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
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计逃秦国假张禄延辱魏使
话说大梁人范睢字叔,有谈天说地之能,安邦定国之志。
欲求事魏王,因家贫,不能自通①。
乃先投于中大夫须贾门下,用为舍人。
当初,齐湣王无道,乐毅纠合四国,一同伐齐,魏亦遣兵助燕。
及田单破燕复齐,齐襄王法章即位,魏王恐其报复,同相国魏齐计议,使须贾至齐修好。
贾使范睢从行。
齐襄王问于须贾曰:“昔我先王,与魏同兵伐宋,声气相投。
及燕人残灭齐国,魏实与焉。
寡人念先王之仇,切齿腐心!今又以虚言来诱寡人,魏反复无常,使寡人何以为信?”
须贾不能对。
范睢从旁代答曰:“大王之言差矣!先寡君之从于伐宋,以奉命也。
本约三分宋国,上国背约,尽收其地,反加侵虐。
是齐之失信于敝邑也!诸侯畏齐之骄暴无厌,于是昵就燕人。
济西之战,五国同仇,岂独敝邑?然敝邑不为已甚,不敢从燕于临淄,是敝邑之有礼于齐也。
今大王英武盖世,报仇雪耻,光启②前人之绪。
寡君以为桓、威之烈,必当再振,可以上盖湣王之愆,垂休无穷,故遣下臣贾来修旧好。
大王但知责人,不知自反,恐湣王之覆辙,又见于今矣。”
齐襄王愕然起曰:“是寡人之过也!”即问须贾:“此位何人?”
须贾曰:“臣之舍太范睢也。”
齐王顾盼良久,乃送须贾于公馆,厚共廪饩。
使人陰说范睢曰:“寡君慕先生人才,欲留先生于齐,当以客卿相处,万望勿弃!”范睢辞曰:“臣与使者同出,而不与同人,不信无义,何以为人?”
齐王益一爱一重之,复使人赐范睢黄金十斤及牛酒。
睢碧辞不受。
使者再四致齐王之命,坚不肯去。
睢不得已,乃受牛酒而还其金。
使者叹息而去。
早有人报知须贾,须贾召范睢问曰:“齐使者为何而来?”
范睢曰:“齐王以黄金十斤及牛酒赐臣,臣不敢受,再四相强,臣止留其牛酒。”
须贾曰:“所以赐子者何故?”
范睢曰:“臣不知。
或者以臣在大夫之左右,故敬大夫以及臣耳。”
须贾曰:“赐不及使者而独及子,必子与齐有私也。”
范睢曰:“齐王先曾遣使,欲留臣为客卿,臣峻拒之。
臣以信义自矢,岂敢有私哉?”
须贾疑心益甚。
使事既毕,须贾同范睢还魏,贾遂言于魏齐曰:“齐王欲留舍人范睢为客卿,又赐以黄金牛酒,疑以国中陰事告齐,故有此赐也。”
魏齐大怒,乃会宾客,使人擒范睢,即席讯之。
睢至,伏于阶下。
魏齐厉声问曰:“汝以陰事告齐乎?”
范睢曰:“怎敢?”
魏齐曰:“汝若无私于齐,齐王安用留汝?”
睢曰:“留果有之,睢不从也。”
魏齐曰:“然则黄金牛酒之赐,子何受之?”
睢曰:“使者十分相强,睢恐拂齐王之意,勉受牛酒。
其黄金十斤,实不曾收。”
魏齐咆哮大喝曰:“卖国贼!还要多言!即牛酒之赐,亦岂无因?”
呼狱卒缚之,决脊一百,使招承通齐之语。
范睢曰:“臣实无私,有何可招?”
魏齐益怒曰:“为我笞杀此奴,勿留祸种!”狱卒鞭笞乱下,将牙齿打折。
睢血流被面,痛极难忍,号呼称冤。
宾客见相国盛怒之下,莫敢劝止。
魏齐教左右一面用巨觥行酒,一面教狱卒加力,自辰至未,打得范睢遍体皆伤,血肉委地,咶喇一响,胁骨亦断,睢大叫失声,闷绝而死。
可怜信义忠良士,翻作沟渠枉死人!
传语上官须仔细,莫将屈棒打平民。
潜渊居士又有诗云:
张仪何曾盗楚璧?范叔何曾卖齐国?
疑心盛气总难平,多少英雄受冤屈!
左右报曰:“范睢气绝矣。”
魏齐亲自下视,见范睢断胁折齿,身无完肤,直一挺一挺在血泊中不动。
齐指骂曰:“卖国贼死得好!好教后人看样!”命狱卒以苇薄卷其一尸一,置之坑厕间,使宾客便溺其上,勿容他为干净之鬼。
看看天晚,范睢命不该绝,死而复苏,从苇薄中张目偷看,只有一卒在旁看守。
范睢微叹一声。
守卒闻之,慌忙来看。
范睢谓曰:“吾伤重至此,虽暂醒,决无生理。
汝能使我死于家中,以便殡殓,家人黄金数两,尽以相谢。”
守卒贪其利,谓曰:“汝乃作死状,吾当入禀。”
时魏齐与宾客皆大醉,守卒禀曰:“厕间死人腥臭甚,合当发出。”
宾客皆曰:“范睢虽然有罪,相国处之亦已足矣。”
魏齐曰:“可出之于郊外,使野鸢饱其余肉也。”
言罢,宾客皆散,魏齐亦回内宅。
守卒捱至黄昏人静,乃私负范睢至其家。
睢妻小相见,痛苦自不必说。
范睢命取黄金相谢,又御下苇薄,付与守卒,使弃野外,以掩人之目。
守卒去后,妻小将血肉收拾干净,缚裹伤处,以酒食进之。
范睢徐谓其妻曰:“魏齐恨我甚,虽知吾死,尚有疑心。
我之出厕,乘其醉耳。
明日复求吾一尸一不得,必及吾家,吾不得生矣。
吾有八拜兄弟郑安平,在西门之陋巷,汝可乘夜送我至彼,不可泄漏。
俟月余,吾创愈当逃命于四方也。
我去后,家中可发哀,如吾死一般,以绝其疑。”
其妻依言,使仆人先往报知郑安平。
郑安平即时至睢家看视,与其家人同携负以去。
次日,魏齐果然疑心范睢,恐其复苏,使人视其一尸一所在。
守卒回报:“弃野外无人之处,今惟苇薄在,想为犬豕衔去矣。”
魏齐复使人瞷①其家,举哀带孝,方始坦然。
再说范睢在郑安平家,敷药将息,渐渐平复。
安平乃与睢辈匿于具茨山。
范睢包姓名曰张禄,山中人无知其为范睢者。
过半岁,秦谒者王稽奉昭襄王之命,出使魏国,居于公馆。
郑安平诈为驿卒,伏侍王稽,应对敏捷,王稽一爱一之。
因私问曰:“汝知国有贤人,未出仕者乎?”
安平曰:“贤人何容易言也!向有一范睢者,其人智谋之士,相国锤之至死。
……”言未毕,王稽叹曰:“惜哉!此人不到我秦国,不得展其大才!”安平曰:“今臣里中有张禄先生,其才智不亚于范睢,君欲见其人否?”
王稽曰:“既有此人,何不请来相会?”
安平曰:“其人有仇家在国中,不敢昼行。
若无此仇,久已仕魏,不待今日矣。”
王稽曰:“夜至不妨,吾当候之。”
郑安平乃使张禄亦扮做驿卒模样,以深夜至公馆来谒。
王稽略叩以天下大势。
范睢指陈了了,如在目前。
王稽喜曰:“吾知先生非常人,能与我西游于秦否?”
范睢曰:“臣禄有仇于魏,不能安居,若能挈行,实乃至愿。”
王稽屈指曰:“度吾使事毕,更须五日。
先生至期,可待我于三亭冈无人之处,当相载也。”
过五日,王稽辞别魏王,群臣俱饯送于郊外,事毕俱别,王稽驱车至三亭冈上,忽见林中二人趋出,乃张禄、郑安平也。
王稽大喜,如获奇珍,与张禄同车共载。
一路饮食安息,必与相共,谈论投机,甚相亲一爱一。
不一日,已入秦界。
至湖关,望见对面尘头起处,一群车骑自西而来。
范睢问曰:“来者谁人?”
王稽认得前驱,曰:“此丞相穰侯,东行郡邑耳。”
原来穰侯名魏冉,乃是宣太后之弟。
宣太后芈氏,楚女,乃昭襄王之母。
昭襄王即位时,年幼未冠,宣太后临朝决政,用其弟魏冉为丞相,封穰侯。
次弟芈戎,亦封华陽君,并专国用事。
后昭襄王年长,心畏太后,乃封其弟公子悝为泾陽君,公子市为高陵君,欲以分芈氏之权。
国中谓之“四贵”,然总不及丞相之尊也。
丞相每岁时,代其王周行郡国,巡察官吏,省视城池,较阅车马,抚循百姓,此是旧规。
今日穰侯东巡,前导威仪,王稽如何不认得。
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妒贤嫉能,恶纳诸侯宾客。
恐其见辱,我且匿车箱中以避之。”
须臾,穰侯至,王稽下车迎谒。
穰侯亦下车相见,劳之曰:“谒君国事劳苦!”遂共立于车前,各叙寒温。
穰侯曰:“关东近有何事?”
王稽鞠躬对曰:“无有。”
穰侯目视车中曰:“谒君得天与诸侯宾客俱来乎?此辈仗口舌游说人国,取盎贵,全无实用!”王稽又对曰:“不敢。”
穰侯既别去,范睢从车箱中出,便欲下车趋走。
王稽曰:“丞相已去,先生可同载矣。”
范睢曰:“臣潜窥穰侯之貌,眼多白而视邪,其人一性一疑而见事迟。
向者目视车中,固已疑之。
一时未即搜索,不久必悔,悔必复来,不若避之为安耳。”
遂呼郑安平同走。
王稽车仗在后,约行十里之程,背后马铃声响,果有二十骑从东如飞而来,赶著王稽车仗,言:“吾等奉丞相之命,恐大夫带有游客,故遣复行查看,大夫勿怪。”
因遍索车中,并无外国之人,方才转身。
王稽叹曰:“张先生真智士,吾不及也!”乃命催车前进,再行五六里,遇著了张禄、郑安平二人,邀使登车,一同竟入咸陽。
髯翁有诗咏范睢去魏之事云:
料事前知妙若神,一时智术少俦伦①。
信陵空养三千客,却放高贤遁入秦!
王稽朝见秦昭襄,王复命已毕,因进曰:“魏有张禄先生,智谋出众,天下奇才也。
与臣言秦国之势,危于累一卵一,彼有策能安之,然非面对不可。
臣故载与俱来。”
秦王曰:“诸侯客好为大言,往往如此。
姑使就客舍。”
乃馆于下舍,以需召问。
逾年不召,忽一日,范睢出行市上,见穰侯方征兵出征,范睢私问曰:“丞相征兵出征,将伐何国?”
有一老者对曰:“欲伐齐纲寿也。”
范睢曰:“齐兵曾犯境乎?”
老者曰:“未曾。”
范睢曰:“秦与齐东西悬绝,中间隔有韩、魏;且齐不犯秦,秦奈何涉远而伐之?”
老者引范睢至僻处,言曰:“伐齐非秦王之意。
因陶山在丞相封邑中,而纲寿近于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为将,伐而取之,以自广其封耳。”
范睢回舍,遂上书于秦王。
略曰:
羁旅臣张禄,死罪,死罪!奏闻秦王殿下: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赏,有能者官,劳大者禄厚,才高者爵尊。”
故无能者不敢滥职,而有能者亦不得遗弃。
今臣待命于下舍,一年于兹矣。
如以臣为有用,愿借寸陰之暇,悉臣之说。
如以臣为无用,留臣何为?夫言之在臣①,听之在君;臣言而不当,请伏斧鑕之诛未晚。
毋以轻臣故,并轻举臣之人也。
秦王已忘张禄,及见其书,即使人以传车召至离宫相见。
秦王犹未至。
范睢先到,望见秦王车骑方来,佯为不知,故意趋入永巷。
宦者前行逐之,曰:“王来。”
范睢谬言曰:“秦独有太后穰侯耳,安得有王!”前行不顾。
正争嚷间,秦王随后至,问宦者:“何为与客争论?”
宦者述范睢之语。
秦王亦不怒,遂迎之入于内宫,待以上客之礼。
范睢逊让。
秦王屏去左右,长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少顷,秦王又跪请如前。
范睢又曰:“唯唯。”
如此三次。
秦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岂以寡人为不足语耶?”
范睢对曰:“非敢然也。
昔者吕尚钓于渭滨,及遇文王,一言而拜为尚父,卒用其谋,灭商而有天下。
箕子、比干,身为贵戚,尽言极谏,商纣不听,或奴或诛,商遂以亡。
此无他,信与不信之异也。
吕尚虽疏,而见信于文王,故王业归于周,而尚亦享有侯封,传之世世。
箕子、比干虽亲,而不见信于纣,故身不免死辱,而无救于国。
今臣羁旅之臣,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兴亡大计,或关系人骨肉之间。
不深言,则无救于秦;欲深言,则箕子、比干之祸随于后,所以王三问而不敢答者,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
秦王复跪请曰:“先生是何言也!毖人慕先生大才,故屏去左右,专意听教。
事凡可言者,上及太后,下及大臣,愿先生尽言无隐。”
秦王这句话,因是进永巷时,闻宦者述范睢之言,“秦止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王”之语,心下疑惑,实落的要请教一番。
这边范睢犹恐初见之时,万一语不投机,便绝了后来进言之路,况且左右窃一听者多,恐其传说,祸且不测。
故且将外边事情,略说一番,以为引火之煤。
乃对曰:“大王以尽言命臣,臣之愿也!”遂下拜,秦王亦答拜。
然后就坐开言曰:“秦地之险,天下莫及,其甲兵之强,天下亦莫敌。
然兼并之谋不就,伯王之业不成,岂非秦之大臣,计有所失乎?”
秦王侧席问曰:“请言失计何在?”
范睢曰:“臣闻穰侯将越韩、魏而攻齐,其计左矣。
齐去秦甚远,有韩、魏以间之。
王少出师,则不足以害齐,若多出师,则先为秦害。
昔魏越赵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为赵有。
何者,以中山近赵而远魏也。
今伐齐而不克,为秦大辱。
即伐齐而克,徒以资韩、魏,于秦何利焉?为大王计,莫比远交而近攻。
远交以离人之欢,近攻以广我之地。
自近而远,如蚕食叶,天下不难尽矣。”
秦王又曰:“远交近攻之道何如?”
范睢曰:“远交莫如齐、楚,近攻莫如韩、魏,既得韩、魏,齐、楚能独存乎?”
秦王鼓掌称善,即拜范睢为客卿,号为张卿。
用其计东伐韩、魏,止白起伐齐之师不行。
魏冉与白起一相一将,用事日久,见张禄骤然得一宠一,俱有不悦之意。
惟秦王深信之,一宠一遇日隆,每每中夜独召计事,天说不行。
范睢知秦王之心已固,请间,尽屏左右,进说曰:“臣蒙大王过听,引与共事,臣虽粉骨碎身,无以为酬。
虽然,臣有安秦之计,尚未敢尽效于王也。”
秦王跪问曰:“寡人以国托于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计,不以此时辱教,尚何待乎?”
范睢曰:“臣前居山东时,闻齐但有孟尝君,不闻有齐王,闻秦但有太后、穰侯、华陽君、高陵君、泾陽君,不闻有秦王。
夫制国之谓王,生杀予夺,他人不敢擅专。
今太后恃国母一之尊,擅行不顾者四十余年。
穰侯独相秦国,华陽辅之。
泾陽、高陵,各立门户,生杀自一由。
私家之富,十倍于公。
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抒擅齐,卒弑庄公;李兑擅赵,终戕主父。
今穰侯内仗太后之势,外窃大王之威,用兵则诸侯震恐,解甲则列国感恩;广置耳目,布王左右;臣见王之独立于朝,非一日矣。
恐千秋万岁而后,有秦国者,非王之子孙也!”
秦王闻之,不觉一毛一骨悚然,再拜谢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闻之不早。”
遂于次日,收穗侯、魏冉相印,使就国①。
穗侯取牛车于有司,徙其家财,千有余乘,奇珍异宝,皆秦内库所未有者。
明日,秦王复逐华陽、高陵、泾陽三君于关外,安置太后于深宫,不许与闻政事。
遂以范睢为丞相,封以应城,号为应侯。
秦人皆谓张禄为丞相,无人知为范睢。
惟郑安平知之,睢戒以勿泄,安平亦不敢言。
时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
是时,魏昭王已薨,子安厘王即位,闻知秦王新用张禄丞相之谋,欲伐魏国,急集群臣计议。
信陵君无忌曰:“秦兵不加魏者数年矣。
今无故兴师,明欺我不能相持也。
宜严兵固圉以待之。”
相国魏齐曰:“不然。
秦强魏弱,战必无幸。
闻丞相张禄,乃魏人也,岂无香火之情①哉?倘遣使赍厚币,先通张相,后谒秦王,许以纳质讲和,可保万全。”
安厘王初即位,未经战伐,乃用魏、齐之策,使中大夫须贾出使于秦。
须贾奉命,竟至咸陽,下于馆驿。
范睢知之,喜曰:“须贾至此,乃吾报仇之日矣。”
遂换去鲜衣,妆作寒酸落魄之状,潜出府门,来到馆驿,徐步而入,谒见须贾。
须贾一见,大惊曰:“范叔固无恙乎?吾以汝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
范睢曰:“彼时将吾一尸一首掷于郊外,次早方苏,适遇有贾客过此,闻呻一吟声,怜而救之。
苟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间关来至秦国。
不期复见大夫之面于此。”
须贾曰:“范叔岂欲游说于秦乎?”
睢曰:“某昔日得罪魏国,亡命来此,得生为幸,尚敢开口言事耶?”
须贾曰:“范叔在秦,何以为生?”
睢曰:“为佣餬口耳。”
须贾不觉动了哀怜之意,留之同坐,索酒食赐之。
时值冬天,范睢衣敝,有战栗之状。
须贾叹曰:“范叔一寒如此哉!”命取一绨袍与穿。
范睢曰:“大夫之衣,某何敢当?”
须贾曰:“故人何必过谦!”
范睢穿袍,再四称谢。
因问:“大夫来此何事?”
须贾曰:“今秦相张君方用事,吾欲通之,恨无其人。
孺子在秦久,岂有相识,能为我先容于张君者哉?”
范睢曰:“某之主人翁与丞相善,臣尝随主人翁至于相府。
丞相好谈论,反复之间,主人不给,某每助之一言。
丞相以某有口辩,时赐酒食,得亲近。
君若欲谒张君,某当同往。”
须贾曰:“既如此,烦为订期。”
范睢曰:“丞相事忙,今日适暇,何不即去?”
须贾曰:“吾乘大车驾驷马而来,今马损足,车轴折,未能即行。”
范睢曰:“吾主人翁有之,可假也。”
范睢遍府,取大车驷马至馆驿前,报须贾曰:“车马已备,某请为君御。”
须贾欣然登车,范睢执辔。
街市之人,望见丞相御车而来,咸拱立两旁,亦或走避。
须贾以为敬己,殊不知其为范睢也。
既至府前,范睢曰:“大夫少待于此,某当先入,为大夫通之。
若丞相见许,便可入谒。”
范睢径进府门去了。
须贾下车,立于门外,候之良久,只闻府中鸣鼓之一声,门上喧传:“丞相升堂。”
属吏舍人,奔走不绝,并不见范睢消息。
须贾因问守门者曰:“向有吾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为我召之乎?”
守门者曰:“君所言范叔,何时进府?”
须贾曰:“适间为我御车者是也。”
门下人曰:“御车者乃丞相张君,彼私到驿中访友,故微服而出。
何得言范叔乎?”
须贾闻言,如梦中忽闻霹雳,心坎中突突乱跳,曰:“吾为范睢所欺,死期至矣!”常言道:“丑媳妇少不得见公婆。”
只得脱袍解一带,免冠徒跣,跪于门外,托门下人入报,但言:“魏国罪人须贾在外领死!”良久,门内传丞相召入。
须贾愈加惶悚,俯首膝行,从耳门而进,直至阶前,连连叩首,口称“死罪”。
范睢威风凛凛,坐于堂上,问曰:“汝知罪么?”
须贾俯伏应曰:“知罪!”范睢曰:“汝罪有几?”
须贾曰:“擢贾之发,以数贾之罪,尚犹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吾先人邱墓在魏,吾所以不愿仕齐,汝乃以吾有私于齐,妄言于魏齐之前,致触其怒,汝罪一也;当魏齐发怒,加以答辱,至于折齿断胁,汝略不谏止,汝罪二也;及我昏愦,已弃厕中,汝复率宾客而溺我。
昔仲尼不为已甚,汝何太忍乎?汝罪三也。
今日至此,本该断头沥血,以酬前恨。
汝所以得不死者,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情,故苟全汝命,汝宜知感。”
须贾叩头称谢不已。
范睢麾之使去,须贾匍匐而出。
于是秦人始知张禄丞相,乃魏人范睢,假托来秦。
次日,范睢入见秦王,言:“魏国恐惧,遣使乞和,不须用兵,此皆大王威德所致。”
秦王大喜。
范睢又奏曰:“臣有欺君之罪,求大王怜恕,方才敢言。”
秦王曰:“卿有何欺?寡人不罪。”
范睢奏曰:“臣实非张禄,乃魏人范睢也。
自少孤贫,事魏中大夫须贾为舍人。
从贾使齐,齐王私馈臣金,臣坚却不受,须贾谤于相国魏齐,将臣捶击至死。
幸而复苏,改名张禄,逃奔入秦,蒙大王拔之上一位。
今须贾奉使而来,臣真姓名已露,便当仍旧,伏望吾王怜恕!”秦王曰:“寡人不知卿之受冤如此。
今须贾既到,便可斩首,以快卿之愤。”
范睢奏曰:“须贾为公事而来,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求和乎?臣岂敢以私怨而伤公义!且忍心杀臣者,魏齐;不全关须贾之事。”
秦王曰:“卿先公后私,可谓大忠矣。
魏齐之仇,寡人当为卿报之。
来使从卿发落。”
范睢谢恩而退。
秦王准了魏国之和。
须贾入辞范睢,睢曰:“故人至此,不可无一饭之敬。”
使舍人留须贾于门中,吩咐大排筵席。
须贾暗暗谢天道:“惭愧,惭愧!难得丞相宽洪大量,如此相待,忒过礼了!”范睢退堂。
须贾独坐门房一中,有军牢守著,不敢转动,自辰至午,渐渐腹中空虚,须贾想道:“我前日在馆驿中,见成饮食相待。
今番答席,故人之情,何必过礼?”
少顷,堂上陈设已完。
只见府中发出一单,遍邀各国使臣,及本府有名宾容。
须贾心中想道:“此是请来陪我的了。
但不知何国何人?少停坐次亦要斟酌,不好一概僭妄。”
须贾方在踌躇,只见各国使人及宾客纷纷而到,径上堂阶。
管席者传板报道:“客齐!”范睢出堂相见,叙礼已毕,送盏定位;两庑下鼓乐交作,竟不呼召须贾。
须贾那时又饥又渴,又苦又愁,又羞又恼,胸中烦懑,不可形容。
三杯之后,范睢开言:“还有一个故人在此,适才倒忘了。”
众客齐起身道:“丞相既有贵相知,某等礼合伺候。”
范睢曰:“则虽故人,不敢与诸公同席。”
乃命设一小坐于堂下,唤魏客到,使两黥徒夹之以坐。
席上不设酒食,但置炒熟料豆,两黥徒①手捧而喂之,如喂马一般。
众客甚不过意,问曰:“丞相何恨之深也?”
范睢将旧事诉说一遍。
众客曰:“如此亦难怪丞相发怒。”
须贾虽然受辱,不敢违抗,只得将料豆充饥,食毕,还要叩谢。
范睢嗔目数之曰:“秦王虽然许和,但魏齐之仇,不可不报。
留汝蚁命,归告魏王,速斩魏齐头送来,将我家眷,送入秦邦,两国通好;不然,我亲自引兵来屠大梁,那时悔之晚矣。”
唬得须贾魂不附体,喏喏连声而出。
不知魏国可曾斩魏齐头来献,且看下回分解。
注解:
①通:门路。
②光启:发扬光大。
绪:事业。
①瞷:窥视。
①俦伦:同一水平。
①言之在臣:我之言有道理。
①就国:离开朝廷去地方。
①香火之情:祖宗、故乡之情。
①黥徒:脸上刺字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