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浮生六记》电子书 卷三 坎坷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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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电子书 卷三 坎坷记愁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

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

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

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决绌。

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

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

“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

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

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

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

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

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

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

竟不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一江一 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

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

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

罕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

其来也,托言邻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

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

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容,余馆真州。

吾父病于邗一江一 ,余往省,亦病焉。

余弟启堂时亦随待。

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

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

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

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瞩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

实彼此卸责之计也。”

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

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

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

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

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

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

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

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

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

佳人已属沙叱利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口:“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雨其后悔,莫若无成。”

因抚慰之再三。

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 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

不数年而逋负曰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

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

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

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

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中股栗,犹强曰“不寒”。

因是芸誓不医药。

偶能起床 ,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

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

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

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

友人某间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

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

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

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

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一习一 上,滥伍小人。

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退必首汝逆矣!”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

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遗来耶?抑便道来耶?”

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

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

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

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

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

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陽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

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

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何如?”

荩臣喜曰:“谨如命”。

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

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

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

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

密禀吾父,办以为然。

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

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

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

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

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

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

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

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

将一交一 五鼓,暖粥共啜之。

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

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

芸曰:“将出门就医耳。”

逢森曰:“起何早?”

曰:“路远耳。

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

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匆哭”而已。

青君闭们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

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

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

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

是日午未之一交一 ,始抵其家。

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笑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

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一交一 头接耳,满室啾啾。

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

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

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

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

芸曰:“妾亦筹之矣。

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一江一 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

余曰:“忘之矣。”

芸曰:“闻靖一江一 去此不远,君盍一往?”

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

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

晨起趁一江一 陰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

夜至一江一 陰一江一 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

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

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

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

答曰:“然。

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

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们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

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

出钱沽酒,备极款洽。

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一江一 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

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

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

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

及登舟,一江一 风如箭,四肢发战。

曹曰:“闻一江一 陰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

枵腹忍寒,午始解缆。

至靖,暮烟四合矣。

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

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

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

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

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

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

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

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

曹力却,受一圆而去。

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

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

余本无奢望,遂诺之.

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

二十五日仍回华宅。

芸曰:“君遇雪乎?”

余告以所苦。

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一江一 口。

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

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一江一 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一胡一 肯堂于邗一江一 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

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

余乃赁屋于邗一江一 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

华夫人赠一小奚一奴一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

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

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

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

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

余欲再至靖一江一 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

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

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

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

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

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

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

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

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

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一江一 ,皆康庄也。”

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

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

申刻抵靖。

投刺焉。

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

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

曰:“不知也。”

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

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

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

阍者曰:“公姑待之。”

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

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一大索,今犹不得。

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一交一 托,今若逃归,中有大一江一 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

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

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

此实小一奴一丧良,乘危窃逃。

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

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

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

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

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

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

言已,泪落如豆。

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

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

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线,断不敢惊君听闻。

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

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

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

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

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

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

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

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一胡一 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

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

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

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

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

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 上,置旧鞋于床 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

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 而后遣之,谓之“接眚”。

邗一江一 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

一家尽出,调之“避眚”。

以故有因避被窃者。

芸娘眚期,房东因同一居 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

众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

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

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

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陰陽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

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

君果关切,伴我何如?”

张口:“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

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 而待。

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

转念待魂而来,何去遽睡耶?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

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

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

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陽所逼十,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

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

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

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

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

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

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

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

重陽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

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持家乡信息。”

未几,一江一 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一江一 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

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

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

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

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

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

刺骨痛心,呼天莫及。

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

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

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 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

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

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

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

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

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

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

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

余曰:“然则如之何?”

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

足下如执以为不便,四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一交一 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

余诺之。

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

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

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

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

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

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

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

余口:“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

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条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

赖神默佑,竟得无恙。

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

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几莼芗有一交一 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

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

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

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

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

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

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

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一交一 。

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

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

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

余即四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

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

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一交一 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

返舟由长一江一 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

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

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

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

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

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

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

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

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一梦 。

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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