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字退之,邓州南一陽一人。七世祖茂,有功于《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一 韩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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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书 - 列传第一百一 韩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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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传第一百一 韩愈

韩愈,字退之,邓州南一陽一人。

七世祖茂,有功于后魏,封安定王。

父仲卿,为武昌令,有美政,既去,县人刻石颂德。

终秘书郎。

愈生三岁而孤,随伯兄会贬官岭表。

会卒,嫂郑鞠之。

愈自知读书,日记数千百言,比长,尽能通《六经》、百家学。

擢进士第。

会董晋为宣武节度使,表署观察推官。

晋卒,愈从丧出,不四日,汴军乱,乃去。

依武宁节度使张建封,建封辟府推官。

一操一行坚正,鲠言无所忌。

调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

上疏极论宫市,德宗怒,贬一陽一山令。

有一爱一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

改江陵法曹参军。

元和初,权知国子博士,分司东都,三岁为真。

改都官员外郎,即拜河南令。

迁职方员外郎。

华一陰一令柳涧有罪,前刺史劾奏之,未报而刺史罢。

涧讽百姓遮索军顿役直,后刺史恶之,按其狱,贬涧房州司马。

愈过华,以为刺史一陰一相一党一,上疏治之。

既御史覆问,得涧赃,再贬封溪尉。

愈坐是复为博士。

既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乃作《进学解》以自谕曰: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召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一精一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

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

爬罗剔抉,刮垢磨光。

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一精一,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予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

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

贪多务得,细大不捐。

烧膏油以继晷,常矻矻以穷年。

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牴排异端,攘斥佛老。

补苴罅漏,张皇幽眇。

寻坠绪之芒芒,独旁搜而远绍。

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

沈浸浓郁,含英咀华。

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上规姚姒,浑浑亡涯。

周《诰》商《盘》,佶屈聱牙。

《春秋》谨严,《左氏》浮夸。

《易》奇而法,《诗》正而葩。

下迨《庄》《一騷一》,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

长通于方,左右具宜。

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

跋前踬后,动辄得咎。

暂为御史,遂窜南夷。

三年博士,冗不见治。

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

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

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磺楔,各得其所,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

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

登明选鲍,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唯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

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

荀卿宗王,大伦以兴;逃谗于楚,废死兰陵。

是二儒者,吐词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

犹且月费俸钱,岁一靡一禀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

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

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

投闲置散,乃分之宜。

若夫商财贿之有无,计班资之崇庳,忘量己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一陽一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执政览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

转考功,知制诰,进中书舍人。

初,宪宗将平蔡,命御史中丞裴度使诸军按视。

及还,且言贼可灭,与宰相议不合。

愈亦奏言:

淮西连年脩器械防守,金帛粮畜耗于给赏,执兵之卒四向侵掠,农夫织妇饷于其后,得不偿费。

比闻畜马皆上槽枥,此譬有十夫之力,自朝抵夕,跳跃叫呼,势不支久,必自委顿。

当其已衰,三尺童子可制其命。

况以三州残弊困剧之余而当天下全力,其败可立而待也,然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

夫兵不多不足以取胜,必胜之师利在速战,兵多而战不速则所费必广。

疆场之上,日相攻劫,近贼州县,赋役百端,小遇水旱,百姓愁苦。

方此时,人人异议以惑陛下,陛下持之不坚,半涂而罢,伤威损费,为弊必深。

所要先决于心,详度本末,事至不惑,乃可图功。

又言:“诸道兵羁旅单弱不足用,而界贼州县,百姓习战斗,知贼深浅,若募以内军,教不三月,一切可用。”

又欲“四道置兵,道率三万,畜力伺利,一日俱纵,则蔡首尾不救,可以责功”。

执政不喜。

会有人诋愈在江陵时为裴均所厚,均子锷素无状,愈为文章,字命锷谤语嚣暴,由是改太子右庶子。

及度以宰相节度彰义军,宣慰淮西,奏愈行军司马。

愈请乘遽先入汴,说韩弘使叶力。

元济平,迁刑部侍郎。

宪宗遣使者往凤翔迎佛骨入禁中,三日,乃送佛祠。

王公士人奔走膜呗,至为夷法,灼体肤,委珍贝,腾沓系路。

愈闻恶之,乃上表曰:

佛者,夷狄之一法耳。

自后汉时始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

昔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在位及禹年皆百岁。

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

其后,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年,书史不言其寿,推其年数,盖不减百岁。

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

此时佛法亦未至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

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

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

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舍身施佛,宗庙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后为侯景所一逼一,饿死台城,国亦寻灭。

事佛求福,乃更得祸。

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

当时君臣识见不远,不能深究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

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

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别立寺观。

臣当时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

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令盛也!今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加供养。

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

直以丰年之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

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信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信向;百姓微贱,于佛岂合更惜身命?”

以至灼顶燔指,十百为群,解一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幼奔波,弃其生业。

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

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

假如其身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贰于众也。

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以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古之诸侯吊于其国,必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

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君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一举其失,臣实耻之。

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前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

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

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将抵以死。

裴度、崔群曰:“愈言讦牾,罪之诚宜。

然非内怀至忠,安能及此?愿少宽假,以来谏争。”

帝曰:“愈言我奉佛太过,犹可容;至谓东汉奉佛以后,天子感夭促,言何乖剌邪?愈,人臣,狂妄敢尔,固不可赦!”于是中外骇惧,虽戚里诸贵,亦为愈言,乃贬潮州刺史。

既至潮,以表哀谢曰:

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陈佛骨事,言涉不恭,正名定罪,万死莫塞。

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谓言虽可罪,心亦无他,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

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宽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

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期程,飓风鳄鱼,患祸不测。

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

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

加以罪犯至重,所处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

单立一身,朝无亲一党一,居蛮夷之地,与魑魅同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

臣受一性一愚陋,人事多所不通,惟酷好学问文章,未尝一日暂废,实为时辈所见推许。

臣于当时之文,亦未有过人者。

至于论述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里,作为歌诗,荐之郊庙,纪太山之封,镂白玉之牒,铺张对天之宏休,扬厉无前之伟绩,编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于天地之间而无亏,虽使古人复生,臣未肯让。

伏以皇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臣妾,南北东西,地各万里。

自天宝以后,政治少懈,文致未优,武克不刚,孽臣一奸一隶,蠹居棋处,摇毒自防,外顺内悖,父死子代,以祖以孙,如古诸侯,自擅其地,不朝不贡,六七十年。

四圣传序,以至陛下。

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听断,旋乾转坤,关机阖开,雷厉风飞,日月清照,天戈所麾,无不从顺。

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具著显庸,明示得意,使永永年服我成烈。

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而臣负罪婴衅,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伎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毕一精一,以赎前过。

怀痛穷天,死不闭目,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

帝得表,颇感悔,欲复用之,持示宰相曰:“愈前所论是大一爱一朕,然不当言天子事佛乃年促耳。”

皇甫镈素忌愈直,即奏言:“愈终狂疏,可且内移。”

乃改袁州刺史。

初,愈至潮州,问民疾苦,皆曰:“恶溪有鳄鱼,食民畜产且尽,民以是穷。”

数日,愈自往视之,令其属秦济以一羊一豚投溪水而祝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物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

及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湖、岭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一卵一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一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掩,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旰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麞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拒争为长雄。

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々睍斯,为吏民羞,以偷活于此也?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

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

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

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

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

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

刺史则选材技民,一操一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祝之夕,暴风震电起溪中,数日水尽涸,西徙六十里。

自是潮无鳄鱼患。

袁人以男一女为隶,过期不赎,则没入之。

愈至,悉计庸得赎所没,归之父母七百余人。

因与约,禁其为隶。

召拜国子祭酒,转兵部侍郎。

镇州乱,杀田弘正而立王廷凑,诏愈宣抚。

既行,众皆危之。

元稹言:“韩愈可惜。”

穆宗亦悔,诏愈度事从宜,无必入。

愈至,廷凑严兵迓之,甲士陈廷。

既坐,廷凑曰:“所以纷纷者,乃此士卒也。”

愈大声曰;“天子以公为有将帅材,故赐以节,岂意同贼反邪?”

语未终,士前奋曰:“先太师为国击硃滔,血衣犹在,此军何负,乃以为贼乎?”

愈曰:“以为尔不记先太师也,若犹记之,固善。

天宝以来,安禄山、史思明、李希烈等有子若孙在乎?亦有居官者乎?”

众曰:“无。”

愈曰:“田公以魏博六州归朝廷,官中书令,父子受旗节;刘悟、李祐皆大镇。

此尔军所其闻也。”

众曰:“弘正刻,故此军不安。”

愈曰:“然尔曹亦害田公,又残其家矣,复何道?”

众讠雚曰:“善。”

廷凑虑众变,疾麾使去。

因曰:“今欲廷凑何所为?”

愈曰:“神策六军将如牛元翼者为不乏,但朝廷顾大体,不可弃之。

公久围之,何也?”

廷凑曰:“即出之。”

愈曰:“若尔,则无事矣。”

会元翼亦溃围出,延凑不追。

愈归奏其语,帝大悦。

转吏部侍郎。

时宰相李逢吉恶李绅,欲逐之,遂以愈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特诏不台参,而除绅中丞。

绅果劾奏愈,愈以诏自解。

其后文刺纷然,宰相以台、府不协,遂罢愈为兵部侍郎,而出绅江西观察使。

绅见帝,得留,愈亦复为吏部侍郎。

长庆四年卒,年五十七,赠礼部尚书,谥曰文。

愈一性一明锐,不诡随。

与人交,始终不少变。

成就后进士,往往知名。

经愈指授,皆称“韩门弟子”,愈官显,稍谢遣。

凡内外亲若交友无后者,为嫁遣孤女而恤其家。

嫂郑丧,为服期以报。

每言文章自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后,作者不世出,故愈深探本元,卓然树立,成一家言。

其《原道》、《原一性一》、《师说》等数十篇,皆奥衍闳深,与孟轲、扬雄相表里而佐佑《六经》云?至它文,造端置辞,要为不袭蹈前人者。

然惟愈为之,沛然若有余,至其徒李翱、李汉、皇甫湜从而效之,遽不及远甚。

从愈游者,若孟郊、张籍,亦皆自名于时。

孟郊者,字东野,湖州武康人。

少隐嵩山,一性一介,少谐合。

愈一见为忘形交。

年五十,得进士第,调溧一陽一尉。

县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蒙翳,下有积水。

郊闲往坐水旁,裴回赋诗,而曹务多废。

令白府,以假尉代之,分其半奉。

郑余庆为东都留守,署水陆转运判官。

余庆镇兴元,奏为参谋。

卒,年六十四。

张籍谥曰贞曜先生。

郊为诗有理致,最为愈所称,然思苦奇涩。

李观亦论其诗曰:“高处在古无上,平处下顾二谢”云。

张籍者,字文昌,和州乌江人。

第进士,为太常寺太祝。

久次,迁秘书郎。

愈荐为国子博士。

历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

当时有名士皆与游,而愈贤重之。

籍一性一狷直,尝责愈喜博褭及为驳杂之说,论议好胜人,其排释老不能著书若孟轲、扬雄以垂世者。

愈最后答书曰:

吾子不以愈无似,意欲推之纳诸圣贤之域,拂其邪心,增其所未高。

谓愈之质有可以至于道者,浚其源,道其所归,溉其根,将食其实。

此盛德之所辞让,况于愈者哉?抑其中有宜复者,故不可遂已。

昔者圣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辞矣,然犹不敢公传道之,口授弟子,至于后世,其书出焉。

其所以虑患之道,微也。

今夫二氏之所宗而事之者,下及公卿辅相,吾岂敢昌言排之哉?择其可语者诲之,犹时与吾悖,其声哓哓。

若遂成其书,则见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为狂为惑。

其身之不能恤,书于何有?夫子,圣人也,而曰:“自吾得子路,而恶声不入于耳。”

其余辅而相者周天下,犹且绝粮于陈,畏于匡,毁于叔孙,奔走于齐、鲁、宋、卫之郊。

其道虽尊,其穷亦至矣。

赖其徒相与守之,卒有立于天下。

向使独言之而独书之,其存也可冀乎?今夫二氏行乎中土也,盖六百年有余矣。

其植根固,其流波漫,非可以朝令而夕禁也。

自文王没,武王、周公、成、康相与守之,礼乐皆在,及乎夫子未久也,自夫子而至乎孟子未久也,自孟子而至乎扬雄亦未久也。

然犹其勤若此,其困若此,而后能有所立,吾岂可易而为之哉?其为也易,则其传也不远,故余所以不敢也。

然观古人,得其时,行其道,则无所为书。

为书者,皆所为不行乎今,而行乎后世者也。

今吾之得吾志、失吾志未可知,则俟五十、六十为之,未失也。

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其行道,其为书,其化今,其传后,必有在矣。

吾子其何遽戚戚于吾所为哉?

前书谓吾与人论不能下气,若好胜者。

虽诚有之,抑非好己胜也,好己之道胜也。

非好己之道胜也,己之道乃夫子、孟轲、扬雄之道。

传者若不胜,则无所为道,吾岂敢避是名哉!夫子之言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

如愚则其与众人辩也有矣。

驳杂之讥,前书尽之,吾子其复之。

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记》曰:“张而不弛,文武不为也。”

恶害于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

籍为诗,长于乐府,多警句。

仕终国子司业。

皇甫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人。

擢进士第,为陆浑尉,仕至工部郎中,辨急使酒,数忤同省,求分司东都。

留守裴度辟为判官。

度脩福先寺,将立碑,求文于白居易。

湜怒曰:“近舍湜而远取居易,请从此辞。”

度谢之。

湜即请斗酒,饮酣,援笔立就。

度赠以车马缯彩甚厚,湜大怒曰:“自吾为《顾况集序》,未常许人。

今碑字三千,字三缣,何遇我薄邪?”

度笑曰:“不羁之才也。”

从而酬之。

湜尝为蜂螫指,购小儿敛蜂,捣取其液。

一日命其子录诗,一字误,诟跃呼杖,杖未至,啮其臂血流。

卢仝居东都,愈为河南令,一爱一其诗,厚礼之。

仝自号玉川子,尝为《月蚀诗》以讥切元和逆一党一,愈称其工。

时又有贾岛、刘乂,皆韩门弟子。

岛,字一浪一仙,范一陽一人。

初为浮屠,名无本。

来东都,时洛一陽一令禁僧午后不得出,岛为诗自伤。

愈怜之,因教其为文,遂去浮屠,举进士。

当其苦吟,虽逢值公卿贵人,皆不之觉也。

一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讠虖诘之,久乃得释。

累举,不中第。

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主簿。

会昌初,以普州司仓参军迁司户,未受命卒,年六十五。

刘义者,亦一节士。

少放肆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

会赦,出,更折节读书,能为歌诗。

然恃故时所负,不能俯仰贵人,常穿屐、破衣。

闻愈接天下士,步归之,作《冰柱》《雪车》二诗,出卢仝、孟郊右。

樊宗师见,为独拜。

能面道人短长,其服义则又弥缝若亲属然。

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因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

愈不能止,归齐、鲁,不知所终。

赞曰:唐兴,承五代剖分,王政不纲,文弊质穷,崿俚混并。

天下已定,治荒剔蠹,讨究儒术,以兴典宪,薰涵浸,殆百余年,其后文章稍稍可述。

至贞元、元和间,愈遂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障堤末流,反刓以朴,刬伪以真。

然愈之才,自视司马迁、扬雄,至班固以下不论也。

当其所得,粹然一出于正,刊落陈言,横骛别驱,汪洋大肆,要之无牴牾圣人者。

其道盖自比孟轲,以荀况、扬雄为未淳,宁不信然?至进谏陈谋,排难恤孤,矫拂媮末,皇皇于仁义,可谓笃道君子矣。

自晋汔隋,老佛显行,圣道不断如带。

诸儒倚天下正议,助为怪神。

愈独喟然引圣,争四海之惑,虽蒙讪笑,合而复奋,始若未之信,卒大显于时。

昔孟轲拒杨、墨,去孔子才二百年。

愈排二家,乃去千余岁,拨衰反正,功与齐而力倍之,所以过况、雄为不少矣。

自愈没,其言大行,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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