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
卷四十二
列传第十二
王浑(子济)王濬唐彬
王浑,字玄冲,太原晋一陽一人也。
父昶,魏司空。
浑沈雅有器量。
袭父爵京陵侯,辟大将军曹爽掾。
爽诛,随例免。
起为怀令,参文帝安东军事,累迁散骑黄门侍郎、散骑常侍。
咸熙中为越骑校尉。
武帝受禅,加扬烈将军,迁徐州刺史。
时年荒岁饥,浑开仓振赡,百姓赖之。
泰始初,增封邑千八百户。
久之,迁东中郎将,监淮北诸军事,镇许昌。
数陈损益,多见纳用。
转征虏将军、监豫州诸军事、假节,领豫州刺史。
浑与吴接境,宣布威信,前后降附甚多。
吴将薛莹、鲁淑众号十万,淑向弋一陽一,莹向新息。
时州兵并放休息,众裁一旅,浮淮潜济,出其不意,莹等不虞晋师之至。
浑击破之,以功封次子尚为关内侯。
迁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镇寿春。
吴人一大佃皖城,图为边害。
浑遣扬州刺史应绰督淮南诸军攻破之,并破诸别屯,焚其积谷百八十余万斛、稻苗四千余顷、船六百余艘。
浑遂陈兵东疆,视其地形险易,历观敌城,察攻取之势。
及大举伐吴,浑率师出横江,遣参军陈慎、都尉张乔攻寻一陽一濑乡,又击吴牙门将孔忠,皆破之,获吴将周兴等五人。
又遣殄吴护军李纯据高望城,讨吴将俞恭,破之,多所斩获。
吴历武将军陈代、平虏将军硃明惧而来降。
吴丞相张悌、大将军孙震等率众数万指城一陽一,浑遣司马孙畴、扬州刺史周浚击破之,临阵斩二将,及首虏七千八百级,吴人一大震。
孙皓司徒何植、建威将军孙晏送印节诣浑降。
既而王濬破石头,降孙皓,威名益振。
明日,浑始济江,登建鄴宫,酾酒高会。
自以先据江上,破皓中军,案甲不进,致在王濬之后。
意甚愧恨,有不平之色,频奏濬罪状,时人讥之。
帝下诏曰:“使持节、都督扬州诸军事、安东将军、京陵侯王浑,督率所统,遂一逼一秣陵,令贼孙皓救死自卫,不得分兵上赴,以成西军之功,又摧大敌,获张悌,使皓途穷势尽,面缚乞降。
遂平定秣陵,功勋茂著。
其增封八千户,进爵为公,封子澄为亭侯、弟湛为关内侯,赐绢八千匹。”
转征东大将军,复镇寿一陽一。
浑不尚刑名,处断明允。
时吴人新附,颇怀畏惧。
浑抚循羁旅,虚怀绥纳,座无空席,门不停宾。
于是江东之士莫不悦附。
征拜尚书左仆射,加散骑常侍。
会朝臣立议齐王攸当之籓,浑上书谏曰:“伏承圣诏,宪章古典,进齐王攸为上公,崇其礼仪,遣攸之国。
昔周氏建国,大封诸姬,以籓帝室,永世作宪。
至于公旦,武王之弟,左右王事,辅济大业,不使归籓。
明至亲义著,不可远朝故也。
是故周公得以圣德光弼幼主,忠诚著于《金縢》,光述文武仁圣之德。
攸于大晋,姬旦之亲也。
宜赞皇朝,与闻政事,实为陛下腹心不贰之臣。
且攸为人,修洁义信,加以懿亲,志存忠贞。
今陛下出攸之国,假以都督虚号,而无典戎干方之实,去离天朝,不预王政。
伤母弟至亲之体,亏友于款笃之义,惧非陛下追述先帝、文明太后待攸之宿意也。
若以攸望重,于事宜出者,今以汝南王亮代攸。
亮,宣皇帝子,文皇帝弟,伷、骏各处方任,有内外之资,论以后虑,亦不为轻。
攸今之国,适足长异同之论,以损仁慈之美耳。
而令天下窥陛下有不崇亲一亲之情,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若以妃后外亲,任以朝政,则有王氏倾汉之权,吕产专朝之祸。
若以同姓至亲,则有吴楚七国逆乱之殃。
历观古今,苟事轻重,所在无不为害也。
不可事事曲设疑防,虑方来之患者也。
唯当任正道而求忠良。
若以智计猜物,虽亲见疑,至于疏远者亦何能自保乎!人怀危惧,非为安之理。
此最有国有家者之深忌也。
愚以为太子太保缺,宜留攸居之,与太尉汝南王亮、卫将军杨珧共为保傅,干理朝事。
三人齐位,足相持正,进有辅纳广义之益,退无偏重相倾之势。
令陛下有笃亲一亲之恩,使攸蒙仁覆之惠。
臣同国休戚,义在尽言,心之所见,不能默已。
私慕鲁女存国之志,敢陈愚见,触犯天威。
欲陛下事每尽善,冀万分之助。
臣而不言,谁当言者。”
帝不纳。
太熙初,迁司徒。
惠帝即位,加侍中,又京陵置士官,如睢陵比。
及诛杨骏,崇重旧臣,乃加浑兵。
浑以司徒文官,主史不持兵,持兵乃吏属绛衣。
自以偶因时一宠一,权得持兵,非是旧典,皆令皁服。
论者美其谦而识体。
楚王玮将害汝南王亮等也。
公孙宏说玮曰:“昔宣帝废曹爽,引太尉蒋济参乘,以增威重。
大王今举非常事,宜得宿望,镇厌众心。
司徒王浑宿有威名,为三军所信服,可请同乘,使物情有凭也。”
玮从之。
浑辞疾归第,以家兵千余人闭门距玮。
玮不敢一逼一。
俄而玮以矫诏伏诛,浑乃率兵赴官。
帝尝访浑元会问郡国计吏方俗之宜,浑奏曰:“陛下钦明圣哲,光于远近,明诏冲虚,询及刍荛,斯乃周文畴咨之求,仲尼不耻下问也。
旧三朝元会前计吏诣轩下,侍中读诏,计吏跪受。
臣以诏文相承已久,无他新声,非陛下留心方国之意也。
可令中书指宣明诏,问方土异同,贤才秀异,风俗好尚,农桑本务,刑狱得无冤滥,守长得无侵虐。
其勤心政化兴利除害者,授以纸笔,尽意陈闻。
以明圣指垂心四远,不复因循常辞。
且察其答对文义,以观计吏人才之实。
又先帝时,正会后东堂见征镇长史司马、诸王国卿、诸州别驾。
今若不能别见,可前诣轩下,使侍中宣问,以审察方国,于事为便。”
帝然之。
又诏浑录尚书事。
浑所历之职,前后著称,及居台辅,声望日减。
元康七年薨,时年七十五,谥曰元。
长子尚早亡,次子济嗣。
济字武子。
少有逸才,风姿英爽,气盖一时,好弓马,勇力绝人,善《易》及《庄》、《老》,文词俊茂,伎艺过人,有名当世,与姊夫和峤及裴楷齐名。
尚常山公主。
年二十,起家拜中书郎,以母忧去官。
起为骁骑将军,累迁侍中,与侍中孔恂、王恂、杨济同列,为一时秀彦。
武帝尝会公卿籓牧于式乾殿,顾济、恂而谓诸公曰:“朕左右可谓恂恂济济矣!”每侍见,未尝不谘论人物及万机得失。
济善于清言,修饰辞令,讽议将顺,朝臣莫能尚焉。
帝益亲贵之。
仕进虽速,论者不以主婿之故,咸谓才能致之。
然外虽弘雅,而内多忌刻,好以言伤物,侪类以此少之。
以其父之故,每排王濬,时议讥焉。
齐王攸当之籓,济既陈请,又累使公主与甄德妻长广公主俱入,稽颡泣请帝留攸。
帝怒谓侍中王戎曰:“兄弟至亲,今出齐王,自是朕家事,而甄德、王济连遣妇来生哭人!”以忤旨,左迁国子祭酒,常侍如故。
数年,入为侍中。
时浑为仆射,主者处事或不当,济一性一峻厉,明法绳之。
素与从兄佑不平,佑一党一颇谓济不能顾其父,由是长同异之言。
出为河南尹,未拜,坐鞭王官吏免官。
而王佑始见委任。
而济遂被斥外,于是乃移第北芒山下。
一性一豪侈,丽服玉食。
时洛京地甚贵,济买地为马埒,编钱满之,时人谓为“金沟”。
王恺以帝舅奢豪,有牛名“八百里驳”,常莹其蹄角。
济请以钱千万与牛对射而赌之。
恺亦自恃其能,令济先一射。
一发破的,因据胡一床一,叱左右速探牛心来,须臾而至,一割便去。
和峤一性一至俭,家有好李,帝求之,不过数十。
济候其上直,率少年诣园,共啖毕,伐树而去。
帝尝幸其宅,供馔甚丰,悉贮琉璃器中。
蒸肫甚美,帝问其故,答曰:“以人一乳一蒸之。”
帝色甚不平,食未毕而去。
济善解马一性一,尝乘一马,著连乾鄣泥,前有水,终不肯渡。
济云:“此必是惜鄣泥。”
使人解去,便渡。
故杜预谓济有马癖。
帝尝谓和峤曰:“我将骂济而后官爵之,何如?”
峤曰:“济俊爽,恐不可屈。”
帝因召济,切让之,既而曰:“知愧不?”
济答曰:“尺布斗粟之谣,常为陛下耻之。
他人能令亲疏,臣不能使亲一亲,以此愧陛下耳。”
帝默然。
帝尝与济弈棋,而孙皓在侧,谓皓曰:“何以好剥人面一皮?”
皓曰:“见无礼于君者则剥之。”
济时伸脚局下,而皓讥焉。
寻使白衣领太仆。
年四十六,先浑卒,追赠骠骑将军。
及其将葬,时贤无不毕至。
孙楚雅敬济,而后来,哭之甚悲,宾客莫不垂涕。
哭毕,向灵一床一曰:“卿常好我作驴鸣,我为卿作之。”
体似声真,宾客皆笑。
楚顾曰:“诸君不死,而令王济死乎!”
初,济尚主,主两目失明,而妒忌尤甚,然终无子,有庶子二人。
卓字文宣,嗣浑爵,拜给事中。
次聿,字茂宣,袭公主封敏一陽一侯。
济二弟,澄字道深,汶字茂深,皆辩慧有才藻,并历清显。
王濬,字士治,弘农湖人也。
家世二千石。
濬博坟典,美姿貌,不修名行,不为乡曲所称。
晚乃变节,疏通亮达,恢廓有大志。
尝起宅,开门前路广数十步。
人或谓之何太过,濬曰:“吾欲使容长戟幡旗。”
众咸笑之,濬曰:“陈胜有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州郡辟河东从事。
守令有不廉洁者,皆望风自引而去。
刺史燕国徐邈有女才淑,择夫未嫁。
邈乃大会佐吏,令女于内观之。
女指濬告母,邈遂妻之。
后参征南军事,羊祜深知待之。
祜兄子暨白祜:“濬为人志太,奢侈不节,不可专任,宜有以裁之。”
祜曰:“濬有大才,将欲济其所欲,必可用也。”
转车骑从事中郎,识者谓祜可谓能举善焉。
除巴郡太守。
郡边吴境,兵士苦役,生男多不养。
濬乃严其科条,宽其徭课,其产育者皆与休复,所全活者数千人。
转广汉太守,垂惠布政,百姓赖之。
濬夜梦悬三刀于卧屋梁上,须臾又益一刀,濬警觉,意甚恶之。
主簿李毅再拜贺曰:“三刀为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临益州乎?”
及贼张弘杀益州刺史皇甫晏,果迁濬为益州刺史。
濬设方略,悉诛弘等,以勋封关内侯。
怀辑殊俗,待以威信,蛮夷徼外,多来归降。
征拜右卫将军,除大司农。
车骑将军羊祜雅知濬有奇略,乃密表留濬,于是重拜益州刺史。
武帝谋伐吴,诏濬修舟舰。
濬乃作大船连舫,方百二十步,受二千余人。
以木为城,起楼橹,开四出门,其上皆得驰马来往。
又画鹢首怪兽于船首,以惧江神。
舟楫之盛,自古未有。
濬造船于蜀,其木柿蔽江而下。
吴建平太守吾彦取流柿以呈孙皓曰:“晋必有攻吴之计,宜增建平兵。
建平不下,终不敢渡。”
皓不从。
寻以谣言拜濬为龙骧将军、监梁益诸军事。
语在《羊祜传》。
时朝议咸谏伐吴,濬乃上疏曰:“臣数参访吴楚同异,孙皓荒一婬一凶逆,荆扬贤愚无不嗟怨。
且观时运,宜速征伐。
若今不伐,天变难预。
令皓卒死,更立贤主,文武各得其所,则强敌也。
臣作船七年,日有朽败,又臣年已七十,死亡无日。
三者一乖,则难图也,诚愿陛下无失事机。”
帝深纳焉。
贾充、荀勖陈谏以为不可,唯张华固劝。
又杜预表请,帝乃发诏,分命诸方节度。
濬于是统兵。
先在巴郡之所全育者,皆堪徭役供军,其父母戒之曰:“王府君生尔,尔必勉之,无一爱一死也!”
太康元年正月,濬发自成都,率巴东监军、广武将军唐彬攻吴丹杨,克之,擒其丹杨监盛纪。
吴人于江险碛要害之处,并以铁锁横截之,又作铁锥长丈余,暗置江中,以逆距船。
先是,羊祜获吴间谍,具知情状。
濬乃作大筏数十,亦方百余步,缚草为人,被甲持杖,令善水者以筏先行,筏遇铁锥,锥辄著筏去。
又作火炬,长十余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锁,然炬烧之,须臾,融液断绝,于是船无所碍。
二月庚申,克吴西陵,获其镇南将军留宪、征南将军成据、宜都太守虞忠。
壬戌,克荆门、夷道二城,获监军陆晏。
乙丑,克乐乡,获水军督陆景。
平西将军施洪等来降。
乙亥,诏进濬为平东将军、假节、都督益梁诸军事。
濬自发蜀,兵不血刃,攻无坚城,夏口、武昌,无相支抗。
于是顺流鼓棹,径造三山。
皓遣游击将军张象率舟军万人御濬,象军望旗而降。
皓闻濬军旌旗器甲,属天满江,威势甚盛,莫不破胆。
用光禄薛莹、中书令胡冲计,送降文于濬曰:“吴郡孙皓叩头死罪。
昔汉室失御,九州幅裂,先人因时略有江南,遂阻山河,与魏乖隔。
大晋龙兴,德覆四海,暗劣偷安,未喻天命。
至于今者,猥烦六军,衡盖露次,还临江渚。
举国震惶,假息漏刻,敢缘天朝,含弘光大。
谨遣私署太常张夔等奉所佩玺绶,委质请命。”
壬寅,濬入于石头。
皓乃备亡国之礼,素车白马,肉袒面缚,衔璧牵羊,大夫衰服,士舆榇,率其伪太子瑾、瑾弟鲁王虔等二十一人,造于垒门。
濬躬解其缚,受璧焚榇,送于京师。
收其图籍,封其府库,军无私焉。
帝遣使者犒濬军。
初,诏书使濬下建平,受杜预节度,至秣陵,受王浑节度。
预至江陵,谓诸将帅曰:“若濬得下建平,则顺流长驱,威名已著,不宜令受制于我。
若不能克,则无缘得施节度。”
濬至西陵,预与之书曰:'足下既摧其西籓,便当径取秣陵,讨累世之逋寇,释吴人于涂炭。
自江入淮,逾于泗汴,溯河而上,振旅还都,亦旷世一事也。”
濬大悦,表呈预书。
及濬将至秣陵,王浑遣信要令暂过论事,濬举帆直指,报曰:“风利,不得泊也。”
王浑久破皓中军,斩张悌等,顿兵不敢进。
而濬乘胜纳降,浑耻而且忿,乃表濬违诏不受节度,诬罪状之。
有司遂按濬槛车征,帝弗许,诏让濬曰:“伐国事重,宜令有一。
前诏使将军受安车将军浑节度,浑思谋深重,案甲以待将军。
云何径前,不从浑命,违制昧利,甚失大义。
将军功勋,简在朕心,当率由诏书,崇成王法,而于事终恃功肆意,朕将何以令天下?”
濬上书自理曰:
臣前被庚戌诏书曰:“军人乘胜,猛气盆壮,便当顺流长骛,直造秣陵。”
臣被诏之日,即便东下。
又前被诏书云“太尉贾充总统诸方,自镇东大将军伷及浑、濬、彬等皆受充节度”,无令臣别受浑节度之文。
臣自连巴丘,所向风一靡一,知孙皓穷踧,势无所至。
十四日至牛渚,去秣陵二百里,宿设部分,为攻取节度。
前至三山,见浑军在北岸,遣书与臣,可暂来过,共有所议,亦不语臣当受节度之意。
臣水军风发,乘势造贼城,加宿设部分行有次第,无缘得于长流之中回船过浑,令首尾断绝。
须臾之间,皓遣使归命。
臣即报浑书,并写皓笺,具以示浑,使速来,当于石头相待。
军以日中至秣陵,暮乃被浑所下当受节度之符,欲令臣明十六日悉将所领,还围石头,备皓越逸。
又索蜀兵及镇南诸军人名定见。
臣以为皓已来首都亭,无缘共合空围。
又兵人定见,不可仓卒,皆非当今之急,不可承用。
中诏谓臣忽弃明制,专擅自一由。
伏读严诏,惊怖悚忄栗,不知躯命当所投厝。
岂惟老臣独怀战灼,三军上下咸尽丧气。
臣受国恩,任重事大,常恐托付不效,孤负圣朝,故投身死地,转战万里,被蒙宽恕之恩,得从临履之宜。
是以凭赖威灵,幸而能济,皆是陛下神策庙算。
臣承指授,效鹰犬之用耳,有何勋劳而恃功肆意,宁敢昧利而违圣诏。
臣以十五日至秣陵,而诏书以十六日起洛一陽一,其间悬阔,不相赴接,则臣之罪责宜蒙察恕。
假令孙皓犹有螳螂举斧之势,而臣轻军单入,有所亏丧,罪之可也。
臣所统八万余人,乘胜席卷。
皓以众叛亲离,无复羽翼,匹夫独立,不能庇其妻子,雀鼠贪生,苟乞一活耳。
而江北诸军不知其虚实,不早缚取,自为小误。
臣至便得,更见怨恚,并云守贼百日,而令他人得之,言语噂沓,不可听闻。
案《春秋》之义,大夫出疆,由有专辄。
臣虽愚蠢,以为事君之道,唯当竭节尽忠,奋不顾身,量力受任,临事制宜,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若其顾护嫌疑,以避咎责,此是人臣不忠之利,实非明主社稷之福也。
臣不自料,忘其鄙劣,披布丹心,输写肝脑,欲竭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贞,庶必扫除凶逆,清一宇宙,愿令圣世与唐虞比隆。
陛下粗察臣之愚款,而识其欲自效之诚,是以授臣以方牧之任,委臣以征讨之事。
虽燕主之信乐毅,汉祖之任萧何,无以加焉。
受恩深重,死且不报,而以顽疏,举错失宜。
陛下弘恩,财加切让,惶怖怔营,无地自厝,愿陛下明臣赤心而已。
浑又腾周浚书,云濬军得吴宝物。
濬复表曰:
被壬戌诏书,下安东将所上扬州刺史周浚书,谓臣诸军得孙皓宝物,又谓牙门将李高放火烧皓伪宫。
辄公文上尚书,具列本末。
又闻浑案陷上臣。
臣受一性一愚忠,行一事举动,信心而前,期于不负神明而已。
秣陵之事,皆如前所表,而恶直丑正,实繁有徒,欲构南箕,成此贝锦,公于圣世,反白为黑。
夫佞邪害国,自古而然。
故无极破楚,宰嚭灭吴,及至石显,倾乱汉朝,皆载在典籍,为世所戒。
昔乐毅伐齐,下城七十,而卒被谗间,脱身出奔。
乐羊既反,谤书盈箧。
况臣顽疏,能免谗慝之口!然所望全其首领者,实赖陛下圣哲钦明,使浸一润之谮不得行焉。
然臣孤根独立,朝无一党一援,久弃遐外,人道断绝,而结恨强宗,取怨豪族。
以累一卵一之身,处雷霆之冲;茧栗之质,当豺狼之路,其见吞噬,岂抗脣齿!
夫犯上干主,其罪可救,乖忤贵臣,则祸在不测。
故硃云折槛,婴逆鳞之怒,庆忌救之,成帝不问。
望之、周堪违忤石显,虽阖朝嗟叹,而死不旋踵。
此臣之所大怖也。
今浑之支一党一姻族内外,皆根据磐LF,并处世位。
闻遣人在洛中,专共交构,盗言孔甘,疑惑观听。
夫曾参之不杀人,亦以明矣,然三人传之,其母投杼。
今臣之信行,未若曾参之著;而谗构沸腾,非徒三夫之对,外内扇助,为二五之应。
夫猛兽当途,麒麟恐惧,况臣脆弱,敢不悚忄栗。
伪吴君臣,今皆生在,便可验问,以明虚实。
前伪中郎将孔摅说,去二月武昌失守,水军行至。
皓案行石头还,左右人皆跳刀大呼云:“要当为陛下一死战决之。”
皓意大喜,谓必能然,便尽出金宝,以赐与之。
小人无状,得便持走,皓惧,乃图降首。
降使适去,左右劫夺财物,略取妻妾,放火烧宫。
皓逃身窜首,恐不脱死,臣至,遣参军主者救断其火耳。
周浚以十六日前入皓宫,臣时遣记室吏往视书籍,浚使收缚。
若有遗宝,则浚前得,不应移踪后人,欲求苟免也。
臣前在三山得浚书云:“皓散宝货以赐将士,府库略虚。”
而今复言“金银箧笥,动有万计”,疑臣军得之。
言语反覆,无复本末。
臣复与军司张牧、汝南相冯紞等共入观皓宫,乃无席可坐。
后日又与牧等共视皓舟船,浑又先臣一日上其船,船上之物,皆浑所知见。
臣之案行,皆出其后,若有宝货,浑应得之。
又臣将军素严,兵人不得妄离部阵间。
在秣陵诸军。
凡二十万众。
臣军先至,为土地之主。
百姓之心,皆归仰臣,臣切敕所领,秋毫不犯。
诸有市易,皆有伍任证左,明从券契,有违犯者,凡斩十三人,皆吴人所知也。
余军纵横,诈称臣军,而臣军类皆蜀人,幸以此自别耳,岂独浚之将士皆是夷齐,而臣诸军悉聚盗跖耶!时有八百余人,缘石头城劫取布帛。
臣牙门将军马潜即收得二十余人,并疏其督将姓名,移以付浚,使得自科结,而寂无反报,疑皆纵遣,绝其端绪也。
又闻吴人言,前张悌战时,所杀财有二千人,而浑、浚露布言以万计。
以吴刚子为主簿,而遣刚至洛,欲令刚增斩级之数。
可具问孙皓及其诸臣,则知其定审。
若信如所闻,浚等虚诈,尚欺陛下,岂惜于臣!云臣屯聚蜀人,不时送皓,欲有反状。
又恐动吴人,言臣皆当诛杀,取其妻子,冀其作乱,得骋私忿。
谋反大逆,尚以见加,其余谤沓,故其宜耳。
浑案臣“瓶磬小器,蒙国厚恩,频繁擢叙,遂过其任”。
浑此言最信,内省惭惧。
今年平吴,诚为大庆,于臣之身,更受咎累。
既无孟侧策马之好,而令济济之朝有谗邪之人,亏穆穆之风,损皇代之美。
由臣顽疏,使致于此,拜表流汗,言不识次。
濬至京都,有司奏,濬表既不列前后所被七诏月日,又赦后违诏不受浑节度,大不敬,付廷尉科罪。
诏曰:“濬前受诏径造秣陵,后乃下受浑节度。
诏书稽留,所下不至,便令与不受诏同责,未为经通。
濬不即表上被浑宣诏,此可责也。
濬有征伐之劳,不足以一眚掩之。”
有司又奏,濬赦后烧贼船百三十五艘,辄敕付廷尉禁推。
诏曰“勿推”。
拜濬辅国大将军,领步兵校尉。
旧校唯五,置此营自濬始也。
有司又奏,辅国依比,未为达官,不置司马,不给官骑。
诏依征镇给五百大车,增兵五百人为辅国营,给亲骑百人、官骑十人,置司马。
封为襄一陽一县侯,邑万户。
封子彝杨乡亭侯,邑千五百户,赐绢万匹,又赐衣一袭、钱三十万及食物。
濬自以功大,而为浑父子及豪强所抑,屡为有司所奏,每进见,陈其攻伐之劳,及见枉之状,或不胜忿愤,径出不辞。
帝每容恕之。
益州护军范通,濬之外亲也。
谓濬曰:“卿功则美矣,然恨所以居美者,未尽善也。”
濬曰:“何谓也?”
通曰:“卿旋旆之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平吴之事。
若有问者,辄曰:'圣主之德,群帅之力,老夫何力之有焉!'如斯,颜老之不伐,龚遂之雅对,将何以过之。
蔺生所以屈廉颇,王浑能无愧乎!”濬曰:“吾始惧邓艾之事,畏祸及,不得无言,亦不能遣诸胸中,是吾偏也。”
时人咸以濬功重报轻,博士秦秀、太子洗马孟康、前温令李密等并表讼濬之屈。
帝乃迁濬镇军大将军,加散骑常侍,领后军将军。
王浑诣濬,濬严设备卫,然后见之,其相猜防如此。
濬平吴之后,以勋高位重,不复素业自居,乃玉食锦服,纵奢侈以自逸。
其有辟引,多是蜀人,示不遗故旧也。
后又转濬抚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特进,散骑常侍、后军将军如故。
太康六年卒,时年八十,谥曰武。
葬柏谷山,大营茔域,葬垣周四十五里,面别开一门,松柏茂盛。
子矩嗣。
矩弟暢,散骑郎。
暢子粹,太康十年,武帝诏粹尚颍川公主,仕至魏郡太守。
濬有二孙,过江不见齿录。
安西将军恆温镇江陵,表言之曰:“臣闻崇德赏功,为政之所先;兴灭继绝,百王之所务。
故德参时雍,则奕世承祀;功烈一代,则永锡祚胤。
案故抚军王濬历职内外,任兼文武,料敌制胜,明勇独断,义存社稷之利,不顾专辄之罪。
荷戈长鹜,席卷万里,僭号之吴,面缚象魏,今皇泽被于九州,玄风洽于区外,襄一陽一之封,废而莫续;恩一宠一之号,坠于近嗣。
遐迩酸怀,臣窃悼之。
濬今有二孙,年出六十,室如悬磬,糊口江滨,四节蒸尝,菜羹不给。
昔汉高定业,求乐毅之嗣;世祖旌贤,建葛亮之胤。
夫效忠异代,立功异国,尚通天下之善,使不泯弃,况濬建元勋于当年,著喜庆于身后,灵基托根于南垂,皇祚中兴于江左,旧物克彰,神器重耀,岂不由伊人之功力也哉!诚宜加恩,少垂矜悯,追录旧勋,纂锡茅土。
则圣朝之恩,宣暢于上,忠臣之志,不坠于地矣。”
卒不见省。
唐彬,字儒宗,鲁国邹人也。
父台,太山太守。
彬有经国大度,而不拘行检。
少便弓马,好游猎,身长八尺,走及奔鹿,强力兼人。
晚乃敦悦经史,尤明《易经》,随师受业,还家教授,恆数百人。
初为郡门下掾,转主簿。
刺史王沈集诸参佐,盛论距吴之策,以问九郡吏。
彬与谯郡主张恽俱陈吴有可兼之势,沈善其对。
又使彬难言吴未可伐者,而辞理皆屈。
还迁功曹,举孝廉,州辟主簿,累迁别驾。
彬忠肃公亮,尽辨匡救,不显谏以自彰,又奉使诣相府计事,于时僚佐皆当世英彦,见彬莫不钦悦,称之于文帝,荐为掾属。
帝以问其参军孔颢,颢忌其能,良久不答。
陈骞在坐,敛板而称曰:“彬之为人,胜骞甚远。”
帝笑曰:“但能如卿,固未易得,何论于胜。”
因辟彬为铠曹属。
帝问曰:“卿何以致辟?”
对曰:“修业陋巷,观古人之遗迹,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怨恶。”
帝顾四坐曰:“名不虚行。”
他日,谓孔颢曰:“近见唐彬,卿受蔽贤之责矣。”
初,邓艾之诛也,文帝以艾久在陇右,素得士心,一旦夷灭,恐边情搔动,使彬密察之。
彬还,白帝曰:“邓艾忌克诡狭,矜能负才,顺从者谓为见事,直言者谓之触迕。
虽长史司马,参佐牙门,答对失指,辄见骂辱。
处身无礼,大失人心。
又好施行一事役,数劳众力。
陇右甚患苦之,喜闻其祸,不肯为用。
今诸军已至,足以镇压内外,愿无以为虑。”
俄除尚书水部郎。
泰始初,赐爵关内侯。
出补鄴令,彬道德齐礼,期月化成。
迁弋一陽一太守,明设禁防,百姓安之。
以母丧去官。
益州东接吴寇,监军位缺,朝议用武陵太守杨宗及彬。
武帝以问散骑常侍文立,立曰:“宗、彬俱不可失。
然彬多财欲,而宗好酒,惟陛下裁之。”
帝曰:“财欲可足,酒者难改。”
遂用彬。
寻又诏彬监巴东诸军事,加广武将军。
上征吴之策,甚合帝意。
后与王濬共伐吴,彬屯据冲要,为众军前驱。
每设疑兵,应机制胜,陷西陵、乐乡,多所擒获。
自巴陵、沔口以东,诸贼所聚,莫不震惧,倒戈肉袒。
彬知贼寇已殄,孙皓将降,未至建鄴二百里,称疾迟留,以示不竞。
果有先到者争物,后到者争功,于时有识莫不高彬此举。
吴平,诏曰:“广武将军唐彬受任方隅,东御吴寇,南监蛮越,抚宁疆埸,有绥御之绩。
又每慷慨,志在立功。
顷者征讨,扶疾奉命,首启戎行,献俘授馘,勋效显著。
其以彬为右将军、都督巴东诸军事。”
征拜翊军校尉,改封上庸县侯,食邑六千户,赐绢六千匹。
朝有疑议,每参预焉。
北虏侵掠北平,以彬为使持节、监幽州诸军事、领护乌丸校尉、右将军。
彬既至镇,训卒利兵,广农重稼,震威耀武,宣喻国命,示以恩信。
于是鲜卑二部大莫廆、擿何等并遣侍子入贡。
兼修学校,诲诱无倦,仁惠广被。
遂开拓旧境,却地千里。
复秦长城塞,自温城洎于碣石,绵亘山谷且三千里,分军屯守,烽堠相望。
由是边境获安,无犬吠之警,自汉魏征镇莫之比焉。
鲜卑诸种畏惧,遂杀大莫廆。
彬欲讨之,恐列上俟报,虏必逃散,乃发幽冀车牛。
参军许祗密奏之。
诏遣御史槛车征彬付廷尉,以事直见释。
百姓追慕彬功德,生为立碑作颂。
彬初受学于东海阎德,门徒甚多,独目彬有廊庙才。
及彬官成,而德已卒,乃为之立碑。
元康初,拜使持节、前将军、领西戎校尉、雍州刺史。
下教曰:“此州名都,士人林薮。
处士皇甫申叔、严舒龙、姜茂时、梁子远等,并志节清妙,履行高洁。
践境望风,虚心饥一渴,思加延致,待以不臣之典。
幅巾相见,论道而已,岂以吏职,屈染高规。
郡国备礼发遣,以副于邑之望。”
于是四人皆到,彬敬而待之。
元康四年卒官,时年六十,谥曰襄,赐绢二百匹,钱二十万。
长子嗣,官至广陵太守。
少子岐,征虏司马。
史臣曰:孙氏负江山之阻隔,恃牛斗之妖氛,奄有水乡,抗衡上国。
二王属当戎旅,受律遄征,浑既献捷横江,濬亦克清建鄴。
于时讨吴之役,将帅虽多,定吴之功,此焉为最。
向使弘范父之不伐,慕一陽一夏之推功,上禀庙堂,下凭将士。
岂非茂勋茂德,善始善终者欤!此而不存,彼焉是务。
或矜功负气,或恃势骄陵,竞构南箕,成兹贝锦。
遂乃喧黩宸扆,斁乱彝伦,既为戒于功臣,亦致讥于清论,岂不惜哉!王济遂骄父之褊心,乖争子之明义,俊材虽多,亦奚以为也。
唐彬畏避交争,属疾迟留,退让之风,贤于浑濬远矣。
传云“不拘行检”,安得长者之行哉!
赞曰:二王总戎,淮海攸同。
浑既害善,濬亦矜功。
武子豪桀,夙参朝列。
逞欲牛心,纡情马埒。
儒宗知退,避名全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