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第三十二卷 游酆都胡母迪吟诗
自古机深祸亦深,休贪富贵昧良心。
檐前滴水毫无错,报应昭昭自古今。
话说宋朝第一个奸臣,姓秦名桧,字会之,一江一 宁人氏。
生来有一异相,脚面连指长一尺四寸,在太学时,都唤他做“长脚秀才”。
后来登科及第,靖康年间,累官至御史中丞。
其时金兵陷汴,徽、钦二帝北迁,秦桧亦陷在虏中,与金酋挞懒郎君相善,对挞懒说道:“若放我南归,愿为金邦细作。
侥幸一朝得志,必当主持和议,使南朝割地称臣,以报大金之恩。”
挞懒奏知金主,金主教四太子兀术与他私立了约誓,然后纵之南还。
秦桧同妻王氏,航海奔至临安行在,只说道杀了金家监守之人,私逃归宋。
高宗皇帝信以为真,因而访问他北朝之事。
秦桧盛称金家兵强将勇 ,非南朝所能抵敌。
高宗果然惧怯,求其良策。
秦桧奏道:“自石晋臣事夷敌,中原至今丧气,一时不能振作。
靖康之变,宗社几绝,此殆天意,非独人力也。
今行在草创,人心惶惶,而诸将皆握重兵在外,倘一人有变,陛下大事去矣。
为今之计,莫若息兵讲和,以南北分界,各不侵犯,罢诸将之兵权,陛下高枕而享富贵,生民不致涂炭,岂不美哉!”高宗道:“朕欲讲和,只恐金人不肯。”
秦桧道:“臣在虏中,颇为金酋所信服。
陛下若以此事专委之臣,臣自有道理,保为陛下成此和议,可必万全不失。”
高宗大喜,即拜秦桧为尚书仆射。
未几,遂为左丞相。
桧乃专主和议,用勾龙如渊为御史中丞,凡朝臣谏沮和议者,上疏击去之。
赵鼎、张浚、一胡一 铨、晏敦复、刘大中、尹焞、王居正、吴师古、张九成、喻樗等,皆被贬逐。
其时岳飞累败金兵,杀得兀术四太子奔走无路。
兀术情急了,遣心腹王进,蜡丸内藏着书信,送与秦桧。
书中写道:“既要讲和,如何边将却又用兵?此乃丞相之不信也。
必须杀了岳飞,和议可成。”
秦桧写了回书,许以杀飞为信,打发王进去讫。
一日发十二道金牌,召岳飞班师。
军中皆愤怒,河南父老百姓,无不痛哭。
飞既还,罢为万寿观使。
秦桧必欲置飞于死地,与心腹张俊商议。
访得飞部下统制王俊与副都统制张宪有隙,将厚赏诱致王俊,教他妄告张宪谋据襄陽,还飞兵权。
王俊依言出首,桧将张宪执付大理狱,矫诏遣使召岳飞父子与张宪对理。
御史中丞何铸,鞫审无实,将冤情白知秦桧。
桧大怒,罢去何铸不用,改命万俟卨。
那万俟卨素与岳飞有隙,遂将无作有,构成其狱,说岳飞、岳云父子与部将张宪、王贵通谋造反。
大理寺卿薛仁辅等讼飞之冤;判宗正寺士儾,请以家属百口,保飞不反;枢密使韩世忠愤不平,亲诣桧府争论,俱各罢斥。
狱既成,秦桧独坐于东窗之下,踌躇此事:“欲待不杀岳飞,恐他阻挠和议,失信金邦 ,后来朝廷觉悟,罪归于我;欲待杀之,奈众人公论有碍。”
心中委决不下。
其妻长舌夫人王氏适至,问道:“相公有何事迟疑?”
秦桧将此事与之商议。
王氏向袖中摸出黄柑一只,双手劈开,将一半奉与丈夫,说道:“此柑一劈两开,有何难决?岂不闻古语云‘擒虎易纵虎难’乎?”
只因这句话,提醒了秦桧,其意遂决。
将片纸写几个密字封固,送大理寺狱官。
是晚就狱中缢死了岳飞。
其子岳云与张宪、王贵,皆押赴市曹处斩。
金人闻飞之死,无不置酒相贺,从此和议遂定。
以淮水中流及唐、一邓一 二州为界,北朝为大邦,称伯父;南朝为小邦,称侄。
秦桧加封太师魏国公,又改封益国公,赐第于望仙桥,壮丽比于皇居。
其子秦熺,十六岁上状元及第,除授翰林学士,专领史馆。
熺生子名埙,襁褓中便注下翰林之职。
熺女方生,即封崇国夫人。
一时权势,古今无比。
且说崇国夫人六七岁时,爱弄一个狮猫。
一日偶然走失,责令临安府府尹,立限挨访。
府尹曹泳差人遍访,数日间拿到狮猫数百,带累猫主吃苦使钱,不可尽述。
押送到相府,检验都非。
乃图形千百幅,张挂茶坊酒肆,官给赏钱一千贯。
此时闹动了临安府,乱了一月有余,那猫儿竟无踪影。
相府遣官督责,曹泳心慌,乃将黄金铸成金猫,重赂奶娘,送与崇国夫人,方才罢手。
只这一节,桧贼之威权,大概可知。
晚年谋篡大位,为朝中诸旧臣未尽,心怀疑忌,欲兴大狱,诬陷赵鼎、张浚、一胡一 铨等五十三家 ,谋反大逆。
吏写奏牍已成,只待秦桧署名进御。
是日,桧适游西湖。
正饮酒间,忽见一人披发而至,视之,乃岳飞也。
厉声说道:“汝残害忠良,殃民误国,吾已诉闻上帝,来取汝命。”
桧大惊,问左右,都说不见。
桧因此得病遍府。
次日,吏将奏牍送览。
众人扶桧坐于格天阁下,桧索笔署名,手颤不止,落墨污坏了奏牍。
立刻教重换来,又复污坏,究竟写不得一字。
长舌妻王夫人在屏后摇手道:“勿劳太师!”须臾桧仆于几上,扶进内室,已昏愦了,一语不能发,遂死。
此乃五十三家不该遭在桧贼手中,亦见天理昭然也。
有诗为证:忠简流亡武穆诛,又将善类肆陰图。
格天阁下名难署,始信忠良有嘿扶。
桧死不多时,秦熺亦死。
长舌王夫人设醮追荐,方士伏坛奏章,见秦熺在陰府荷铁枷而立。
方士问:“太师何在?”
秦熺答道:“在酆都。”
方士径至酆都,见秦桧、万俟卨、王俊披发垢面 ,各荷铁枷,众鬼卒持巨梃驱之而行,其状甚苦。
桧向方士说道:“烦君传语夫人,东窗事发矣。”
方士不知何语,述与王氏知道。
王氏心下明白,吃了一惊。
果然是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因这一惊,王氏亦得病而死。
未几,秦埙亦死。
不勾数年,秦氏遂衰。
后因朝廷开浚运河,畚土堆积府门。
有人从望仙桥行走,看见丞相府前,纵横堆着乱土,题诗一首于墙上,诗曰:格天阁在人何在?偃月堂深恨亦深。
不向洛陽图白发,却于郿邬贮黄金。
笑谈便解兴罗织,咫尺那知有照临?
寂寞九原今已矣,空余泥泞积墙陰。
宋朝自秦桧主和,误了大计,反面事仇,君臣贪于佚乐。
元太祖铁木真起自沙漠,传至世祖忽必烈,灭金及宋。
宋丞相文天祥,号文山,天性忠义,召兵勤王。
有志不遂,为元将张弘范所执,百计说他投降不得。
至元十九年,斩于燕京之柴市。
子道生、佛生、环生,皆先丞相而死。
其弟名璧,号文溪,以其子升嗣天祥之后,璧、升父子俱附元贵显。
当时有诗云:一江一 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
可惜梅花各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元仁宗皇帝皇庆年间,文升仕至集贤阁大学士。
话分两头。
且说元顺宗至元初年间,锦城有一秀才,复姓一胡一 母,名迪。
为人刚直无私,常说:“我若一朝际会风云,定要扶持善类,驱尽奸邪,使朝政清明,方遂其愿。”
何期时运未利,一气走了十科不中。
乃隐居威凤山中,读书治圃,为养生计。
然感愤不平之意,时时发露,不能自禁于怀也。
一日,独酌小轩之中。
饮至半酣,启囊探书而读,偶得《秦桧东窗传》,读未毕,不觉赫然大怒,气涌如山,大骂奸臣不绝。
再抽一书观看,乃《文文山丞相遗藁》,朗诵了一遍,心上愈加不平,拍案大叫道:“如此忠义之人,偏教他杀身绝嗣,皇天,皇天,好没分晓!”闷上心来,再取酒痛饮,至于大醉。
磨起墨来,取笔题诗四句于《东窗传》上,诗云:长脚邪臣长舌妻,忍将忠孝苦诛夷。
愚生若得阎罗做,剥此奸雄万劫皮!
吟了数遍,撇开一边。
再将文丞相集上,也题四句:只手擎天志已违,带间遗赞日争辉。
独怜血胤同时尽,飘泊忠魂何处归?
吟罢,余兴未尽,再题四句于后:
桧贼奸邪得善终,羡他孙子显荣同。
文山酷死兼无后,天道何曾识佞忠!
写罢掷笔,再吟数过,觉得酒力涌上,和衣就寝。
俄见皂衣二吏,至前揖道:“阎君命仆等相邀,君宜速往。”
一胡一 母迪正在醉中,不知阎君为谁,答道:“吾与阎君素昧平生,今见召,何也?”
皂衣吏笑道:“君到彼自知,不劳详问。”
一胡一 母迪方欲再拒,被二吏挟之而行。
离城约行数里,乃荒郊之地,烟雨霏微,如深秋景象。
再行数里,望见城郭,居人亦稠密,往来贸易不绝,如市廛之状。
行到城门,见榜额乃“酆都”二字,迪才省得是陰府。
业已至此,无可奈何。
既入城,则有殿宇峥嵘,朱门高敞,题曰“曜灵之府”,门外守者甚严。
皂衣吏令一人为伴,一人先入。
少顷复出,招迪曰:“阎君召子。”
迪乃随吏入门,行至殿前,榜曰“森罗殿”。
殿上王者,衮衣冕旒,类人间神庙中绘塑神像。
左右列神吏六人,绿袍皂履,高幞广带,各执文簿。
阶下侍立百余人,有牛头马面,长喙朱发,狰狞可畏。
一胡一 母迪稽颡于阶下,冥王问道:“子即一胡一 母迪耶?”
迪应道:“然也。”
冥王大怒道:“子为儒流,读书一习一 礼,何为怨天怒地,谤鬼侮神乎?”
一胡一 母迪答道:“迪乃后进之流,早一习一 先圣先贤之道,安贫守分,循理修身,并无怨天尤人之事。”
冥王喝道:“你说‘天道何曾识佞忠’,岂非怨谤之谈乎?”
迪方悟醉中题诗之事,再拜谢罪道:“贱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读忠奸之传,致吟忿憾之辞。
颙望神君,特垂宽宥。”
冥王道:“子试自述其意,怎见得天道不辨忠佞?”
一胡一 母迪道:“秦桧卖国和番,杀害忠良,一生富贵善终,其子秦熺,状元及第,孙秦埙,翰林学士,三代俱在史馆;岳飞一精一忠报国,父子就戮;文天祥宋末第一个忠臣,三子俱死于流离,遂至绝嗣;其弟降虏,父子贵显。
福善祸一婬一,天道何在?贱子所以拊心致疑,愿神君开示其故。”
冥王呵呵大笑:“子乃下土腐儒,天意微渺,岂能知之?
那宋高宗原系钱镠王第三子转生,当初钱镠独霸吴越,传世百年,并无失德。
后因钱俶入朝,被宋太宗留住,逼十之献土。
到徽宗时,显仁皇后有孕,梦见一金甲贵人。
怒目言曰:‘我吴越王也。
汝家无故夺我之国,吾今遣第三子托生,要还我疆土。
’醒后遂生皇子构,是为高宗。
他原索取旧疆,所以偏安南渡,无志中原。
秦桧会逢其适,力主和议,亦天数当然也。
但不该诬陷忠良,故上帝斩其血胤。
秦熺非桧所出,乃其妻兄王焕之子,长舌妻冒认为儿。
虽子孙贵显,秦氏魂魄,岂得享异姓之祭哉?岳飞系三国张飞转生,忠心正气,千古不磨。
一次托生为张巡,改名不改姓;二次托生为岳飞,改姓不改名。
虽然父子屈死,子孙世代贵盛,血食万年。
文天祥父子夫妻,一门忠孝节义,传扬千古。
文升嫡侄为嗣,延其宗祀,居官清正,不替家风,岂得为无后耶?夫天道报应,或在生前,或在死后;或福之而反祸,或祸之而反福。
须合幽明古今而观之,方知毫厘不爽。
子但据目前,譬如以管窥天,多见其不知量矣。”
一胡一 母迪顿首道:“承神君指教,开示愚蒙,如拨云见日,不胜快幸。
但愚民但据生前之苦乐,安知身后之果报哉?以此冥冥不可见之事,欲人趋善而避恶,如风声水月,无所忌惮。
宜乎恶人之多,而善人之少也。
贱子不才,愿得遍游地狱,尽臂恶报,传语人间,使知儆惧自修,未审允否?”
冥王点头道是,即呼绿衣吏,以一白简书云:“右仰普掠狱官,即启狴牢,引此儒生,遍观泉扃报应,毋得违错。”
吏领命,引一胡一 母迪从西廊而进。
过殿后三里许,有石垣高数仞,以生铁为门,题曰“普掠之狱”。
吏将门钚叩三下,俄顷门开,夜叉数辈突出,将欲擒迪。
吏叱道:“此儒生也,无罪。”
便将阎君所书白简,教他看了。
夜叉道:“吾辈只道罪鬼入狱,不知公是书生,幸勿见怪。”
乃揖迪而入。
其中广袤五十余里,日光惨淡,风气萧然。
四围门牌,皆榜名额:东曰“风雷之狱”,南曰“火车之狱”,西曰“金刚之狱”,北曰“溟冷之狱”。
男女荷铁枷者千余人。
又至一小门,则见男子二十余人,皆被发****,以巨钉钉其手足于铁床 之上,项荷铁枷,举身皆刀杖痕,脓血腥秽不可近。
旁一妇人,裳而无衣,罩于铁笼中。
一夜 叉以沸汤浇之,皮肉溃烂,号呼之一声 不绝。
绿衣吏指铁床 上三人,对一胡一 母迪说道“此即秦桧、万俟卨、王浚这铁笼中妇人,即桧妻长舌王氏也。
其他数人,乃章惇、蔡京父子、王黼、朱勔、耿南仲、丁大全、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皆其同奸一党一 恶之徒。
王遣施刑,令君观之。”
即驱桧等至风雷之狱,缚于铜柱,一卒以鞭扣其环,即有风刀乱至,绕刺其身,桧等体如筛底。
良久,震雷一声,击其身如齑粉,血流凝地。
少顷,恶风盘旋,吹其骨肉,复聚为人形。
吏向迪道:“此震击者陰雷也,吹者业风也。”
又呼卒驱至金刚、火车、溟冷等狱,将桧等受刑尤甚,饥则食以铁丸,渴则饮以铜汁。
吏说道:“此曹凡三日,则遍历诸狱,受诸苦楚。
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犬、豕,生于世间,为人宰杀,剥皮食肉。
其妻亦为牝豕,食人不洁,临终亦不免刀烹之苦。
今此众已为畜类于世五十余次了。”
迪问道:“其罪何时可脱?”
吏答道:“除是天地重复混沌,方得开除耳。”
复引迪到西垣一小门,题曰“奸回之狱”。
荷桎梏者百余人,举身插刀,浑类猬形。
迪问:“此辈皆何等人?”
史答道:“是皆历代将相、奸回一党一 恶、欺君罔上,蠹国害民,如梁冀、董卓、卢杞、李林甫之流,皆在其中。
每三日,亦与秦桧等同受其刑。
三年后,变为畜类,皆同桧也。”
复至南垣一小门,题曰“不忠内臣之狱”。
内有牝牛数百,皆以铁索贯鼻,系于铁柱,四围以火炙之。
迪问道:“牛,畜类也,何罪而致是耶?”
吏摇手道:“君勿言,姑俟观之。”
即呼狱卒,以巨扇拂火,须臾烈焰亘天,皆不胜其苦,哮吼踯躅,皮肉焦烂。
良久,大震一声,皮忽绽裂,其中突出个人来。
视之俱无须髯,寺人也。
吏呼夜叉掷于镬汤中烹之,但见皮肉消融,止存白骨。
少顷,复以冷水沃之,白骨相聚,仍复人形。
吏指道:“此皆历代宦官,秦之赵高,汉之十常侍,唐之李辅国、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童贯之徒,从小长养禁中,锦衣玉食,欺诱人主,妒害忠良,浊乱海内。
今受此报,累劫无已。”
复至东壁,男女数千人,皆****跣足,或烹剥刳心,或烹烧舂磨,哀呼之一声 ,彻闻数里。
吏指道:“此皆在生时为官为吏,贪财枉法,刻薄害人,及不孝不友,悖负师长,不仁不义,故受此报。”
迪见之大喜,叹曰:“今日方知天地无私,鬼神明察,吾一生不平之气始出矣。”
吏指北面云:“此去一狱,皆僧尼哄骗人财,奸一婬一作恶者。
又一狱,皆一婬一十妇、妒妇、逆妇、狠妇等辈。”
迪答道:“果报之事,吾已悉知,不消去看了。”
吏笑携迪手偕出,仍入森罗殿。
迪再拜,叩首称谢,呈诗四句。
诗曰:权奸当道任恣睢,果报原来总不虚。
冥狱试看刑法惨,应知今日悔当初。
迪又道:“奸回受报,仆已目击,信不诬矣。
其他忠臣义士,在于何所?愿希一见,以适鄙怀,不胜欣幸。”
冥王俯首而思,良久,乃曰:“诸公皆生人道,为王公大人,享受天禄。
寿满天年,仍还原所,以俟缘会,又复托生。
子既求见,吾躬导之。”
于是登舆而前,分付从者,引迪后随。
行五里许,但见琼楼玉殿,碧瓦参横,朱牌金字,题曰“天爵之府”。
既入,有仙童数百,皆衣紫绡之衣,悬丹霞玉珇,执彩幢绛节,持羽葆花旌,云气缤纷,天花飞舞,龙吟凤吹,仙乐铿锵,异香馥郁,袭人不散。
殿上坐者百余人,头带通天之冠,身穿云锦之衣,足蹑朱霓之履,玉珂琼珇,光彩射人。
绛绡玉女五百余人,或执五明之扇,或捧八宝之盂,环侍左右。
见冥王来,各各降阶迎迓,宾主礼毕,分东西而坐。
仙童献茶已毕,冥王述一胡一 母迪来意,命迪致拜。
诸公皆答之尽礼,同声赞道:“先生可谓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矣。”
乃别具席于下,命迪坐。
迪谦让再三不敢。
王曰:“诸公以子斯文,能持正论,故加优礼,何用苦辞!”迪乃揖谢而坐。
冥王拱手道:“座上皆历代忠良之臣,节义之士,在陽则流芳史册,在陰则享受天乐。
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扶持一江一 山,功施社稷。
今天运将转,不过数十年,真一人当出,拨乱反正。
诸公行且先后出世,为创功立业之名臣矣。”
迪即席又呈诗四句。
诗曰:时从窗下阅遗编,每恨忠良福不全。
目击冥司天爵贵,皇天端不负名贤。
诸公皆举手称谢。
冥玉道:“子观善恶报应,忠佞分别不爽。
假令子为阎罗,恐不能复有所加耳。”
迪离席下拜谢罪。
诸公齐声道:“此生好善嫉恶,出于至性,不觉见之吟咏,不足深怪。”
冥王大笑道:“诸公之言是也。”
迪又拜问道:“仆尚有所疑,求神君剖示。
仆自小苦志读书,并无大过,何一生无科第之分?岂非前生有罪业乎?”
冥王道:“方今一胡一 元世界,天地反覆。
子秉性刚直,命中无夷狄之缘,不应为其臣子。
某冥任将满,想子善善恶恶,正堪此职。
某当奏知天廷,荐子以自代。
子暂回陽世,以享余龄,更十余年后,耑当奉迎耳。”
言毕,即命朱衣二吏送迪还家。
迪大悦,再拜称谢,及辞诸公而出。
约行十余里,只见天色渐明,朱衣吏指向迪道:“日出之处,即君家也。”
迪挽住二吏之衣,欲延归谢之,二吏坚却不允。
迪再三挽留,不觉失手,二吏已不见了。
迪即展臂而寤,残灯未灭,日光已射窗纸矣。
迪自此绝意干进,修身乐道。
再二十三年,寿六十六,一日午后,忽见冥吏持牒来,迎迪赴任。
车马仪从,俨若王者。
是夜迪遂卒。
又十年,元祚遂倾,天下仍归于中国,天爵府诸公已知出世为卿相矣。
后人有诗云:王法昭昭犹有漏,冥司隐隐更无私。
不须亲见酆都景,但请时吟一胡一 母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