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真后史
第六回 商天理肆恶辱明医 秋杰士奋威诛剧贼
第六回商天理肆恶辱明医秋杰士奋威诛剧贼
诗曰:
妄图蝇利涉边庭,谁料穷途祸逐身。
失马塞翁何足据,反携重橐乐余生。
话说唐高祖武德九年八月癸亥日,诏传位于太子,太宗即位于东宫显德殿,大赦天下,除十恶大逆之外,应有罪犯,尽行赦免。
那天使早晚将到辰州,裴大尹闻此消息,唤心腹书吏商议说:“这瞿天民二次救疗夫人险疾,前已分付候复刑上司来时,令彼母亲告状,救他出狱。
不期候久,刑曹并无差委。
今幸皇上圣恩,大赦天下,也是一个好机会。
奈何人命在于不赦之列,怎么区处?”
书吏道:“老爷笔下超生,有甚难处,将瞿天民招详换了字眼,踢伤致死的”踢”字改为”误”字,则情轻罪减,可入大赦之列。”
大尹道:“瞿生招由,各上司皆已申详定了,怎好改的字眼?”
书吏道:“老爷另作文书,申行上司,只说瞿某人命事细访复鞫,的系误伤,罪减三等,脊杖八十,发配附近州县。
老爷天断,谁敢有违?”
大尹大喜,星夜改换文书,遍申省院。
不数日,闻赍诏天使已到,裴大尹将瞿天民填入赦册,呈详本府,府官转解京都,所有应赦罪犯,尽行出狱。
当下瞿天民遇赦,拜谢县官回家,母子夫妻相见,抱头痛哭。
备言历过苦楚,并县官夫妇特赦之德,婆媳顶礼不荆次日,亲朋邻族探望贺喜者接踵而至。
瞿天民先谢了附近亲友,次后进城拜谢刘浣、濮太公、耿宪并日前公差之恩。
各处盘桓,不觉天暮,复转刘浣家里借宿。
闲话间谈及往事,瞿天民问皮廿九、裘五福近日何如?刘浣道:“自兄成狱之后,皮、裘二人得耿寡一妇 若干银两。
谁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皮廿九这厮不消数日,赌得罄尽,偶因醉后跌折右足,至今卧床 不起。
裘五福娶一浑家,因色一欲过度,染成怯症,未知生死若何。
今喜仁兄脱离狴犴,善恶之报显然,谁云天理不近?”
二人欢一悦,谈至三鼓,同榻抵足而睡。
次早,相别出城。
正行到城门口,忽见一人迎住,声喏道:“瞿相公何处去来?
教小人寻得好苦。”
瞿天民仔细看时,却认得这人是杨太尉府中干办,答礼道:“老哥何事相寻?”
那干办道:“太尉爷第四位夫人耽孕十三月,今早临盆,奈何难产,太尉爷着小人求相公医治,遍处寻觅不见,今得路遇,造化,造化!”瞿天民暗想,二异人赐我十数片柑瓤,因医裴爷夫人去了一半,今尚存一半在此,也是前缘相凑。
便应道:“学生有妙药,服之易产。
但贵府远,我若亲去诊视,惟恐耽迟误来,今付药与兄,速去!”干办接药,叫了一声“谢相公”,飞也似去了。
瞿天民自回家里。
至晚临唾时,忽听叩门声急。
开门问时,却是近邻一老媪,为与儿子争闹,得了心疼病症,十分沉重,这儿子慌了,乘夜奔来求药,瞿天民也将余下的荔枝核把与他去。
次早,邻媪的儿子亲来拜谢,说母亲好了,送白米五斗、紵线一斤,以为药费。
至午后,杨太尉差干办赍白银十两、黄帝《素问》一部、谢帖一纸,到瞿家酬谢,备说四夫人服了相公妙药,立刻产下一男、一女,老爷大喜,奉薄礼为谢。
瞿天民收下礼物,留干办酒饭,一交一 与谢帖去了。
瞿天民暗思:医道这等妙的,要俺读书何用?异人所授之物,今已用完,如遇人来求药,将何按应?不如弃儒就医,亦成名士。
当下昼夜究一习一 医理,参详解悟,洞识一陰一陽一造化之妙,凡是疑难病症,药到即痊,求医者络绎不绝,因而大获利益,家道巨富,又连生二子,无不称贺。
有诗为证:
业擅岐黄妙入神,杏林功满获声名。
柜金囊帛何须羡,更喜趋庭有二英。
话说城内虹玉桥有一富户,姓商名星,因他做人一奸一险,为富不仁,故人起他一个混名唤做天理。
年过五旬,生得一子,且是百般伶俐。
年登九岁,身染痘症,延请瞿天民治疗。
瞿天民看了,回复道:“这痘色晦滞无光,兼且鼎连脚细、血虚火盛之症,多分有变而难治。”
商天理叩头求恳,瞿天民只得下一剂散毒解热发表的药,吃下去渐渐痘色红一润。
商天理日日登门,求请瞿天民看视。
延至七日,痘发成粒,薄有五分浆意,但是口渴发喘,啼哭不睡。
瞿天民道:“天色炎暑,这楼子上甚是闷人,不如将令郎移至楼下轩子中,清凉静雅,便于调摄。”
商天理信服,即将儿子移下楼来,晚上和妻妾同在轩子内吃酒,三人厮觑着儿子。
不期二犬于桌下争食,咬将起来,摇动那桌子把碗盏都倾翻地上。
这孩子吃了一惊,顷刻间痘疮倒靥浆水干涸,痰壅发喘,捱至五更,呜呼哀哉。
商天理捶胸跌脚,大哭一场,连晓带了僮从赶到瞿天民家里吵闹。
瞿天民看不是势头,闪入后边躲了。
商天理一面喊骂道:“好好一个孩子,被你医坏了,又教我移将下楼,被犬惊吓,痘变身死,令我绝了后代。
打!教你这闯牢洞不死的贼犯筋断骨折,出我怨气!”
将店面牌扇桌椅家伙尽行打碎,众邻舍再三劝解,才得住手,一路骂回去了。
瞿天民出来,谢了众邻,将那打碎牌扇药橱药箱诸样家伙尽行烧毁,对天立誓:“永不行医!”
过了月余,恰值早秋天气,瞿天民收买五七百绸缎,往恒州货卖。
当下辞别母、妻,带了仆人瞿助,出西门,从沅水河下船,径到黎一陽一镇,发货上岸,觅一店家,雇几辆车子装载。
店家相陪饮酒,只见一汉子也在店中倩雇小舟,见了瞿天民,疑问道:“尊驾从何处来?似有半面之识。”
瞿天民凝眸熟视,答道:“与君恰是面善,不知甚处会来?”
那汉子想了一会,又问:“足下莫非姓瞿么?”
瞿天民道:“然也。”
那汉子笑道:“我省着了,昔日曾于敝邻卢宅相会,因兑银两,盛使与敝邻有言,小子在彼息争,君忆之否?”
瞿天民道:“原来是卢长者高邻,向承雅一爱一,相别数年,足下姓字实已忘怀,乞求见教!”那大汉不是别人,就系昔年打劫耿家财物、杀死兔儿的豪士秋侨。
当日得了那一行财物,旧一性一复萌,每年春尽出去做这家道路,一一交一 秋初即回家安坐,数年之间得了若干财宝。
当年三月起程,一路寻趁,不能着手。
五月尽,在杭家镇客馆中遇着两个僧人,是五台山化缘和尚,因往汴京化塑铜佛三尊、罗汉五百尊,骗的银两不下千金。
这秋侨看上了,随路尾去。
行至僻静路口,秋侨赶上,一箭射去,射伤了后边和尚一片顶皮。
只指望惊吓他撇下行囊,不期前面那和尚暗里回射一箭,射中秋侨右臂,翻身落马,幸得那和尚不转来杀害,径自去了。
秋侨晕倒草地上,半晌方得苏醒。
挣扎起来,拔一出箭镞,便袋里取出刀创药敷上,扎缚定了,上马回转店中,将息月余,渐次金创收口。
出门数日,毫无所得,反赔出己资盘费。
正是乘兴而出,败兴而返。
当下见了瞿天民,备言姓名,两下欢喜相邀,同席饮酒。
秋侨又问:“向闻相公被劫,兔儿身死,敝邻卢君不时催并县官追缉大盗。
已经数年,并无下落,不知相公去后,一路事体若何?”
瞿天民把那遇二仙逐龙、授药,及回家因皮氏人命定罪系狱,遇赦行医,为商星打闹以致为客一事,细细说了。
秋侨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禄。
相公正当发迹!”瞿天民逊谢。
忽见瞿助来说,店主讲车辆未齐,须待明早起行。
秋侨道:“正妙,今幸会同宿一宵,明早奉别。”
当晚谈至更深,各自歇息。
秋侨睡着想起昔日打劫耿家银两,一来见财起意,二则因兔儿这厮刁钻无状,故行杀害,反累这至诚人坐狱数年,几丧其命,幸喜遇赦宁家,置货恒州生一殖,“他怎知道北路好汉最多,前途难免艰阻,不如伴彼同去,改邪从正,少赎前过”。
以心问心,筹画定了。
次早起来,梳洗毕,问店主取了雇船的定钱,对瞿天民道:“小子有一舍亲,在恒州为客,久不回家,愚意欲往彼探望,因只身路远,踌躇不决。
今喜得相公往北生理,敢相附同行,提携则个!”瞿天民道:“小弟久闻恒州缎匹生理甚获利息,故锐意一行。
止为路径生疏,心怀犹豫,若待大驾同往,小弟之福也!”秋侨大喜。
二人算还店帐,随即动身。
一路起止,尽凭秋侨张主,要行即行,要止即止。
行了数百里路程,早到平山地面。
因天色微雨,渐渐昏黑,不能入城,就于郭外客店中投宿。
二人下车,店中后生将车子推入店侧空房内安顿。
少顷,店主出来相见,问及发缎匹至恒州货卖,十分钦敬,迎入客厅坐地,点上一支大烛,搬出酒肴果品,叙坐而饮。
数杯之后,取出大觥,殷勤劝酒。
瞿天民吃得酪酊大醉,秋侨推辞量窄饮少,被店主再三相劝,也吃了十数杯酒,不觉面红耳赤,倚桌而睡。
里边搬出饭来,二人摇头不用。
店主令两个后生搀扶二人上客楼宿歇,瞿助也一步一跌的扒上楼来。
那两个后生禀道:“奉家主之命,候二位爷睡了才去。”
瞿天民竟不知东西南北,也不脱一衣 服巾帻,放倒头径自睡了。
瞿助一骨碌睡倒侧首铺里。
秋侨低头作呕,含糊道:“去了罢!”
那后生道:“爷酒后请自安睡了,男一女们方好下去。”
秋侨也和衣滚倒床 上。
那两个后生提着灯将门反拽上,下楼去了。
原来秋侨是个千壶不醉、万盏不辞的好量,只因当日一进店里,见店主生得青年雄壮,面有杀气;次后见说贩缎子客商,一时喜盈于色;又见杯盘罗列,酒味香醲,轮流苦劝不辏他是个老江湖,看了这样景象,怎不生疑?故佯推沉醉,坐立不住;及上楼时,忽闻一阵血腥之气,随风扑鼻;又见那两个后生定要候睡,执灯才去,心下十分疑惑。
当下悄悄起来,坐于床 上侧听:瞿天民一主仆二人鼾声如雷。
秋侨暗想:“这瞿生是个初出江湖的嫩汉,不知利害,恁地好睡!”又觑楼下并无灯火,四围没一些亮光。
秋侨腰下刀鞘里一抽一出背厚刃雹二寸阔、尺八长、明晃晃的一一柄一刀来,这刀因杀的人多,黑夜有光。
秋侨拿在手中,跨下床 来,将刀不住摇晃,随处闪烁生光,在楼上遍处照看,四围门扇壁上都是端正的,并无一毫罅隙。
又掇条杌子,站上去看,床 顶灰尘满积,亦无门路。
次后摸一到东壁角看时,只见一只缸,口在下底向上,倒放在那里,上面堆着几领旧草荐。
秋侨轻轻提过,却是一只无底缸,将手摸看,四围光一溜一溜的,望着下面黑一洞一洞不见分晓。
秋侨想道:“是了,此必是贼人出入之处。”
移过杌子,坐于缸边俟候。
等至二鼓,忽听得楼下脚步响,秋侨执刀在手,只见一人从缸底伸起头来,被秋侨揪住头发,一刀砍去,正砍中脖项,那身一子扑地一声往下倒了,提起那颗头来放在缸边。
候至三鼓将绝,又听得楼下有人行动,忙掣刀在手,倏忽间缸底又扒入二个人来,也被秋侨劈角儿揪住,一刀砍中颊腮。
那人叫一声“阿呀”,负疼发晕,两脚坠空,往下乱跳。
当不得老秋力大,轻轻的提住,将刀晃亮,照脖子淅刺地砍了一刀,一股鲜血直冲上来,不觉身首异处。
只听得当地一声响,那一尸一首连刀坠将下去,秋侨依旧将头放在缸边。
坐得片时,忽见楼下隐隐有亮光射一出来,一个人口里念诵道:“这几个送来鸟男一女,不消俺老爷指头一刺。
恁地两个好汉来了多时,还不了当。”
一面说,一面走出来,猛见一胡一 梯边两个一尸一首横倒在地上,吃了一惊,回身便走。
秋侨见了,从缸口踊身跳下,随后赶去。
那汉慌了,口里喊叫“有贼”!弃灯地上,奔入中门,秋侨也跨入中门。
那汉壁边抢了一条柴棒,劈头打来。
秋侨眼快,忙用刀隔开,赶进一步,一刀砍中肩膊,那汉扑地便倒,头颅上又复一刀,眼见得不活了。
秋侨正要转身,门侧首抢出两个后生来,大喊“捉贼”!皆被老秋砍了,复身奔入内房来,将一家男一女尽皆杀了,止有一个披发丫鬓跪下乞命。
秋侨听是南方声音,停刀问道:“汝是他家何人?快快讲来!”那丫鬟哭道:“一奴一是扬州人,姓薛小名寿姑,旧岁爹一娘一将我卖与保定富商为妾。
那商人回北,带一奴一到这里投宿,夜间商人被他家谋死,饶一奴一不杀,说留下与他家第三个官人为妻,今年冬底完亲。
这是真情。
乞爷饶命则个!”秋侨道:“既是南人,我不杀你,不必慌张,且站起讲话。
这家子男一女共有几人?怎地伤人性命?可与我说知。”
女子道:“他家姓仰,嫡亲弟兄三个。
长兄叫做仰大,第二个叫仰二,结末的叫做仰三,在此招接客商,觑见财货厚重的,即便下手。
那缸子是他们出入之路,倘店内无客时,夜后就出外生理。
日间见爷爷有几车缎匹,便动了心,故夜间大兄弟二人先来谋害。
这仰三等了两个更次,不见动弹,故奔出来瞧看。
他家有二嫂子、三个孩子并两个后生,别无人伴。”
秋侨又问:“他家得的财物,藏于何处?”
女子举手指着西南角小阁里道:“兀的不是放金宝的去处也!”秋侨向前一步,侧首瞧时,恰是一间小小柴房。
不知这女子说话虚实若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