
狄公、洪亮上前扶定了他,拱手告辞。
洪参军感慨道:“原来这凶杀盗金的一陰一谋罪孽之间还有如此一段缠一绵 悱恻的姻缘在!可见世上之七情六欲正不可一概而论哩。”
狄公笑道:“如此看来,明日大堂上鞫审杨茂德真乃是最难堪、最令人恶心吐苦的公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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