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小翠
王太常,越人。
总角时,昼卧榻上。
忽一陰一晦,巨霆暴作。
一物大于猫,来伏身下,展转不离。
移时晴霁,物即径出。
视之,非猫,始怖,隔房呼兄。
兄闻喜曰:“弟必大贵,此狐来避雷霆劫也。”
后果少年登进士,以县令入为侍御。
生一子名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因而乡一党一 无与为婚。
王忧之。
适有妇人率少女登门,自请为妇。
视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
喜问姓名。
自言:“虞氏。
女,年二八矣。”
与议聘金。
曰:“是从我糠核不得饱,一旦置身广厦,役婢仆,厌膏粱,彼意适,我愿慰矣,岂卖菜也而索直乎!”夫人一大悦,优厚之。
妇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嘱曰:“此尔翁姑,奉侍宜谨。
我大忙,且去,三数日当复来。”
王命仆马送之,妇言:“里巷不远,无烦多事。”
遂出门去。
殊不悲恋,便即奁中翻取花样。
夫人亦爱乐之。
数日,妇不至。
以居里问女,女亦憨然不能言其道路。
遂治别院,使夫妇成礼。
诸戚闻拾得贫家儿作新妇,共笑姗之;见女皆惊,群议始息。
女又甚慧,能窥翁姑喜怒。
王公夫妇,一宠一 惜过于常情,然惕惕焉惟恐其憎子痴;而女殊欢笑,不为嫌。
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
着小皮靴,蹴去数十步,给公子奔拾之;公子及婢恒流汗相属。
一日,王偶过,圆 然来,直中面目。
女与婢俱敛迹去,公子犹踊跃奔逐之。
王怒,投之以石,始伏而啼。
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俛首微笑,以手刓床 。
既退,憨跳如故,以脂粉涂公子作花面如鬼。
夫人见之,怒甚,呼女诟骂。
女倚几弄带,不惧,亦不言。
夫人无奈之,因杖其子。
元丰大号,女始色变,屈膝乞宥。
夫人怒顿解,释杖去。
女笑拉公子入室,代扑衣上尘,拭眼泪,摩挲杖痕,饵以枣栗。
公子乃收涕以忻。
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
王公以子痴,不忍过责妇;即微闻焉,亦若置之。
同巷有王给谏者,相隔十余户,然素不相能;时值三年大计吏,忌公握河南道篆,思中伤之。
公知其谋,忧虑无所为计。
一夕,早寝,女冠带,饰冢宰状,翦素丝作浓髭,又以青衣饰两婢为虞候,窃跨厩马而出,戏云:“将谒王先生。”
驰至给谏之门,即又鞭挝从人,大言曰:“我谒侍御王,宁谒给谏王耶!”回辔而归。
比至家门,门者误以为真,奔白王公。
公急起承迎,方知为子妇之戏。
怒甚,谓夫人曰:“人方蹈我之瑕,反以闺阁之丑登门而告之,余祸不远矣!”夫人怒,奔女室,诟让之。
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
挞之,不忍;出之,则无家:夫妻懊怨,终夜不寝。
时冢宰某公赫甚,其仪采服从,与女伪装无少殊别,王给谏亦误为真。
屡侦公门,中夜而客未出,疑冢宰与公有一陰一谋。
次日早朝,见而问曰:“夜相公至君家耶?”
公疑其相讥,慙颜唯唯,不甚响答。
给谏愈疑,谋遂寝,由此益一交一 欢公。
公探知其情,窃喜,而一陰一嘱夫人,劝女改行;女笑应之。
逾岁,首相免,适有以私函致公者,误投给谏。
给谏大喜,先托善公者往假万金,公拒之。
给谏自诣公所。
公觅巾袍,并不可得;给谏伺候久,怒公慢,愤将行。
忽见公子衮衣旒冕,有女子自门内推之以出。
大骇;已而笑抚之,脱其服冕而去。
公急出,则客去远。
闻其故,惊颜如土,大哭曰:“此祸水也!指日赤吾族矣!”与夫人操杖往。
女已知之,阖扉任其诟厉。
公怒,斧其门。
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令贻害双亲。
翁若此,是欲杀妇以灭口耶?”
公乃止。
给谏归,果抗疏揭王不轨,衮冕作据。
上惊验之,其旒冕乃粱?心所制,袍则败布黄袱也。
上怒其诬。
又召元丰至,见其憨状可掬,笑曰:“此可以作天子耶?”
乃下之法司。
给谏又讼公家有妖人,法司严诘臧获,并言无他,惟颠妇痴儿,日事戏笑;邻里亦无异词。
案乃定,以给谏充云南军。
王由是奇女。
又以母久不至,意其非人。
使夫人探诘之,女但笑不言。
再复穷问,则掩口曰:“儿玉皇女,母不知耶?”
无何,公擢京卿。
五十余,每患无孙。
女居三年,夜夜与公子异寝,似未尝有所私。
夫人舁榻去,嘱公子与妇同寝。
过数日,公子告母曰:“借榻去,悍不还!夜夜以足股加腹上,喘气不得;又惯掐人股里。”
婢妪无不粲然。
夫人呵拍令去。
一日,女浴于室,公子见之,欲与偕;女笑止之,谕使姑待。
既出,乃更泻热汤于瓮,解其袍袴,与婢扶入之。
公子觉蒸闷,大呼欲出。
女不听,以衾蒙之。
少时,无声,启视,已绝。
女坦笑不惊,曳置床 上,拭体干洁,加复被焉。
夫人闻之,哭而入,骂曰:“狂婢何杀吾儿!”女冁然曰:“如此痴儿,不如勿有。”
夫人益恚,以首触女;婢辈争曳劝之。
方纷噪间,一婢告曰:“公子呻矣!”辍涕抚之,则气息休休,而大汗浸一婬一,沾浃裀褥。
食顷,汗已,忽开目四顾,遍视家人,似不相识,曰:“我今回忆往昔,都如梦寐,何也?”
夫人以其言语不痴,大异之。
携参其父,屡试之,果不痴。
大喜,如获异宝。
至晚,还榻故处,更设衾枕以觇之。
公子入室,尽遣婢去。
早窥之,则榻虚设。
自此痴颠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
年余,公为给谏之一党一 奏劾免官,小有罣误。
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
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慙而自投。
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一交一 口呵骂。
女奋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
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
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
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
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羸悴。
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
惟求良工画翠小像,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
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鞚,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
云月昏蒙,不甚可辨。
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
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
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疾呼之。
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
既而红衣人来,果。
喜极。
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
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
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
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
公子遣仆奔白夫人。
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
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
女峻辞不可。
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
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余都无所复须。”
夫人悉如其言。
托公子养痾园中,日供食用而已。
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
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渐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
大怪之。
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
公子曰:“今日美则美,然较昔则似不如。”
女曰:“意妾老矣!”公子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
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
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
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
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公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
公子然之,纳币于锺太史之家。
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齐送母所。
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无毫发之异,大奇之。
往至园亭,则女亦不知所在。
问婢,婢出红巾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
展巾,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
虽顷刻不忘,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
始悟锺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
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