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七十八回 主代帝殂代崩暗尊昭烈 前比尹后比旦明颂武侯
玉麟看见乳母站立不语,大惊失色,忙令丫鬟上前,拉拽开去。
丫鬟等亦俱胆怯,怕又是陈氏附魂。
那知乳母睁着眼睛,往上呆看,飞一娘一、红瑶也都诧异起来。
素臣也觉有异,顿住了讲,一眼看去。
乳母神情,却不似昨夜昏迷,知非附魂。
飞一娘一不耐,一把拽开,问道:“方才文爷处分明白,尚有何求,还只这般一胡一 缠?”
那乳母方始开口道:“大姑娘不是别的,昨天夜里,被鬼纠缠,一番熬审,方才下阁,要想歇息片时,谁知睡在那里,百不安稳,梦魇了三四次。
要求文爷写几个字儿,镇压邪煞,上得阁来,正值讲书,故不敢求。
如今望大姑娘替我求一求罢。”
玉麟夫妇所见,方得放心。
众人也各释疑。
素臣因问玉麟取出笔砚,又讨了一张黄纸,提起笔来,饱蘸银朱,红瑶已令乳母袒胸伺候。
素臣在那黑皱的皮肤上,一笔起落,写成”一陰一人退避”四字。
那人字恰好从两颗干瘪的乳母头中间劈分下去,刚成了一个火字。
飞一娘一在旁细看,不觉嗤的一笑。
素臣不睬,就把黄纸取魁,写着:尔冤既伸,尔节既明;为尔立祀,以安尔灵。
一陰一陽一道隔,变者游魂;相尔夫子,佑尔所生。
乳妪耄惫,勿扰其神;馨香百世,永勒贞珉。
皇恩浩荡,为尔乞旌。
向玉麟道:“此贴即贴于牌位之旁,便可安静。”
乳母感谢不尽,忙爬地下磕头。
玉麟麾之使去。
即令丫鬟等摆饭,素臣依旧南面,红瑶下面对坐,玉麟、飞一娘一在东西上下首列坐。
洪氏及各姨一娘一,俱在新房中另席。
阁下传上揭贴,说牌位已供在陈渊屋内。
玉麟看过,即发出晓谕。
吃饭中间,素臣讲起家中三妾及玉麟四妾,俱合妇容,不失闺阁模范。
何独又全诸妾,迥乎不同,且有各种把势,非妇女所能一习一 者?其寡廉鲜耻,自是又全教导一逼一勒而成;至于各种把势,难道是教得会,一逼一得来的么?玉麟道:“他所买之妾,大半俱系跑马卖解,江湖走跳之人,故会各种把势。
俺大四两妾,略谙文墨。
二、三两妾,一名翠云,一名碧云,是同胞姊妹,稍一习一 武艺,却有一样本事,能见二十里以外毫发之物。
曾同他上泰山,说天河中白气,俱是小星,并非真有河汉;这话不知是真是假?他的目力之远,却是试验过来的。”
素臣道:“天河白气,俱是小星,此载于历书,测于仪器,是千真万确的。
两尊一宠一 能见二十里外毛发之物,真可谓离娄之明矣!”吃过饭,仍照前坐定,要讲那《一习一 凿齿》、《司马公》两回。
素臣道:“此两回戴、刘诸兄,亦急欲听讲,前因白兄、熊姊在内,故未讲说。
今若先讲,恐有未便。”
飞一娘一道:“文爷讲过,一奴一便去述与他们听便了。”
玉麟、红瑶俱求即讲。
素臣无奈,只得开讲道:“古人每以陈寿帝魏不帝蜀,议者蜂起,皆盲人扪烛之谈也。
史例起于马迁,凡帝称本纪,王侯称世家;班固黜项羽,去世家,其本纪列传,悉遵马史;寿果帝魏,则操、丕等,俱应系以本纪,今特废本纪之称,因并无世家之目:此寿之不帝魏者一。
又不曰《魏书》,而曰《三国志》,既不得明尊蜀汉,故夷魏于吴、蜀,而概称三国;此寿之不帝魏者二。
蜀始终称先主、后主,操则先称公,后称王,丕亦先称王,而后称帝;明魏以汉臣而篡汉,与蜀之始终称主者迥殊:此寿之不帝魏者三。
魏主芳则称齐王,髦则称高贵乡公,奂则称陈留王,明以奉承晋帝,而暗以夺其位号;蜀帝禅,则始终称后主;不帝其子孙,以明不帝其祖父:此寿之不帝魏者四。
魏自明帝以后,不载皇后,蜀则后主两后俱载;不后其妻,以明不帝其夫;此寿之不帝魏者五。
刘焉、刘璋,不附于袁绍、吕布等列,有二义焉:一则不使魏之似正统也。
董、袁群雄,既已无奈而列于《魏志》矣,二牧而同此例,则窃据者全系于魏,不几疑魏于正统乎?故别之:此寿之不帝魏者六。
一则明昭列之兴,先有驱除也;二牧窥窃神器,而庆钟先生,如陈涉、项羽发难宰割,而成于汉家也:此寿之不帝魏者七。
焉传首载董扶之言,以定蜀之为帝都。
评曰:“昔日魏豹闻许负之言,则纳薄姬于室;刘歆见图谶之文,则名字改易;终于不免其身,而庆钟二主;此则神明不可虚要,天命不可妄冀,必然之验也。
而刘焉闻董扶之言,则心存益土;听相者之言,则求婚吴氏;遽造舆服,图窃神器,其惑甚矣!'观益土吴氏之咸归昭烈,则寿之意,明以魏豹、刘歆比焉,而以高帝、光武比昭烈无疑矣:此寿之不帝魏者八。
寿于《先主传》中,不便昌言其得正统,帝天下,故首以二牧发之,其旨明,其辞显,欲使人开卷了然,而人犹不解,则甚矣,寿了冤乎!天也!军取先主与操两传对勘之,《先主传》曰:“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也。
'操传曰:“汉相国参之后。
'继汉统者,宜汉帝之后乎?宜汉相之后乎?此寿之不帝魏者九。
且于先主,则曰:“胜子贞,元狩六年,封涿县陆城亭侯,坐酎金失侯,因家焉。
先主祖雄,父弘,世仕州郡。
雄举孝廉,官至东郡范令。
'统系何等光明。
操则曰:“桓帝世,曹腾为中常侍大长秋,封费亭侯;养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审其生出本末。
'明其为宦寺遗孽,暧一昧 污贱。
表帝系者,从未有此书法:此寿之不帝魏者十。
于先主,则曰:“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
''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
'明其不为儒生章句学,深沉大度,同符高祖。
于操,则曰:“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
'明其为奸乱之徒。
颂帝度者,从未有此书法: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一。
于先主,则曰:“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目顾自见其耳。
'于操,则未尝一字言其形貌;明先主有天日之表,而操无奇焉: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二。
于先主,则曰:“舍东南篱角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
''先主少时,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叔父子敬谓曰:汝勿妄语,灭吾门也!'于操未尝一字言其符瑞。
明先主有图凤之祥,而操无闻焉: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三。
其评先主曰:“先主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
及其举国托孤于诸葛亮,而心神无二,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机权干略,不逮魏武,是以基宇亦狭。
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已,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耳。
'其评操曰:“汉末,天下大乱,豪雄并起,而袁绍虎视四州,强盛莫敌。
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矫情任算,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试以两评,字字核量,其为帝先主乎?帝操乎?固不俟智者而始知之也。”
玉麟道:“评以先主权略,不逮魏武,基宇亦狭,故后人遂指寿为帝魏而不帝蜀。
但陈寿下这两句,定有缘故,求文爷指教。”
素臣道:“此正寿之微意。
盖操已三分有二,无识者必因蜀之基狭,遂思帝魏,故特为指破,而以'折而不挠,终不为下'二语振之;若曰:其所不及操者,特基宇狭耳;其基宇狭者,特机权干略不及操耳。
若其弘毅宽厚,知人待士,同符高祖者,固迥非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者所得同年而语也!至于托孤一事,则古今君人之极,则并非高祖所得而及;又岂操之矫情任算者,可拟其万一乎?则议正统者,固不当以基宇之广狭为取舍矣: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四。”
玉麟道:“评内'总御皇机,克成洪业,非常之人,超世之杰。
'未免下字太重,此亦有别解否?”
素臣道:“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谓其挟天子以令诸侯,资后嗣以篡汉之基云耳。
申、商、韩、白,名分已定;非常超世,亦复何害?且以操为常人,而无殊于世者,可乎?试与高祖之风,君臣至公,古今盛轨等语相较,其字意孰轻孰重?孰主孰臣?亦不俟智者而始知也。”
玉麟始服。
素臣道:“曹丕篡汉,先有李伏一表,征验符瑞,继有刘、辛毗等疏劝进,许芝复博引图谶之一千一百三字,丕皆辞让,至有'心栗手,书不成字,辞不宣口'之言。
于是辛毗等复上书陈劝,司马懿等接踵上言,丕均辞谢。
然后献帝下诏禅位,群臣屡奏,献帝屡诏,凡十三,丕辞亦十三。
《献帝传》所载禅代事,详悉繁复,至数万言;而寿尽删之,不存一字。
至先主,则备载杨泉侯、刘豹等疏,并太傅许靖等疏,疏中复言前后上书者八百余人。
其诛丕之篡汉,而许先主以人心天命之归,昭然若揭,日月两行矣: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五。
丕之受禅,则曰:“乃为坛于繁一陽一,庚午王升坛即阼,百官陪位,事讫降坛,成礼而反,'二十五字而已!曰'即阼',而不曰即皇帝位,曰'事讫',曰'成礼而反'。
所讫何事?所成何礼?率略荒忽,如不欲书!至先主,则于许靖等疏中,明言'臣等谨与博士许慈,议郎孟光建立礼仪,上尊号,即皇帝位于成都武儋之南'之文;而即述其昭告:“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备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汉有天下,历数无疆。
囊者王莽篡盗,光武皇帝震怒致诛,社稷复存。
今曹操阻兵安忍,戮杀主后,滔天泯夏,罔顾天显。
操子丕载其凶逆,窃居神器。
群臣将士,以为社稷隳废,备宜修之,嗣武二祖,恭行天罚。
备否德,惧忝帝位;询于庶民,外及蛮夷君长,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业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无主。
率土式望,在备一人!备畏天明命,又惧汉邦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寮登坛,受皇帝玺绶,修燔瘗,告类于天神。
惟神飨祚于汉家,永绥四海!'典礼肃穆,辞命皇,不特正统季兴,大义彪炳;而操、丕济恶篡夺之罪,洞若观火: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六。
黄龙元年,汉吴合盟,盟辞四百余字,历数操、丕、睿三世济恶,而分裂其地,略无回互;寿也讨贼之心,更复昭著: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七。
寿果帝魏,则吴、蜀一也;何以蜀称主而不系以蜀?吴称主而系以吴?何以禅称后主,而亮、休、皓,则直称名: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八。
何以先、后主之配皆称后,权之配则称夫人,至亮、休、皓,则直称孙亮全夫人、孙休朱夫人、孙皓媵夫人:此寿之不帝魏者十有九。
何以永、理、称先主子,后主太子,而不系以姓;吴主五子,则直称孙登、孙虑、孙和、孙霸、孙奋: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
先主、后主始终称主,而权虽称帝后犹称权,亮、休与皓更无论: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一。
评先主则称有高祖之风,评权则称有勾践之奇,与韩、白、申、商一律,主臣之分,可较然也: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二。
于先主则称殂,于权则称薨;'殂'之一字,及寿所匠心而巧得之者,称崩则显同于帝,称薨则无异于臣;因《尚书》有'放勋乃殂落'之文,故暗以代崩字。
而犹恐后人暗识,未达其旨,复特载诸葛《出师》之表曰:“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可知殂之即崩,而迥非薨之所得同也: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三。
欲一陰一以正统予蜀,所最难者,生时一帝字,死时一崩字;寿以主字代帝,以殂字代崩,俱属巧不可阶。
而于二牧评内,下'庆钟二主'句,定主之即帝;于《出师表》内,见'中道崩殂'句,定殂之即崩;俾帝蜀之意,明如日月而不可蒙蔽,峙若山岳而不可动摇,则以鬼斧神工之技,成天造地设之文。
读至此,当为之泥首匐叩,击节起舞,咋舌快心,不能已矣!而犹得訾寿之帝魏而不帝蜀乎?又其评后主曰:“后主任贤相,则为循理之君;惑Yan竖,则为昏暗之后。
《传》曰:素丝无常,惟所染之;信矣哉!'曰君,曰后,曰贤相,曰Yan竖,无一字不藏帝蜀本意。
且以亡国之君,而犹俨然以中主目之,寿也数国故君之念笃矣:此寿之不帝魏者二十有四。
要之:《三国志》一书,无处不寓帝蜀之意,此二十四端,不过撮其大旨,非即以此尽之也。
一习一 凿齿之《汉晋春秋》,其帝蜀与寿同意,而才思笔力,迥不及寿。
使其生当陈寿之时,而付以史事,既不敢明抑魏武,以干时议,复不能一陰一尊汉蜀,以俟后人,必至败坏决裂;而欲如寿之呕心沥血,出鬼入神,以成此千古无偶,万世不磨之大文,断不能矣!以一习一 议陈,奚啻蚍蜉之撼泰山,一精一卫之填沧海乎?故特删之。”
玉麟长叹一声道:“俺们这两只瞎眼,不如挖掉了罢,还留着他则甚!文爷连日讲究,有许多一精一深微奥之处,俺们自然参不透。
如今讲这《三国志》,除着定主为帝,定殂为崩,于二牧评内,畅发帝蜀之旨,真如鬼斧神工,不能测识,其余大半都是极明白浅易的,怎向来看书,一毫没懂,可不笑死人呢!”
红瑶道:“女儿原也疑心,既是帝魏,怎不依马、班之例,作成《魏书》,要另立《三国志》名目?既不帝蜀,怎又妻称皇后,子称太子,不与吴国一例?却因前人议论,印定眼目,不过鹘突一会,便自丢开;今被恩爹尽情指破,才如梦醒一般!但恩爹既辨明陈寿之冤,则《司马公千虑一失》这回书,便不该删去了;其中妙义,还求恩爹指示。”
飞一娘一道:“侄女这一问极是,文爷且慢说来。
一奴一先把文爷议论,去述与两先生们听过,再问他并删《司马公》一回缘故,看他们怎样见解,再求文爷指教。”
说毕,如飞而去。
玉麟等亦细思其故。
红瑶道:“陈寿因晋受魏禅,若不帝蜀,则于晋有碍;一温一 公系宋臣,有何妨碍,而不帝蜀汉呢?”
玉麟道:“一温一 公与文公同是宋臣,若以一温一 公为是,则文公《纲目》都不是了。”
红瑶道:“若《纲目》有不是处,这《三国志》又不是了,真令人无处着想!莫非一温一 公系典午后裔,为亲者讳么?”
玉麟抚掌道:“女儿这一说,大有想头;但恐以私废公,不合作史之义。”
洪氏等亦俱猜疑不定。
只见飞一娘一奔上阁来道:“两先生听了文爷议论,都羞得要死,也都说要抠掉那双瞎眼。
及问他并删《司马公》一回之故,都想不出来,说除非为祖宗起见,但怕看小了一温一 公,要求文爷指教哩。”
素臣道:“小姐与两先生之见,足备一说,而其故尚不在此宋受周禅。
周受汉禅,与晋受魏禅,魏受汉禅无异。
刘崇之称尊于北汉,与昭烈之尊称于蜀无异;而刘崇为帝弟、帝叔、帝父,较昭烈之遥遥华胄者何如?若以昭烈为正统,则必当以刘崇为正统;以刘崇为正统,则太祖即系僭号,而太宗未灭北汉以前之号,皆僭矣!明定前代之正僭,暗削两朝之位号,岂臣子所敢出?此一温一 公《通鉴》不帝蜀之故也。
一温一 公因刘崇之嫌,尚不敢于帝蜀;岂陈寿当晋初受魏禅时,而敢于明帝蜀汉乎?至朱子则时世既远,且南渡偏安,势不敌中原之金国,恐后人以地之大小,定统之正闰。
而《纲目》一编,又全仿孔子之例,笔则笔,削则削,非《鲁史》旧文可比;故不妨大书特书,而明帝昭烈也。
在一温一 公则时世切近,何敢不避嫌疑,又岂可摘为千虑之一失耶?一习一 凿齿当东晋时,亦恐南渡偏安,不敌中原之汉、赵,而名其书曰《春秋》,亦托于知我罪我之说;故亦不妨大书特书,而明帝昭烈也。
一温一 公之千虑一失,在于《议孟》一书,此朱子所以有善人不入室之论,而不在于《通鉴》,故并删之。”
玉麟等俱心悦诚服,赞不容口。
红瑶道:“女儿听着恩爹妙论,把心花放开,此时耳聪目明,精神长发,竟如没有昨日之事了!”飞一娘一道:“仙人之说,原是虚妄;即使果有仙人,若不听着这种议论,便昏昏澄澄的,活上几千年,也是枉生!”玉麟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玉麟若是昨日死了,便须懊恼;如今是放心,不是枉死了!”洪氏与各姨不约而同,起立请问道:“陈寿之帝蜀,是再无疑义的了;古人还说他挟嫌不能表扬诸葛,要求指示。”
素臣忙起身,拱令就坐。
先把诸葛全传,慢慢的读了一遍,说道:“诸葛有王佐之才,为三代以后一人,陈寿心悦诚服,竭力赞扬,不啻口出;非诸葛不足当陈寿之辞,非陈寿亦莫尽诸葛之美也!其传首至陇立卒一段,叙诸葛之本籍流寓,名姓谱系,既详且明。
躬耕陇亩至信然一段,表其形体抱负;而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隐以伊尹之耕莘野而乐尧、舜比之。
时先主屯新野至凡三往乃见一段,又汤三使往聘既而幡然改之趣也。
隆中一对,纵论天下,逆计大业,了如指掌,诸葛卓识旷世,令后人读之,流连忾慕,千载无已者,寿之文章,足以达之故耳。
鱼水之喻,固昭烈之任贤不二,实诸葛之才德有以感之。
刘表长子琦至遂为一江一 夏太守一段,虽于亮无轻重,亦可见其居心之谨密,虑事之一精一详。
惟俄而表卒至遂诣曹公一段,为写当时事势,亦见时事败坏,股肱废折,惟亮一人说吴破魏,独开洪业也。
先主至于夏口至以充军实一段,其辞命则决溜灌河,其料敌则发覆观火,转成败于一旦,定鼎业于三分,非诸葛不能行,非寿亦不能言也!建安十六年至足食足兵一段,言诸葛始镇荆州,继守成都,如萧何之在关中,寇恂之在河内,委输不绝,使高、光无内顾忧;而沂一江一 分定郡县,与先主共围成都,则匪特守不丧贝,则攻亦如破竹也。
二十六年至领司隶校尉一段,叙诸葛之明大义,定大计,使汉业绝而复续。
章武三年至咸决于亮一段,曲状主臣一心,形骸无间;而暗识之人,顾指为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是不知先主之心,亦不知寿之意指者也?先主与诸葛,君臣之一交一 ,至深极笃,岂容有诡伪之辞?且先主岂不知诸葛之明,而犹得尝以诡伪之辞?孙盛之言,不以先主为险不可测之人,实又了不晓事之人耶?盖知子莫若父,禅之不能,先主固知之深矣;与其为袁本初、刘景升儿子,何如托诸葛宇下,不失节于仇雠,犹得世守侯服,保其宗祀乎?此先主之实心远虑,不知几费精神,几经筹算,方为此言。
而亮遂以死任之,事无巨细,咸自决焉。
上输其诚,下矢其赤,表里洞达,纤悉无欺,此时君臣,实犹父子,更复何嫌何疑?寿所以评为举国托孤,心神无二,诚君臣之至公,而古今之盛轨也!视伊尹之放太甲,周公之避流言,反若诸葛处之为优;此则时势有不尽同。
而要之:诸葛忠可格天,诚能喻物,实有无忝于伊、周者,而非寿亦不克章明之也!南中诸郡至国以富饶为一段,乃使治戎至屯于沔一陽一为一段,言其东和孙权,南平孟获,使无后顾忧,然后治戎讲武,大举北征,以讨贼而兴复也,备载《出师》一表,俾诸葛心事,光明一精一白,剀切缠一绵 ,至今如见。
六年春至总统如前一段,言诸葛出师以律,威震关中,及马谡违节致败,犹能拔敌而还,且戮谡而不徇其私,自贬而不匿其过;语云:“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
'其诸葛之谓乎?冬亮复出散关至射杀为一段,言诸葛出,每斩敌辟土,而但以粮运难继,故无大功。
十二年至天下奇才也为一段,言诸葛屯田以足粮,大举以兴复,魏虽死而兵可久住,志可必伸;乃天不祚汉,而竟卒于军。
故结之曰:“及军退,宣王案行其营垒处所曰:天下奇才也!'夫魏之将略,莫若宣王者矣,而叹服如此;诸葛不死,魏能久支乎?呜呼!此莫非天也!克非寿之笔墨能委曲达之,则一出而大败,屡出而无功,以至于死而已,能使诸葛生气奕奕,一似功已将成,业必可就,而特为命所限者,寿之文为之也!亮遗言薄葬数语,识诸葛之识,且明俭也。
诏策全载略一结束初亮自表一段,追始要终,以验其公忠长于巧思一段,兼称其才技。
亮言教书奏数语,更美其艺文。
景耀六年春,诏为亮立庙于沔一陽一,思在本国也。
秋魏镇西将军钟会征蜀,至汉川,祭亮之庙,令军士不得于亮墓所左右刍牧樵采,怀及远方也。
弟均,子瞻,传之通例也。
通考全传,无一闲字赘句,而句句字字,赞叹称表,不啻口出,文至此亦可已矣。
而寿复出奇,借前荀勖、和峤所奏,将别应奏上之书,拦入传中,重复咏叹。
美其治国,则云:“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
'原其志趣,则云:“进欲龙骧虎视,包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
'述其身后之思,则云:“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远譬。
'推其至化之实,则云:“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
'惜其功业凌迟,大义不及,则委之于天命。
辨其文采不及,而过于叮咛,则比之于周公。
使诸葛之品,超出于萧、曹、良、平之上,而与阿衡、公旦跄跻后先,无少差别,寿非诸葛千古一知己哉!且详列《诸葛氏集》目录,凡二十四篇,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是诸葛之文,俱载于传,一字不遗。
人讥寿传诸葛,简略不备;此买菜求益宝丈铁而不宝寸金也。
而寿若逆料有此辈不达事理,不识文义之人,故于传中全载其集,记篇记字,以示无一可遗;世有为一传至十余万言,而犹失之简略者乎?评复摘其为相之善,重叠称美,其推崇诸葛,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吾不知后人何心,而犹妄加讥议也!”
玉麟道:“听文爷指示,陈寿之赞颂诸葛,真到尽情;但何不将管、萧亚匹,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及治戎为长数语,改换一改换,便使后人无可置喙了?”
素臣道:“蜀与魏敌,而晋受魏禅,寿现奉诏撰史,即奉诸葛所亲与对垒者子孙之诏,此宜如何措辞?故寿表曰:“毗佐危国,负阻不宾。
'及'敌国诽谤之言,咸肆其辞,而无所革讳。
'皆必委曲其辞,而后达其意也,管、萧之匹,犹言霸王之佐,与先主评内,高祖之风,针锋相对。
传表俱以为周公、召公,又与先主评内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激射。
推寿之意,欲进诸葛君臣于三代之上,而自嫌敌国,难以尽辞;故重之以伊、周,而复益之以管、萧。
如以帝魏例之,则称管可也,称萧不可也。
以韩、白评魏武,而以管、萧评诸葛,蜀臣与魏主同辞,弟方为寿危耳,白兄何犹以为疑?至应变将略等语,为街亭之败言之;而连年动众,未能成功,又实事也。
然传中则护一语曰:“谡违亮节度。
'表则曰:“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故虽连年动众,未能有克。
'层层折算,而亮之将略亦可知矣;况有天下奇才一赞乎?表所谓'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
'四语非陈寿不能知,诸葛于九泉下闻之,必引为知己者也!厩诸葛一生自任,只谨慎二字,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宁拙而成,毋巧而败;秉吾夫子'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之训,而必不与暴虎冯河之徒,置三军之命为孤注,以幸胜于一掷:此魏延子午谷之计,行险侥幸,诸葛所断不肯为也!夫以宣王之人杰,且曰天下奇才;则将略最优矣!而理民之干,更优于将略,与表百召公、周公之比拟,逸道生道之推究,适相符合。
寿一意进诸葛于伊尹、周召,而后人必欲抑之,如孙膑、穰苴、颇、牧、起、剪等辈,则何也?”
玉麟俯首愧叹。
红瑶道:“前人皆说寿父为亮诛斥,寿为瞻吏,又辱于瞻,故有讥议诸葛之辞;今蒙恩爹指破,真是极口赞颂,心尽力竭的了。
但寿虽不自嫌,亦应念及其父,但作公平之论可矣,何必极口赞颂,不遗余力?后人又何以不于此着议,反议他不能表扬诸葛?”
素臣道:“小姐之疑极是。
陈寿当日,原只恐如小姐之见,讥其忘父,再不料后人反讥其挟嫌。
陈寿因史书定万世之公论,不得参以一家一人之私仇;然恐后人不谅,故于本传先下'虽劳不怨,虽死不忿'数语,于《廖立传》复载其'垂泣而叹'匕,于《李严传》复载其'发病而死';见诸葛之刑赏出于至公,被罪者闻其卒,且至涕泣慨叹,激愤致死,又何敢挟嫌而不极口赞颂乎?不极口赞颂,即不能表扬诸葛,即不足定万世之公论,此所以不得不极口赞颂也。”
洪氏道:“据文爷说来,陈寿真是古今第一良史官了;索米之事,想也是附会之说??素臣道:“丁仪、丁,家产甫经籍没,其子又何来千斛米?且贪一官受赃,惟恐人知,不索轻物,而索至千斛之米,以震眩人之耳目,此真足喷饭之说!而《晋史》载之,可怪亦可笑也!”飞一娘一道:“陈寿是诸葛千古一知己;文爷又是陈寿千古一知己!自古及今,读《三国志》的,不知几万万人,那一个辨得清陈寿的冤屈,参得透陈寿的心思?大哥说要挖掉眼睛,咱如今连这张嘴,也要挖掉他!”玉麟道:“干这嘴甚事?”
飞一娘一道:“咱们这样混吨货,还算是吃饭的人么?”
玉麟大笑。
见天色已晚,撤去讲席,命红瑶递酒,红瑶殷勤斟劝,真如亲女一般。
四人欢饮,备问素臣家常,密论当今时势,欢至更余席散,素臣欲辞下阁。
红瑶向玉麟道:“恩爹不日渡海,女儿感激救命之恩,既认作父女,也合略尽晨昏定省之事;不如设榻于此,早晚得以侍奉,聊表此心!”素臣不肯。
飞一娘一道:“咱与文爷,觉道一刻也离不得;就这阁上设两榻,文爷南面,大哥侧陪,咱合侄女同睡里间,岂不是好?”
玉麟道:“此论极妙,俺亦得多亲近文爷时刻矣!”素臣因有丫鬟仆妇,不欲红瑶为奉沃盥等事。
红瑶道:“止有数日侍奉,不可更使一奴一辈代劳!”直候素臣睡好,在榻前叫了安置,方才进去。
素臣睡去,梦见陈渊之妻慎氏,衣裳齐楚,颜面端正,舌收睛敛,近前拜谢,说有远行,特来叩别。
素臣要止住他,只见一只斑斓猛虎,披着一头长发,俯伏于地。
慎氏便起来搀扶,要素臣去骑那猛虎。
素臣梦中一惊,忽然而醒。
正是:
虎闻带发非因梦,鹿为寻蕉却是真。
总评:
陈寿之冤,自晋及今、历千余年不白。
其间通儒达士、名贤巨卿,不可胜数。
何故注纩垂旒,宣耳障目,与一切名烘学究,饶舌小儿,俱归浑噩,咸息无言也。
间有模棱平反,亦系隔靴搔痒,其甚者乃复锻炼周内,切割而剉磨之。
伤哉寿也!自古作史者之受祸,盖未有酷于斯者矣!玉麟等欲挖去瞎眼,飞一娘一并欲挖嘴,余于二者外,更欲截去十指,以谢半生隔靴搔痒之罪。
以”主”代”帝”,以”殂”代”崩”,而以”庆钟二主”句定”主”之即”帝”,以”中道崩殂”句定”殂”之即”崩”,真以鬼斧神工之技,成天造地设之文。
而千载梦梦,无一人参透,此寿之所不及料也。
乃古今论史者数百十家。
所著述不啻汗牛充栋,无一人及此,而独于稗官中得此知己,此又寿之所不及料者也。
余欲节录此回,刊作一本,陈诸当事,上之政一府,俾得编入纲目,一表良史官之用心。
而垂老病中,奋飞无翼,掩卷三叹,辄唤奈何!则唯有泥首匍叩,击节起舞,咋舌快心,不能己己而已!
表白一温一 公,推原朱子,如火照物,如锥画泥。
有此卓识,方可读史,方可论史。
论托孤一段,真知先主之心。
彼孙盛者诚一不晓事之小儿,而迂儒无识,群然附之,读此当颜甲十重矣。
”寿一意进诸葛于伊尹、周、召,而后人顾欲抑之如孙膑、穰苴、颇、牧、起、剪”二语,足压倒古今冬烘头脑、强作晓事一辈人。
红瑶一段,最合情理。
而千载读史绪贤,从无发此一论者,顾反以为挾嫌。
此更陈寿之所不及料者也。
如许怪梦后,复有发虎,读者知为梦之余波,而孰知为梦之缘起。
丝弦变白龙,何足喻其灵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