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
文信侯出走
【提要】
战国后期,秦国以外的其他六国处在风雨飘摇、危如累一卵一的残破状态,亡国之劫迫在眉睫。
在此种凶险的环境下,如何在政治、军事上对抗强大的侵略者,如何能够不亡国灭种,是国家的主政者必须对付的紧急问题。
古往今来,每每面临亡国之险,就有两种对策应运而生,一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清流派,一种是割地赔款、以空间换时间的主和派、务实派。
到底哪一派能应对国难,我们不妨看看赵国的例子。
【原文】
,与司空马之赵,赵以为守相。
秦下甲而攻赵。
司空马说赵王曰:“文信侯相秦,臣事之,为尚书,习秦事,今大王使守小辟,习赵事。
请为大王设秦、赵之战而亲观其孰胜。
赵孰与秦大?”
曰:“不如。”
“民孰与之众?”
曰:“不如。”
“金钱粟孰与之富?”
曰:“弗如。”
“国孰与之治?”
曰:“不如。”
“相孰与之贤?”
曰:“不如。”
“将孰与之武?”
曰:“不如。”
“律令孰与之明?”
曰:“不如。”
司空马曰:“然则大王之国,百举而无及秦者,大王之国亡。”
赵王曰:“卿不远赵,而悉教以国事,愿于因计。”
司空马曰:“大王裂赵之半以赂秦,秦不接刃而得赵之半,秦必悦。
内恶赵之守,外恐诸侯之救,秦必受之。
秦受地而却兵,赵守半国以自存。
秦衔赂以自强,山东必恐;亡赵自危,诸侯必惧。
惧而相救,则从事可成。
臣请大王约从。
从事成,则是大王名亡赵之半,实得山东以敌秦,秦不足亡。”
赵王曰:“前日秦下甲攻赵,赵赂以河间十二县,地削兵弱,卒不免秦患。
今又割赵之半以强秦,力不能自存,因以亡矣。
愿卿之更计。”
司空马曰:“臣少为秦刀笔,以官长而守小辟,未尝为兵首,请为大王悉赵兵以遇。”
赵王不能将。
司空马曰:“臣效愚计,大王不用,是臣无以事大王,愿自请。”
司空马去赵,渡平原。
平原津令郭遗劳而问:“秦兵下赵,上客从赵来,赵事何如?”
司空马言其为赵王计而弗用,赵必亡。
平原令曰:“以上客料之,赵何时亡?”
司空马曰:“赵将武安君,期年而亡;若杀武安君不过半年。
赵王之臣有韩仓子,以曲合于赵王,其交甚亲,其为人粉疾贤妒功臣。
今国危亡,王必用其言,武安君必死。”
韩仓果恶之,王使人代。
武安君至,使韩仓数之,曰:“将军战胜,王觞将军。
将军为寿于前而捍匕首,当死。”
武安君曰:“病背,身大臂短,不能及地,起居不敬,恐获死罪于前,故使工人为木杖以接手。
上若不信,请以出示。”
出之袖中,以示韩仓,状如杖續,缠之以布。
“愿公入明之。”
韩仓曰:“受命于王,赐死军死,不赦。
臣不敢言。”
武安君北面再拜赐死,缩剑将自诛,乃曰:“人臣不得自一杀宫中。”
过司空马门,趣甚疾,出门也。
右举剑将自诛,臂短,不能及,衔剑征之于柱以自刺。
武安君死。
五月赵亡。
平原令见诸公,必为言之曰:“嗟乎,司空马!”又以为司空马逐于秦,非不知也;去赵非不肖也。
赵去司空马而国亡。
国亡者,非无贤人,不能用也。
【译文】
文信侯吕不韦被罢免相国回到封地,他的一党一羽司空马逃往赵国,赵王让他代理相国。
此时,秦国正调动兵马进攻赵国。
司空马对赵王说:“文信侯担任秦相时,臣是他的下属,做过尚书一类的事情,因此熟悉秦国的情况。
如今大王让臣做代理小辟,我也要了解赵国的情况,臣愿为大王把两国先作一番比较,看看谁的胜算大。
大王您看,赵与秦哪一个国家更强大?”
赵王答道:“赵国当然没秦国强大。”
司空马又问:“以人口而言,哪一国更多?”
答道:“比不上秦国。”
又问:“粮食钱币能不能与秦相比?”
答:“不能。”
“哪一国政令更严明?”
“还是秦国。”
于是司空马说:“既然赵国诸事都不如秦国,那么面临的就只有灭亡了。”
赵王恳求说:“希望先生不要嫌弃赵国,不吝赐教,寡人愿意听从先生的谋划。”
司空马献策说:“假如大王赂秦以半数国土,秦国兵不血刃便获此厚利,必大喜过望。
秦一来担心赵兵作鱼死网破之争,二来深恐诸侯率兵来救,秦王必定迫不急待收受献地。
秦得到土地,欲一望得到一时的满足,便会退兵回国暂作休整,赵国虽然仅剩半壁河山,还足以自存。
秦国收到贿赂日益骄横,山东诸侯必然十分恐慌;假如赵国灭亡就会危及他们自已,他们一定会惊恐不安,从而出兵救赵。
在形势的推动下,合纵阵线顷刻间就能形成。
臣请求为大王约合各路诸侯,如此,大王名义上失去了半壁河山,实际上却得到山东各诸侯的援助来共同抗击秦国,秦国也不难被灭亡了。”
赵王说:“不久前秦出兵攻赵,寡人为求自保,曾以河间十二县贿赂秦国,国土沧丧,兵力削弱,始终逃不脱秦兵的一逼一十迫。
如今先生又建议割让半数国土,只恐秦国因而更加强大,赵国更无力以自保,难免遭受灭亡之祸。
希望先生再想个计策。”
司空马说:“臣虽然出身于刀笔小吏,累官而积,仍是尚书小辟,从来没有率兵打过仗,我请求带领赵国的全军去抗击秦国。”
赵王并不愿意让司空马掌握军权。
司空马无奈,只好说:“臣只有区区愚计,大王不纳,臣也没什么可能奉献给大王了,臣请求离开赵国。”
司空马离开邯郸,经过平原津。
平源津令郭遗听说有远客自邯郸而来,便热情地接待他,向他打听战事:“听说秦兵正在攻打赵国,客人自邯郸来,请问战况如何?”
司空马叙述了一遍为赵王设谋图存而赵王不采纳、赵国灭亡只在朝夕之间的事。
郭遗说:“那么客人估计赵国能支持多久?”
司空马说:“赵王若能坚持以武安君李牧为将,可支一年;如果妄杀武安君,灭亡之期,则不出半年。
我听说赵王臣子之中有个叫韩仓的,善于阿谀奉承、曲意迎上,甚得赵王欢心。
这个人妒贤嫉能,每每谗害有功之臣。
如今赵国正是风雨飘摇之时,赵王非亲勿用,必听韩仓之言,武安君下场可想而知。”
韩仓果然向赵王大进李牧的谗言,赵王使人取代李牧统帅之位,令其速返邯郸。
然后派韩仓胡乱找茬数落李牧:“将军得胜归来,大王向你敬酒贺功,可将军回敬大王时,双手紧一握匕首,其心叵测,其罪当诛!”武安君急忙分辩说:“臣胳膊患了曲挛之疾,伸不直,而我的身躯高大,跪拜之时不能双手够地,臣深恐对大王不敬而触犯死罪,便叫木工做了一个假臂,大王若是不信,臣可示之于王。”
于是从袖中取出假肢给韩仓看。
那假肢状如木橛,缠以布条。
李牧恳求韩仓向赵王加以解释。
韩仓却不理睬,冷言道:“臣只是受命于王,大王赐将军死,绝不容恕,我不敢为你多言。”
无奈,李牧朝北向赵王遥叩感谢往昔知遇之恩,一抽一出宝剑准备自一杀,可转念一想:臣子不能自一杀于宫中。
于是他快步走出司马门。
当他前行走出门之后,李牧右手引剑自一杀,可是胳膊太短,宝剑无法刺透,于是以嘴含剑,将剑一柄一抵在柱子上自刺而死。
李牧死后才5个月,赵国就灭亡了。
平原令郭遨,每次见到朋友,总为司空马咨嗟叹惜不已。
而他又认为,司空马为秦所放逐并非由于愚鲁,离开赵国并非出于无能。
赵国走了一个司空马,致使国家灭亡,可见亡国灭族,并不是没有贤才辅佐,只是君主不能用贤罢了。
【评析】
司空马的确是个政治贤才,他老成谋国、不为清名所羁绊、不为节气所累,他所追求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政治效用,他暂时的退让忍辱和委曲求全的谋略,是为了保存实力和维护更大的利益,如果只为某种节气道义宁为玉碎,那么由于自己的实力不够只能导致全局的崩溃。
司空马深深懂得政治的较量就是实力的较量,所以他向赵王反复询问赵国与秦国的实力对比,要让赵王感到自己的实力不够,实力不够就不能贸然行一事,就不能为清名而牺牲,相反地,只有保存实力、徐图长计,只有退缩、忍耐和委曲求全才是正确的抉择。
自清朝道光、咸丰以来,在对外国问题上朝廷中就有主战的清流派和主和的务实派之分。
每次都是清流派占上风开战,但最终惨败后就叫务实派来收拾残局。
晚清李鸿章反对中日开战,认为实力上远远比不上日本。
结果朝廷中以张之洞为首的清议派占了上风,导致甲午海战清军惨败,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损失特别惨重。
日寇侵华时,国民zheng府还算有点头脑,没有死拼决战,而以保存实力为第一要义,退让忍辱、以空间换时间,最终换来了抗战的胜利。
必要的退却、一时的道德损失,却能为保全自己、最终实现目的打下坚实的基础。
勾践被俘吴国,为达返回故国图谋复仇的政治目的,他不惜牺牲个人人格尊严,为吴主作牵马扫地的苦役,甚至品尝吴主的粪便,结其欢心。
虽然手段看起来不近人情常理,有悖世人推重的高洁品行,但此手段中损失了勾践一时的道德尊严,却赢得了政治目的实现。
诗人、知识分子当不了政治家,因为前两者太过审美、太过清高、太不能务实。
政治上老练的是务实型的政治家,他不看重道义上的清名,他看重的是最终的胜利。
司空马给赵王讲这些道理算是对牛弹琴,赵王内心也接受不了这种屈辱,所以只能让赵国从此在中国历史上消失了。
只可怜那被一奸一臣陷害的一代名将李牧,死得何等的悲壮和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