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七十五回 盘锦囊忽见庐山面目 定乐府拓开平日心胸
玉麟、飞一娘一有何要事?原来玉麟有女红瑶,除头面手足外,浑身俱是朱砂斑点,年方二八,尚未字人。
素臣说出老人领进阁上一事,玉麟认是天缘,兼贪听素臣议论,欲将红瑶为素臣之妾,故请飞一娘一进去,与洪氏商量。
洪氏不肯。
飞一娘一苦口撮合说:“素臣是从古至今第一人物,侄女若得做他姬妾,比做富贵人正妻,高着百倍;况有此奇梦,可见是天数了!断该允从!”洪氏心被说活,遂设计将小巷用板隔截,扯去扶梯,放下盖板,若果上得阁来,待妾身亲见一面,以定主意。
故玉麟、飞一娘一两人,领素臣上阁,及洪氏出见,似有不愿之意。
两人出去坐席,复听着《寿梦》、《蔡邕》两回快论,愈加倾倒,遂打个照会,便告罪进来。
一路玉麟与飞一娘一商议道:“如今要强一逼一你嫂子的了!这种议论,得听一日,便胜活一生,岂可爱惜体面,轻生错过?”
飞一娘一道:“是他亲生女儿,不是硬做的事;他又不是糊涂人,包管在妹子身上,劝化转来!”于是,同进上房,洪氏先开口道:“相公与姑娘说的文爷,就是天人一般,妾身也心活了。
但年纪既不相当,那一个金黄面孔,又生得怕人,又已有一妻三妾;我女儿点点年纪,恁般相貌,怕没有王孙公子作配,去做那低三下四的人!这段姻缘,只索休提的了!”飞一娘一道:“关帝、赵匡胤,不是赤面?张飞、尉迟敬德,不是黑面?只看三日下来,就看熟了。
文爷这金黄脸,一奴一越看越爱;只将来配成了红须客,那一嘴红毛,才是怕人哩!”玉麟、洪氏及姨一娘一、丫鬟们,俱不觉失笑。
飞一娘一道:“文爷比侄女,大不过十年。
刘先生讲的晋公子重耳故事,那齐姜、季隗,不比重耳小了几十岁吗?晋重耳一个亡人,齐桓公现做盟主,尚且肯把女儿给他做妾,秦穆公还把宗女十人去伏侍他,怎讲得低三下四?侄女这样聪明,恁般相貌,若嫁了一个庸俗之人,岂不可惜?王孙公子,十个内有七八个痴愚庸蠢,却专会一宠一 妾灭妻;文爷这样人,自没有偏心的事,虽是做妾,不比做庸俗人的正妻,胜了百倍!况且侄女贤达,最喜讲究古事,两先生上堂讲论,他必到阁上来听,听着好的,便整日的快活;若配了文爷,岂不快活一世?不瞒嫂子说,方才又听文爷讲《寿梦》、《蔡邕》两回,一奴一和大哥的心花,朵朵开放;两先生都汗流浃背,伏地再拜,把曲本都收过了,要求文爷删定,才敢演唱。
这种奇人,岂可当面错过?嫂子须要三思!”洪氏沉吟道:“这会子又被姑娘说动了!也罢,去叫那小厮来,问一问他家里的事情,再作计较。”
因把锦囊叫来。
洪氏道:“怎这样一个晦气色脸儿,又是怕人的?”
因盘问道:“你叫文爷是老爷,是相公?你是他家世代的小厮,还是买的,雇的?文爷家里有多少人口?有多少田房?你可细细说来,便重重赏你,却不可扯谎。”
飞一娘一拔剑出鞘,喝道:“但扯一句谎,便割你那颗小头下来!”
锦囊道:“大姑娘不要吓唬小的,小的从不会扯谎!小的先叫姑爷,后叫相公;家里丫鬟们,有叫爷的,有叫相公的。”
飞一娘一道:“这就胡说了!”锦囊道:“大姑娘你待小的说,小的是湖广任老爷家的小厮,任老爷在丰城做知县,把大小姐嫁来,小的不是叫姑爷吗?后来任老爷升进京去,把小的送与姑爷,才依着家中小厮、丫鬟,改口叫了相公。
丫鬟们有在山东、北京来的,叫惯了爷,便都叫着爷,不叫相公。”
洪氏道:“你家大小姐,自然是你相公的正妻了,今年多少年纪?任老爷在京,现做何官?”
锦囊道:“任老爷现做御史;大小姐是相公第三房姨一娘一,今年十九岁了。”
洪氏道:“这是扯谎了!做知县御史的人,肯把女儿给人做小?可是亲生的呢?”
锦囊道:“任老爷无子,只亲生两位小姐;这大小姐是第一钟爱的,好容易得配我家相公做妾,求张良,拜韩信,不知费了多少气力哩!莫说知县御史,我家第二位姨一娘一,不是大理寺正卿未老爷家二小姐吗?他家大小姐,也想嫁与相公做小,相公决意不从,才嫁与新科翰林东方老爷的。”
洪氏道:“你相公有一位一娘一娘一,三位姨一娘一,那一娘一娘一和大姨一娘一,又是什么大来头呢?”
锦囊道:“一娘一娘一是河南田翰林家小姐;大姨一娘一是当今太子打发太监宫女送到任老爷衙里,转送与相公的。”
洪氏道:“我问你相公有多少田房,你不说起,想是穷的了?”
锦囊道:“相公原住在吴一江一 ,不知有多少田房。
到丰城来,住的庄子,是东方老爷家的;吃的米粮,是未家大小姐的,并没田房。
却再不会穷,相公有一百万藏银,藏的不贪洞内。
去年七月里,丰城发了大风,合县被灾,相公托东方太爷买了木头,替灾民收了一尸一骨,搭盖房屋,又各处设厂赈济,陆续用去一二十万,现在只有七八十万了。”
飞一娘一大喝道:“这是扯谎,要割头了!这样一件大功德事,你相公怎没提着一字?”
锦囊道:“相公在家,通是瞒着人的,肯告诉大姑娘?百姓们都感激的东方太爷,各处要造生祠,家家设着长生牌位,上司要拜本题奏,那个知道是相公银子?小的在家,敢说出一个字儿吗?不是大姑娘说要割头,小的也不敢说!”飞一娘一吐舌道:“哥嫂,你只看这一件,文爷的心肠,不就和天老子一般的吗?”
玉麟道:“不必问他了,俺们就定了主意罢。”
洪氏道:“主意是定的了;再问问他,不怕折掉了什么?”
飞一娘一道:“该问,该问,咱这会子心花又开放起来了!洪氏道:“你相公还有老太爷,老太太没有?老太爷可曾做过官?”
锦囊道:“老太爷做过广东学道,早就死了;只有了太太在家。”
洪氏道:“太太和一娘一娘一做人何如?一娘一娘一与姨一娘一们,可常和好?可常有和气的事?”
锦囊笑起来道:“怎好好的人家,和起气来?我家太太是圣人,一娘一娘一是大贤人,一娘一娘一和姨一娘一们,就是四个嫡亲姊妹,也没这般相好。
合家都被太太感化了,丫鬟们像嫡亲姊妹,小厮们像嫡亲兄弟,从没有伤情和气的事,何况上人?”
这几句话,把三人都说呆了。
飞一娘一道:“咱悔死了,像咱原要做文爷的妾,被文爷几句话就说退了!这样人家,休说做小,就做他一世的老丫鬟,也是情愿!”锦囊道:“可又来!现在秋香、紫函、冰弦、睛霞、生胜、小躔这些丫鬟,那一个肯离着太太嫁出去的?秋香还说着痴话,就是当今皇帝封他做公主,要他去招附马,也宁死不去,要伏侍太太一生一世哩!”飞一娘一道:“你家太太怎样贤德,就把丫鬟们买服,都不肯嫁出去呢?”
锦囊道:“太太的贤德,小的也没处说起,也说不出来,总是信佛的就说是活佛,信道的就说是太上老君,小的一家都不信邪,只信的孔圣人,就说是孔圣人了。
见了太太的面,听着太太的话,昏一邓一 的就发起亮来,凶狠的就现出良心来,暴躁的就一温一 存起来,轻狂的就庄重起来,尖巧的就忠厚起来,软浓的就撑达起来,喜的就心窝里怪痒起来,苦的就鼻涕眼泪一齐都滚出来。”
飞一娘一道:“大哥,这小厮还说不出那太太的好处吗?有那太太,才生出文爷,咱们听着文爷议论,不是和这小厮说话一般的吗?”
玉麟道:“俺若变得转女身,也情愿嫁给文爷做妾去,听那太太的言语。”
洪氏道:“你家丫鬟的相貌,比房里几个丫鬟何如?”
锦囊把房里五六个丫鬟看了一眼道:“这里姐姐们虽有标致的,却只比得上秋香一个!”飞一娘一道:“好可恶!疽只有你家的丫鬟标致!嫂子,你叫天丝来。”
洪氏果真把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叫来道:“你看,这个比得上比不上?”
锦囊道:“这位姐姐,比得上玉观音、赛观音、生胜、小躔,还比不上紫函、冰弦、睛霞三个。”
玉麟道:“怎你家也有什么玉观音、赛观音。
你方才说的丫鬟,并没这两人名字。”
锦囊道:“玉观音、赛观音不是丫鬟,是相公战阵上擒来,配给奚囊、容儿两个小厮的。”
玉麟道:“那玉观音、赛观音,莫非是西天元武吴天的妹子吗?”
锦囊道:“一些不错,正是他姊妹两个,相公在山东路上捉来的。”
玉麟道:“玉观音姊妹,那年在秦安州打擂台,俺曾见来。
这小厮却不扯谎。
那相貌和天丝不相上下,原来却在你家。”
洪氏道:“据你说,你家丫鬟以紫函、冰弦、睛霞为上等,怎你家相公不收他做妾呢?”
锦囊道:“我家相公可是容易收妾的?未家大小姐天资国色,与三位姨一娘一一样的相貌,相公还不肯收;相公若容易收妾,少也有几十位姨一娘一了,怎得至今还只有三位姨一娘一呢?”
洪氏道:“原来你家三位姨一娘一都是绝色,丫鬟仆妇又个个齐整。
你家有几个家人小厮,可都标致呢?”
锦囊道:“小的家除老家人文伯伯外,只有三个小厮。
那奚囊相貌虽然标致,还像个男人。
那容儿就活是个美一女 ,比这位姐姐还娇嫩哩!”洪氏道:“你家男男女女,个个标致,怎独你相公一个金黄面孔,和你这晦气色脸儿,看着怕人?就可见你的话有些扯谎了!”锦囊道:“小的不敢扯谎,只是不敢实说。”
飞一娘一提起宝剑,大喝道:“好个不怕死的刁头,且割你这脑袋下来,哄咱听了半日的瞎话!”玉麟、洪氏亦俱变色。
锦囊着慌急辩道:“小的没说得明白,大姑娘且息怒。
小的半日说的,一句一字,都是实话;只太太问的脸色,怕相公要打,不敢实说。”
飞一娘一道:“快快说罢,不实说,便斫下头了!”锦囊道:“相公是雪白的白脸,就和羊脂白玉一般;小的也不是这晦气色脸儿,也是白的,都是用药搽的。”
飞一娘一收剑,吩咐天丝取水,把巾蘸湿,亲手揩抹,重复掣出剑来。
锦囊没口子喊道:“这药是越洗越牢的,只把清油合碱水来擦,就擦掉了;但怕相公要打。”
飞一娘一道:“不妨,有咱在此。”
忙叫人去向作房内,取到清油碱水,锦囊把手盛着些,望面上乱擦,早现出依稀白脸。
玉麟抚掌大笑道:“如此,文爷是羊脂玉一般的白面了!”飞一娘一然后把剑插入鞘中。
复命天丝取魁水盆肥皂,叫锦囊擦洗。
锦囊以油碱净药,以皂净油,擦洗干净。
众人看去,果是一个嫩白脸儿,目秀眉清,果然可爱。
洪氏欢天喜地,吩咐锦囊出去,明日领赏。
飞一娘一道:“咱出去,先把文爷的真面开了出来再处。”
玉麟道:“据锦囊说,文爷是不容易收妾的;倘有变头,却怎么处?”
飞一娘一道:“他一口承认的,谅没变头。
大哥若嫌不稳,只须如此如此,便再没变头了。”
玉麟道:“竟是如此,方没变头。”
取魁历日一看道:“偏是明日不将吉日,却是晦日,除了这日,又直到月半,外边怎么处呢?”
飞一娘一道:“婚姻只要不将,若晦日不利,便不该刻这不将两字了。
竟是明日罢。”
玉麟、洪氏俱各依允,忙忙的准备去了。
飞一娘一叫丫鬟备了油碱、清水,走出外边,喊说:“文爷好人,怎不把本来面目与咱们看?油碱在此,可快快的擦洗出来。”
戴、刘诸人俱骇然道:“文兄尊面,竟是假的不成?”
素臣把易容之故说知。
以神道:“在那里怕谁人认识?将来过海去,一发不妨,且到回来再处。”
素臣一面擦洗,一面问识破之故。
飞一娘一道:“是你家锦囊说的。”
锦囊躲在窗外,只待要哭。
飞一娘一道:“若不是一奴一拔出宝剑,要割他的小头,他可也肯说吗?”
锦囊才略放心。
素臣擦去药物,除巾盥沐。
飞一娘一一眼瞧见那根白玉如意,忙拔在手。
素臣盥洗毕,众人看去,面如冠玉,丰神奕奕,无不惊爱。
素臣戴巾时,摸着发髻,失惊道:“怎没了一根如意?”
飞一娘一笑道:“是一奴一拿在此,要比一枝玉簪。”
素臣道:“这是东宫所赐,物轻人重,定要见还。”
飞一娘一道:“更好,一定还你,但请放心!”随即递给丫鬟说:“一交一 与太太收好,待咱进来比对。”
丫鬟进去,夸说:“素臣就如梓潼帝君一般,大姑娘在文爷髻上,拔下这根如意,太太只看这如意,就知道文爷的面色了。”
洪氏接过一看,吃惊道:“怎玉一精一好到恁般地位?不信文爷的面色,也是如此。”
欢天喜地的,递与玉麟及各位姨一娘一传看,叹玩不已。
玉麟忙赶出来,定睛一看,掀髯大喜道:“今日才见庐山真面目也!”丫鬟们摆上小案,玉麟、飞一娘一移坐素臣席旁。
看那定的女戏目,是《王昭君笑看青冢》、《蔡文姬愁诉琵琶》、《王皇后掌猫诛牝鼠》、《戚夫人司虎食娄猪》、《刨坟恶贼假游仙》、《钻穴顽徒真捣鬼》六回。
飞一娘一道:“女戏甚多,怎只订这几回?”
素臣道:“两先生之乐府,须与常人不同,必别具眼目,翻落前人窠臼,方足传世,如此《昭君》、《文姬》、《刨坟》、《钻穴》四回是也。
若《王皇后》、《戚夫人》,已不过为痛快人心之计;然因此二人一婬一恶异常,借以示儆,举一例余。
且王皇后有世为猫鼠之言,戚夫人有人彘之惨,借此作一波趣,亦觉生新。
若件件如此翻局,便自成窠臼矣,故一概从删。”
飞一娘一道:“《杨玉环一陰一司恶报》,是翻去《长恨歌》窠臼的,怎也删去?这等一婬一乱妇人,还是蓬莱宫中的仙子么?”
素臣道:“《长恨歌》原是诗人讽辞,并非说他是蓬莱仙子;后人读这诗的,也并没认他是蓬莱仙子。
我们转认真去翻驳起来,不反被前人笑了去吗?”
飞一娘一然后折报。
天色已暗,点上画烛,玉麟、飞一娘一复看男戏目,只剩得《郭巨埋儿遘疾》、《乐羊咬子亡身》、《三教堂雷神劈主》、《五通庙火德驱邪》、《施全生啖秦桧》、《郑侠碎剐荆公》六回,因复求教。
素臣道:“晁错虽冤,而置身局外,即非能任事之人。
伍员仇其君,至破其国,鞭其墓,并且班处君臣之宫,惨毒极矣!'属镂'之剑,不可谓非天道,岂能即提此剑以定三吴耶?”
因在乐府中揭出一纸道:“此弟过昭关时所作,承戴、刘二兄俱以为可;请看此诗,即知删此回之意。”
玉麟、飞一娘一接过同看,只见上写着:万壑蟠羊肠,一步一一逼一仄;截然两山开,大哉五丁力!突兀峙雄关,崔嵬阻飞翼;伍员载橐中,曾从此突出。
未出尚楚逋,既出即楚贼;鞭墓忍已甚,班宫毒何极!刻绝君臣伦,亦羞父兄德;夫差赐'属镂',天意故不忒。
吁嗟稽侍中,矫枉而过直;都忘《广陵散》,溅衣空血色。
延陵有季札,终身不入国;臣子两无愧,引为二君式。
飞一娘一道:“子胥为父报仇,其心可原;文爷说'属镂'是天意,未免伤孝子之心!其中缘故,还要求教。”
素臣道:“子胥报仇,只合报费无极,不合报平王;若是君枉杀臣,定要报仇,为君者苟非圣帝明王,无不受鞭墓破国之祸矣!有是理乎?况班处君臣之宫,一婬一毒尤极,伤害天理,灭绝人伦,真可谓丧心病狂,神人共愤者矣!'属镂'之剑,在夫差为失刑,在天道岂得谓僭差也?”
飞一娘一与玉麟,俱恍然大悟,赞叹不已。
玉麟复问:“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乐毅》、《岳飞》两回,何以删去?”
素臣道:“君命不受之说,在七国时,尚行得去。
至南宋时,则万万不能行了。
七国时虽尚可行,但驱回骑劫之后,燕王之疑忌愈甚,非声罪致讨,即据险设防;莒、即墨之人,知有此衅,必百倍死守;士卒惧得罪燕王,戮其父母妻子,必皆叛散;此时跋前后,必至身名俱丧,何若洁身而去者之为得乎?至岳忠武侯,以忠义感士卒,故能制胜;若抗违王命,则士卒解体矣,岂能直抵黄龙府耶?且果缴转金牌,则秦桧必命一二大将,如韩世忠、张俊、刘光世辈,以诏书收之,忠武能不受命乎?抑与抗拒乎?此时跋之状,必较乐毅更甚,束身司败,徒受恶名,天下后世并无有怜其冤而痛惜之者,忠武虽忠,断不出此也!”玉麟、飞一娘一俱各赞服。
素臣复论其余戏目道:“管仲设女闾三百,贻祸后世,诚足受为娼之报。
但彼时一婬一风一流 行,如鲁文姜、卫宣姜辈,为诸侯夫人,且宣一婬一无忌,在位之臣,相窃妻妾,溱、洧、桑、濮之民,以一婬一奔为常事,廉耻道丧,已非一日;以致管仲把女闾之事,都看做平常。
谋大功者,不恤小魁,故毅然为之;而不知其流毒至此也!寇仲一匡九合,攘外安内,其功甚大;尚宜谅其心,重其仁,而姑免之。
若《司马公》与《一习一 凿齿》两回,其说甚长,改日当细细剖析。
至郭汾一陽一不究发冢之盗,则别有苦心。
彼时汾一陽一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而发冢之朝恩,即可制汾一陽一之生死。
一身之生死不足计,天下之安危深足虑,故惟引罪自责,不敢求究。
与广置姬妾,洞开府门,寝室内俱任将士出入,并承值姬妾盥沐之事,一样苦心。
卒使奸人无间可入,无衅可乘。
回纥之变,虽兵柄已解,无可拒守,而以只身入虎狼之中,戡定大难,使唐室不至复罹窦广德之祸,皆其坚忍苦心所致;真千钧之一缕,而未可指为全璧之微瑕也!东坡怕死,居易苦迁,虽属定论,而其事甚锐,知之者多,故并去之。
白兄,熊姊,以为何如?”
飞一娘一道:“总是文爷的议论,没一句不叫人欢喜赞叹,令人眼明耳亮,心花开放,筋节爽利的罢了。”
玉麟道:“古人云:“拨云雾而见青天。
'俺们从前只见云雾,不见青天,后被两先生指示,略见些天光;如今竟露出成片的青天来了!若得常听文爷讲论,怕不浮云推尽,把三百六十度湛湛青天,一齐全见吗?”
戴、刘、方三人俱道:“从今日起,日夜讲究,不可蹉蛇片刻才是。”
飞一娘一道:“太赶紧了,怕文爷着劳;此时已将及二更,该请安置,明日再行求教。”
玉麟便吩咐丫鬟,执灯引导,命松纹等三个童子,伏侍岁寒三友,进石一交一 书室去。
有信、以神觉有缘故,也就起身。
惟戴、刘二人好生不然,勉强同进书室。
玉麟把松榻移至中间,请素臣宿歇。
素臣不肯。
戴、刘二人道:“这是前定之数,不必推辞。”
众人亦俱附和。
素臣无奈依从。
玉麟等叫过安置出来,才把结婚之事,与有信、以神说知。
二人一大喜道:“将来成了亲戚,咱们正有得听哩,何争这早晚时刻。”
飞一娘一进去,问洪氏讨出如意,就簪在红瑶髻上说:“这才是真于阗玉,是东宫太子亲赐,一奴一拿来给侄女作定,这采头不好么?”
红瑶涨红了脸,要取下来。
洪氏道:“休孩子气,明日就是夫妻了!我便想没一件定物,不成道理,恰好姑娘送这如意进来,事事如意,这采头极好!又是上等宝玉,又是东宫所赐,比千金聘礼不强远么?你戴好了,休叫掉下来,不是当顽的!”红瑶才缩住手,腼腼腆腆的走进里房去了。
飞一娘一与玉麟、洪氏又商议一会,各自安寝。
次日起来,吃过茶点,便就开戏,先演《郭巨》、《乐羊》二回,次演《施全》、《郑侠》二回。
素臣道:“埋儿恐妨母养,岂不是孝?但父子天性,当委曲求全,如断不能,亦当或继或卖,全其命;即至无可继卖,万不得已,亦宁弃诸道路,以冀有怜而救之者;何至活埋于土,以绝其万一之生乎;然究不失为愚孝,较夺父母一之 膳,以养其子者,天渊矣!此回本欲删去,因其列于'二十四孝'中,恐愚人无知,伤父子之性,传不孝之名,故把遘疾一折,改作得有心疾,不作遘疾而亡,以调停之。
至乐羊啖子,则灭情甚矣!岿巨不埋儿,或妨养母一之 孝;乐羊不啖子,不碍事君之忠。
兽相食,且人恶之,况人相食乎?人不可相食,况可自食其子乎?'忠孝慈'三字,有异名,无异情;从古无不孝父之忠臣,亦无不慈子之忠臣。
以不慈为忠,其忠也,非伪即矫耳;虎豹尚不食儿,而乐羊忍于啖子,其性与人殊,几与吴起之杀妻求将,易牙之烹子食君者,同一肺肠,宜终为其君之所疑也!三教堂不知始自何年,邪正不分,圣狂并列,可恶可笑!辟去佛、老二主,弟之素志也。
五通妖孽,由于太祖,彼恃有敕封,故敢肆其一婬一恶,惟一江一 、浙为尤甚。
弟在家时,遇有此庙,必褫其像。
《驱邪》一出,实为畅心,但不知何时能见诸实事耳!秦桧之罪,擢发难数;诚被施全刺死,而生啖其肉,何快如之?但秦桧之恶,路人皆知;至安石则以诗书文其奸,无人识之,每为所欺。
或谓其不过坚僻自用,或谓其误于惠卿等小人,不知其奸恶险毒,无所不至也!'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成法不足守';从古奸臣所不敢出之于口者,彼俱肆然言之,毫无忌惮!新学字说,一逼一协天下,欲使举朝皆其私人;一逆其意,即累朝顾命,当世名贤,平日所敬信畏服,感恩戴德之人,必加诛逐;一顺其意,即贪夫败类,平日所羞鄙贱恶之人,必加升擢。
新法既行,生民水火,毒四海,人尽倒悬,祖宗宽厚之法,仁爱之意,荡然无存!北宋之亡,全由安石;蔡京等不过守其法,扬其波,遂至溃决而不可挽耳!郑侠以小抠不顾私恩,因是绘图,痛哭入告,如去安石,十日不雨,即斩臣首。
神宗悔泣,寝不能寐。
新法甫停,澍雨立应,朝野相庆,如获更生!今即以为刑官,而碎剐之,千古快心之事,盖莫有过于此者矣!”
飞一娘一道:“一奴一向来也只认王安石是拗相公,迂儒误国罢了!那知他竟是奇奸极恶的人!”玉麟道:“不是文爷说破,如何知道?还只认两先生失入了他的罪名哩!”讲毕,用饭,即演女戏;《王皇后》一回,第一出《杀女》,是武后自一杀其女,诬赖皇后。
第二出《弑后》,是武后鸩杀王皇后。
第三出《封掌》,是上帝封王皇后为禁夜夫人,专司猫兽,以捕孽鼠。
第四出《诛鼠》,是武后正与张昌宗等一婬一毕倦卧,王皇后命神猫扼其吭,断其颈,拘其魂勘问,罚其世作牝鼠,供猫之食。
《戚夫人》一回,第一出《一逼一奸》,是吕后一逼一令戚夫人与审食其通奸不从,结怨。
第二出《人彘》,是断戚夫人手足。
第三出《司虎》,是上帝封戚夫人为司虎之神。
第四出《复仇》,是吕后正与审食其在御花园中,白昼宣一婬一,戚夫人命神虎一口双衔了来,百般拷打,也斫去手足,命虎食之;并罚世作娄猪,以供虎食。
素臣道:“此两回无庸讲解,不过为不平之鸣耳!”玉麟与飞一娘一因有正事,吃完饭,俱告便进去。
优童复演《昭君》、《文姬》、《刨坟》、《钻穴》四回。
演过《文姬》,已是晌午,小厮来请洗澡。
有信、以神便止住做戏,请素臣去洗。
素臣因明日是朔日,正想洗澡,与戴、刘诸人让了一让,就随小厮进去。
松纹伏侍着,洗毕起来,只见巾帻衣裤靴袜,另换一新,也不是算命的行头了;再找那缠袋时,亦并不见。
素臣因素娥吃了补天丸,几乎病死;怕是飞一娘一拿去,弄出事来,心下好生着急!正是:
澡室忽更新故服,一陽一台空雨云魂。
总评:
玉麟道:“这种议论,得听一日,使胜活一生。”
遂不顾脸面,而甘以女为之妾。
固是极写玉麟之性耽听讲,亦作者自赞其议论之高妙,无以复加也。
可谓言有大而非夸。
飞一娘一云:“王孙公子,十个内七八个痴愚庸蠢,却专事一宠一 妾灭妻。”
旨哉言乎!择婿者可以知所鉴矣!
锦囊形容水夫人,能令玉麟发怒,变女为男,作妾以听其言语。
真词令妙品,满舌生花者。
锦囊云:“不敢扯谎”,答洪氏”有些扯谎”之诘也。
云”不敢实说”,答洪氏之疑脸色也。
两句各开,而牵连说下,遂合成一句,且有”只是”二字贯之,无怪飞一娘一之提剑、玉麟、洪氏之变色也。
如青天白日,忽而风乱云奔,雷轰电闪;顺流扬帆,忽而沙风涛击,桅折樯倾,令人心惊目慑,的是奇文!
昭关一诗,似乎刻责前贤,实则至正至平之论。
素臣云:“君枉杀臣,若应报仇,无不受鞭墓破国之祸”,即起子胥于九泉而问之,其何以辩?况有班官一事,一婬一酷无甚乎?然非作者揭出,千载梦梦,正未有一人得醒也。
篇末牵出嵇绍,劈真反对,而以季札正之。
作者胸中自具炉锤,一切杂霸英豪,俱向此中重铸一火,不亦快哉!
论望诸、忠武二公,皆设身处地打算过来,非如等之隔靴搔痒、乱说大话也。
凡论史者,俱能设身处地打算一番,庶不使前贤受屈无伸。
安石之罪,擢发难数,而前人无不曲恕之者,或谓其偏僻,或谓其执拗,或谓其误于学术,而不知其恶悍险毒,为大奸之魁也。
得素臣一段正论,乃足褫老奸之魄。
读竟,为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