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
列传第八十二 陆贽
陆贽,字敬舆,苏州嘉兴人。
十八第进士,中博学宏辞。
调郑尉,罢归。
寿州刺史张镒有重名,贽往见,语三日,奇之,请为忘年交。
既行,饷钱百万,曰:“请为母夫人一日费。”
贽不纳,止受茶一串,曰:“敢不承公之赐?”
以书判拔萃补渭南尉。
德宗立,遣黜陟使庾何等十一人行天下。
贽说使者,请以五术省风俗,八计听吏治,三科登隽义,四赋经财实,六德保罢瘵,五要简官事。
五术曰:“听谣诵审其哀乐,纳市贾观其好恶,讯簿书考其争讼,览车服等其俭奢,省作业察其趣舍。”
八计曰:“视户口丰耗以稽抚字,视垦田赢缩以稽本末,视赋役薄厚以稽廉冒,视案籍烦简以稽听断,视囚系盈虚以稽决滞,视一奸一盗有无以稽禁御,视选举众寡以稽风化,视学校兴废以稽教导。”
三科曰:“茂异,贤良,干蛊。”
四赋曰:“阅稼以奠税,度产以衰征,料丁壮以计庸,占商贾以均利。”
六德曰:“敬老,慈幼,救疾,恤孤,赈贫穷,任失业。”
五要曰:“废兵之冗食,蠲法之挠人,省辟之不急,去物之无用,罢事之非要。”
时皆韪其言。
迁监察御史。
帝在东宫,已闻其名矣,召为翰林学士。
会马燧讨贼河北,久不决,请济师;李希烈寇襄城。
诏问策安出,贽言:
劳于服远,莫若脩近;多方以救失,莫若改行。
今幽、燕、恒、魏之势缓而祸轻,汝、洛、荥、汴之势急而祸重。
田悦覆败之余,无复远略,王武俊有勇无谋,硃滔多疑少决,互相制劫,急则合力,退则背憎,不能有越轶之患,此谓缓也。
希烈果于奔噬,忍于伤残,据蔡、许富全之地,而益以邓、襄虏获之实,东寇则饟道阻,北窥则都邑震,此谓急也。
代、朔、邠、灵自昔之一精一骑,上一党一、盟津今之选师,举而委之山东,将多而势分,兵广而财屈,则屯戍失于太繁也。
李勉,文吏也,而当汴必争地;哥舒曜之众,乌合也,扞襄城方锐之贼。
本非素习,首鼠莫前,则守御失于不足也。
今若还李芃河一陽一以援东都,李怀光解襄城之围,专以太原、泽、潞兵抗山东,则梁、宋安。
又言:
立国之权,在审轻重,本大而末小,所以能固。
故治天下者,若身使臂,臂使指,小大适称而不悖。
王畿者,四方之本也;京邑者,王畿之本也。
其势当京邑如身,王畿如臂,而四方如指,此天子大权也。
是以前世转天下租税,徙郡县豪杰,以实京师。
太宗列置府兵八百所,而关中五百,举天下不敌关中,则居重驭轻之意也。
方世承平久,武备微,故禄山乘外重之势,一举而覆两京。
然犹诸牧有马,州县有粮,肃宗得以中兴。
乾元后,外虞踵发,悉师东讨,故吐蕃乘虚,而先帝莫与为御,是失驭轻之权也。
既自陕还,惩艾前事,稍益禁卫,故关中有朔方、泾原、陇右之兵以捍西戎,河东有太原之兵以制北虏。
今朔方、太原众已屯山东,而神策六军悉戍关外,将不能尽敌,则请济师。
陛下为之辍边军,缺环卫,竭内厩之马、武库之兵,占将家子以益师,赋私畜以增骑。
又告乏财,则为算室庐,贷商人,设诸榷之科,日日以甚。
万有一如硃滔、李希烈负固边垒,窃发都甸者,何以备之?
夫关中,王业根本在焉。
豪杰之在关中者,与籍于营卫不殊;车乘之在关中者,与列于厩牧不殊;财用之在关中者,与贮于帑藏不殊。
一朝有急,可取也。
陛下幸听臣计,使芃还军援洛,怀光救襄城,希烈必走。
请神策军及将家子占而东者追还之,凡京师税间架、榷酒、一抽一贯、贷商、点召之令,一切停之,则端本整棼之术。
帝不纳。
后泾师急变,贽言皆效。
从狩奉天,机务填总,远近调发,奏请报下,书诏日数百,贽初若不经思,逮成,皆周尽事情,衍绎孰复,人人可晓。
旁吏承写不给,它学士笔阁不得下,而贽沛然有余。
始,帝仓卒变故,每自克责。
贽曰:“陛下引咎,尧、舜意也。
然致寇者乃群臣罪。”
贽意指卢杞等。
帝护杞,因曰:“卿不忍归过朕,有是言哉。
然自古兴衰,其亦有天命乎?今之厄运,恐不在人也。”
贽退而上书曰:
自安史之乱,朝廷因循涵养,而诸方自擅壤地,未尝会朝。
陛下将一区宇,乃命将兴师,以讨四方。
一人征行,十室资奉;居者疲馈转,行者苦锋镝;去留一騷一然,而闾里不宁矣。
聚兵日众,供费日博,常赋不给,乃议蹙限而加敛焉;加敛既殚,乃别配之;别配不足,于是榷算之科设,率贷之法兴。
禁防滋章,吏不堪命;农桑废于追呼,膏血竭于笞捶;兆庶嗷然,而郡邑不宁矣。
边陲之戍以保封疆,禁卫之旅以备巡警,邦之大防也。
陛下悉而东征,边备空屈,又搜私牧、责将家以出兵籍马。
夫私牧者,元勋贵戚之门也;将家者,统帅岳牧之后也;其复除征徭旧矣。
今夺其畜牧,事其子孙,丐假以给资装,破产以营卒乘,元臣贵位,孰不解体?方且税侯王之庐,算裨贩之缗,贵不见优,近不见异,群情嚣然而关畿不宁矣。
陛下又谓百度弛废,则持义以掩恩,任法以成治,断失于太速,察伤于太一精一。
断速则寡恕于人,而疑似不容辨也;察一精一则多猜于物,而亿度未必然也。
寡恕而下惧祸,故反侧之衅生;多猜而下妨嫌,故苟且之患作。
由是叛乱继产,忿讟并兴,非常之虞,惟人主独不闻。
凶卒鼓行,白昼犯阙;重门无结草之御,环卫无谁何之人。
陛下虽有股肱之臣,耳目之佐,见危不能竭诚,临难不能效死,是则群臣之罪也。
陛下方以兴衰诿之天命,亦过矣。
《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则天所视听,皆因于人,非人事外自有天命也。
纣之辞曰:“我生不有命在天?”
此舍人事推天命,必不可之理也。
《易》曰:“自天祐之。”
仲尼以谓:“祐者助也。
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
履信思乎顺,是以祐之。”
《易》论天人祐助之际,必先履行,而吉凶之报象焉。
此天命在人,盖昭昭矣。
人事治而天降乱,未之有也;人事乱而天降康,亦未之有也。
尚恐有可疑者,请以近事信之。
自比兵兴,物力耗竭。
人心惊疑如风涛然,汹汹一靡一定,族谋聚议,谓必有变。
则京师之人,固非悉通占术、晓天命也,则致寇之由,岂运当然?夫治或生乱,乱或资治;有以无难而亡,多难而兴。
治或生乱者,恃治而不修也;乱或资治者,遭乱而能治也;无难而失者,忽万几之重,而忘忧畏也;多难而兴者,涉庶事之艰,而知敕慎也。
今生乱失序之事不可追矣,其资治兴邦之业,在刻励而谨修之。
当至危之机,得其道则兴,失则废,其间不容复有所悔也,惟勤思而熟计之。
舍己以从众,违欲以遵道,远憸佞,亲忠直,推至诚,去逆诈,斯道甚易知,甚易行,不耗神,不劬力,第约之于心耳。
何忧乎乱人,何畏乎厄运,何患乎不宁哉?
帝又问贽事切于今者,贽劝帝:“群臣参日,使极言得失。
若以军务对者,见不以时,听纳无倦。
兼天下之智以为聪明。”
帝曰:“朕岂不推诚!然顾上封者,惟讥斥人短长,类非忠直。
往谓君臣一体,故推信不疑,至憸人卖为威福。
今兹之祸,推诚之敝也。
又谏者不密,要须归曲于朕,以自取名。
朕嗣位,见言事多矣,大抵雷同道听,加质则穷。
故顷不诏次对,岂曰倦哉!”贽因是极谏曰:
昔人有因噎而废食者,又有惧溺而自沈者,其为防患,不亦过哉!愿陛下鉴之,毋以小虞而妨大道也。
臣闻人之所助在信,信之所本在诚。
一不诚,心莫之保;一不信,言莫之行。
故圣人重焉。
传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
物者事也,言不诚即无所事矣。
匹夫不诚,无复有事,况王者赖人之诚以自固,而可不诚于人乎?陛下所谓诚信以致害者,臣窃非之。
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
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陛下可审其言而不可不信,可慎其所与而不可不诚。
所谓民者,至愚而神。
夫蚩蚩之伦,或昏或鄙,此似于愚也。
然上之得失一靡一不辨,好恶一靡一不知,所秘一靡一不传,所为一靡一不效。
驭以智则诈,示以疑则偷;接不以礼则其徇义轻,抚不以情则其效忠薄。
上行则下从之,上施则下报之,若景附形,若响应声。
故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一性一。”
不尽于己而责尽于人,不诚于前而望诚于后,必绐而不信矣。
今方镇有不诚于国,陛下兴师伐之;臣有不信于上,陛下下令诛之。
有司奉命而不敢赦者,以陛下所有责彼所无也。
故诚与信不可斯须去己。
愿陛下慎守而力行之,恐非所以为悔也。
《传》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仲虺歌成汤之德曰:“改过不吝。”
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衮职有阙,仲山甫补之。”
夫成汤圣君也,仲虺圣辅也,以圣辅赞圣君,不称其无过,称其改过;周宣中兴贤王也,吉甫文武贤臣也,歌诵其主,不美其无阙,而美其补阙。
则圣贤之意,贵于改过,较然甚明。
盖过差者,上智下愚所不免,惟智者能改而之善,愚者耻而之非也。
中古以降,其臣尚谀,其君亦自圣,掩盛德,行小道,乃有入则造膝,出则诡辞,一奸一由此滋,善由此沮,天子意由此惑,争臣罪由此生,媚道行而害斯甚矣。
太宗有文武仁义之德、治致太平之功,可谓盛矣,然而人到于今以从谏改过为称首。
是知谏而能从,过而能改,帝王之大烈也。
陛下谓谏官论事,引善自予,归过于上者,信非其美,然于盛德,未有亏焉。
纳而不违,传之适足增美;拒而违之,又安能禁之勿传?不宜以此梗进言之路也。
圣人不忽细微,不侮鳏寡;奓言无验不必用,质言当理不必违;逊于志不必然,逆于心不必否;异于人不必是,同于众不必非;辞拙而效迂者不必愚,言甘而利重者不必智。
考之以实,惟善所在,则可以尽天下之心矣。
夫人情蔽于所信,沮于所疑,忽于所轻,溺于所欲。
信偏则听言不尽其实,故有过当之言;疑甚则虽实不听其言,故有失实之听。
轻其人则遗可重之事,欲其事则存可弃之人。
苟纵所私,不考其实,则是失天下之心矣。
故常情之所轻,圣人之所重,不必慕高而好异也。
陛下又以雷同道说,加质则穷。
臣谓陛下虽穷其辞而未穷其理,能服其口而未服其心。
且下之情莫不愿达于上,上之情莫不求知于下。
然而下常苦上之难达,上常苦下之难知。
若是者何?九弊不去也。
所谓九弊者,上有六,下有三:好胜人,耻闻过,骋辩给,炫聪明,厉威严,恣强愎,上之弊也;谄谀、顾望、畏懦,下之弊也。
好胜而耻过,必甘佞辞,忌直言,则谄谀者进,而忠实之语不闻矣。
骋辩而炫明,必折人以言,虞人以诈,则顾望者自便,而切摩之益不尽矣。
厉威而恣愎,必不能降情接物,引咎在己,则畏懦者至,而情理之说不申矣。
人之难知,尧、舜所病,胡可以一酬一诘,而谓尽其能哉?夫欲治天下,而不务得人心,则固不治矣;务得人心,而不勤接下,则心固不得矣;务接下而不辨君子小人,则下固不可接矣;务辨君子小人,而恶直嗜谀,则君子小人固不可辨矣。
趋和求媚,人之甚利存焉;犯颜冒祸,人之甚害存焉。
居上者易其言而以美利利之,犹惧忠告之不暨,况疏隔而猜忌者乎?
是时,贼未平,帝欲明年遂改元,而术家争言数钟百六,宜有所变,示天下复始。
帝乃议更益大号。
贽曰:“今乘舆播越,大憝未去,此人情向背、天意去就之隙。
陛下宜痛自贬励,不宜益美名以累谦德。”
帝曰:“卿言固善,然要当小有变革,为朕计之。”
贽奏言:“古之人君,德合于天曰‘皇’,合于地曰‘帝’,合于人曰‘王’,父天母地以养人治物得其宜者曰‘天子’,皆大名也。
三代而上,所称象其德,不敢有加焉。
至秦乃兼曰‘皇帝’,流及后世昏僻之君,始有圣刘、天元之号。
故人主重轻,不在称谓,视德何如耳。
若以时屯当有变革,不若引咎降名,以祗天戒。
且矫旧失,至明也;损虚饰,大知也。
宁与加冗号以受实患哉?”
帝从之。
会兴元赦令方具,帝以稿付贽,使商讨其详。
贽知帝执德不固,困则思治,泰则易骄,欲激之使强其意,即建言:“履非常之危者,不可以常道安;解非常之纷者,不可以常令谕。
陛下穷用兵甲,竭取财赋,变生京师,盗据宫闼。
今假王者四凶,僭帝者二竖,其他顾瞻怀贰,不可悉数。
而欲纾多难,收群心,惟在赦令而已。
动人以言,所感已浅;言又不切,人谁肯怀?故诚不至者物不感,损不极者益不臻。
夫悔过不得不深,引咎不得不尽,招延不可不广,润泽不可不弘,使天下闻之,廓然一变,人人得其所欲,安有不服哉?其须改革科条,已别封上。
臣闻知过非难,改之难;言善非难,行之难。
《易》曰:‘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夫感者,诚发于心而形于事,事或未谕,故宣之于言,言必顾心,心必副事,三者相合,乃可求感。
惟陛下先断厥志,以施其辞,度可行者而宣之,不可者措之。
无苟于言,以重取悔。”
帝纳之。
始,帝播迁,府藏委弃,卫兵无褚衣。
至是,天下贡奉稍至,乃于行在夹庑署琼林、大盈二库,别藏贡物。
贽谏,以为:“琼林、大盈于古无传。
旧老皆言:开元时贵臣饰巧以求媚,建言郡邑赋税,当委有司以制经用,其贡献悉归天子私有之。
荡心侈欲,亦终以饵寇。
今师旅方殷,疮痛呻一吟之一声未息,遽以珍贡私别库,恐群下有所觖望,请悉出以赐有功。
令后纳贡必归之有司,先给军赏,瑰怪纤丽无得以供。
是乃散小储成大储,捐小宝固大宝也。”
帝悟,即撤其署。
李怀光有异志,欲怒其军使叛,即上言:“兵禀薄,与神策不等,难以战。”
李晟密言其变,因请移屯。
帝遣贽见怀光议事。
贽还奏:“怀光寇奔不追,师老不用,群帅欲进,辄沮止其谋。
此必反,宜有以制之。”
因劝帝许晟移军。
初,贽与怀光语及晟,怀光妄诧曰:“吾无所藉晟。”
贽即美其强雄,使不得翻覆。
至是,请下诏书如其意者,且无辞归短于朝。
又建:“遣李建徽、一陽一惠元与晟并屯东渭桥,托言晟兵寡不足支贼,俾为掎角。
怀光虽不欲遣,且辞穷,无以沮解。”
帝犹豫曰:“晟移屯,怀光固怏怏,若又遣建徽等俱东,彼且为辞。
少须之。”
晟已徙营,不阅旬,怀光果夺两节度兵。
建徽挺身免,惠元死之。
行在震惊,遂徙幸梁。
道有献瓜果者,帝嘉其意,欲授以试官。
贽曰:“爵位,天下公器,不可轻也。”
帝曰:“试官虚名,且已与宰相议矣,卿其无嫌。”
贽奏:“信赏必罚,霸王之资也;轻爵亵刑,衰乱之渐也。
非功而获爵则轻,非罪而肆刑则亵。
天宝之季,嬖幸倾国,爵以情授,赏以一宠一加,纲纪始坏矣。
羯胡乘之,遂乱中夏。
财赋不足以供赐,而职官之赏兴焉;职员不足以容功,而散、试之号行焉。
今所病者爵轻也,设法贵之,犹恐不重,若又自弃,将何劝焉?陛下谓试官为虚名,岂思之未熟邪?夫立国惟义与权,诱人惟名与利。
名近虚,于教为重;利近实,于德为轻。
凡所以裁是非,立法制,则存乎其义;参虚实,揣轻重,则存乎其权。
专实利而不济之以虚,则物有匮耗而不给矣;专虚名而不副之以实,则情有诞谩而不趋矣。
故锡货财,列禀秩,以彰实也;差品列,异服章,以饰虚也。
居上者达其变,相须以为表里,则为国之权得矣。
按甲令,有职事官、有散官、有勋官、有爵号。
其赋事受奉者,惟职事一官,以叙才能,以位勋德,所谓施实利而寓虚名也;勋、散、爵号,止于服色、资廕,以驭崇贵,以甄功劳,所谓假虚名佐实利者也。
今员外、试官与勋、散、爵号同,然而突铦锋、排祸难者以是酬之可谓重矣。
今献瓜一器、果一盛则受之,彼忘躯命者有以相谓矣,曰:‘吾之躯命乃同瓜果。
’瓜果,草木也。
若草木然,人何劝哉?夫田父野人必欲得其欢心,厚赐之可也。”
俄以劳迁谏议大夫,仍为学士。
时凤翔节度使李楚琳杀张镒得位,虽数贡奉,议者颇言其挟两端,有所狙伺然。
帝亦不能容,其使至,皆不得召,欲以浑瑊代之。
贽谏曰:“楚琳之罪旧矣,今议者乃始纷纭,不亦晚哉?且勤王之师在畿内者,急宣亟告,景刻不可差。
商岭既回远,而骆谷又为贼所扼,通王命者唯褒斜尔。
若复阻,则诸镇之向背者,我胜则来,贼胜遂往,此焉几会,不容差跌。
使楚琳逞憾,敢为猖狂,南塞要冲,东与贼合,则我咽喉梗而心膂分矣,岂不病哉!今顾望两端,是乃天诱其衷,通归涂,济大业也。”
帝释然,尽召见其使,优诏劳安之。
帝欲以内外从官普号“定难元从功臣”。
贽曰:“宫官具寮,恪居奔走,劳则有之,何功之云?难则尝之,何定之云?今与奋命者齿,恐沮战士之心,结勋臣之愤。”
帝乃止。
京师已平,帝欲召浑瑊访奔亡内人,给装使赴行在。
贽谏曰:“大难始平,而百役疲瘵之氓、重伤残废之卒,皆忍死扶疾,想闻德音。
盖事有先后,义有轻重,重者宜先,轻者宜后。
昔武王克殷,有未下车而为之者,有下车而为之者。
当今所务,谓宜以大臣驰传,迎复神主,脩饬郊丘,展禋享之礼,申告谢之意;恤死义,犒有功,崇进忠直,优问耆耄;定反侧,宽胁从,官失职,复废业,是皆宜先不可后也。
葺宫室,治服玩,耳目之娱,巾栉之侍,是皆宜后不可先也。
且内人当离溃之后,或为将士所私。
昔人掩绝缨、饮盗马者,岂忘其一爱一邪?知为君之体然也。
天下固多亵人,何必独此?”
帝不复下诏,犹遣使谕瑊资遣。
初,刘从一、姜公辅等材下不逮贽远甚,徒以单言暂谋偶有合,由下位建台宰。
而贽孤立一意,为左右权幸沮短,又言事无所回讳,一陰一失帝意,久之不得宰相。
还京,但为中书舍人。
母韦犹在江东,帝遣中人迎还京师。
俄以丧解官,客东都。
诸方赗遗一不取,惟韦皋以布衣交,先以闻,故所致辄称诏受之。
又诏中人护父柩至自吴会,葬洛一陽一。
服除,以权知兵部侍郎复召为学士。
入谢,伏地鲠泣,帝为兴,改容慰抚。
眷遇弥渥,天下属以为相,而窦参素不平,忌之。
贽亦数言参罪失。
贞元七年,罢学士,以兵部侍郎知贡举。
明年,参黜,乃以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帝始任杨炎、卢杞,引树私一党一,排忠良,天下怨疾。
贞元后,惩艾其失,虽置宰相,至除用庶官,反覆参诘乃得下。
及贽秉政,始请台阁长官得自荐其属,有不职,坐举者。
帝初许之,或言诸司所引皆亲一党一,招赂遗,无实才,帝复诏宰相自择。
贽奏言:“齐桓公问管仲害霸,对曰:‘得贤不能任,害霸也;任贤不能固,害霸也;固始而不终,害霸也;与贤人谋事,而小人议之,害霸也。
’所谓小人者,非悉怀险诐以覆邦家也,盖趋向狭促,以沮议为出众,自异为不群,趣小利,昧远图,效小信,伤大道尔。
所谓台省长官,仆射、尚书、丞、郎、御史大夫、中丞是也。
陛下择辅相多出其中,行实不能顿殊也。
今乃谓不能进一二属吏,岂后位宰相则可择天下材乎?夫求才者贵广,考课者贵一精一。
往武后收人心,务拔擢,非徒人得荐士,亦许自举其才,岂不易哉?然而课责严,进退速,故当世称知人之明,累朝赖多士之用。
陛下赏鉴独任,难于公举,有登延之路,无练核之方。
武后以易得人,陛下以一精一失士。
今择宰相以重于庶品,选长官以愈于下流。
及宰相献言,长吏荐士,则又纳横议,废始谋,是任以重者轻其言,待以轻者重其事也。”
帝虽嘉之,然卒停荐士诏。
旧制,吏部选以岁集。
乾元后,天下兵兴,率三年一调,吏员稽壅,则案牒丛淆,伪冒蒙真,吏缘以为一奸一,废置无纲,至十年不被调者,缺员或累岁不补。
贽乃请以内外员三分之,每岁计阙集人,检柅吏一奸一,天下便之。
当是时,贾耽、卢迈、赵憬同辅政,凡有司关白,三人者更相顾不肯判。
贽又请如故事,旬一人秉笔,所咨辄判。
又以西北边岁调河南、江淮兵,谓之“防秋”,士不素练,战数败,将统制不一,亡以应敌。
乃上陈其弊曰:
自禄山构乱,肃宗始撤边备,以靖中邦,借外威,宁内难,于是吐蕃乘衅,回纥矜功,中国不振,四十余年。
率伤耗之民,竭力以事,西输贿缯,北偿马资,尚不足满其意。
于是调敛四方,以屯疆陲,又不能遏其侵。
故小入则驱略,深入则戒严。
于时议安边者,皆务所难,忽所易,勉所短,略所长,行之而要不一精一,图之而功一靡一就。
夫势有难易,事有先后。
力大而敌脆,则先所难,是谓夺人之心也;力寡而敌坚,则先所易,是谓观衅而动也。
今财匮于中,人劳未瘳,而欲发师徒以犯猎寇境,复其侵疆,攻其坚城,前有胜负未必之虞,后有馈运不继之患。
万一桡败,适所以启戎心,挫国威也。
以此安边,可谓不量势而务所难矣。
天之授有分,地之产有宜,是以五方之俗,长短各殊。
勉所短而敌长者殆,用所长而乘短者强。
且以水草为居,讨猎为生,便于驰突,不耻败亡,此戎狄所长,中国之短也。
而欲益兵搜乘,争驱角力,交锋原野之上,决命寻常之间,以此御寇,可谓勉所短而校其长矣。
务所难,勉所短,劳费百倍,终无成功,虽果成之,不挫则废。
诚以越天授,违地产,亏时势,以反物宜者也。
胡不守所易,用所长乎?
若乃择将吏,脩纪律,训齐师徒;耀德以佐威,能迩以示遐;禁侵暴以彰吾信,抑攻取以昭吾仁;彼求和则善之而勿与盟,彼为寇则备之而不报复。
此当今所易也。
贱力贵智,好生恶杀;轻利重人,忍小全大;安其居而动,俟其时后行。
脩封疆,守要害,蹊堑隧,列屯营,谨禁防,明斥候,务农足食,非万全不谋,非百克不斗;寇小至则遏其入,寇大至则邀其归,据险以乘之,多方以误之,使其勇无所加,众无所用,掠则一靡一获,攻则不能,进有腹背支敌之虞,退有首尾不相救之患。
是谓乘其弊,不战而屈人兵。
此中国之长也。
我之所长,戎狄之短也;我之所易,戎狄之难也。
以长制短,则用力寡而见功多;以易敌难,则财不匮而事速成。
舍此不务而反为所乘,斯谓倒持戈矛,以鐏授寇者也。
今皆务之矣,尚且守封未固,寇戎未惩者何邪?病在谋无定用,众无适从;任者不必才,才者不必任;闻不必实,实不必闻;所信不必诚,所诚不必信;行不必当,当不必行。
又有六失焉。
夫兵有攻讨,有镇守。
权以纾难,暂以应机,事有便宜,谋有奇诡,不恤常制,不徇众情,死生进退,唯将所命,攻讨之兵也。
人情者,利焉则劝,习焉则安,保亲戚而后乐生,顾家业而后忘死,可以治术驭,不可以法制驱,镇守之兵也。
王者欲备封疆,御戎狄,则选镇守之兵以置之。
古之善选置者,必辨其土宜,察其技能,知其好恶。
用其力,不违其一性一;齐其俗,不易其宜;引其善,不责其所不能;禁其非,不处其所不欲。
类其部伍,安其家室,然后能使之乐其居,定其志。
以惠则感而不骄,以威则肃而不怨。
一靡一督课而自用,驰禁防而不携。
故守则固,战则强。
其术无它,便于人而已。
今远调屯士,以戍边陲,邀所不能,强所不欲,广其数不考于用,责其力不察其情,斯可为羽卫之仪,而无益备御之实也。
何者?穷边之地,千里萧条,寒风裂肤,豺狼为邻,昼则荷戈以耕,夜则倚烽以觇,有剽害之虑,无休暇之娱,非生其域、习其风,幼而视焉,长而安焉,则不能宁居而狎其敌也。
关东百物阜殷,士忲温饱,比诸边隅,不翅天地。
闻绝塞荒陬,则辛酸动容;聆强蕃劲虏,则慑骇褫情。
又使去亲族,舍园庐,甘所辛酸,抗所慑骇,将冀为用,不亦疏乎?又有休代之期,无统制之善,资奉姑息,譬如骄子,进不邀以成功,退不处以严宪,屈指计归,张颐待饲,师一挫伤,则乘其危桡,布路东溃。
平居殚资储以奉浮冗,临难弃城镇以摇疆场。
其弊岂特无益哉?谪徙之人,本以增户实边,立功自赎。
既无良之人,而思乱幸灾又甚于戍卒,适有防卫之烦,而无立功之益。
虽前代行之,固非可遵者也。
帅臣身不临边,而以偏师戍守。
大抵士之犀锐,悉选以自奉,委疲羸者以守要冲,寇至而不支,则劫执芟蹂,恣所欲得,比都府闻之,虏已旋返。
治兵若此,斯可谓措置乖方。
一失也。
赏以存劝,罚以示惩,以懋有庸,以威不恪。
故赏罚之于驭众,譬輗軏所以行车,衔勒所以服马也。
今将之号令不能行之军,国之典刑不能施之将,上下遵养,以苟岁时。
欲褒一有功,虑无功者怨,嫌疑而不赏;欲责一有罪,畏同恶者竦,隐忍而不诛。
故忘身效节者抵噪于众,偾军缓救者畜一奸一不畏,褒贬称毁,纷然相乱。
公者直己不求诸人,则罹困厄;一奸一者行私苟媚于众,则取优崇。
此义士勇夫所以痛心解体也。
又如遇敌而守不固,陈谋而功不成。
责将帅,将帅曰资粮不足;责有司,有司曰须给无乏;更相为解,而朝廷含糊,未尝究诘。
故抱直者吞声,罔上者不惭。
驭众若此,可谓课责亏度。
二失也。
以课责之亏,措置之乖,将不得竭其才,卒不得尽其力,屯集虽众,无施战阵,虏常横行,以谓境无人焉。
吏习其常,惟曰兵少不敌,朝廷莫之省,则又调发益师,无裨于备御,而有弊于供亿。
闾井日耗,敛求日繁,倾家析产,榷盐税酒,无虑所入半以事边。
制用若此,可谓财匮于兵众矣。
三失也。
今四夷最强盛者,莫如吐蕃。
举吐蕃众,未当中国十数大郡,而内虞外备与中国不殊,所以能寇边者无几。
又器不犀利,甲不一精一完,材不趋敏。
动则中国慹其众不敢抗,静则惮其强不敢侵,何哉?良以我之节制多,而彼之统帅一也。
且节制多,则人心不一;人心不一,则号令不行;号令不行,则进退难必;进退难必,则疾徐失宜;疾徐失宜,则机会不及;机会不及,则气势自衰。
斯乃勇废为尪,众失为弱。
开元、天宝时,制西北二蕃,则朔方、河西、陇右三节度而已,尚虑权分,或诏兼领之。
中兴未遑外讨,则侨四镇隶安定,以陇右附扶风,所当二蕃,则朔方、泾原、陇右、河东四节度而已,以关东戍卒属之。
虽任未得人,而措置之法存焉。
自贼泚乱以诱泾原,怀光反以污朔方,则分朔方为三节度,其镇军且四十,皆特诏任之,各有中人监军,咸得相抗。
既无军法临下,莫能禀属,边书告急,方使关白用兵,是谓从容拯溺,揖让救焚矣。
兵以气若势为用者也,气聚则盛,散则消;势合则威,析则弱。
今之边戍,势弱气消。
建军若此,可谓力分于将多矣。
四失也。
治戎之要,在均齐而已。
故军法无贵贱之差、多少之异,所以同其志、尽其力也。
被边长镇之兵,皆百战伤夷,角所能则习,度所处则危,考服役则劳,察临敌则勇,然衣禀止于当身,又为家室所分,居常冻馁。
而关东戍士,岁月更代,怯于应敌,懈于服劳,然衣禀优厚,继以茶药,资以蔬酱。
丰寡相县,势则远甚。
又有以边军诡为奏请遥隶神策者,禀赐之饶,有三倍之益。
此士类所以忿恨,经费所以褊匮。
夫事业未异,给养顿殊,人情所不甘也。
不为戎首,已可嘉者,况使协力同心,以攘寇难,臣知有所不能焉。
养士若此,可谓怨生于不均矣。
五失也。
凡任将帅,必先考察行能,然后指所授之方、所委之要,令自揣可否,以见要领。
须某甲兵,藉某参属,用若干步骑,计若干资粮,何所列屯,何时成功,观其言,校其实。
若曰不足取,当艰之于初,不宜诒悔于后也;若曰可任,则当要之于终,不宜掣肘于内也。
故疑者不使,使者不疑。
劳神于拔选,端拱于委任,然后核否臧,信赏罚,受赏者不为滥,当罚者不敢辞,付授专则苟且之心息矣。
是以古之遣将者,君推毂而命之,又赐鈇钺,故军容不入国,国容不入军,机宜不以远决,号令不以两从。
今陛下命帅,先求易制者,多其部使力分,轻其任使心弱。
由是分阃责成之义废,死绥任咎之志衰。
一则听命,二则听命,止取承顺可矣,若有意乎靖难则不可。
两疆相接,两军相持,事机所急,罅不留息,况千里之远,九重之深,陈述之难明,听览之不专,欲事无遗策,虽圣亦有所不能焉。
守戍者以寡不敢抗,分镇者以无诏不敢救,逗留之顷,寇已奔一逼一。
牧马屯牛,鞠椎剽矣;啬夫樵妇,罄俘囚矣。
假令诏至发兵,更相顾望,莫敢遮碍,败者减百为一,获者衍百为千。
帅守以总制在朝,不恤于罪;陛下以权出己,不究厥情。
用帅若此,可谓机失于遥制矣。
六失也。
臣愚谓宜罢四方之防秋者,以其数析而三之:其一,责本道节度,募壮士愿屯边者徙焉;其一,则第以本道衣禀,责关内、河东募用蕃、夏子弟愿傅军者给焉;其一,以所输资粮给应募者,以安其业。
诏度支市牛,召工就诸屯缮完器一具。
至者家给牛一,耕耨水火之器毕具,一岁给二口粮,赐种一子,劝之播莳。
须一年,则使自给,有余粟者,县官倍价以售。
既息调发之烦,又无幸免之弊,出则人自为战,处则家自为耕。
与夫暂屯遽罢,岂同日论哉!然后建文武大臣一人为陇右元帅,自泾、陇、凤翔薄长武城,尽山南西道,凡节度府之兵皆属焉。
又诏一人为朔方元帅,由鄜坊、邠宁揵灵夏,凡节度府之兵属焉。
又诏一人为河东元帅,举河东,极振武,节度府之兵属焉。
各以临边要州为治所,所部州若府,遴柬良吏为刺史,外奉军兴,内课农桑,慎守中国所长,谨行当今所易,则八利可致,六失可去矣。
帝一爱一重其言,不从也。
班宏判度支,卒官,贽荐李巽,帝漫许之,而自用裴延龄。
贽言:“延龄僻戾躁妄,不可用。”
不听。
俄而延龄一奸一佞得君,天下仇恶,无敢言。
贽上书苦谏,帝不怿,竟以太子宾客罢。
贽本畏慎,未尝通宾客。
延龄揣帝意薄,谗短百绪,帝遂发怒,欲诛贽,赖一陽一城等交章论辨,乃贬忠州别驾。
后稍思之,会薛延为刺史,谕旨慰劳。
韦皋数上表请贽代领剑南,帝犹衔之,不肯与。
顺宗立,召还。
诏未至,卒,年五十二。
赠兵部尚书,谥曰宣。
始,贽入翰林,年尚少,以材幸,天子常以辈行呼而不名。
在奉天,朝夕进见,然小心一精一洁,未尝有过,由是帝亲倚,至解一衣衣之,同类莫敢望。
虽外有宰相主大议,而贽常居中参裁可否,时号“内相”。
尝为帝言:“今盗遍天下,宜痛自咎悔,以感人心。
昔成汤罪己以兴,楚昭王出奔,以一言善复国。
陛下诚不吝改过,以言谢天下,使臣持笔亡所忌,庶叛者革心。”
帝从之。
故奉天所下制书,虽武人悍卒无不感动流涕。
后李抱真入朝,为帝言:“陛下在奉天、山南时,赦令至山东,士卒闻者皆感泣思奋。
臣是时知贼不足平。”
议者谓兴元戡难功,虽爪牙宣力,盖贽有助焉。
狩山南也,道险涩,与从官相失,夜召贽不得,帝惊且泣,诏军中得贽者赏千金。
久之,上谒,帝喜见颜间,自太子以下皆贺。
及辅政,不敢自顾重,事有可否必言之,所言皆剀拂帝短,恳到深切。
或规其太过者,对曰:“吾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皇它恤乎?”
既放荒远,常阖户,人不识其面。
又避谤不著书,地苦瘴疠,只为《今古集验方》五十篇示乡人云。
赞曰:德宗之不亡,顾不幸哉!在危难时听贽谋,及已平,追仇尽言,怫然以谗幸逐,犹弃梗。
至延龄辈,则一宠一任磐桓,不移如山,昏佞之相济也。
世言贽白罢翰林,以为与吴通玄兄弟争一宠一,窦参之死,贽漏其言,非也。
夫君子小人不两进,邪谄得君则正士危,何可訾耶?观贽论谏数十百篇,讥陈时病,皆本仁义,可为后世法,炳炳如丹,帝所用才十一。
唐祚不竞,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