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
列传第一百一十七 忠义中
颜杲卿春卿 贾循隐林 张巡 许远南霁云 雷万春 姚訚
颜杲卿字昕,与真卿同五世祖,以文儒世家。
父元孙,有名垂拱间,为濠州刺史。
杲卿以廕调遂州司法参军。
一性一刚正,莅事明济。
尝为刺史诘让,正色别白,不为屈。
开元中,与兄春卿、弟曜卿并以书判超等,吏部侍郎席豫咨嗟推伏。
再以最迁范一陽一户曹参军。
安禄山闻其名,表为营田判官,假常山太守。
禄山反,杲卿及长史袁履谦谒于道,赐杲卿紫袍,履谦绯袍,令与假子李钦凑以兵七千屯土门。
杲卿指所赐衣谓履谦曰:“与公何为著此?”
履谦悟,乃与真定令贾深、内丘令张通幽定谋图贼。
杲卿称疾不视事,使子泉明往返计议,一陰一结太原尹王承业为应,使平卢节度副使贾循取幽州。
谋泄,禄山杀循,以向润客、牛廷玠守。
杲卿一陽一不事事,委政履谦,潜召处士权涣、郭仲邕定策。
时真卿在平原,素闻贼逆谋,一陰一养死士为拒守计。
李憕等死,贼使段子光传首徇诸郡,真卿斩子光,遣甥卢逖至常山约起兵,断贼北道。
杲卿大喜,以为兵掎角可挫贼西锋。
乃矫贼命召钦凑计事,钦凑夜还,杲卿辞城门不可夜开,舍之外邮;使履谦及参军冯虔、郡豪翟万德等数人饮劳,既醉,斩之,并杀其将潘惟慎,贼一党一歼,投一尸一滹沱水。
履谦以首示杲卿,则喜且泣。
先是,禄山遣将高邈召兵范一陽一未还,杲卿使匋城尉崔安石图之。
邈至满城,虔、万德皆会传舍,安石绐以置酒,邈舍马,虔叱吏缚之。
而贼将何千年自赵来,虔亦执之。
日未中,送二贼。
杲卿乃遣万德、深、通幽传钦凑首,械两贼送京师,与泉明偕。
至太原,王承业欲自以为功,厚遣泉明还,一陰一令壮士翟乔贼于路。
乔不平,告之故,乃免。
玄宗擢承业大将军,送吏皆被赏。
已而事显,乃拜杲卿卫尉卿兼御史中丞,履谦常山太守,深司马。
即传檄河北,言王师二十万入土门,遣郭仲邕领百骑为先锋,驰而南,曳柴扬尘,望者谓大军至。
日中,传数百里。
贼张献诚方围饶一陽一,弃甲走。
于是赵、钜鹿、广平、河间并斩伪刺史,传首常山。
而乐安、博陵、上谷、文安、信都、魏、鄴诸郡皆自固。
杲卿兄弟兵大振。
禄山至陕,闻兵兴,大惧。
使史思明等率平卢兵度河攻常山,蔡希德自怀会师。
不涉旬,贼急攻城。
兵少,未及为守计,求救于河东,承业前已攘杀贼功,兵不出。
杲卿昼夜战,井竭,粮、矢尽,六日而陷,与履谦同执。
贼胁使降,不应。
取少子季明加刃颈上曰:“降我,当活而子。”
杲卿不答。
遂并卢逖杀之。
杲卿至洛一陽一,禄山怒曰:“吾擢尔太守,何所负而反?”
杲卿瞋目骂曰:“汝营州牧羊羯奴耳,窃荷恩一宠一,天子负汝何事,而乃反乎?我世唐臣,守忠义,恨不斩汝以谢上,从从尔反耶?”
禄山不胜忿,缚之天津桥柱,节解以肉啖之,骂不绝,贼钩断其舌,曰:“复能骂否?”
杲卿含胡而绝,年六十五。
履谦既断手足,何千年弟适在傍,咀血喷其面,贼脔之,见者垂泣。
杲卿宗子近属皆被害。
杲卿已虏,诸郡复为贼守。
张通幽以兄相贼,谮杲卿于杨国忠,故不加赠。
肃宗在凤翔,真卿表其枉,会通幽为普安太守,上皇杖杀之。
李光弼、郭子仪收常山,出杲卿、履谦二家亲属数百人于狱,厚给遗,令行丧。
乾元初,赠杲卿太子太保,谥曰忠节,封其妻崔清河郡夫人。
初,博士裴郡以杲卿不执政,但谥曰忠,议者不平,故以二惠谥焉。
逖、季明及宗子等皆赠五品官。
建中中,又赠杲卿司徒。
初,杲卿被杀,徇首于衢,莫敢收。
有张凑者,得其发,持谒上皇。
是昔见梦,帝寤,为祭。
后凑归发于其妻,妻疑之,发若动云。
后泉明购一尸一将葬,得刑者言,死时一足先断,与履谦同坎瘗。
指其域得之,乃葬长安凤栖原。
季明、逖同茔。
泉明有孝节,喜振人之急。
既为承业所遣,未至而常山陷,故客寿一陽一。
史思明围李光弼,获泉明,裹以革,送幽州,间关得免。
思明归国,而真卿方为蒲州刺史,令泉明到河北求宗属。
始,一女及姑女并流离贼中,及是并得之,悉钱三万赎姑女还,取赀复往,则己女复失之。
履谦及父故将妻子奴隶尚三百余人,转徙不自存,泉明悉力赡给,分多匀薄,相扶挟度河托真卿。
真卿随所归资送之。
泉明之殡父,与履谦分柩,护还长安。
履谦妻疑敛具俭狭,发视之,与杲卿等,乃号踊,待泉明如父。
肃宗拜泉明郫令,政化清明,诛宿盗,人情翕然。
成都尹举其课第一,迁彭州司马。
家贫,居官廉,而孤藐相从百口,飦鬻不给,无愠叹。
居母丧,毁骨立。
其行义,当世以为难。
春卿,倜傥美姿仪,通当世务。
十六举明经、拔萃高第,调犀浦主簿。
尝送徒于州,亡其籍,至廷,口记物色,凡千人,无所差。
长史陆象先异之,转蜀尉。
苏颋代为长史,被谮系狱,为《棕榈赋》自托,颋遽出之。
魏征远孙瞻罪抵死,春卿为请玉真公主,得不死,时人高其节。
终偃师丞。
临终,捉真卿臂曰:“尔当大吾族,顾我不得见,以诸子诿汝。”
后真卿主其昏嫁。
沈盈者,亦杲卿甥,有行义,明黄老学。
解褐博野尉,与杲卿同死难,赠大理正,官其二子遥、达。”
贾循者,京兆华原人,其先家常山。
父会,有高节尝称疾不答辟署,里中号“一龙”。
亲亡,负土成墓,庐其左,手莳松柏,时号“关中曾子”。
卒,县人私谥曰广孝征君。
循有大略,礼部尚书苏颋尝谓今颇、牧,及为益州,表署列将。
败吐蕃于西山,三迁静塞军营田使。
张守珪北伐,次滦河,属冻泮,欲济无梁。
循揣广狭为桥以济,破虏而还,以功擢游击将军、榆关守捉使。
地南负海,北属长城,林良岑翳,寇所蔽伏。
循调土斩木开道,贼遁去。
范一陽一节度使李适之荐为安东副大都护。
安禄山兼平卢节度,表为副,迁博陵太守。
禄山欲击奚、契丹,复奏循光禄卿自副,使知留后。
九姓叛,禄山兼节度河东,而循亦兼雁门副之。
母亡将葬,宅有枯桑,一夕再生,芝出北庸,人以为瑞。
玄宗以循有功,诏赠其父常山太守。
禄山反,使循守幽州,故杲卿招之,以倾贼巢一穴一,循许可。
为向润客等发其谋,贼缢之。
建中二年,赠太尉,谥曰忠。
从子隐林,为永平兵马使。
当入卫,属硃泚难,率众扈行在。
德宗见隐林,伟其貌,问家世,答曰:’故范一陽一节度副使循,臣从父也。”
帝异之,引至卧内,以手板画地陈攻守计,即奏曰:“臣尝梦日坠,以首承之。”
帝曰:“非朕邪?”
因令纠察行在,迁检校右散骑常侍,封武威郡王。
贼围急,隐林与侯仲庄冒矢石死战。
已而解,从臣称庆,隐林流涕前曰:“泚已奔,群臣大庆宗社无疆之休,然陛下资一性一急,不能容掩。
若不悛,虽今贼亡,忧未艾也。”
帝不以为忤,拜神策统军。
卒,帝思其质直,赠尚书左仆射,以实户三百封其家。
张巡字巡,邓州南一陽一人。
博通群书,晓战阵法。
气志高迈,略细节,所交必大人长者,不与庸俗合,时人叵知也。
开元末,擢进士第。
时兄晓已位监察御史,皆以名称重一时。
巡由太子通事舍人出为清河令,治绩最,而负节义,或以困厄归者,倾赀振护无吝。
秩满还都。
于是杨国忠方专国,权势可炙。
或劝一见,且显用,答曰:“是方为国怪祥,朝宦不可为也。”
更调真源令。
土多豪猾,大吏华南金树威恣肆,邑中语曰:“南金口,明府手。”
巡下车,以法诛之,赦余一党一,莫不改行迁善。
政简约,民甚宜之。
安禄山反,天宝十五载正月,贼酋张通晤陷宋、曹等州,谯郡太守杨万石降贼,一逼一巡为长史,使西迎贼军。
巡率吏哭玄元皇帝祠,遂起兵讨贼,从者千余。
初,灵昌太守嗣吴王祗受诏合河南兵拒禄山,有单父尉贾贲者,阆州刺史璇之子,率吏称吴王兵,击宋州。
通晤走襄邑,为顿丘令卢韺所杀。
贲引军进至雍丘,巡与之合,有众二千。
是时雍丘令令狐潮举县附贼,遂自将东败淮一陽一兵,虏其众,反接在廷,将杀之,暂出行部。
淮一陽一囚更解缚,起杀守者,迎贲等入。
潮不得归,巡乃屠其妻子,砾城上。
祗闻,承制拜贲监察御史。
潮怨贲,还攻雍丘,贲趋门,为众躏死。
巡驰骑决战,身被创不顾,士乃奉巡主军。
间道表诸朝,腾笺祗府,祗乃举兗以东委巡经略。
潮以贼众四万薄城,人一大恐。
巡谕诸将曰:“贼知城中虚实,有轻我心。
今出不意,可惊而溃也,乘之,势必折。”
诸将曰:“善。”
巡乃分千人乘城,以数队出,身前驱,直薄潮军,军却。
明日贼攻城,设百楼,巡栅城上,束刍灌膏以焚焉,贼不敢向,巡伺击之。
积六旬,大小数百战,士带甲食,裹疮斗,潮遂败走,追之,几获。
潮怒,复率众来。
然素善巡,至城下,情语巡曰:“本朝危蹙,兵不能出关,天下事去矣。
足下以羸兵守危堞,忠无所立,盍相从以苟富贵乎?”
巡曰:“古者父死于君,义不报。
子乃衔妻孥怨,假力于贼以相图,吾见君头干通衢,为百世笑,奈何?”
潮赧然去。
当此时,王命不复通,大将六人白巡以势不敌,且上存亡莫知,不如降。
六人者,皆官开府、特进。
巡一陽一许诺,明日堂上设天子画像,率军士朝,人人尽泣。
巡引六将至,责以大谊,斩之。
士心益劝。
会粮乏,潮饷贼盐米数百艘且至,巡夜壁城南,潮悉军来拒,巡遣勇士衔枚滨河,取盐米千斛,焚其余而还。
城中矢尽,巡缚藁为人千余,被黑衣,夜缒城下,潮兵争射之,久,乃藁人;还,得箭数十万。
其后复夜缒人,贼笑,不设备,乃以死士五百斫潮营,军大乱,焚垒幕,追奔十余里。
贼惭,益兵围之。
薪水竭,巡绐潮:“欲引众走,请退军二舍,使我逸。”
潮不知其谋,许之。
遂空城四出三十里,撤屋发木而还为备。
潮怒,围复合。
巡徐谓潮曰:“君须此城,归马三十匹,我得马且出奔,请君取城以藉口。”
潮归马,巡悉以给骁将,约曰:“贼至,人取一将。”
明日,潮责巡,答曰:“吾欲去,将士不从,奈何?”
潮怒欲战,阵未成,三十骑突出,禽将十四,斩百余级,收器械牛马。
潮遁还陈留,不复出。
七月,潮率贼将瞿伯玉攻城,遣伪使者四人传贼命诏巡,巡斩以徇,余絷送祗所。
围凡四月,贼常数万,而巡众才千余,每战辄克。
于是河南节度使嗣虢王巨屯彭城,假巡先锋。
俄而鲁、东平陷贼,济一陰一太守高承义举郡叛,巨引兵东走临淮。
贼将杨朝宗谋趋宁陵,绝巡饷路。
巡外失巨依,拔众保宁陵,马裁三百,兵三千。
至睢一陽一,与太守许远、城父令姚訚等合。
乃遣将雷万春、南霁云等领兵战宁陵北,斩贼将二十,杀万余人,投一尸一于汴,水为不流。
朝宗夜去。
有诏拜巡主客郎中,副河南节度使。
巡籍将士有功者请于巨,巨才授折冲、果毅。
巡谏曰:“宗社尚危,围陵孤外,渠可吝赏与赀?”
巨不听。
至德二载,禄山死,庆绪遣其下尹子琦将同罗、突厥、奚劲兵与朝宗合,凡十余万,攻睢一陽一。
巡励士固守,日中二十战,气不衰。
远自以材不及巡,请禀军事而居其下,巡受不辞,远专治军粮战具。
前此,远将李滔救东平,遂叛入贼,大将田秀荣潜与通。
或以告远曰:“晨出战,以碧帽为识。”
视之如言,尽安其众。
还辄曰:“我诱之也。”
请以一精一骑往,易锦帽。
远以告巡,巡召登城,让之,斩首示贼。
因出薄战,子琦败,获车马牛羊,悉分士,秋豪无入其家。
有诏拜巡御史中丞,远侍御史,訚吏部郎中。
巡欲乘胜击陈留,子琦闻,复围城。
巡语其下曰:“吾蒙上恩,贼若复来,正有死耳。
诸君虽捐躯,而赏不直勋,以此痛恨!”闻者感概。
乃椎牛大飨,悉军战。
贼望兵少,大笑。
巡、远亲鼓之,贼溃,追北数十里。
其五月,贼刈麦,乃济师。
巡夜鸣鼓严队,若将出。
贼申警。
俄自鼓,贼觇城上兵休,乃弛备。
巡使南霁云等开门径抵子琦所,斩将拔旗。
有大酋被甲,引拓羯千骑麾帜乘城招巡。
巡一陰一缒勇士数十人隍中,持钩、陌刀、强一弩一,约曰:“闻鼓声而奋。”
酋恃众不为备,城上噪,伏发禽之,一弩一注矢外向,救兵不能前。
俄而缒士复登陴,贼皆愕眙,乃按甲不出。
巡欲射子琦,莫能辨,因剡蒿为矢,中者喜,谓巡矢尽,走白子琦,乃得其状。
使霁云射,一发中左目,贼还。
七月,复围城。
初,睢一陽一谷六万斛,可支一岁,而巨发其半餫濮一陽一、济一陰一,远固争,不听。
济一陰一得粮即叛。
至是食尽,士日赋米一勺,龁木皮、煮纸而食,才千馀人,皆癯劣不能彀,救兵不至。
贼知之,以云冲传堞,巡出钩铭干拄之,使不得进,篝火焚梯。
贼以钩车、木马进,巡辄破碎之。
贼服其机,不复攻,穿壕立栅以守。
巡士多饿死,存者皆痍伤气乏。
巡出一爱一妾曰:“诸君经年乏食,而忠义不少衰,吾恨不割肌以啖众,宁惜一妾而坐视士饥?”
乃杀以大飨,坐者皆泣。
巡强令食之,远亦杀奴僮以哺卒,至罗雀掘鼠,煮铠一弩一以食。
贼将李怀忠过城下,巡问:“君事胡几何?”
曰:“二期。”
巡曰:“君祖、父官乎?”
曰:“然。”
君世受官,食天子粟,奈何从贼,关弓与我确?”
怀忠曰:“不然,我昔为将,数死战,竟殁贼,此殆天也。”
巡曰:“自古悖逆终夷灭,一日事平,君父母妻子并诛,何忍为此?”
怀忠掩涕去,俄率其一党一数十人降。
巡前后说降贼将甚多,皆得其死力。
御史大夫贺兰进明代巨节度,屯临淮,许叔冀、尚衡次彭城,皆观望莫肯救。
巡使霁云如叔冀请师,不应,遣布数千端。
霁云嫚骂马上,请决死斗,叔冀不敢应。
巡复遣如临淮告急,引一精一骑三十冒围出,贼万众遮之,霁云左右射,皆披一靡一。
既见进明,进明曰:“睢一陽一存亡已决,兵出何益?”
霁云曰:“城或未下。
如已亡,请以死谢大夫。”
叔冀者,进明麾下也,房琯本以牵制进明,亦兼御史大夫,势相埒而兵一精一。
进明惧师出且见袭,又忌巡声威,恐成功,初无出师意。
又一爱一霁云壮士,欲留之。
为大飨,乐作,霁云泣曰:“昨出睢一陽一时,将士不粒食已弥月。
今大夫兵不出,而广设声乐,义不忍独享,虽食,弗下咽。
今主将之命不达,霁云请置一指以示信,归报中丞也。”
因拔佩刀断指,一座大惊,为出涕。
卒不食去。
一抽一矢回射佛寺浮图,矢著砖,曰:“吾破贼还,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至真源,李贲遗马百匹;次宁陵,得城使廉坦兵三千,夜冒围入。
贼觉,拒之,且战且引,兵多死,所至才千人。
方大雾,巡闻战声,曰:“此霁云等声也。”
乃启门,驱贼牛数百入,将士相持泣。
贼知外援绝,围益急。
众议东奔,巡、远议以睢一陽一江、淮保障也,若弃之,贼乘胜鼓而南,江、淮必亡。
且帅饥众行,必不达。
十月癸丑,贼攻城,士病不能战。
巡西向拜曰:“孤城备竭,弗能全。
臣生不报陛下,死为鬼以疠贼。”
城遂陷,与远俱执。
巡众见之,起且哭,巡曰:“安之,勿怖,死乃命也。”
众不能仰视。
子琦谓巡曰:“闻公督战,大呼辄眦裂血面,嚼齿皆碎,何至是?”
答曰:“吾欲气吞逆贼,顾力屈耳。”
子琦怒,以刀抉其口,齿存者三四。
巡骂曰:“我为君父死,尔附贼,乃犬彘也,安得久!”子琦服其节,将释之。
或曰:“彼守义者,乌肯为我用?且得众心,不可留。”
乃以刃胁降,巡不屈。
又降霁云,未应。
巡呼曰:“南八!男儿死尔,不可为不义屈!” 霁云笑曰:“欲将有为也,公知我者,敢不死!”亦不肯降。
乃与姚訚、雷万春等三十六人遇害。
巡年四十九。
初,子琦议生致五人庆绪所,或曰:“用兵拒守者,巡也。”
乃送远洛一陽一,至偃师,亦以不屈死。
巨之走临淮,巡有姊嫁陆氏,遮王劝勿行,不纳,赐百缣,弗受,为巡补缝行间,军中号“陆家姑”,先巡被害。
巡长七尺,须髯每怒尽张。
读书不过三复,终身不忘。
为文章不立稿。
守睢一陽一,士卒居人,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
更潮及子琦,大小四百战,斩将三百、卒十余万。
其用兵未尝依古法,勒大将教战,各出其意。
或问之,答曰:“古者人情敦朴,故军有左右前后,大将居中,三军望之以齐进退。
今胡人务驰突,云合鸟散,变一态百出,故吾止使兵识将意,将识士情,上下相习,人自为战尔。”
其械甲取之于敌,未尝自脩。
每战,不亲临行阵,有退者,巡已立其所,谓曰:“我不去此,为我决战。”
士感其诚,皆一当百。
待人封锁所疑,赏罚信,与众共甘苦塞暑,虽厮养,必整衣见之,下争致死力,故能以少击众,未尝败。
被围久,初杀马食,既尽,而及妇人老弱凡食三万口。
人知将死,而莫有畔者。
城破,遣民止四百而已。
始,肃宗诏中书侍郎张镐代进明节度河南,率浙东李希言、浙西司空袭礼、淮南高适、青州邓景山四节度掎角救睢一陽一,巡亡三日而镐至,十日而广平王收东京。
镐命中书舍人萧昕诔其行。
时议者或谓:巡始守睢一陽一,众六万,既粮尽,不持满按队出再生之路,与夫食人,宁若全人?于是张澹、李纾、董南史、张建封、樊晁、硃巨川、李翰咸谓巡蔽遮江、淮,沮贼势,天下不亡,其功也。
翰等皆有名士,由是天下无异言。
天子下诏,赠巡扬州大都督,远荆州大都督,霁云开府仪同三司、再赠扬州大都督,并一宠一其子孙。
睢一陽一、雍丘赐徭税三年。
巡子亚夫拜金吾大将军,远子玖婺州司马。
皆立庙睢一陽一,岁时致祭。
德宗差次至德以来将相功效尤著者,以颜杲卿、袁履谦、卢弈及巡、远、霁云为上。
又赠姚訚潞州大都督,官一子。
贞元中,复官巡它子去疾、远子岘。
赠巡妻申国夫人,赐帛百。
自是讫僖宗,求忠臣后,无不及三人者。
大中时,图巡、远、霁云像于凌烟阁。
睢一陽一至今祠享,号“双庙”云。
许远者,右相敬宗曾孙。
宽厚长者,明吏治。
初客河西,章仇兼琼辟署剑南府,欲以子妻之,固辞。
兼琼怒,以事劾贬高要尉。
更赦还。
会禄山反,或荐远于玄宗,召拜睢一陽一太守。
远与巡同年生而长,故巡呼为兄。
大历中,巡子去疾上书曰:“孽胡南侵,父巡与睢一陽一太守远各守一面。
城陷,贼所入自远分。
尹子琦分郡部曲各一方,巡及将校三十余皆割心剖肌,惨毒备尽,而远与麾下无伤。
巡临命叹曰:‘嗟乎,人有可恨者!’贼曰:‘公恨我乎?’答曰:‘恨远心不可得,误国家事,若死有知,当不赦于地下。
’故远心向背,梁、宋人皆知之。
使国威丧衄,巡功业堕败,则远于臣不共戴天,请追夺官爵,以刷冤耻。”
诏下尚书省,使去疾与许岘及百官议。
皆以去疾证状最明者,城陷而远独生也。
且远本守睢一陽一,凡屠城以生致主将为功,则远后巡死不足惑。
若曰后死者与贼,其先巡死者谓巡当叛,可乎?当此时去疾尚幼,事未详知。
且艰难以来,忠烈未有先二人者,事载简书,若日星不可妄轻重。
议乃罢。
然议者纷纭不齐。
元和时,韩愈读李翰所为巡传,以为阙远事非是。
其言曰:“二人者,守死成名,先后异耳。
二家子弟材下,不能通知其父志,使世疑远畏死而服贼。
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地,食其所一爱一之肉,抗不降乎?且见援不至,人相食而犹守,虽其愚亦知必死矣,然远之不畏死甚明。”
又言:“城陷自所守,此与儿童之见无异。
且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
今从而尤之,亦不达于理矣。”
愈于褒贬尤慎,故著之。
南霁云者,魏州顿丘人。
少微贱,为人一操一舟。
禄山反,钜野尉张沼起兵讨贼,拔以为将。
尚衡击汴州贼李廷望,以为先锋。
遣至睢一陽一,与张巡计事。
退谓人曰:“张公开心待人,真吾所事也。”
遂留巡所。
巡固劝归,不去。
衡赍金帛迎,霁云谢不受,乃事巡,巡厚加礼。
始被围,筑台募万死一生者,数日无敢应。
俄有喑鸣而来者,乃霁云也。
巡对泣下。
霁云善骑射,见贼百步内乃发,无不应弦毙。
子承嗣,历涪州刺史。
刘辟叛,以无备谪永州。
雷万春者,不详所来,事巡为偏将。
令狐潮围雍丘,万春立城上与潮语,伏一弩一发六矢著面,万春不动。
潮疑刻木人,谍得其实,乃大惊。
遥谓巡曰:“向见雷将军,知君之令严矣。”
潮壁雍丘北,谋袭襄邑、宁陵。
巡使万春引骑四百压潮,先为贼所包。
巡突其围,大破贼,潮遁去。
万春将兵,方略不及霁云,而强毅用命。
每战,巡任之与霁云钧。
姚訚者,开元宰相崇从孙。
父弇,楚州刺史。
訚一性一豪荡,好饮谑,善丝竹。
历寿安尉。
素善巡,及为城父令,遂同守睢一陽一。
累加东平太守。
巡之遣霁云、万春败贼于宁陵也,别将二十有五:石承平、李辞、陆元锽、硃珪、宋若虚、杨振威、耿庆礼、马日升、张惟清、廉坦、张重、孙景趋、赵连城、王森、乔绍俊、张恭默、祝忠、李嘉隐、翟良辅、孙廷皎、冯颜,其后皆死巡难,四人逸其姓名。
赞曰:张巡、许远,可谓烈丈夫矣。
以疲卒数万,婴孤墉,抗方张不制之虏,鲠其喉牙,使不得搏食东南,牵掣首尾,豗溃梁、宋间。
大小数百战,虽力尽乃死,而唐全得江、淮财用,以济中兴,引利偿害,以百易万可矣。
巡先死不为遽,远后死不国屈。
巡死三日而救至,十日而贼亡,天以完节付二人,畀名无穷,不待留生而后显也。
惟宋三叶,章圣皇帝东巡,过其庙,留驾裴回,咨巡等雄挺,尽节异代,著金石刻,赞明厥忠。
与夷、齐饿踣西山,孔子称仁,何以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