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侠传
第三十七回 未先生卜居柳仙村 沈道姑募建药王庙
话说欧陽后成夫妇,忽听得碧云禅师失声叫道:“不好了,快下去罢。”
二人的惊魂甫定,一听这话,不禁又大吃一惊,不知又出了甚么祸事,都愕然望着碧云禅师。
碧云禅师仍挈二人的胳膊,如鹰隼搏兔,疾飞而下,一瞬就到了那白石宝塔下面。
后成立住了脚,看天空月色,仍如初上山时一般明朗。
风雷雨电,早已随着那怪物翻下塔来的时候消灭了。
再看塔底下的怪物一尸一体,只见连道袍斩做了两半段。
细看头上的两耳,不知被何人割去了。
碧云禅师弯腰在两个袍袖里摸索了一下,笑道;“好大胆的孽障,果然赶现成的,想得这部天书。”
后成连忙问道:“谁把《玄玄经》拿去了吗?我愿意去追讨回来。”
碧云禅师点头道:“就是这怪物的徒弟蓝辛如拿去了,于今你师兄庆瑞已跟踪追去。
只是你师兄的本领,敌不过蓝辛如,此刻正在山陰拚命相斗。
你师兄赖有皇命在身,(黄叶道人为朱明宗室。
碧云禅师与道人为一流人物。
“赖有皇命在身”一语,似不应出之碧云之口。
然有清入宰中原,国祚至二百六十余年之久,岂为偶然?谈道者喜谈孽,禽鱼木石皆各有其孽。
孽不足以相抵,人力无如之何。
孽之为物,与星相家之所谓命运相类。
有清享二百六十余年之国祚,祚未尽,孽亦未尽。
且其孽之大,当然非蓝辛如之孽所能抵。
而庆瑞之孽,又不足以抵蓝辛如,所以不能不有赖于皇命耳。
有清二百六十余年中,有志恢复明社者,何时何地无之?而直至辛亥一役,始得推翻之者。
辛亥以前之从事革命者,其孽皆不足以抵之也。
铜脚黄叶之外,犹不可胜数。
)或可不死。
你二人赶紧去助他一臂之力,将天书夺回。”
后成夫妇听了,那敢怠慢。
急匆匆追过终南山之陰,只见一个山坡之内,一一团一黑烟,有四五丈宽广,二三丈高下,一团一圆如一个大黑桶。
黑烟里面有甚么东西,在外面看不清晰。
围绕着黑烟的,也是雷电交作,与那怪物在塔顶上无异。
后成向杨宜男道:“蓝辛如必在黑烟之内,这雷电必是我师兄的天心五雷正法。”
杨宜男举眼向四处一望,忽指着前面一带山冈,说道:“你看那个立在山冈之上,散着头发的是谁?”后成随着宜男所指的方向看去,不觉逞口而出,叫了声哎呀道:“那就是我师兄庆瑞。
他斗不过蓝辛如,已急得手慌脚乱了。
我们怎生帮他呢?”杨宜男道:“立在山冈上的是你师兄,蓝辛如必在黑烟里面。”
杨宜男口里说着,飞剑已从后脑朝黑烟射去。
后成也忙将雄剑放出。
说也奇怪,疾雷闪电,只绕着黑烟盘旋,不能冲破到黑烟里面去。
欧陽后成和杨宜男二人的雌雄剑一到天空,便如两道长虹,发声如裂帛的直射进黑烟,黑烟登时四散。
此时东方已经发亮,后成借着反射的陽光,看黑烟散处,一个穿蓝色道袍的道人,已身首异处,倒在山坡之下死了。
庆瑞正从山冈上一面向死道人跟前走,一面招手叫着后成老弟。
后成遂同杨宜男凑上前去,庆瑞已从死道人身上,将《玄玄经》取在手中,说道:“老弟两番救了我的一性一命。
感谢感谢。
只三年不见,想不到老弟的造化,便到如此地步。
可喜,可贺。”
后成抢前几步,叩头行礼道:“往日不得师兄玉成,安有今日?为地方为人民除害,是我辈分内应做的事。
值得师兄道谢吗?”庆瑞来不及跪倒答礼。
与杨宜男相见了,也谢了援助之德。
才将《玄玄经》双手递给后成道:“我本来应亲去叩谢碧云老祖。
无奈有皇命在身,诸多不便。
这部天书,原应带着回朝复旨。
只是这番非碧云老祖的佛法无边,不能剪除大害。
这书不恭送老祖,不足以报答高厚。
就请老弟转呈罢。
我须即刻回朝复旨,不敢耽延。”
后成接了《玄玄经》,还想和庆瑞谈谈别后情状。
庆瑞只顾从腰间拔一出刀来,将蓝辛如的两耳割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手巾包来,打开将两耳包裹。
后成看那包中,已包有两只很大的耳朵在内,心想原来那怪物的两耳,就是师兄割下来了。
庆瑞裹好了四只耳朵,便急匆匆的走了。
后成捧了《玄玄经》和杨宜男同回到白石塔下面。
碧云禅师已运用广大神通,将石塔移动,镇压着那怪物的一尸一体。
据迷信神怪的人说:幸赖有此一着,庚子年的拳匪,才容易消灭了,没将东南半壁闹糟。
这被镇压的怪物,就是徐鸿儒的徒弟。
这本来都是一派无稽之谈,不过中国数千年来,圣人以神道设教,其中从来不曾有人能推翻过,不能因其非事理之常,便斥为虚妄。
并且在下这一部奇侠传,其间所写的人物,其才能都是出乎寻常情理之外的,也不仅终南山诛怪,安顺府诛旱魃,这种不经的故事。
闲话少说,再说后成将《玄玄经》呈上碧云禅师,并陈述庆瑞与蓝辛如斗法,自己夫妇相助的情形,及庆瑞托转呈《玄玄经》的言语。
碧云禅师欢天喜地的收了《玄玄经》,道:
“你两人此时不用回紫峰山去。
我这里有一封书信,烦你二人送到湖北襄陽府柳仙村药王庙里,交给朱复、朱恶紫兄妹。
你只说他师傅智远禅师,日前来西安,曾与老僧会晤。
老僧因他几年来恓恓惶惶①的,得不着胜地,不能了道,已转求黄叶道人,将万载的玄妙观暂时化给他,使他好成正果。
他此时正在玄妙观,可教朱复速去见他。”
碧云禅师说毕,交了一封信给后成。
后成只默记了这番言语,也不知道所以然。
收好了书信,即时和宜男拜别碧云禅师,登程向襄陽柳仙村进发。
这且按下。
于今再说朱复自从奉了他师傅智远禅师的书信,到江宁救出朱恶紫、胡舜华之后,他兄妹和胡舜华,表面上虽都是已曾出了家的人,然实际尚不是真个已了绝尘缘的。
并且三人都没有可以落脚的庵堂寺院。
此时从参将衙门里出来,不能不商量一个去处。
朱恶紫道:“我师傅在日,最相投契的道侣,惟有沈栖霞师傅。
我记得有一次,栖霞师傅和我师傅说:他在湖北襄陽府柳仙村,收了两个男徒弟,新建了一所药王庙,在柳仙村里。
那柳仙村的风水极好,能作自己将来了道之所。
于今我与舜华妹既得不着好安身之所,依我的意思,不如且到柳仙村,依托栖霞师傅那里去。”
朱复听了,自然没有不赞成的。
于是三人遂向襄陽柳仙村来。
在下写到这里,却又得掉转笔头,先将柳仙村一段故事写出来。
这柳仙村是个甚么所在呢?何以取这们一个村名呢?却也有一点儿荒唐来历,柳仙村在离襄陽府六十多里的一个乡僻地方,村里不过二三十户居民。
村口有个小小的市镇,叫黄花镇。
因为村里有个柳仙祠,所以叫做柳仙村。
那地方的故老相传说:当日吕洞宾在洞庭湖收服了柳树一精一,在岳陽楼喝得大醉。
所谓:
“朗吟飞过洞庭湖。”
就是从岳陽楼飞到了衡山回雁峰。
只是吕洞宾醉后,飞到回雁峰去了,这个初被收复的柳树一精一,一看吕洞宾的葫芦忘记带去,就把葫芦里面的酒偷喝了。
柳树一精一能有多大的酒量,喝下去便醉失了本一性一。
把被吕洞宾收服的事忘了,跑到襄陽府黄花镇上,兴妖作怪。
等吕洞宾在回雁峰酒醒转来,再回到洞庭湖一看,不好了!柳树一精一已逃的无影无踪了。
只得追到黄花镇,又用法力将柳树一精一收服。
黄花镇的人因被柳树一精一闹怕了,大家拿出些钱来,建一个柳仙祠,香花供养,想敬奉得柳树一精一不再来兴妖作怪。
于是这柳仙村的地名,也就跟着这柳仙祠同时出现了。
柳仙村里面的二三十户居民,都是安分务农的善良百姓,也没有富家大族在内,更没一个读书能识字的人。
一日,忽然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带领两个六七岁的小孩。
并许多行囊车辆,来到黄花镇上。
自称姓未,南京人。
因来襄陽投亲不遇,不愿再回南京,想在柳仙村出钱买点儿田地,就在这里居住。
黄花镇的人,见这姓未的老人为人很是谦虚和蔼,都愿意与他接近。
大家呼他为未老先生。
未老先生向人说,那两个小孩是他自己的孙子。
他在柳仙村买了些田地之后,建造了一所小小的房屋,亲自教两个孙子读书。
未老先生欢喜种桃树。
初时只将自己住宅的周围种了无数的桃树。
数年之后,渐渐的将范围推广,住宅四周的山上,都种满了。
种植的方法,像是很有研究的。
寻常人家种的桃树,至快也得十来年才可望开花结实,而初结的桃子,都是不甜的。
这未老先生种的,与寻常人家种的大不相同,只须三年就能结实了,并且结出来的桃子又大又甜。
成熟之后,运到襄陽府发卖,尝着这桃子滋味的人,没一个不咂口咂舌的说好吃,都称这种桃子为未家桃。
每年不到成熟的时候,就有许多贩户争着交钱定购。
未老先生初到柳仙村的时候,本来已很富裕,三年后加了这笔未家桃的出息,更是富足极了。
只是他富足尽寇富足,他自己和两个孙子的衣服,仍是十分朴质,家中一切食用都极节省。
情愿拿着大把的钱,周济贫乏。
附近数十里以内的贫苦人,没有不曾受过未老先生周济的。
因为曾受他周济的人多,未家豪富的声名,也就跟着传播得很远。
柳仙村里虽都是安分的农人,而柳仙村以外的人,在势固不能个个安分。
当时就有一班恶贼,被未家豪富的声名打动了。
啸聚②了十几个强徒,黑夜拥入未家。
未老先生已是风烛残年,两个孙子还只十四五岁,那里有反抗的能力。
家里虽雇用了几个仆役,也都不是强徒的对手,因此毫不费事的,将未家所有的财物,尽数劫去了。
当众强徒拥进去行劫的时候,疑心未家富名甚大,所有的银钱,不仅已被搜出来这们多,必然还有贵重物品及金银珠宝,藏匿在甚么秘密地方。
将未老先生的两个孙子用刀背砍打,一逼一着他供出藏匿金银的所在来。
可怜这两个小孩,被打得昏死过去,哪有甚么地方可供呢?众强徒去后,未老先生看两个孙子被打得体无完肤,一个打断了一条胳膊,一个打断了一条大一腿。
把个未老先生急得甚么似的。
乡村中又请不着有本领的外科医生,只得守着两个受伤的孙子痛哭流涕。
便有人献计,教未老先生多写几张招请好外科医生的招贴,到襄陽府张贴起来,治得好,谢多少钱。
未老先生依计而行。
次日,果有一个白发毵毵③的老道姑,走到未家来,对未老先生说道:“贫道善能医治一切跌打损伤,并能限日治好,与不曾受伤时一样,毫无痕迹。
治的时候,更一些儿不觉痛楚。
不知老施主肯教贫道治么?”未老先生急忙应道:“我正苦没人能治,四处张贴招纸,延请医生,那有不肯教师傅治的道理呢?”道姑点头道:“但是治好了,将怎生谢贫道呢?”
未老先生道:“只要师傅能将两个小孙完全治好,听凭师傅要我怎生谢,我便怎生谢。
凡是我力量做得到的,无不从命。”
道姑道:“那就是了,且等贫道把两位令孙治好了再说。”
这道姑随即动手,将两个小孩的伤处敷药包扎。
手术真妙,不须几日工夫,果然两小孩的伤处都好了。
未老先生便问道姑要怎生相谢?道姑指着对面种桃树的山丘问道:“那山是老施主的产业么?”未老先生点头应是。
道姑道:“贫道只要在那桃林里面化一块方丈大的地基,再由贫道募化十方,募些钱来,建一个药王庙。
不知老施主肯将那山里的地基,施舍给贫道也不?”未老先生笑道:“师傅也太客气了。
休说师傅于小孙有再造之恩,便是寻常方外人,要向我化一块地基建筑庙宇,这是一件有德事,我也没有不肯的道理。
师傅也不须再去十方募化钱文,只看师傅的意思,药王庙将怎生建法,应建多大的规模,尽可画出一个图形来交给我办便了。
师傅就请住在寒舍,指示一切。”
道姑听了,也不客气,欣然说道:“贫道终是向人募化。
老施主能独力做此功德,岂不更好?至于庙宇的规模,不妨极小。
贫道久已将图形画好,带在身边。”
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卷纸,展开递给未老先生道:“依这图形建造,工料尽可简省。
贫道但求能避风雨,不求能壮观瞻,可以支持三十年便够了。
在这药王庙未造成以前,贫道仍得去各胜地云游,游罢归来,便不再出去了。”
未老先生看那田形,连神殿只有五间房屋,和寻常极小的庙宇一样。
当时陪同道姑到对山桃林里,择了一方地基,由道姑指定了方向。
道姑合掌向未老先生道:“庙宇地基,都是由老施主舍的,贫道只坐享其成。
此时贫道尚须往别处去,俟④庙宇落成后再来。”
未老先生在柳仙村住了好几年,平日素不见他与方外人接近。
大约他的一性一质,是一个不欢喜方外人的。
这回因道姑治好了他两个重伤待死的孙子,所以不能不建造一所庙宇酬报道姑。
然在未老先生心里,只要施舍一方地基,依照图形,建造了一所庙宇,自问便算对得起道姑了。
至于这道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定要在桃林里面建造这小小的一座庙宇做甚么,何以建造的,偏是不多有的药王庙?未老先生都不曾向道姑顾问。
并且连那道姑姓甚么,叫甚么名字,也便不曾向道姑请教一声。
道姑作辞要去,就由他去了。
那道姑去了之后,未老先生即派人采办砖瓦木料,招请土木工人,开始建造起来。
五间房屋的工程不大,有钱人办事更分外的容易。
只两三个月的工夫,一所小结构的药王庙,便已依照道姑所画的图样,建筑成功了。
未老先生的心里,以为道姑临去时说俟庙宇落成后再来,此时庙宇已经造成,道姑不久必然会来的。
谁知落成后,又过了几月,并不见那道姑到来。
当道姑来柳仙村治病的时候,未老先生既不曾盘问道姑的来历和姓名,也无从向人打听道姑的下落。
只得将一所新建的药王庙,封锁起来,等道姑来了再开。
光陰易过,药王庙落成,转瞬经年了。
距离柳仙村三十多里远近地方,有一个土霸,姓曹,名上达,是户部侍郎曹迪的儿子。
曹家几代都是显宦,聚敛盘剥到曹上达手里,已有数十万的财产。
民国时代的显宦,动辄是数百万数千万,若只有数十万的财产,要算是两袖清风,谁也不放在眼里。
然在前清时代,富至数十万,在社会上一般人的眼光看了,确是了不得的巨富。
曹上达既有这们富足的产业,他家几代显宦,门生故吏又布满朝野,因此在襄陽府的势力,寻常没人能赶得他上。
凡是到襄陽一府来上任的官儿,没一个不先来巴结曹上达的。
只要触怒了曹上达,无论这人如何振作一精一神做官,也决做不长久。
这曹上达平日在乡里的行为,就和平常小说上所写土豪恶霸的一般无二。
如侵占人家田产,強一姦一良家女儿,以及窝藏匪类,鱼肉乡民种种恶事,皆无所不为。
他出门也是有无数凶眉恶眼的汉子,前护后拥。
若是在路上遇了有些儿姿色的女子,那是先由曹上达亲自上前调一戏,那女子相从便罢,若不相从,就嗾使跟从的恶汉动手抢回家。
稍为软弱些儿的女子,少有不被他一奸一污的,强硬的就十九送了一性一命。
事后虽明知是死在曹上达手里,然天高皇帝远,襄陽一府的官员都巴结曹上达,还愁巴结不了,谁敢收受—纸告曹上达的状子。
曹上达的胆量,因此越弄越大。
有人在曹上达跟前,称赞柳仙村的未家桃,如何好吃,每年的出息如何大,把曹上达的心说动了。
打发两个篾片⑤到未家来,要收买未家的桃林,看来老先生要多少价钱,毫不短少。
未老先生说:“我这桃林是我一家养命之源,无论出多少钱,也不能卖给人。”
篾片明知道未家是不肯卖的,不过假意是这们问问。
见未老先生这们回答,便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知道要收买你桃林的人是谁么?你知道襄陽曹公子要买人的产业,是从来没人敢回半个不字的么?你爽气一点卖给他,倒落得一个人情,并可得些银两。
要想把持不肯,就转错了念头了。”
未老先生已在柳仙村住了这几年,曹上达平日凶横不法的行为,耳里也实在听得不少了。
只恨自己没有力量,能替受害的打抱不平。
于今这种凶横不法的行为,竟轮到自己头上来了,教他如何能不气忿?但是估量自己的能力,万分不能与曹上达抵抗,若真个一口咬定不肯,这两个篾片,当然回去在曹上达面前怂恿,曹上达有甚么事干不出呢?甚至连自己的老命都不能保全。
白白的把一条命送了,桃林仍得落到曹上达手里去。
未老先生—再思量,除了应允,没有安全的方法。
当下只好忍住气,对篾片说道:“我也知道曹公子不是好惹的人,不过我—家的一性一命,就靠这桃林养活,所以不愿卖掉。
于今既是曹公子定要我这桃林,我就只得另寻生路了。
价钱我不敢争多论少,只对面桃林里有一所新建的药王庙,不是我未家的产业,早已施舍给一个老道姑了,不能由我卖给曹公子。”
篾片见未老先生居然应允了,自是喜出望外。
问未老先生要多少业价,未老先生酌量说了个价目。
篾片回去报告曹上达。
曹上达怒道:“几颗桃树,值甚么银子。
照他买进来的业价,给还他一半,赶紧滚出柳仙村。
我这里立刻派人去接收桃林,接收了便是我的产业。
药王庙要施舍给谁,只由得我,谁管他甚么道姑道婆。”
两个蔑片听了,自然随声附和,也主张是这们办理。
再说未老先生见两个篾片走后,知道不久就有曹家的人前来接收产业。
心想一时将家搬到甚么地方去住呢?药王庙虽是特地建筑了施给那老道姑的,然道姑经年不来,也不知道他的行踪所在。
那道姑的年纪,已有六七十岁的模样了,这一年来没有消息,说不定已是死了。
我何不暂时搬进庙里去住?道姑来了,临时让给他也不迟。
不来,我就住下去。
未老先生计算已定,即时带了一个工人,拿了扫帚,到药王庙去打扫房屋。
走到庙门口,未老先生正从怀中取出钥匙来,打算开发庙门上的锁。
一看门上,不觉吃了一吓,那锁已不知去向了。
庙门只虚掩着,像是曾有人进去了的。
回头问同来的工人道:“有谁进庙里去了吗?”工人道:
“只怕是曹家打发人来看,旁人是不会擅自将锁打开的。”
工人说着推开庙门。
未老先生走进庙去,看神殿上已打扫得十分清洁,神龛上原来只有神像,没有帐幔的,此时已悬挂了颜色很鲜明的绸帐。
龛前神案上,陈设了香炉、烛台、木鱼、铜磬,都很一精一美。
案前的拜垫,都已铺好了,只不见有人。
未老先生不由得非常诧异。
放开嗓音,咳了一声嗽。
就见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瘌痢头小和尚,从神殿后面转出来,从容不迫的向未老先生合掌道:
“小僧奉了师傅的命,刚到这里来,因恐怕惊动施主,又得派人来帮同打扫,所以还不曾到府上来。
果然施主一听得说,就带人携着扫帚来了。”
未老先生听了这些话,一时竟摸不着头脑。
暗想我平生没结交过和尚,这小和尚的师傅是谁?如何能打发徒弟来,强占旁人的庙宇呢?难道出家人,也能像曹上达那们横蛮不讲理么?
曹上达仗着有钱有势,人家不敢惹他。
这小和尚的师傅有甚么势力,来强占这庙宇?并且真是有势力的和尚,强占了这个小小的药王庙,有甚么用处?
未老先生一时想不出这道理,就对小和尚说道:“这庙已施给了一个老道姑,他经年未曾来住。
于今我自己的产业,已属了旁人,只得暂时到这庙里住住。
所以带了扫帚来打扫,并不是来帮你打扫的。
你师傅只怕是弄错了,这庙原是建筑了施给道姑的,不曾施给和尚。”
小和尚似乎吃惊的样子,问道:“我师傅说,施主甚是富足。
怎么只一年下来,产业就已属了旁人呢?莫不是因建筑这药王庙,花的钱太多么?”未老先生摇头叹气道:“这都毋须说了。
总之,这药王庙已不能再拿了施给和尚。
请你回去,照样对你师傅说罢。”
小和尚笑道:
“施主弄错了,我师傅并不是和尚,就是去年在这里替两位令孙治伤的道姑。
施主特地建筑了施给他的,我师傅因为还有些事不曾了,不能就到这庙里来,又恐旧施主盼望,所以教小僧先来,以便朝夕伺候香火。”
未老先生禁不住笑道:“你这
话说的太离了经,你是个和尚,怎么能认道姑做师傅?这就未免太希奇了。”
小和尚也笑道:“一点儿不希奇,将来施主自能知道和尚认道姑做师傅的道理。
施主若此刻不相信小僧是那道姑打发来的徒弟,小僧这里还有一件可做凭证的东西。”
说着到神殿后,拿了一卷纸出来,展开递给未老先生看道:
“这庙宇的图形,是一正一副,小僧师傅交给施主的,是正图,副图在小僧这里。
施主可以相信了么?并且师傅不久就要来的,小僧岂能支吾过去?”
未老先生看这图形,和前次的图形,丝毫无二。
又见小和尚虽是个瘌痢头,满身满脸的污垢,然言谈举动,不像是个作恶害人的人,心里已知道不是假冒的了。
只是心想怎么来得这们不凑巧?他既来了,却教我一家一时搬到那里去呢?未老先生是这们踌躇着,不得计较。
小和尚问道:“施主毕竟是怎么一回事,轻容易的就把产业属了旁人,难道施主府上,又遭了甚么意外的事吗?何妨说给小僧听听呢?小僧师徒托施主的庇荫,应该能替施主分忧才是。”
未老先生无端遭此横逆,心里自不免有些抑郁,想向人伸诉之处。
今见这小和尚虽年小腌脏,说话却像很懂情理的,当下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将曹上达平日的行为,及这番一逼一买桃林的举动,说了一遍。
道:“于今是没有黑白的世界,我风烛残年,原是想多活几春。
打听得这柳仙村里居住的,多是些安分务农的良民,才搬到这里来,以为可以安稳度此余生了。
谁知盗劫之后,又有这种不一操一戈矛的大盗,一逼一得我不能在此立脚。
唉,天地虽大,还有一块干净土吗?”说罢,竟放声大哭起来。
小和尚听了,不但一些儿不替未老先生悲伤,反仰天打着哈哈,说道:“老施主也太不旷达了,世上没有千年世守的业,堂皇天子的锦绣江山,拱手让给旁人的事,历朝以来不皆是如此吗?这一片桃林,算得了甚么?老施主破点儿工夫,栽培种植,不到十年,又是一般的产业,那值得这许多老泪?”未老先生听小和尚这们劝慰,更伤心得哭不可抑。
同来打扫的工人在旁用许多不伦不类的话劝解,倒把未老先生劝住了,搀扶着工人回家。
只好打算婉求曹家,稍宽假几日,另觅迁移之所。
次日,等曹家人前来兑价接收产业,等了大半日,不见人来。
下午就听得黄花镇上和柳仙村里的人纷纷传说,曹上达昨夜正和他第六个姨太太睡了,不知被甚么人腰斩在一床一上。
那姨太太直到今早醒来才知道,还不知是甚么时候死的。
曹上达夜间在姨太太房里睡觉,房外照例有十来个把势⑥轮流守候。
房里还有几个丫鬟,也是轮流听候使唤。
昨夜房外的把势,房里的丫鬟都眼睁睁的,并不曾偷闲睡着,窗门也都关得严密,不曾打开。
今早同睡的姨太太,忽然在一床一上叫起来,丫鬟才敢揭开帐门,只见曹上达已拦腰斩做了两半段,死在被里,好像是连被窝都不曾揭开的。
曹家的人报了县官。
县官来验看了,疑是同睡的姨太太谋杀,却找不着—点儿证据,只怕是和房里的丫鬟伙通谋杀的。
于今已将那同睡的姨太太和房里所有的丫鬟,连房外的把势,都带到县衙里去了。
杀了这样一个大恶物,襄陽一府的人,无一个不称快。
未老先生听了这种传说,也疑心是同睡的姨太太谋杀。
不过依情理推测,在半夜里腰斩一个人,怎能没一些儿声息,不使房外的把势听得?并且当姨太太的要谋杀老爷,既能伙通丫鬟,也不愁没有干净避嫌的方法。
何至谋杀在自己一床一上?又何至用这种又难又笨的腰斩呢?
未老先生如此推测,县官自然也是如此推测,不能将那姨太太及一干人定罪。
为这一条大命案,参了几个官,毕竟不曾办出来。
而未老先生的桃林,就幸赖曹上达被杀得凑巧,得以保全下来了。
又过了几个月,还不见那道姑到来。
末老先生很有些疑心剖、和尚来得古怪,终日不见他出外,也不见有人和他往来,他一个人住在庙里,自炊白吃,从没人见他在外购买食物,而庙里柴、米,汕、盐、酱、醋,茶,件件都不缺少。
每日除弄饮食吃喝之外,就在神前念经,念的不知是甚么经?拜的也不知是甚么神像?庙门一日只有巳、午、未三个时辰打开,这三个时辰以外,总是关着的。
他在神殿上念经的时候,连他自己住的耳房,都关闭起来,好像房里有极贵重的东西,怕有人来强抢了去似的。
神殿上打扫得没一些尘垢,所有的陈设及应用器一具,也没一件不磨洗得洁净无尘。
惟有他自己的头脸,及身上衣服腌脏得不堪,一立近身,就有一股令人不耐的气味。
未老先生很觉得这些地方古怪,心想:小和尚说和尚认道姑做师傅的道理,将来我自然会知道。
于今他已来这里好几个月了,我实在还不知道是甚么道理。
今日无事,我倒要去药王庙问问他,看他师傅怎的还不来。
未老先生想罢,便独自走到药王庙里。
不知未老先生问出了小和尚甚么来历?且待第三十八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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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恓(qī)恓惶惶,即“恓惶”,又作“栖遑”,思绪烦躁不安、生活窘迫的样子。
②啸聚,号召众人集合,有所举事。
③毵(sān)毵,一毛一发细长貌。
④俟(sì),等。
⑤篾片,旧指豪门富家帮闲的清客。
⑥把势,亦称“把式匠”,指地主等雇佣来护院的庄客、打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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