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话本
雨窗集上:戒指儿记
入话:
好姻缘是恶姻缘,不怨于戈不怨天。
两世玉箫难再合,何时金镜得重圆?
彩鸾舞后腹空断,青雀飞来信不传。
安得神虚如倩女,芳魂容易到君边。
自家今日说个丞相,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巷,姓陈名太常。
自是小小出身,历升相位。
年将半百,娶妾无子,止生一女,叫名玉兰。
那女孩儿生于贵室,长在深闺,青春二八,有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
况描绣针线精通,琴棋书画,无所不晓。
怎见得?有只同名《满庭芳》,单道着女人娇态。
其词曰:
香叆雕盘,寒生冰筋,画堂别是风光。
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
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
双歌罢,虚栏转目,余韵尚悠扬。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
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
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
亲曾见,竟胜宋玉,想象赋《高唐》。
劝了后来人: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不婚不嫁,弄出丑吒。
那陈太常倚着当朝宰相,见女儿容貌作常,况兼聪明智慧,常与夫人闲坐,说着那小姐的亲事。
太常曰:“我做到极贵之臣,家财受用的、穿的、吃的,不可胜数,止生得这个女儿,况兼有这般才貌,我若不寻个才貌名目相称的儿郎,枉做了朝中大臣。”
陈太常与媒氏言曰:“我家小姐,有三样全的,你可来说;如少一件,徒自劳力。
我一要当代臣僚的子,二要才貌相当,三要名登黄甲。
有此三者,立赘为婿。”
因此,往往选择:忽有年貌相当,及第,又有是小可出身;忽有名臣之子,况无年貌相称。
光一陰一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时值正和二年上元令节,国家有旨,赏庆元宵。
鳌山架起,满地华灯。
笙萧社火,罗鼓喧天。
禁门不闭,内外往来。
人人都到五凤楼前,端门之下,插金花,赏御酒,国家与民同乐。
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日止,万姓歌欢,军民同乐,便是至穷至苦的人家,也是欢娱取乐。
怎见得?有只词儿,名《瑞鹤仙》,单道着上元佳景:
瑞烟浮禁苑。
正绛阙春回,新正方半。
冰轮桂华满,溢花衢歌市,芙蓉开遍。
龙楼两观,见银烛,星球灿烂。
卷珠帘,尽日笙歌,盛集宝钗金钏。
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正宜游玩。
风柔夜暖。
花影乱,笑声喧。
闹蛾儿满地,成一团一 打块,簇着冠儿斗转。
喜皇都,旧日风光,太平再见。
志浅家豪因有福,才高不富为无缘。
男儿未遂平生意,知命须当莫怨天。
这四首诗,奉劝世间贤愚智勇的人,皆听于命,妄想非为,致有败亡之祸。
话说一个聪明伶俐的才郎,家住兔演巷内,姓阮名华,排行第三,唤做阮三郎。
那哥哥阮大与父专在两京商贩,阮二专一管家。
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诗词歌赋,般般皆晓,笃好琴箫,结一交一 几个豪家子弟,每日向歌管笑楼,终朝喜幽闲风月。
时遇上元宵夜,知会几个弟兄来家,笙萧弹唱,歌笑赏灯。
大门前灯光灿烂,画堂上士女佳人,往来喧闹,有不断香尘。
这伙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三更时分,行人四散。
阮三送出门,见街上人渐稀少,与众兄弟说道:“今宵一喜天宇澄澈,月色如昼,二喜夜深人静,临再举一曲可也。”
众人皆执笙箫象板,口儿内吐出金缕清声,吹出那幽窗下沉吟。
法晌,遗音济亮,惊动那贵室佳人,聒耳笙簧,惹起孤眠独宿。
怎见得?正是: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
那阮三家正与陈丞相对衙。
衙内小姐玉兰欢耍赏灯,将次要去歇息,忽听得街上乐声缥缈,响彻云际,忙唤梅香,轻移莲步,况夜深内外人睡者多,醒者少,直至大门边听了一问。
起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暗暗的唤梅香过来,低低的将衷情泄漏。
只因这女子贪听乐中情曲,惹起一场人命祸事。
那小姐寂寂暗唤心腹的梅香:“你替找去街上看甚人吹唱?”
梅香心腹,巴不得趋承小姐,听得使唤这事,轻轻地走到街边,认得是对邻子弟,忙转身入内,回覆小姐道:“对邻阮三官,与几个相识,在他门首吹唱。”
那小姐半晌之间,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数日前,我爹曾说阮三点报朝中附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想便是此人。”
却说那伙子弟又吹了一个更次,各人分头回家。
且说小姐回房,身虽卸却衣襟睡上床 ,开眼直到天明,欲见此人,无由得睹。
且说天晓,阮三同几个子弟到永福寺中游阮,见士女佳人烧香成队,游春公子去驻留还,穿街过短巷,见几处可意闺人,看几个半老妇女。
那阮郎心情荡漾,佳节堪夸。
有首诗词,单道着新春佳景。
诗曰:
喜胜春幡袅凤钗,新春不换旧情怀。
草根隐绿冰痕满,柳眼藏娇雪影理。
那阮三郎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一连吹唱了三夜。
或门首小斋内,忽倚门消遣。
迤逦至二十,偶在门侧临街轩内,拿壁间紫玉鸾萧,手中按着宫商徵羽,将时样新同曲调,清清地吹起。
吹不了半只曲儿,举目见个侍女自外而至,深深地向前道个万福。
阮三停箫问道:“你是谁家的姐姐?”
那丫环道:“我是对邻,陈衙小姐特地着一奴一请官人一见。”
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个宰相人家,守阍耳目不少,进去路容易,出来的路难。
被人瞧见,如问无由,不无自身受辱。”
那阮三回覆道:“我嫌外人耳目多,不好进来,上覆小姐。”
毕竟未知进来与小姐相见也不相见?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那梅香慌忙走入来,低声报与小姐说:“阮三官防畏内外人耳目,不敢过来。
恐来时有人撞着,小姐不认,拿着不好,出此一交一 我上覆你。”
那小姐想起夜来音韵标格,一时间春心有动,便将手中戒指,勒一个金镶宝石戒指儿,付与那梅香:“你替我将这件物事寄与阮三郎,将带他进来见我一见。”
那梅香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慌忙来到小轩。
阮三官还在那里,那丫环手儿内托出这个物来,观看半晌,口中不迫,心下思量:“我有此物为证,何怕他人?”
随即与梅香前后而行。
行上二门外,那小姐觑首阮三,目不转睛。
那阮郎看女子甚是仔细。
正欲一交一 言,门外吆喝道:“丞相回衙!”那小姐慌忙回避归房。
阮三郎火速归家内。
自此,想那小姐的像貌,如今难舍。
况无心腹通知,又兼闺阁深沉,在家内,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儿,心中十分惨切,无由再见,追忆不已,那阮三虽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渐觉四肢羸瘦,以致废寝忘餐。
忽经两月有余,做恹成病。
父母再四严问,并不肯说。
一日,有一个豪家子弟,姓张名远,素与阮三一交一 厚,因见阮三有病月余,心意悬挂,想着那阮三常往来的一交一 情,嗟叹不已。
次日早,到阮三家内,询问起居。
阮三在卧榻上,听得堂中有似张远的声音,唤仆邀入房内。
张远看着阮三面黄肌瘦,咳嗽吐痰,那身就榻床 上坐定道:“阿哥,数日不见,如隔三秋。
不知阿哥心下怎么染着这般悔气?借你手,我看了脉息。”
那阮三一时失于计较,使将左手抬起,与张远察脉。
那张远左手按着寸关尺部,眼中笑谈自若,悄见那阮三手戴着个金嵌宝石的戒指。
张远把了脉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他这等害病,还戴着这个东两,况又不是男子戴的戒指,必定是妇女的表记。”
低低用几句真言挑出,挑出他真情肺腑。
毕竟那阮三说也不说?正是:
人前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那张远道:“阮哥,你手中戒指,是妇女戴的。
你这般病症,我与你相一交一 数年,重承不奔,日常心腹,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实对我说。”
那阮三见张远参到八九分的地步,况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将来历因依,尽行说了。
张远道:“哥哥,他虽是个相府的小姐,若无这个表记,便定下牢笼的巧计,诱他相见你,心下未知肯与不肯。
今有这物,怎与你成就此事,容易。
阮哥,你可宽心保重。
小弟不才,有个图他良策。”
只因这人举出,直一交一 那阮三命归一陰一府。
张远看访回家,转身便到一个去处。
那个所在,是:
清幽舍宇,寥寞山房。
小小的一座横墙,墙内有半檐疏玉。
高高殿宇,两边厢,排列金绘天王;隐隐层台,三级内,金妆佛像。
香炉内,篆烟不断,烛架上,灯火一交一 辉。
方丈里,常有施主点新茶;法堂上,别无尘事劳心意。
有几间小巧轩窗,真个是神仙洞府。
昔日人有一首,单道着小庵儿的幽雅。
诗曰:
短短横墙小小亭,半檐疏玉响伶伶。
尘飞不到人长静,一篆炉烟两卷经。
小庵内有个尼姑,姓王名守长,他原是个收心的弟子,因师弃世日近,不曾接得徒弟,止有两个烧香、上灶烧火的丫头。
专一向富贵人家布施,佛殿后化铸三尊观音法像。
中间一尊完了,缺这两尊,未有施主。
这日正出庵门相遇着那张远。
尼姑道:“张大官何往?”
张远答言:“特来。”
那厄姑回身请进,邀入幽轩,坐分宾主,茶延请话。
尼姑谢道:“向日蒙承舍佛金圣像一尊已完,这二尊还未有施主,望檀越作成,作成!”那张远开言道:“师父,我有个心腹朋友,昨日对我说起师父之事,愿舍这二尊圣像,浼烦干这事,就封这二锭银子在此。”
袖儿里将出来,放在香桌上,“如成就得,盖庵盖殿,随师父的意。”
那尼姑贪财惹事,见了这两锭细丝白银,眉花笑眼道:“大官人,你相识浼我干甚事?”
那张远道:“师父,这件事其实是心腹事,一来除是你师父干得,二来况是顺便。
可与你到密室说知。”
二人进一小轩内,竹榻前,说甚么话,计较甚么事出来?正是:
数句拨开君子路,片言提起梦中人。
那张远道:“师父,我们家下说,师父翌日遣礼去陈丞相府中,因此特来。
我那心腹朋友于今岁正月间,蒙陈丞相小姐使梅香寄个表记来与他,至今无由相会。
明日师父到陈衙内接了奶奶,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接到庵中,与我那朋友一见,便是师父用心之处。
况师父与陈衙内外淳熟,故来斗胆。”
那尼姑见财起意,将二定银子收了,低低的附耳低言,不过数句,断送了女孩儿的身家,送了阮三郎性命。
那张远见许了,又设计奇妙,深深谢了,送出庵门。
不说张远回覆阮三。
却说尼姑在床 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晓起来梳洗毕,备办合礼,着女童挑了,迤逦来到陈衙,首到后堂歇了。
那陈太常与夫人见他,十分欢喜道:“姑姑,你这一向少见。”
尼姑回言:“无甚事,不敢擅进。”
奶奶道:“出家人,我无甚布施,到要烦你拿来与我。”
就一交一 厨下办斋,过午了去。
陈太常在外理事。
少间,夫人与尼姑吃斋,小姐坐在侧边相陪。
斋罢,尼姑开言道:“我小庵内今春托赖檀越的福,量化得一尊观音圣像,涓选四月初八日我佛诞辰,启首道场,开佛光明。
特来相请奶奶、小姐,万希光降,如蓬荜增辉。”
奶奶听了道:“小姐怎么来得?”
那尼姑眉头一纵,计上心来,道:“小僧前日坏腹,至今未好,借解一解。”
那小姐出为才郎,心中正闷,无处可纳解情怀散闷,忽闻尼姑相请,喜不自胜,正要行动,仍听夫人有阻,巴不得与那尼姑私恣计较,扛哄丞相、夫人。
因见尼姑要解手,随呼个丫环领那尼姑进去,直至闺室。
那尼姑坐在触桶上,道:“小姐,你明日同奶奶到我小庵觑一觑,若何?”
那小姐露一点绛唇,开两行碎玉,道:“我来,只怕爹爹、妈妈不肯。”
那尼姑甜言美语道:“小姐,数日前有个俊雅的官人,进庵看妆观昔圣像,指中褪下个戒指儿来,带在菩萨手指上,祷祝道:“今生不遂来生愿,愿得来生逢这人!”半日,闲对着那圣像,潸然挥泪。
被我再四严问,绝无一语而去。”
那小姐见说了,满面绯红,道:“师父,那戒指儿是金造的?是银造的?”
尼姑回言:“金嵌宝石的。”
小姐又问道:“那小官人常来么?”
尼姑回道:“不常来庵闲观游玩。”
小姐道:“那戒指曾带来么?”
尼姑又道:“这颗宝石在我这里,金子挖会与雕佛人了。”
小姐讨这颗宝石,仔细看了半晌,见鞍思马,睹物思人。
只因这颗宝石,惹动闺人情意。
正是:
拆戟沉沙铁半消,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那小姐认得此物,微微冷笑道:“师父,我要见那官人一见,见得么?”
尼姑见说,道:“小姐,那官人也要见小姐一面。”
那小姐连忙开了箱儿,取出一个戒指儿与尼姑。
尼姑将在手中,觑得分明,笑道:“合与这舍的戒指一般厮像,小姐道:“就舍与你了。
我浼你知会那官人,来日到庵见一见。”
尼姑道:“他有心,你有意,只亏了中间的人。
既是如此,我有句话与你说。”
只因说出这话来,害了那女人前程万里。
那尼姑附耳低言:“小姐来日到我庵内,倘斋罢闲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谐了。”
小姐同尼姑走出房来,老夫人接着,问道:“你两个在房里长远了,两个说甚么样话?”
惊得那尼姑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板底荡散了七魄,忙答道:“小姐因问我建佛像功成,以此上讲说这一晌。”
夫人送出厅前,尼姑深深作谢道:“来日仰望。”
却说那尼姑出了丞相府门,将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儿,一直径到张远家来。
那张远在门首伺候了多时,远远地望见那尼姑来,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众多,怎么言得此事?”
提起脚步慌走上前道:“烦师父回庵去,随即就到。”
那尼姑回身转巷,这张郎穿径寻庵,与尼姑相见,邀入松轩,将此事从头诉说,将戒指儿度与那张远。
张远看罢:“若非师父,其实难成。
阮三官还有重重相谢。”
至则月初七日,渐渐见红轮坠西,看看布满天星斗。
那张远预先约期阮三。
那阮三又喜得又收了一个戒指,笑不出声,至晚,悄悄地用一乘女轿抬庵里。
那尼姑接入,寻个窝窝凹凹的房儿,将阮三安顿了。
怎见得相见的欢娱,死去的模样?正是:
猪羊送屠户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
那尼姑睡到五更时分,唤那女童起来,梳洗了,上佛前烧香点烛,到厨下准备斋供。
大天明开了庵门,专待那老娘、妇女。
将次到巳牌时分,来人通报道:“陈丞相的夫人与小姐来了!”那尼姑连忙出门迎接,邀入方丈。
茶罢,佛殿上同小姐拈香了毕,见办斋缭乱,看看前后去处,见小姐洋洋瞑目作睡。
夫人道:“孩儿,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
那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绝无闲杂之辈,便是志减老实的老娘们,也不许他进我的房内。
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门睡一睡,自取个稳便。
等奶奶闲步步。
你们几年何月来走得一遭。”
奶奶道:“孩儿.你这般打盹,不如师父房内睡睡。”
小姐依母一之 言,走进房内,拴上门。
那阮三从床 背后走出来,看了小姐,深深的作了一个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举手摇摇,低低道:“莫要响动!”那阮三同携素手,喜不自胜,转过床 背后,开了侧门,又到一个去处,小巧漆卓藤床 ,隔断了外人耳目,双双解带,尤如鸾凤一交一 加;卸下衣襟,好似渴龙见水。
有只词,名《南乡子》,单道着日间云雨。
怎见得?词曰:
情兴两和谐。
搂定香肩脸贴腮。
手摸酥一胸奶绵软,实奇哉。
褪了裤儿脱绣鞋。
玉体着郎怀。
舌送丁香口便开。
倒凤颠鸾云雨罢,嘱多才。
芳魂不觉绕一陽一台。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
那阮三是个病久的人,因为这女子七情所伤,身子虚弱,这一时相逢,情兴酷浓,不顾了性命。
那女子想起日前要会不能得会,令日相见,全将一身要尽自己的心,情怀舒畅。
不料乐极悲生,倒凤颠鸾,岂知吉成凶兆:任意施为,那顾宗筋有损,一一陽一失去,片时气转,离身七魄分飞,魂灵儿必归一陰一府。
正所谓:
谁知今日无常,化作南柯一梦。
那小姐见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动,用双手儿搂住了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只见牙关紧咬难开,摸着遍身冰冷。
惊慌了云雨娇娘,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荡散了七魄,翻身推在里床 ,起来,忙穿襟袄,走出房前。
喘息未定,怕娘来唤,战战兢兢,向妆台重整花钿;闷闷忧忧,对鸾镜再匀粉黛。
恰才了得,房门外夫人扣门,小姐开了门。
夫人道:“孩儿,殿上功德散了,你睡才醒?”
小姐道:“我醒了半晌也,在这里整头面,正要出来,和你回衙去。”
夫人道:“轿夫伺候了多时。”
小姐与夫人谢了尼姐,送出庵门。
不说那夫人、小姐回衙。
且说尼姐王守长转身回到庵,去厨收拾灾埈顿棹器,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
一应都收拾已毕,只见那张远同阮二哥进庵,与那尼姑相见了,称谢不已,问道:“我这三小官人今在那里?”
尼姑道:“还在我里头房里睡着。”
那尼姑引阮二与张远开了侧房门,来卧床 边,叫道:“三哥,你恁的好睡,还未醒?”
连叫数声不应,那阮二用手摇,也不动,口鼻已无气息,始知死了。
那阮二便道:“师父,怎地把找兄弟坏了性命?这事不得净办。”
尼姑道:“小姐自早到庵,便寻睡的意,就入房内,约有两个时辰。
殿上功德已了,老夫人叫醒来。
恰才去得不多时。
我只道睡着,岂知有此事!”尼姑道:“阮二官,张大官在此,向日蒙赐布施,实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不己,终不成倒害你兄弟性命?张大官,今日之事,恰是你来寻我,非是我来寻你,告到官司,你也不好,我也不好。
向日蒙施银二锭,一锭用了,止留得一锭,将来与三官人买口棺木装了,只说在庵养病,不料死了。”
那尼姑将出这锭银子放在桌子上,道:“你二位凭你怎么处置。”
张远与那阮二默默无言,呆了半晌,道:“我将这锭银子去也。
棺木少不得也要买。”
走出庵门。
未知家内如何。
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会然未保。
夜久喧暂息,池塘唯月明。
无因驻清境,日出事还生。
那阮二与张远出了庵门,迤逦路上行着。
张远道:“二哥,这个事本不干尼姑事,想是那女子与三哥行房,况是个有病症的,又与他一交一 会,尽力去了,一陽一气一脱,人便就是死的。
我也只是为令弟而上情分好,况令弟前日在床 前再四叮咛,央浼不过,只得替他干这等的事。”
阮二回言道:“我论此事,人心天理来,也不干着那尼姑事,亦不干你事,只是我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祸作,作出这场事来。
我心里也道罢了,只愁大哥与老官人回来,愿畅怎的得了。”
连晚与张远买了一口棺木,抬进庵里装了,就放在西廊下,只等阮员外、大哥归来定夺。
正是:
灯花有焰鹊声喧,忽报佳音马着鞍。
驿路迢迢烟树远,长一江一 渺渺雪潮颠。
云程万赚何年尽?皓月一轮千里圆。
日暮乡关将咫尺,不劳鸿雁寄瑶笺。
秋风飒飒,动行人塞北之悲;夜月澄澄,兴游子一江一 南之梦。
忽一日,阮员外同大官人商贩回家,与院君相见。
合家欢喜。
员外动问阮三孩儿病的事,那阮二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诉说了一遍,老员外听得说三孩儿死了,放声大哭了一场,要写起词状,要与陈太常理涉,与儿索命:“你家贱人来惹我的儿子!”阮大、阮二再四劝说:“爹爹,这个事思论……”(下文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