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透风一流二字禅,好姻缘作恶姻缘《喻世明言》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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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 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为神

喻世明言

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为神

参透风一流 二字禅,好姻缘作恶姻缘。

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

闲花野草且休拈,赢得身安心自然。

山妻本是家常饭,不害相思不费钱。

这首词,单道着色欲乃忘身之本,为人不可苟且。

话说南宋光宗朝绍熙元年,临安府在城清河坊南首升陽库前有个张员外,家中巨富,门首开个川广生药铺。

年纪有六旬,妈妈已故。

止生一子,唤着张秀一郎,年二十岁,聪明标致。

每日不出大门,只务买卖。

父母见子年幼,抑且买卖其门如市,打发不开。

铺中有个主管,姓任名珪,年二十五岁。

母亲早丧,止有老父,双目不明,端坐在家。

任珪大孝,每日辞父出,到晚才归参父,如此孝道。

祖居在一江一 干牛皮街上。

是年冬间,凭媒说合,娶得一妻,年二十岁,生得大有颜色,系在城内日新桥河下做凉伞的梁公之女儿,小名叫做圣金。

自从嫁与任珪,见他笃实本分,只是心中不乐,怨恨父母,千不嫁万不嫁,把我嫁在一江一 干,路又远,早晚要归家不便。

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妆饰皆废。

这任珪又向早出晚归,因此不满妇人之意。

原来这妇人未嫁之时,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名周得有奸。

此人生得丰姿俊雅,专在三街两巷贪花恋酒,趋奉得妇人中意。

年纪三十岁,不要娶妻,只爱偷婆娘。

周得与梁姐姐暗约偷期,街坊邻里那一个不晓得。

因此梁公、梁婆又无儿子,没奈何只得把女儿嫁在一江一 干,省得人是非。

这任珪是个朴实之人,不曾打听仔细,一胡一 乱娶了。

不想这妇人身虽嫁了任珪,一心只想周得,两人余情不断。

荏苒光陰,正是:

看见垂杨柳,回头麦又黄。

蝉声犹未断,孤雁早成行。

忽一日,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日。

满城的佳人才子,皆出城看潮。

这周得同两个弟兄,俱打扮出候潮门。

只见车马往来,人如聚蚁。

周得在人丛中丢撇了两个弟兄,潮也不看,一径投到牛皮街那任珪家中来。

原来任公每日只闭着大门,坐在楼檐下念佛。

周得将扇子柄敲门,任公只道儿子回家,一步步摸出来,把门开了。

周得知道是任公,便叫声:“老亲家,小子施礼了。”

任公听着不是儿子声音,便问:“足下何人?有何事到舍下?”

周得道:“老亲家,小子是梁凉伞姐姐之子。

有我姑表妹嫁在宅上,因看潮特来相访。

令郎姐夫在家么?”

任公双目虽不明,见说是媳妇的亲,便邀他请坐。

就望里面叫一声:“娘子,有你阿舅在此相访。”

这妇人在楼上正纳闷,听得任公叫,连忙浓添脂粉,插戴钗环,穿几件色服,三步那做两步,走下楼来,布帘内瞧一瞧:“正是我的心肝情人 ,多时不曾相见!”走出布帘外,笑容可掬,向前相见。

这周得一见妇人,正是:

分明久旱逢甘雨,赛过他乡遇故知。

只想洞房欢会日,那知公府献头时?

两个并肩坐下。

这妇人见了周得,神魂飘荡,不能禁止。

遂携周得手揭起布帘,口里胡说道:“阿舅,上楼去说话。”

这任公依旧坐在楼檐下板凳上念佛。

这两个上得楼来,就抱做一一团一 。

妇人骂道:“短命的!教我思量得你成玻因何一向不来看我?负心的贼!”周得笑道:“姐姐,我为你嫁上一江一 头来,早晚不得见面,害了相思病,争些儿不得见你。

我如常要来,只怕你老公知道,因此不敢来望你。”

一头说,一头搂抱上床 ,解带卸衣,叙旧日海誓山盟,云情雨意。

正是: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贴腮。

手捻着香酥奶,绵软实奇哉。

退了裤儿脱绣鞋。

玉体靠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

倒凤颠鸾云雨罢,嘱多才,明朝千万早些来。

这词名《南乡子》,单道其日间云雨之事,这两个霎时云收雨散,各整衣巾。

妇人搂住周得在怀里道:“我的老公早出晚归,你若不负我心,时常只说相访。

老子又瞎,他晓得什么!只顾上楼和你快活,切不可做负心的。”

周得答道:“好姐姐,心肝肉,你既有心于我,我决不负于你。

我若负心,教我堕阿鼻地狱,万劫不得人身。”

这妇人见他设咒,连忙捧过周得脸来,舌送丁香,放在他口里道:“我心肝,我不枉了有心爱你。

从今后频频走来相会,切不可使我倚门而望。”

道罢,两人不忍分别。

只得下楼别了任公,一直去了。

妇人对任公道:“这个是我姑娘的儿子,且是本分淳善,话也不会说,老实的人。”

任公答道:“好,好。”

妇人去灶前安排中饭与任公吃了,自上楼去了,直睡到晚。

任珪回来,参了父亲,上楼去了。

夫妻无话,睡到天明。

辞了父亲,又入城而去。

俱各不题。

这周得自那日走了这遭,日夜不安,一心想念。

歇不得两日,又去相会,正是情浓似火。

此时牛皮街人烟稀少,因此走动,只有数家邻舍,都不知此事。

不想周得为了一场辟司,有两个月不去相望。

这妇人一婬一心似火,巴不得他来。

只因周得不来,恹恹成病,如醉如痴。

正是:

乌飞兔劫,朝来暮往何时歇?女娲只会炼石补青天,岂会熬胶粘日月?

倏忽又经元宵,临安府居民门首扎缚灯棚,悬挂花灯,庆贺元宵。

不期这周得官事已了,打扮衣巾,其日巳牌时分,径来相望。

却好任公在门首念佛,与他施礼罢,径上楼来。

袖中取出烧鹅熟肉,两人吃了,解带脱一衣 上床 。

如糖似蜜,如胶似漆,恁意颠鸾倒凤,出于分外绸缪。

日久不曾相会,两个搂做一一团一 ,不舍分开。

耽阁长久了,直到申牌时分,不下楼来。

这任公肚中又饥,心下又气,想道:“这阿舅今日如何在楼上这一日?”

便在楼下叫道:“我肚饥了,要饭吃!”妇人应道:“我肚里疼痛,等我便来。”

任公忍气吞声,自去门前坐了,心中暗想:“必有跷蹊,今晚孩儿回来问他。”

这两人只得分散,轻轻移步下楼,款款开门,放了周得去了。

那妇人假意叫肚痛,安排些饭与任公吃了,自去楼上思想情人 ,不在话下。

却说任珪到晚回来,参见父亲。

任公道:“我儿且休要上楼去,有一句话要问你。”

任珪立住脚听。

任公道:“你丈人丈母家,有个甚么姑舅的阿舅,自从旧年八月十八日看潮来了这遭,以后不时来望,径直上楼去说话,也不打紧。

今日早间上楼,直到下午,中饭也不安排我吃。

我忍不住叫你老婆,那阿舅听见我叫,慌忙去了。

我心中十分疑惑,往日常要问你,只是你早出晚回,因此忘了。

我想男子汉与妇人家在楼上一日,必有奸情之事。

我自年老,眼又瞎,管不得,我儿自己慢慢访问则个。”

任珪听罢,心中大怒,火急上楼。

端的是:口是祸之门,舌为斩身刀。

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当时任珪大怒上楼,口中不说,心下思量:“我且忍住,看这妇人分豁。”

只见这妇人坐在楼上,便问道:“父亲吃饭也未?”

答应道:“吃了。”

便上楼点灯来,铺开被,脱了衣裳,先上床 睡了。

任珪也上床 来,却不倒身睡去,坐在枕边问那妇人道:“我问你家那有个姑长阿舅,时常来望你?你且说是那个。”

妇人见说,爬将起来,穿起衣裳,坐在床 上。

柳眉剔竖,娇眼圆睁,应道:“他便是我爹爹结义的妹子养的儿子。

我的爹娘记挂我,时常教他来望我,有什么半丝麻线!”便焦躁发作道:“兀谁在你面前说长道短来?老娘不是善良君子,不裹头巾的婆婆!洋块砖儿也要落地,你且说是谁说黄道黑,我要和你会同问得明白。”

任珪道:“你不要嚷!却才父亲与我说,今日甚么阿舅在楼上一日,因此问你则个。

没事便罢休,不消得便焦躁。”

一头说,一头便脱一衣 裳自睡了。

那妇人气喘气促,做神做鬼,假意儿装妖作势,哭哭啼啼道:“我的父母没眼睛,把我嫁在这里。

没来由教他来望,却教别人说是道非。”

又哭又说。

任珪睡不着,只得爬起来,那妇人头边搂住了,抚恤道:“便罢休,是我不是。

看往日夫妻之面,与你陪话便了。”

那妇人倒在任珪怀里,两个云情雨意,狂了半夜,俱不题了。

任珪天明起来,辞了父亲入城去了。

每日巴巴结结,早出晚回。

那痴婆一心只想要偷汉子,转转寻思:“要待何计脱身?只除寻事回到娘家,方才和周得做一块儿,耍个满意。”

日夜挂心,捻指又过了半月。

忽一日饭后,周得又来,拽开门儿径入,也不与任公相见,一直上楼。

那妇人向前搂住,低声说道:“叵耐这瞎老驴,与儿子说道你常来楼上坐定说话,教我分说得口皮都破,被我葫芦提瞒过了。

你从今不要来,怎地教我舍得你?可寻思计策,除非回家去与你方才快活。”

周得听了,眉头一簇,计上心来:“如今屋上猫儿正狂,叫来叫去。

你可漏屋处抱得一个来,安在怀里,必然抓碎你胸前。

却放了猫儿,睡在床 上啼哭。

等你老公回来,必然问你。

你说:‘你的好爷,却来调戏我。

我不肯顺他,他将我胸前抓碎了。

’你放声哭起来,你的丈夫必然打发你归家去。

我每日得和你同欢同乐,却强如偷鸡吊狗,暂时相会。

且在家中住了半年三个月,却又再处,此计大妙。”

妇人伏道:“我不枉了有心向你,好心肠,有见识!”二人和衣倒在床 上调戏了。

云雨罢,周得慌忙下楼去了。

正是: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那妇人伺候了几日。

忽一日,捉得一个猫儿,解开胸膛,包在怀里。

这猫儿见衣服包笼,舒脚乱抓。

妇人忍着疼痛,由他抓得胸前两奶粉碎。

解开衣服,放他自去。

此是申牌时分,不做晚饭,和衣倒在床 上,把眼揉得绯红,哭了叫,叫了哭。

将近黄昏,任珪回来,参了父亲。

到里面不见妇人,叫道:“娘子,怎么不下楼来?”

那妇人听得回了,越哭起来。

任珪径上楼,不知何意,问道:“吃晚饭也未?怎地又哭?”

连问数声不应,那一婬一十妇巧生言语,一头哭,一头叫道:“问什么!

说起来妆你娘的谎子。

快写休书,打发我回去,做不得这等猪狗样人!你若不打发我回家去,我明日寻个死休!”说了又哭。

任珪道:“你且不要哭,有甚事对我说。”

这妇人爬将起来,抹了眼泪,擗开胸前,两奶抓得粉碎,有七八条血路,教丈夫看了道:“这是你好亲爷干下的事!今早我送你出门,回身便上楼来。

不想你这老驴老畜生,轻手轻脚跟我上楼,一把双手搂住,摸我胸前,定要行奸。

吃我不肯,他便将手把我胸前抓得粉碎,那里肯放!我慌忙叫起来,他没意思,方才摸下楼去了。

教我眼巴巴地望你回来。”

说罢,大哭起来,道:“我家不见这般没人伦畜生驴马的事。”

任珪道:“娘子低声!邻舍听得,不好看相。”

妇人道:“你怕别人得知,明日讨乘轿子,抬我回去便罢休。”

任珪虽是大孝之人,听了这篇妖言,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罢罢,原来如此!可知道前日说你与什么阿舅有奸,眼见得没巴鼻,在我面前胡说。

今后眼也不要看这老禽一兽 !娘子休哭,且安排饭来吃了睡。”

这妇人见丈夫听他虚说,心中暗喜,下楼做饭,吃罢去睡了。

正是:娇一妻 唤做枕边灵,十事商量九事成。

这任珪被这妇人情一色昏迷,也不问爷却有此事也无。

过了一夜 ,次早起来,吃饭罢,叫了一乘轿子,买了一只烧鹅,两瓶好酒,送那妇人回去。

妇人收拾衣包,也不与任公说知,上轿去了。

抬得到家,便上楼去。

周得知道便过来,也上楼去,就搂做一一团一 ,倒在梁婆床 上,云情雨意。

周得道:“好计么?”

妇人道:“端的你好计策!今夜和你放心快活一夜 ,以遂两下相思之愿。”

两个狂罢,周得下楼去要买办些酒馔之类。

妇人道:“我带得有烧鹅美酒,与你同吃。

你要买时,只觅些鱼菜时果足矣。”

周得一霎时买得一尾鱼,一只猪蹄。

四色时新果儿,又买下一大瓶五加皮酒。

拿来家里,教使女春梅安排完备,已是申牌时分。

妇人摆开桌子,梁公梁婆在上坐了,周得与妇人对席坐了,使女筛酒,四人饮酒,直至初更。

吃了晚饭,梁公梁婆二人下楼去睡了。

这两个在楼上。

正是:欢来不似今日,喜来更胜当初。

正要称意停眠整宿,只听得有人敲门。

正是: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这两个指望做一夜 快活夫妻,谁想有人敲门。

春梅在灶前收拾未了,听得敲门,执灯去开门。

见了任珪,惊得呆了,立住脚头,高声叫道:“任姐夫来了!”周得听叫,连忙穿衣径走下楼。

思量无处躲避,想空地里有个东厕,且去东厕躲闪。

这妇人慢慢下楼道:“你今日如何这等晚来?”

任珪道:“便是出城得晚,关了城门。

欲去张员外家歇,又夜深了,因此来这里歇一夜 。”

妇人道:“吃晚饭了未?”

任珪道:“吃了,只要些汤洗脚。”

春梅连忙掇脚盆来,教任珪洗了脚。

妇人先上楼,任珪却去东厕里净手。

时下有人拦住,不与他去便好。

只因来上厕,争些儿死于非命。

正是:

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

冤仇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

任珪刚跨上东厕,被周得劈头揪住,叫道:“有贼!”梁公、梁婆、妇人、使女各拿一根柴来乱打。

任珪大叫道:“是我,不是贼!”众人不由分说,将任珪痛打一顿。

周得就在闹里一径走了。

任珪叫得喉咙破了,众人方才放手。

点灯来看,见了任珪,各人都呆了。

任珪道:“我被这贼揪住,你们颠倒打我,被这贼走了。”

众人假意埋冤道:“你不早说!只道是贼,贼到却走了。”

说罢,各人自去。

任珪忍气吞声道:“莫不是藏什么人在里面,被我冲破,到打我这一顿?且不要慌,慢慢地察访。”

听那更鼓已是三更,去梁公床 上睡了。

心中一胡一 思乱想,只睡不着。

捱到五更,不等天明,起来穿了衣服便走。

梁公道:“待天明吃了早饭去。”

任珪被打得浑身疼痛,那有好气?也不应他,开了大门,拽上了,趁星光之下,直望候潮门来。

却忒早了些,城门未开。

城边无数经纪行贩,挑着盐担,坐在门下等开门。

也有唱曲儿的,也有说闲话的,也有做小买卖的。

任珪混在人丛中,坐下纳闷。

你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正所谓:

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当时任珪心下郁郁不乐,与决不下。

内中忽有一人说道:“我那里有一邻居梁凉伞家,有一件好笑的事。”

这人道:“有什么事?”

那人道:“梁家有一个女儿,小名圣金,年二十余岁。

未曾嫁时,先与对门周待诏之子周得通奸。

旧年嫁在城外牛皮街卖生药的主管叫做任珪。

这周得一向去那里来往,被瞎阿公识破,去那里不得了。

昨日归在家里,昨晚周得买了嗄饭好酒,吃到更荆两个正在楼上快活,有这等的巧事,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静,赶不出城,径来丈人家投宿。

奸夫惊得没躲避处,走去东厕里躲了。

任珪却去东厕净手,你道好笑么?那周得好手段,走将起来劈头将任珪揪住,到叫:‘有贼!’丈人、丈母、女儿,一齐把任珪烂酱打了一顿,奸夫逃走了。

世上有这样的异事!”众人听说了,一齐拍手笑起来,道:“有这等没用之人!被奸夫一婬一十妇安排,难道不晓得?”

这人道:“若是我,便打一把尖刀,杀做两段!那人必定不是好汉,必是个煨脓烂板乌龟。”

又一个道:“想那人不晓得老婆有奸,以致如此。”

说了又笑一常正是:

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当时任珪却好听得备细,城门正开,一齐出城,各分路去了。

此时任珪不出城,复身来到张员外家里来,取了三五钱银子,到铁铺里买了一柄解腕尖刀,和鞘插在腰间。

思量钱塘门晏公庙神明最灵,买了一只白公鸡,香烛纸马,提来庙里,烧香拜告:“神圣显灵,任珪妻梁氏,与邻人周得通奸,夜来如此如此。”

前话一一祷告罢,将刀出鞘,提鸡在手,问天买卦:“如若杀得一个人,杀下的鸡在地下跳一跳,杀他两个人,跳两跳。”

说罢,一刀剁下鸡头,那鸡在地下一连跳了四跳,重复从地跳起,直从梁上穿过,坠将下来,却好共是五跳。

当时任珪将刀入鞘,再拜,望神明助力报仇。

化纸出庙上街,东行西走,无计可施。

到晚回张员外家歇了。

没情没绪,买卖也无心去管。

次日早起,将刀插在腰间,没做理会处。

欲要去梁家干事,又恐撞不着周得,只杀得老婆也无用,又不了事。

转转寻思,恨不得咬他一口。

径投一个去处,有分教:任珪小胆番为大胆,善心改作恶心;大闹了日新桥,鼎沸了临安府。

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这任珪东撞西撞,径到美政桥姐姐家里。

见了姐姐说道:“你兄弟这两日有些事故,爹在家没人照管,要寄托姐姐家中住几时,休得推故。”

姐姐道:“老人家多住些时也不妨。”

姐姐果然教儿去接任公,扶着来家。

这日任珪又在街坊上串了一回,走到姐姐家,见了父亲,将从前事,一一说过,道:“儿子被这泼一婬一十妇虚言巧语,反说父亲如何如何,儿子一时被惑,险些堕他计中。

这口气如何消得?”

任公道:“你不要这一婬一十妇便了,何须呕气?”

任珪道:“有一日撞在我手里,决无干休!”任公道:“不可造次。

从今不要上他门,休了他,别讨个贤会的便罢。”

任珪道:“儿子自有道理。”

辞了父亲并姐姐,气忿忿的入城。

恰好是黄昏时候,走到张员外家,将上件事一一告诉:“只有父亲在姐姐家,我也放得心下。”

张员外道:“你且忍耐,此事须要三思而行。

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

’倘或不了事,枉受了苦楚。

若下在死囚牢中,无人管你。

你若依我说话,不强如杀害人性命?冤家只可解,不可结。”

任珪听得劝他,低了头,只不言语。

员外教养娘安排酒饭相待,教去房里睡,明日再作计较。

任珪谢了。

到房中寸心如割,和衣倒在床 上,番来覆去,延捱到四更尽了,越想越恼,心头火按捺不祝起来抓扎身体急捷,将刀插在腰间,摸到厨下,轻轻开了门,靠在后墙。

那墙苦不甚高,一步爬上墙头。

其时夏末秋初,其夜月色正明如昼。

将身望下一跳,跳在地上。

道:“好了!”一直望丈人家来。

隔十数家,黑地里立在屋檐下,思量道:“好却好了,怎地得他门开?”

踌躇不决。

只见卖烧饼的王公,挑着烧饼担儿,手里敲着小小竹筒过来。

忽然丈人家门开,走出春梅,叫住王公,将钱买烧饼。

任珪自道:“那厮当死!”三步作一步,奔入门里,径投一胡一 梯边梁公房里来。

掇开一房门,拔刀在手,见丈人、丈母俱睡着。

心里想道:“周得那厮必然在楼上了。”

按住一刀一个,割下头来,丢在床 前。

正要上楼,却好春梅关了门,走到一胡一 梯边。

被任珪劈头揪住,道:“不要高声!若高声,便杀了你。

你且说,周得在那里?”

那女子认得是任珪声音,情知不好了,见他手中拿刀,大叫:“任姐夫来了!”任珪气起,一刀砍下头来,倒在地下,慌忙大踏步上楼去杀奸夫一婬一十妇。

正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当时任珪跨上楼来。

原来这两个正在床 上狂荡,听得王公敲竹筒,唤起春梅买烧饼,房门都不闭,卓上灯尚明。

径到床 边,妇人已知,听得春梅叫,假做睡着,任珪一手按头,一手将刀去咽喉下切下头来,丢在楼板上。

口里道:“这口怒气出了,只恨周得那厮不曾杀得,不满我意。”

猛想:“神前杀鸡五跳,杀了丈人、丈母、婆娘、使女,只应得四跳。

那鸡从梁上跳下来,必有缘故。”

抬头一看,却见周得赤条条的伏在梁上。

任珪叫道:“快下来,饶你性命!”那时周得心慌,爬上去了,一见任珪,战战兢兢,慌了手脚,禁了爬不动。

任珪性起,从床 上直爬上去,将刀乱砍,可怜周得从梁上倒撞下来。

任珪随势跳下,踏住胸脯,搠了十数刀。

将头割下,解开头发,与妇人头结做一处。

将刀入鞘,提头下楼。

到一胡一 梯边,提了使女头,来寻丈人、丈母头,解开头发,五个头结做一块,放在地上。

此时东方大亮,心中思忖:“我今杀得快活,称心满意。

逃走被人捉住,不为好汉。

不如挺身首官,便吃了一剐,也得名扬于后世。”

遂开了门,叫两边邻舍,对众人道:“婆娘无礼,人所共知。

我今杀了他一家,并奸夫周得。

我若走了,连累高邻吃官司,如今起烦和你们同去出首。”

众人见说未信,慌忙到梁公房里看时,老夫妻两口俱没了头。

一胡一 梯边使女一尸一倒在那里。

上楼看时,周得被杀死在楼上,遍身刀搠伤痕数处,尚在血里,妇人杀在床 上。

众人吃了一惊,走下楼来。

只见五颗头结做一处,都道:“真好汉子!我们到官,依直与他讲就是。”

道犹未了,嚷动邻舍、街坊、里正、缉捕人等,都来缚住任珪。

任珪道:“不必缚我,我自做自当,并不连累你们。”

说罢,两手提了五颗头,出门便走。

众邻舍一齐跟定,满街男子妇人,不计其数来看,哄动满城人。

只因此起,有分教任珪,正是:

生为孝子肝肠烈,死作明神姓字香。

众邻舍同任珪到临安府。

大尹听得杀人公事,大惊,慌忙升厅。

两下公吏人等排立左右,任珪将五个人头,行凶刀一把,放在面前,跪下告道:“小人姓任名珪,年二十八岁,系本府百姓,祖居一江一 头牛皮街上。

母亲早丧,止有老父,双目不明。

前年冬间,凭媒说合,娶到在城日新桥河下梁公女儿为妻,一向到今。

小人因无本生理,在卖生药张员外家做主管。

早去晚回,日常间这妇人只是不喜。

至去年八月十八日,父亲在楼下坐定念佛。

原来梁氏未嫁小人之先,与邻人周得有奸。

其日本人来家,称是姑舅哥哥来访,径自上楼说话。

日常来往,痛父眼瞎不明。

忽日父与小人说道:‘什么阿舅常常来楼上坐,必有奸情之事。

’小人听得说,便骂婆娘。

一时小人见不到,被这婆娘巧语虚言,说道老父上楼调戏。

因此三日前,小人打发妇人回娘家去了。

至日,小人回家晚了,关了城门,转到妻家投宿。

不想奸夫见我去,逃躲东厕里。

小人临睡,去东厕净手,被他劈头揪住,喊叫有贼。

当时丈人、丈母、婆娘、使女,一齐执柴乱打小人,此时奸夫走了。

小人忍痛归家,思想这口气没出处。

不合夜来提刀入门,先杀丈人、丈母,次杀使女,后来上楼杀了一婬一十妇。

猛抬头,见奸夫伏在梁上,小人爬上去,乱刀砍死。

今提五个首级首告,望相公老爷明镜。”

大尹听罢,呆了半晌。

遂问排邻,委果供认是实。

所供明白,大尹钧旨,令任珪亲笔供招。

随即差个县尉,并公吏仵作人等,押着任珪到一尸一边检验明白。

其日人山人海来看。

险道神脱了衣裳,这场话非同小可。

当日一齐同到梁公家,将五个一尸一首一一检验讫,封了大门。

县尉带了一干人犯,来府堂上回话道:“检得五个一尸一,并是凶身自认杀死。”

大尹道:“虽是自首,难以免责。”

一交一 打二十下,取具长枷枷了,上了铁镣手肘,令狱卒押下死囚牢里去。

一干排邻回家。

教地方公同作眼,将梁公家家财什物变卖了,买下五具棺材,盛下一尸一首,听候官府发落。

且说任珪在牢内,众人见他是个好男子,都爱敬他。

早晚饭食,有人管顾,不在话下。

临安府大尹与该吏商量:任珪是个烈性好汉,只可惜下手忒狠了,周旋他不得。

只得将文书做过,申呈刑部。

刑部官奏过天子,令勘官勘得本犯奸夫一婬一十妇,理合杀死,不合杀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死三人。

着令本府待六十日限满,将犯人就本地方凌迟示众。

梁公等一尸一首烧化,财产入官。

文书到府数日,大尹差县尉率领仵诈、公吏、军兵人等,当日去牢中取出任珪。

大尹将朝廷发落文书,教任珪看了。

任珪自知罪重,低头伏死。

大尹教去了锁枷镣肘,上了木驴。

只见:四道长钉钉,三条麻素缚。

两把刀子举,一朵纸花遥

县尉人等,两棒鼓,一声锣,簇拥推着任珪,前往牛皮街示众。

但见犯由牌前引,棍棒后随。

当时来到牛皮街,围住法场,只等午时三刻。

其日看的人,两行如堵。

将次午时,真可作怪,一时间天昏地黑,日色无光,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播土扬泥,你我不能相顾。

看的人惊得四分五落,魄散魂飘。

少顷,风息天明,县尉并刽子众人看任珪时,掷索长钉俱已脱落,端然坐化在木驴之上。

众人一齐发声道:“自古至今,不曾见有这般奇异的怪事。”

监斩官惊得木麻,慌忙令仵作、公吏人等,看守任珪一尸一首,自己忙拍马到临安府,禀知大尹。

大尹见说大惊,连忙上轿,一同到法场看时,果然任珪坐化了。

大尹径来刑部禀知此事,着令排邻地方人等,看守过夜。

明早奏过朝廷,凭圣旨发落。

次日巳牌时分,刑部文书到府,随将犯人任珪一尸一首,即时烧化,以免凌迟。

县尉领旨,就当街烧化。

城里城外人,有千千万万来看,都说:“这样异事,何曾得见!何曾得见!”

却说任公与女儿得知任珪死了,安排些羹饭。

外甥挽了瞎公公,女儿拾着轿子,一齐径到当街祭祀了,痛哭一常任珪的姐姐,教儿子挽扶着公公,同回家奉亲过世。

话休絮烦,过了两月余,每遇黄昏,常时出来显灵。

来往行人看见者,回去便患病,备下羹饭纸钱当街祭献,其病即痊。

忽一日,有一小儿来牛皮街闲耍,被任珪附体起来。

众人一齐来看,小儿说道:“玉帝怜吾是忠烈孝义之人,各坊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皮街土地。

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庙,春秋祭祀,保国安民。”

说罢,小儿遂醒。

当坊邻佑,看见如此显灵,那敢不信?即日敛出财物,买下木植,将任珪基地盖造一所庙宇。

连忙请一个塑佛高手,塑起任珪神像,坐于中间,虔备三牲福礼祭献。

自此香火不绝,祈求必应,其庙至今尚存。

后人有诗题于庙壁,赞任珪坐化为神之事,诗云:铁销石朽变更多,只有精神永不磨。

除却奸一婬一拚自死,刚肠一片赛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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