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卷一 闺房记乐
一.芸娘
我生于乾隆二十八年,当时正当太平盛世,家里也算能读书识字的小康,又住在繁华富饶、风景优美的苏州沧浪亭畔,命运待我实在不薄。
我一生虽不乍富乍贵,也毫无功成名就,但也算经历丰富坎坷,回首往之,犹如春一梦 一场。
苏东坡有诗:事过春一梦 了无痕,不管怎样,算也是经历过一场人生,现提笔记下,以作记念。
我小时候订过娃娃亲,这没什么希奇的,当时都是这样。
不过对方在8岁的时候便早夭了,后来娶妻子陈芸。
芸算是母亲家的亲戚,聪明伶俐。
小的时候,同她讲一遍《琵琶行》,便可以背诵,比起那些成天看人鼻子眼睛行事的榆木疙瘩,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
芸四岁时父亲去世,剩下母亲和幼小的弟弟克昌,家中因无人支撑,逐渐穷困,家徒四壁。
芸因为是姐姐,便替一人做一些女红养活家中幼弟老母,还送弟弟念书识字。
她勤奋好学,弟弟一习一 字时她有空便去旁听,没人教她,她自己一个字一个字的认,刺绣完空暇的时候,她也会做诗泳词,还做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此类诗句。
记得当时我才十三岁,跟着母亲回外婆家看望亲戚,跟芸一见如故,两小无猜。
无意中见到她的这些诗作,心中不免叹息:芸虽然才思眷秀,一温一 柔娴静,但其家境如此破落,又无父亲兄长替她撑腰,整天操劳辛苦,很是可怜,日后出嫁,也不知道能不能保证不被欺负。
想到此,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开口向母亲央求:如果以后让我娶妻,我此生非芸不娶。
母亲见我人小鬼大,一面有点吃惊,一面因为芸脾气一温一 和心里也挺喜欢,便脱下金约指跟芸的母亲定下了亲。
当年的冬天,因为芸的堂姐嫁人,我跟母亲又回了一次外婆家,芸比我略长十个月,从小以姐弟相称惯了,所以我仍是叫她芸姐。
因为是喜事,满屋子女人都打扮的鲜艳耀眼,喜气洋洋。
只有芸穿得一身素淡。
上身穿了件领口有点磨破但很整洁的青花对襟袄,下着靛蓝色百摺裙。
身上唯一崭新的,是她脚上的鞋子而已,鞋面上若干雏菊,粉蓝为底鹅黄为蕊,鞋口上打了一个粉蓝花结,绣工一精一巧非常。
我拉她,问:这是谁做的鞋子?
她见我问的认真,奇怪的看着我:我自己做的。
怎么了?
我不免由衷的赞叹道:原来你不仅是诗做的好。
她被我赞美,有点害羞,转眼走到女伴们那里去了。
在女子的脂粉堆里,芸的通身素淡,显得更典雅素洁,因知其早晚会成为我的妻子,我不免作登徒子状细细打量起她来。
她身材有点瘦弱,但瘦不露骨,偏有种娇弱动人的味道。
脸庞巴掌大小,蜜色皮肤,眼睛最是迷人,顾盼神飞,灵气逼十人,眉是水月眉,弯弯细细,一精一致极了。
一举一动,都有一种缠一绵 之相,令人心旷神怡。
也或许是情人 眼里出西施吧,反正从此见了其他女人,也不觉得有多漂亮了。
爱一个人,便时时刻刻想同她在一起,见她同女伴话家常,连眼睛都不瞟我一下。
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
我厚颜上去再与她讲话,因其他人都知道我是她的未婚夫,调笑着走散了,她有点恼怒,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脸色绯红,似怒非怒,似嗔非嗔地看着我。
我的心其实有点紧张,扑扑直跳,搜肠刮肚了半天,才跟她东拉西扯地说起了诗词,求她带我到书房,看她写的东西,实为想单独同她相处。
芸被我缠不过,只好带我到书房给我看,我见到她的诗稿,厚厚一沓,可见她用功程度。
但有的仅有一联,或者三、四句。
大半都没写完整。
大为不解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写完整?她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我:都是无师之作。
见我刚准备张口,又笑着将话接下去:我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一个知己,拜他做师傅写完整,那才有意义!见她含笑调皮的摸样,眼睛星星点亮。
我也乐趣横生,便在诗稿上提笔写上:锦囊佳句四个字。
写完,两人一大笑,情趣盎然。
提笔写到此,回想两人年少逗趣,往事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却不知正因我两人性情洒脱,却招至祸事。
不免感慨好事难常,此乃后话。
二.新婚
当天晚上,按照传统风俗,我们娘家人将堂姐送到了城外,回来的时候已是三更。
一路上没吃什么东西,饥肠辘辘,佣人拿了点蜜枣给我吃,可我平时不爱吃甜食,也只吃了几颗。
芸见状,暗地里牵了牵我的袖子,示意我跟她走。
我随她到了她自己的房间,见到桌上备好了小菜,暖阁里一温一 着清粥,大呼及时。
正准备拿起筷子吃的时候,听到芸的堂兄玉衡他们在外面喊:芸妹快点出来。
芸一惊,生怕被堂兄发现我在房里,惹他笑话。
急急地走到门口准备把房门关上,边走边对他说:太累了,我准备睡觉了。
说时,玉衡他们已经抬脚进了房间,见我的面前放着清粥小菜,正准备举筷朵颐,扑哧笑了出来。
半是玩笑半装作生气的对她说:刚才我问你要粥吃,你说已经吃完了,没想到你藏着给你的丈夫吃,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说完众人哄堂大笑。
芸听了,脸红到脖子根,低着头跑出去了。
我也怪不好意思的,本来还想多留几天,又恐怕见到玉衡再被他调侃,当晚就带着仆人先回家去了。
自从吃粥事件之后,再去母亲家那边玩,芸都刻意避开我。
女儿家面一皮薄,恐怕再遭人嘲笑。
但其女儿娇态,让人宛然,便更加思念她了。
过了几年,终于好不容易等到正月二十二,成婚当日,才能跟她再次相处。
拜堂时,见她的身体依然瘦薄,怜惜之心油然升起。
我如愿娶得娇一妻 ,心中实在得意非凡,好不容易等到宾客散尽,回到洞房。
掀开红盖,花烛下见芸巧笑娇盈,两个人对视良久,相顾嫣然。
此意境十分美妙,只得意会,不能言传。
喝过合雹酒后,我坐在桌边,把她拉到我的身边坐下一起吃消夜,宴席上我被灌了很多酒,实在没吃什么,肚子有点饿,估计她也一直呆在房里,没吃什么。
她举起筷子,吃的很小心。
时不时帮我添菜,吃了个半饱,我开始不规矩起来。
她穿着一件大红的喜袍,袖子宽大,抬手露出半截白腻莲藕似的手腕,腕上挂着一个墨玉镯子。
虽然偶时跟几个兄弟也去过烟花喝酒,但从不敢造次,一开始我还有点拘紧,况且毕竟年少尚未更事,只敢暗暗地在桌下捏住她的手腕。
感觉指尖一温一 暖滑腻,心中不免得抨抨作跳。
起先她怔了一下,很快便乖乖的由我捏住,也不动弹。
脸又红了起来,眼睛含水,幽幽地朝着我望。
见她含羞的摸样,心中喜爱,忙挑起一块鱼肉递到她嘴前喂她。
不想她却摇头,说道:我已经吃素多年了。
我好奇,问她:什么时候开始吃斋的?她说:是大前年开春时。
我转眼一想,那个时候正是我出水痘生大病的时候。
原来她是为我乞福而戒食的,心里不免一阵感动,这世上太多同床 异梦,只为传宗接代而结合的男女。
有什么能比两个相爱的人能结合更幸福的事情呢?我大乐。
又转想,她这么消瘦,也或许是因为戒食有关,心中又是一阵怜惜,我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傻瓜,现在我身体健康,也没麻子脸,你大可开戒,多吃点。
芸一听,知道我已明白她吃斋原因,想想也对,便含笑点头。
春宵时短,举夜旋妮,概不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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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宵
因为二十三号是国忌,不能办宴做乐,而按照风俗新妇隔天带着新官人回娘家拜父母的。
所以把结婚的日子定在二十二日,二十四日回门。
当晚灌酒人太多,我逐渐酒力不支,逃回房里。
宾客又实在喧哗,闹着让新妇出来敬酒。
芸见我难以支撑,便起身到房外招呼客人。
房里还有几个伴娘,硬也要拖着我喝酒,坳不过,我只得跟她们讨饶:不如我们划拳(注一),好容易伴娘才同意,几人开始指拇大战。
没想到这几个女人酒力好生了得,划拳工夫也了得,当晚接着又喝了多少杯,我已经不知道了,只知道第二天醒来芸身上还穿的凤冠霞帔。
第二天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因当晚不可作乐摆席,大家只能等到凌时时分,接着又是一顿酣饮,累人。
二十四号,也就是结婚隔天,按照风俗习惯,须新官人到岳父岳母家回拜,晚上归来的晚,已经夜深人静,只有一轮明月一温一 暖如昨。
想起家中的新娘,不免心情大好,匆匆赶回。
到了家中,又怕吵到她,便蹑手蹑脚的走进房间。
伴妪已经困得在床 下打盹了。
而芸却还没有睡。
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书,连我回来都不知道。
我走到她身边,见她低头聚一精一会神,身上穿着睡衣,露出粉颈,头发直直的垂在胸间,烛光下,散发着五彩亮泽。
我将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问她:“芸姐这几天这么辛苦,怎么还不早点休息呢?”
芸转头看见我,忙站起来:“刚才正准备睡下,到书橱看看有什么书可以临睡前看一下,发现这本《西厢记》。
看着看着就忘记时间了。”
她回答。
又歪着头感叹地说到:早听人说过王实甫《西厢记》,今天才看到,真不傀是才子啊,但未免也写的有点太过露骨了。”
我笑她:“正因为是才子,所以笔墨尖露,非常人能及呀。”
两人正说话,伴妪早已醒来,在一旁催促我们早点休息,我嫌她扰烦,让她把门关上先退下去。
伴妪离开后,房内只剩下我们夫妻两人,也不用避嫌了,我急急地把她抱在腿上,将她拥入怀中,两只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将手伸到她的衣服内,试探摸索,只觉得她左乳心脏处,如小鹿怦怦作跳。
我俯在她耳边吹气,惹得她一阵发酥,浑身颤抖。
见她面红耳赤的摸样,又忍不住调侃她:“心怎么跳的这么快?”
芸回头看着我,也不说话,只是微笑。
见她如此娇媚,顿时英雄气短,只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将她拥入帐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小别新婚,芸并不爱说话,整日笑意盈盈。
常常与她逗趣,她也不大怒,只用微笑回答。
不管是对爹娘还是下人,都极有礼貌,协助母亲将家中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每日一清早便披衣起床 ,毫不懈怠。
有时下人或亲人在门外喊她,她更是急急忙忙的梳装停当,时日久了,我笑话她:如今我们两已经成亲,不像上次吃粥的时候,难不成你还怕人家笑话我们夫妻同处一室?
她正色道:你知道吗?当时我藏粥给你吃,被人传了话柄。
如今我就是怕被别人说新媳妇懒惰呢!
我虽然还想再睡一会,可见她如此贤淑正德,也不好意思贪睡了,从此便同她一起早起。
两人耳鬓相磨,举案齐眉,形影相随,恩爱非常。
快乐的时光总是匆匆,转眼新婚数月,一日我收到一封来信,心中不免开始怅然。
当时因为父亲在会稽府做幕僚,便推荐我到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当学习 ,先生一直待我极好,循循教诲,我今天的能力完全拜他所赐。
原本订好回来成亲后,数月后就要回馆继一习一 ,现在时间已到,先生写信前来问我何时起程。
一想到要与新婚妻子离别,此去路途遥远,又不知何时能够回来,心中实在依依不舍。
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同芸娘讲,怕她听到难过,烦躁了半响。
芸娘细心,发觉我有点失常,问我:夫君,你这是怎么了?谁的信?
我犹豫了半天,想想总是要告诉她的,便咬牙一五一十将先生着我立刻起程继一习一 的事情告诉了她。
芸听后半响不出声,好一会才抬起头对我说:你去吧,男儿胸有大志,不能太过儿女情长,应当钻研一精一进。
说话时,她的眼眶明显的红了,我一想到要与她分别,又怕我不在的时候没人照应她,心中难过担心,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只能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前,似乎听懂了我的心,抬起头唏着鼻子对我微笑,说:你放心。
当晚,芸亲手将我的行装打点妥当,虽没有表露出半点不快,但仍看得出她是强颜欢笑,好几次都怔怔不出声,我对芸心中有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跟着她后面乱转。
纵有万般不舍,可终于还是要分别。
临走时,芸娘拉住我的手,摇了摇,轻轻地对我说:在外不如在家里,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点头,无语凝咽。
一片叮咛,一颗痴心,尽在此言中。
一路上乘船,清明已过,两岸桃李争艳,风景如画,可我却如同离群之鸟,魂不守舍。
天天与芸相处,尚未觉得如此思念,一朝分别,才知道心中有她至深。
在馆中呆了这三个月,如同十年一样漫长,我的心早飞到红烛依人那边去了,芸有时也写信给我,总是老套的问我吃饱穿暖否?然后在告知家中的事情。
最后仍然不免写上一大段勉励的话。
例行公事般客套生硬。
想她为人谨慎含蓄,也不好意思在信中向我吐露真情,虽然如此,我仍不免有些心志缺缺。
初夏的夜晚,月色明净,蕉影重重,很幽闲。
每到夜晚,我总想,若芸在身边,两个人把酒言笑,那该多好。
有时做梦也想到与她相处的情景,醒来才发觉又是一场梦,不觉得惆怅感慨。
一个人渐渐地变得惶惶忽忽,不知所谓。
先生是过来人,见我状态不佳,心中已明白一半,也没有怪我,写了封信告知我的父亲,给我十道题目,让我解答完毕后回家。
我忙不迭的应允,速速做完。
心中大喜,长嘘一声,终于解放了。
仍是乘船返家,一路上归心似箭,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也无暇顾及两岸风景,只盼望快点回家见到芸娘。
好容易到了家,先到母亲处问安,母亲见我自然问东问西,我又不敢冒犯,也只能耐心回答,心中急切又不能表露。
还好母亲知趣,见我坐不定立不定的样子,对我说:去看看芸娘吧。
你们小两口也好久没见了。
我得令,心中大赦,脚底摸油般飞快往住处奔去。
进了房间,芸坐在窗边等我,一脸上焦急盼望的摸样,她一见到我进院,忽地起身,脚步琅仓地向我奔来。
两个人双手相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对望着,相顾无言。
白字
时逢六月,天气开始炎热,幸好当时我们住在苏州沧浪亭爱莲居西侧,院子周围有一道溪流环绕,上一板桥连通,溪流的名字叫“我取”,取之孟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灌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灌我足,善恶祸福,皆由自取”之意境。
一侧屋子临水最近,且庭前有一棵老树,长得参天,枝繁叶茂,屋子下,一片浓陰。
对岸是家父会客宴席的地方,每天过来游玩的人络绎不绝。
我见这个地方闹中取静,又临水靠树,很陰凉,便跟母亲提出和芸搬到这里来避暑,母亲当然应允了。
我乐得跟芸在这个世外桃源过活,每天等芸忙完锈工后,便拉着她树下乘凉,时而谈古论今,品花赏月,芸的酒量不好,兴致好的时候能陪我喝上两三杯,两个人玩射覆行酒令,觉得人生就此适宜悠哉,纵使无功名富贵,也并无不可。
一日,跟芸聊天,谈起古人文章。
芸问我:夫君如此博学,不如来评价一下你所看的书如何?
我被芸赞美,有点飘飘然,兴致高昂,冉冉道来:《国策》、《南华》都是小故事集成,内容一精一练明快。
匡衡、刘向的文章雅致,史迁、班固的大气,昌黎的浑厚质朴,柳州比较严峻,庐陵的文章比较拖拉,三苏的辨证,如果再要讲到贾、董的策对,庚、徐的骈体,陆贽的奏议,等等,那实在太多就讲不完了,而且很难以言语说明,要看每个人自己的领悟了。
芸感叹到:古文如此深邃高雅,我们女人很难精通,不过只有诗词,我还稍微可以。
听她这么一讲,我也反问她:唐朝是诗词盛朝,而诗词又是唐朝杜和李白两人为宗。
你喜欢这两人中的谁呢?
芸想了一想,说:杜的诗词锤炼一精一纯,而李白的洒脱飘逸,与其学杜的严谨森严,不如学李诗的活泼潇洒。
我自来喜欢李白诗词大过于杜,今听她这讲,不免窃喜终得一知己。
但又想到由来世风都以杜诗为宗,又问她:朝廷工部都是大家,但其中大部分人都以杜诗风格为准,你为什么又说李白的好呢?
芸回答:如果论格律严谨,用词老道,当然是杜诗为首。
可李诗犹如凌波仙子般飘逸,有一种落花流水的洒脱,可爱之至。
我的意思不是说杜比李差,而是我自己比较偏爱李诗啦!
我笑起来,逗趣她:原来陈淑珍(芸字淑珍)是李青莲(李白号称青莲居士)的知己啊!
芸也笑起来,又同我说:我还有一个启蒙老师白居易呢,我得已读书一习一 字,都还要感谢他呢!
我忙问:此话怎讲?
反问我:他不就是我背诵一习一 字第一篇文章《她琵琶行》的作者吗?
我大笑起来:怎么这么巧啊!知己是李太白,白居易是启蒙老师,我三白又是你的夫婿,你与“白”字怎么这么有缘啊!
芸见我笑成这样,怪不好意思,自嘲说道:白字有缘,恐怕我以后要白字连篇哪!(白字,一江一 浙地区对别字的称呼)。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
好一会,我才止住,继续问她:你既然熟悉诗词,那对歌赋有何看法?
她说:《楚辞》是歌赋始租,但我才疏学浅,很难精通理解。
不过汉晋时的歌赋,语言已经一精一练提高了,也很不错,相比我觉得司马相如的最好。
我一听,想起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凤求凰的故事,就逗趣说到:照你这样说来,当初卓文君以宰相之女之身,甘愿跟相如私奔,估计不是因为相如的琴艺了得,而是因为歌赋吧!
芸听了,也觉得有趣,两个人相视而笑。
四.如宾
我的性格直爽,不拘小节,而芸性格谨慎规矩。
每次我见她衣服头发有点乱,帮她披衣服整理头发时,她必定连声说:得罪。
如果我递给她毛巾扇子等东西,她也必定站起身来接。
一开始我不习惯,对她说:你不是想拿礼仪来束缚我吧?你可知道老话有说“礼多必诈”。
芸被我嘲得两颊发烫,对我说:因为尊重你,所有待你有礼,怎么能说我对你有企图呀!
我对她说:尊重是在心里尊重的,不在表面一套。
芸说:照你这样讲,父母算是至亲了吧,是不是也可以对他们内心尊重但行为放肆呢?
我想想也有道理,对她道歉说:刚才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呢!
芸还在生气,两颊鼓鼓地对我说:这世界上很多人反目,都是因为玩笑开不当所至,你以后不要随便乱冤枉我,让我气死了!
我见她生气的样子很可爱,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好生抚慰,陪尽了不是,她才渐渐开颜为笑。
从此以后,两人“岂敢”“得罪”等等不离口。
和芸结合有两年多了,两人相处时间愈久愈是亲密。
与家人在一起时,或者在客厅相遇,小径上邂逅,总不由地牵住她的手问她:你到哪里去呀?刚来的时候,芸还怕人看见两个人同行并坐,故意很神秘的样子避开别人再跟我讲话,到后面她也就习惯了,不会刻意避开。
而芸有的时候跟人聊天谈话,见到我来了,必定先起立,然后微欠身子向我施礼,开始我不习惯,还挺不好意思的。
到后头我也就见怪不怪,欣然接受。
我们夫妻两感情和谐,有的时候我也挺奇怪的,问芸:你说为什么夫妻相处时间长了,见到彼此大部分都像见到仇人似的?何必要这样呢?像我们两个不是挺好的吗?
芸想了半天,也搞不明白,随口回答说:可能不是这样,就不能白头到老吧!
我现在回想,芸娘的话不是全无道理,天妒良缘,世间本无十全十美的好事,有也不保能长久。
七夕到了,芸娘在溪边树下摆上瓜果酒菜,两个人在“我取轩”中同拜牛朗织女。
我特地刻了两枚图章,上写着“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八字。
我执的是朱文(既字在里,周边突出),芸娘拿的是白文(即字突出,周边在里),约定日后我们夫妻通信,就盖此印章。
当夜,月色颇佳,俯视溪流,波光鳞鳞。
芸娘执着一把罗扇轻摇,两人坐在水窗前,仰望夜空,看浮云万千。
芸突然感慨到:天地这么大,不知道同一月光下,还会不会有其他两个像我们一样好兴致的夫妻一同赏月呢?
我说:如果说到纳凉赏月的人,肯定不少。
那些香闺深阁中,品酒看云,满腹诗情话意的也一定不少,但要是夫妻两个一同看月观云,心心相应,又能聊得投机的,估计这朵云下没几个了吧!
芸听着,默笑点头,两人都感同深受,找到彼此实在是幸运。
聊着聊着,夜也深了,便让人撤了果碟,回房休息。
五.闺友
我父亲喜欢认义子,所以我的异性兄弟有二十六个。
而我母亲的义女也有九个。
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和芸最要好。
王二姑性格憨厚,酒量很好,我们叫她别号王痴憨。
俞六姑人豪爽健谈。
每当两人到家中玩耍聚会,必定别地方不住,却把我赶出外面,两人和芸同塌而眠。
这是俞六姑想出来的主意。
有次,我跟俞六姑打趣:等你回去的时候,我就把妹夫邀请来,住上个十天半个月。
俞丝毫不为我所吓,说:太好了,我就再回来,也跟嫂子睡。
那不是正好?
我一听,乍舌。
人说女子和小人难养,看来这话不假啊!
芸和俞两人相视而笑。
后来因为我弟弟启堂娶媳妇,沧浪亭的房子不够大,我们便搬到饮马桥仓米巷。
屋子虽然宽敞,但是没有沧浪亭幽静雅致了。
时逢母亲生日,需唱戏祝贺,芸很少看戏,一开始很兴奋。
父亲这个人一向不大忌讳什么,便点了《惨别》等悲剧,老旦唱得凄凄惨惨,让人动容。
我眼睛瞟到芸在帘子后忽然起身走开,好久都不见出来。
就和王还有俞过去看个究竟。
进了卧室,见芸一个人撑着下巴做在梳妆台前,我问她:你怎么不高兴啊?
她见我们进来,老老实实回答我:本来看戏可以陶冶性情,可今天的戏,却让人肝肠寸断。
王痴憨和俞六姑听到了吃吃地笑起来。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入戏太深了!
俞六姑问她:嫂子你就准备一天都坐在这里了吗?
芸又老实回答:等到有可以看的再出去吧。
王痴憨听后,忙出去跟母亲商量,把戏改为《刺梁》、《后索》等轻松,励志的。
众人再劝芸出去看,芸方才出去看过瘾。
我的堂伯素存早亡,死时还没有子嗣,我父亲便指定我代替堂伯的子嗣替他扫墓祭奠。
堂伯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边。
每年农历春日都要带芸去祭拜。
王痴憨听说那地方的园林也是名胜,便要求一起同去。
扫完墓,一行人闲逛,芸见到地上小石头上有苔纹,纹理清晰漂亮,指给我看:把这个叠起来当盆景,是不是会比宣州的白石更加古致呢?
我仔细一看,也很喜欢,说:恩,这倒是挺别致的。
王听到,主动说:我就知道嫂子喜欢这些东西,我帮你拣一些回去。
说完,忙向守坟人借了一个麻袋,蹲在地上拣了起来。
每拿一块起来,都望着我,我说“可以”,她便放在麻袋中,我说“不好”,她便扔了。
没多久,她就出了一身汗,拿着麻袋回到我们跟前,说:再拣下去我恐怕要没力气了!
芸翻看她拣的石头,边看边笑说:我听说人家采摘山果,必须借猴子之力去采,今日一见,原来果真如此啊!
王生气,撮起手指往芸胳膊下伸去哈痒,芸笑着躲到我身后。
我边挡住王痴憨的手,边教训芸:人家劳动你受益,还说这样的话,难怪王家妹妹生气。
芸见状,自知理亏,低头谢罪。
扫墓回来途中,路过戈园,也顺便进去逛一下,因刚开春,园里植物绿芽鲜嫩,花开娇红,争妍竞媚。
王这个人平日痴憨,见到花就去折下来。
芸见了心疼,斥她:又没有那么多花瓶养起来,又不准备当花簪戴,你折那么多干什么?
王说:植物又没有痛痒,折几枝有什么关系?
我笑着调侃她:将来罚你家一个满脸麻子一胡一 须的郎君,替这些花报仇。
王听了,好生气,把花扔在地上,仍不解气,又拿莲钩把花拨入池塘里。
对我说:你太欺负人了!
芸一开始听我说的好笑,见她真的生气了,便好言安慰化解,不一会,王气也消了,几个人高高兴兴回家。
六.夫粪
芸一开始不爱说话,喜欢听我讲,我为了逗她多说话,如同用纤草引蟋蟀一样,颇是下了点工夫。
渐渐地芸也偶尔会发表一些自己的意见。
芸每天吃饭,喜欢用茶水泡饭,芥卤腐乳(当地叫臭腐乳)下饭吃,还喜欢吃虾卤瓜(宁波特色:臭冬瓜),这两道菜闻起来奇臭,是我平生最讨厌的菜。
所以我笑话她:狗因为没有胃,所以吃粪,也不觉得粪便臭秽,屎克郎一团一 粪是为了能化身为蝉,你这是干什么?学狗?还是学蝉?
芸听了,也不生气,淡淡地回答我:喜欢吃臭腐乳是因为以前家中穷,而臭腐乳价廉又能下饭,从小吃惯了。
如今嫁到你家,已如同化蝉,但还是喜欢吃,那是因为不忘本呀!而至于卤瓜的味道,是在这里才尝过的呢。
我听着,又反问她: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家是狗窝了?
芸听了大窘,辩解道:什么呀!每个人家里都有这些菜,只不过是爱吃和不爱吃罢了。
像你喜欢吃大蒜,我还不是勉强吃吗?就算臭腐乳你不敢尝,但是臭冬瓜你可以捏着鼻子尝一口的,吃了你就知道它的味道鲜美,这叫钟无盐,貌丑而德美!
我笑着说:看来你准备陷害我,让我做狗啊!
芸也笑,说:我做狗都做了这么长时间了,勉强你屈就着做一次吧!说着,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冬瓜强塞到我的嘴里。
我赶忙捏着鼻子,又不能吐出来,勉强嚼了几下,越嚼越觉得味道爽脆鲜美,放开鼻子再嚼,原本那股臭味变成一股异香,别有一番风味。
从此也开始喜欢吃了。
后来,芸拿麻油加上少许白糖拌腐乳吃,味道更加鲜美。
还用卤瓜捣烂了拌在腐乳里,取名叫:双鲜酱,风味很是特别。
我对她说:开始讨厌后来又喜欢吃,你说奇怪不奇怪?
芸笑着回答我:这叫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七.月老
我弟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
嫁过来的时候,催妆(注二)时缺珠花,芸把别人送给她的都拿给母亲转一交一 ,一奴一婢在旁边很心疼,替她惋惜。
芸反倒劝她:凡是女人,陰气就重,珍珠更是聚集陰气而成的东西,用来做首饰,把身上陽气全克了,有什么好惋惜的呢?
虽然芸对金银珠宝不甚在意,但是对于那些破书旧画,却十分珍惜。
一旦看到什么书,有些已经残缺不全,必把它好生搜集起来,分门别类归好,汇订成一套,统称为:断简残编;遇到破损字画,必定找到合适的纸张补成整幅,有些已经破损太厉害,补不全了,我和她也都全部收藏归纳在一处,叫:弃馀集赏。
芸每日只要忙完女红,就不耐其烦地摆弄这些字画。
偶尔在这些破笥烂卷中,看到有一页片纸不错的,简直就像捡到宝贝一样的开心。
以前住在沧浪亭,隔壁有一老妇专收烂卷破书卖,芸时常到她处淘宝。
芸的这个嗜好跟我简直是如出一辙,而且渐渐能根据画中人物山水的笔墨细节,鉴赏出一些门道。
说起来头头是道,让人佩服。
我有时也替她惋惜,说:可惜你是个女人,不方便出门。
若你是个男人,我一定和你一起访名山,搜胜迹,游便天下,那该多好?
芸说:那有什么难的,等到我老了,孩子们成|人了,虽然不能远游五岳,但比较近的地方,像虎丘、灵岩、南到西湖、北往平山,都可以尽情遨游了。
我犹是感叹:就怕你老了,走不动了。
芸想了想,又说:没关系,这辈子不行,还有下辈子呢。
我突然之间有点伤感,想到夫妻两人再恩爱,还是终有一日要生死两隔,我牵起她的手,认真的对她说:来世如果你是男人,我就做女人,生死相从!
芸反握住我的手,安慰我说:今生只要我们好好珍惜,不辜负缘分,来生定能再续前缘。
我转忧为喜,对她说:今生连一碗粥你都要躲躲闪闪,要是来世有缘,结婚的当晚,我就一晚上不睡,跟你秉烛话前世过瘾。
芸掩嘴大笑:都说月下老人专门管人间婚姻的事情,今生我们夫妻蒙他牵线,来世姻缘也需要靠他安排,我们不如求人画一像,早晚上香乞愿来世能再结夫妻吧。
原本芸只是玩笑说说,可我上了心,听说苕溪有一个人叫戚柳堤,善画人物。
我便求他画了一副月老像,画中月老鹤发童颜,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拐杖和姻缘簿,腾云驾雾,满纸仙气。
画完后,戚柳堤大呼:此乃我最得意之作。
不乐意给我了。
我求了半天,他得知因是我和芸伉俪情深,准备供月老乞来世缘的,才依依不舍给我,临走时还再三关照,让我好生保管。
我的朋友苏州才子石琢堂见此画栩栩如生,也赞好画,特地在画上题跋写下赞语。
我将画拿回家中,给芸娘过目,芸娘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合力将画挂在卧室里,每天洗手焚香拜祷。
后来因为家庭变故,这画竟然流失了,也不知道是到了谁的手上,或是真的化仙而去了。
他生未卜此生休,不知道月老是不是会被我俩的痴情所感动?
但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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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二:催妆,是男家派人携礼催请女家及早为新娘置妆的仪节。
亲迎前前三日,男家送催妆花髻、销金盖头、花扇等物至女家,女家则答以金银双胜御、罗花璞头、绿袍、靴等物。
八.野趣
搬到仓米巷后,我把我们住的那座楼取名为“宾香阁”,即含芸的名字(芸本指“芸香”,药用植物)之意,且又取道德经中夫妻“待如宾,长相依”的意思。
可是新居院窄墙高,房敞景少,只是院子后面有通往藏书阁有一间厢房,其窗子对着后面的陆家废园,园子里虽然有假山池塘,但因无人照料打理,略显荒凉。
故芸和我时常怀念沧浪阁的风景。
有一个老婆婆住在金母桥东,埂巷偏北的地方。
屋子周围围绕着菜圃,篱笆做门,门外有一个池塘,花光树影,错落篱边,原此地是元末张士诚王府,后废弃。
西侧屋子数次被毁,瓦砾堆成小山,登上去可以眺望远方,屋子幽静僻雅,地旷人稀,颇有野趣。
婆婆偶尔跟芸提到自己住的地方,芸神往不已,对我说:自从搬离沧浪亭后,每天魂萦梦绕。
不过退而求其的说,能住在婆婆住的地方也很不错。
我说:秋老虎也实在太热,我正在想找一个清凉的地方避暑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先去她家看看能不能住,行的话我们带上行李住上一个月,怎么样?
芸说:怕母亲不同意呢。
我说:怕什么,我去求她,她会答应的。
第二天,我到婆婆住的地方去查看,屋子不多,只有两间,前后一隔为四间,纸窗竹榻,的确颇有幽趣。
婆婆知道我喜欢,主动提出把自己的卧室租给我们,房间墙壁有点脏,我便差人用白纸糊上,倾刻房间焕然一新,我很满意。
于是回家向母亲征得同意后,带着芸住到这里。
屋子地处僻静,邻居也就婆婆老夫妻两个人,以种瓜果蔬菜,养池塘里的鱼为生,两老纯朴真诚,邻里关系和睦。
我和芸夫妻两人住到这里避暑,他们经常过来串门,还送来自己钓的鱼和种的蔬果。
我想拿点钱给他们,也不肯接受。
后来芸亲手做了几双鞋子送给他们,才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当时正值七月,一年中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可我们住的地方,绿树成陰,门前池塘开阔,凉风随水吹来,蛙鸣声声,蝉鸣悦耳。
下午我和芸拿着邻居老人自己做的鱼竿,坐在树陰下垂钓。
等到日落的时候,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
有次兴致来了,我还随口吟颂出一句: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
等到傍晚,月亮出来的时候,虫声四起,便把竹塌放在篱笆下。
老婆婆端上一温一 酒热菜,对着月光小酌几杯,吃一顿晚饭。
洗完澡,绨着凉鞋手拿芭蕉扇,在院自里铺上一张凉席,随便坐着躺着,听邻居老伯讲鬼怪神话故事。
三更的时候回房睡觉,悠闲逍遥,一身清凉,效仿陶翁,几乎都忘记自己身在城市中。
老伯还在篱边种了一大片菊花,准备花开时拿到市场去买,九月的时候菊花开的满园都是,我又舍不得回家了,便又跟芸在这里呆了十天。
母亲听到这里菊花开的漂亮,也过来观赏,一家人吃蟹赏菊,玩了好多天。
芸对我说:以后有机会,我们就住在这里,买上十亩菜地,找些人种植瓜果蔬菜,供家用开销。
你画画,我纺绣,换来的钱买酒菜。
布衣菜饭,也很快乐,没必要再想着去哪里远游了!
我深有同感,点头不迭。
芸的愿望,我最终是实现了,可是伊人却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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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女
离仓米巷我家大约半里左右,在醋库巷内有一个供奉洞庭君的祠堂,俗称水仙庙,庙里回廊曲折,有一些雅趣的园林亭台。
每年到了庆祝神诞的那几日,人们根据自己的姓氏分组,并派出几个代表。
在庙的各处放上一式的玻璃灯,一个姓氏供一盏灯,每盏灯下设一个宝座,旁边列几个花瓶,花瓶里放着这几个代表的插花,人们根据这些插花,评选出胜负。
白天庙里唱戏祝贺,晚上人们就穿插在烛光瓶花间观赏。
这样的活动还有一个好听名叫:花照。
到了晚上,这里花光灯影,宝鼎香浮,如同在水晶龙宫举办宴会一样,华丽灿烂,让人绚目。
举办这个活动的人们,或是当场演奏,或是现场唱歌,或是招呼人煮茶清谈,到庙里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到最后不得不在屋檐下设栏杆限制放行。
我被朋友们邀去游玩,看到里面的插花和布置,叹为观止。
回来跟芸详细描述,芸听了好生向往,遗憾的说:只可惜我不是男人,不能去看啊!
我见芸如此渴望,心生一计。
对她说:有什么关系?你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服,女扮男装去看就是了。
芸被我说得心动了,便试着把盘髻放下来编成辫子,把眉毛画粗,穿上我的衣服,带上我的帽子,微微地露出两鬓。
可是我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太大,于是我们又在从腰身处折了几道缝了起来,再穿上我的马褂。
摆弄了好半天,才算大功告成。
正准备出门,芸突然想起来,指着脚问我:这鞋子怎么办?总不能穿绣花鞋出去吧!
我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来,对芸说:街上有卖一种蝴蝶履,什么尺码都有,很容易买到,而且在家也可以当做拖鞋穿,男女通用,就买双那鞋子穿好了。
芸一听也点头,我忙让人去买了双回来。
吃完晚饭后,她穿上我衣服穿上蝴蝶履,在房间里学着男人走路的样子拱手阔步地练一习一 了半天,突然又对我说:我不去了,叫人认出来多不好啊?母亲知道了要生气的。
我怂恿她:办这个庙会的人,哪个我不熟啊?就算叫人认出来了,也就一笑了之罢了。
母亲现在在九妹的丈人家做客,我们偷偷去偷偷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你不用担心!
芸想想也对,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边照边笑。
我拉着她,走小路偷偷溜出家,两个人一起逛庙会去了。
在庙逛了半天,碰到有认识的人问我她是谁,我说是我表弟,那些人便供手跟芸打招呼,芸也学着男人样供手还礼,根本没有人认出芸女扮男装。
玩到最后,到了杨姓的花照下,突然见到有一个少一妇 和一幼一女坐在宝座后面,原来是杨家代表的眷属,芸想跟她们认识,便走了过去,不小心被人挤了一下,身子一侧,本能的按了一下少一妇 的肩膀。
少一妇 身边的一奴一婢立刻站起来大骂:什么地方来的浪荡子,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刚想找词替芸做解释。
芸见对方气势汹汹,知道很难善了,便一边脱下帽子,一边把脚翘起来给她们看,对她们说:我也是女人呀!
对方先是愕然,后是掩嘴而笑,场面急剧逆转,转怒为欢,最后少一妇 还留我们下来用茶点,肩并肩一同回家。
这件事情,现在回想,都让人忍俊不禁。
吴一江一 人士钱师竹病逝,家父跟其颇有一交一 情,因家父远在会辑府,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便写信给我让我替他前去凭吊。
芸私地下同我说:去吴一江一 必定要经过太湖,我真想跟你一起去看看,长长见识。
我对她说:我正在想一个人走多无聊呢,如果你跟我一起去就好了,不过找不到理由跟母亲说呀。
芸歪着头想了半天,说:有了,就对母亲说,你去吴一江一 的这些时候,我顺便回娘家看看,母亲说不定就放我走了。
你先在船上等我,我晚一点再上船。
我听她的主意不错,欢喜不已,说:好啊!回来的时候就把船停在万年桥下,侍月乘凉,圆你当初在沧浪亭说要“随湖畅游”的愿望。
第二天清早,乘天气还凉快,我带着一个仆人先到胥一江一 渡口登船,等了一会,芸果然尾随而至。
船出发,过了虎啸桥,湖面就渐渐的开阔起来。
只见水面上风帆点点,沙欧飞翔,水天成一色,空阔无垠。
芸不可置信地惊叹道:这就是太湖吗?真是宽阔浩瀚啊!想到很多女人终身呆在闺阁中,一辈子见不到外面的天地,而我今天却看到了,实在不枉此生了!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不知不觉,见岸边扬柳依依,原来吴一江一 已经到了。
随后,我即刻登岸去钱家拜祭,留芸在船上等我。
我赶到钱家,迅速办妥,匆匆赶回。
回到码头,却见船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心急如焚,怕芸出事,拉住划船的问他:人哪?划船的指着桥边一处柳树下,说:没见到在那边看鱼鹰捕鱼哪?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看,看到芸和船家女正站在岸边不远处的树陰下,心中一块石落定。
我慢慢地走到芸身后,见她香汗淋淋,斜靠着船家女,出神地看着水里的鱼鹰扑腾。
我突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看到是我,笑逐言开。
我半是心疼半是埋怨她让我担心,责怪地说:你看你,罗衫都汗透了!
她见我口气不佳,跟我解释:我是怕钱家会有人到船上来接你,见到我就不好了,所以避开一下。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我听她一讲,觉得有理,又嘻皮笑脸起来,对她说:有人要抓我,我只好逃跑呀!芸掩嘴笑。
随后,两个人看了一会鱼鹰捕鱼,便手挽着手登船,回家。
上船不一会,船就已返到了万年桥下,这时,夕陽还未全部落下,只剩一半在水面上。
站在船头,迎着清风,任衣裙飘飘。
船家女开个了西瓜,大家吃的满嘴瓜汁,浑身清凉。
又过了一会,先是晚霞满天,把桥照映得通红。
随着陽光越来越暗,湖面上看上去像是起了一层雾,岸边的柳树也越来越模糊。
直到后来,天色全暗了,而湖面上却是水波闪耀,似银蟾欲上,原来是渔火和月光照映出来的美景。
我让仆人去跟划船的人一起喝酒,留下船家女和芸,三个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天。
九.船女
船家名女叫素云,以前跟友人时常到她船上喝酒,故而认识,为人洒脱,谈吐不俗。
我招呼她跟芸坐在一起,大家一起喝酒闲谈。
船头也不亮灯,就着月光,颇有意境。
我跟芸两人以射覆(注三)为酒令,玩了一会,素云眨了半天眼睛,看着我们两个一胡一 吹乱猜,也饶有兴趣地说:酒令我也挺熟悉的,但从来没有玩过这种令,芸娘教我吧!
芸娘便耐心的跟她讲起规则,教了半天,素云仍是半懂不懂。
我见状,笑着对芸娘说:我劝你这位女先生还是算了,我只消用一句话,就可说清楚。
芸娘好奇,问我:什么话?
素云也瞪大眼睛示意我快说。
我卖了半天关子,悠悠地说:鹤善于跳舞却不会耕作,牛善于耕作但不会跳舞,这就是天性使然。
而你这位女先生违反天性,硬是要教牛跳舞,岂不是徒然?
芸和素云听了,笑了起来,素云边笑边握起拳头使劲捶我。
说:原来你是在拐着弯骂我啊!
芸边笑边对素云说:嗳,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喝大杯酒。
素云酒量好,只要满满的斟了一杯,一口干下。
我对芸调侃说:改一下规则,动手可以,但只准上下摸索,不准捶人,怎么样?
芸娇笑不已,一把挽住素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敬请先生上下摸索,开怀畅饮。
我狂笑,指着芸摇头,说:你这个人真不解风情,摸索要在有意无意间才有情调。
一把抱住,狂摸过瘾,那是那些种地又不识字的“田中郎”干的。
芸和素云两人捧腹大笑不已。
这时,我又闻到一阵茉莉花香。
见到这两人鬓上所插的茉莉花,被酒气熏染,又夹着粉妆和头油香味,芬馨透鼻。
我拿起酒杯,对芸说:哎,满船都是小人臭味,闻着难受。
说完还对芸眨眨眼睛。
素云不明就里,不禁又握起拳头狠捶了我几下:谁让你伸着鼻子闻的?
芸大呼:违令了,罚酒两大杯!
素云不服气,回头对芸说:他骂我是小人,还不该捶他?
我在一边偷笑,芸也笑着对素云说:他口中的小人,有个典故的。
你把酒干了,我就告诉你!
素云豪爽,连着干了满满两大杯。
静听芸讲典故。
于是芸便把当初我们住在沧浪亭佛手与茉莉花的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讲给素云听。
素云听完,说:原来如此,我错怪先生了,应该再罚一杯酒。
说着又自倒了一杯,一口喝干。
大家嫣然。
初夏的夜晚,明月当空,微风一习一 一习一 ,芸对素云说:一直都听说素云的歌声动听,请你唱上一曲,让我一饱耳福吧!
素云也没客气推脱,拿起象牙筷敲着桌上的小菜碟,唱起歌来。
歌声委婉动听,芸边听边喝酒,不觉已经微醉,步履蹒跚,我让仆人叫了一辆马车先送她回家。
自己留下和素云喝了一会茶,等到醒酒得差不多,才步月而归。
当时我们两正借住在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避暑。
没过几天,鲁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找了个机会拉住芸,悄悄地说:你前两天回娘家的时候,有人在万年桥看到你夫婿在花船里,跟两个陪酒女喝酒呢!这事你知不知道?
芸张大眼睛,对她说:这事我知道啊!其中一个就是我呀!
鲁夫人诧异,芸便将当日之事告诉她。
鲁夫人听后捧腹大笑,释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