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第一百二十一回 五子说策请五湖 六女按名归六院
素臣感此马之德尤深,一时心如刀绞,虽因天子在前,不敢放声哭泣,却已泪如泉涌。
天子命内侍:“将马抬出空地,搭起棚帐,制备棺椁,以礼殡葬。
朕将谕祭加封,以慰其灵!”内侍便忙忙的扛抬起来,只听阿哙一声,马腹中落出一个七八岁的女子,赤身卧地。
素臣忙提鹅鹤补,盖覆其身,细看那相貌,竟与玉儿无二;提那马时,并无骨肉,只有一张连头带足的马皮。
不觉破涕为笑道:“陛下请免愁烦!臣马并未曾死,已化为人,如金蝉之脱壳矣!”因将女貌与神虎之女玉儿无异,并神猿曾称为金姐之言奏知:“可见女为马化,马实未死也!”天子喜极,近前根问。
幼一女睁目不答。
两个宫女慌忙抱起,屈其双足,跪在地下,细细问之。
幼一女眼睁睁地看着素臣道:“只认得这一人,别事都不记得。”
天子道:“马既变人,脱去马形,岂犹知马事?其只认得素父者,乃数年来目中注视,心中注念之一人,故尚能认识也。”
因令宫女抱坐锦墩,赐以果饵;命内侍回宫,取一套幼一女衣裤;着老成宫人,坐碧油小车来,领回抚养:“不瞒素父说,黄马一死,朕心中万分难过,不止痛马,兼恐魇魅素父。
今既无死马之嫌,而有生人之庆,吉祥莫大焉!蠢化为灵,贱化为贵,兆居此宅者之长化卿。
卿化公,士化贤,贤化圣也,何快如之!马皮珍藏镇库;此女入宫,朕当恩抚之,以报其德。
素父说是金蝉脱壳,即'金蝉'名之,可也。”
诸臣俱向素臣致贺云:“宅相之佳,定如煌煌天语,子孙万年之福也!”素臣拱手致谢。
内侍们已把地下收拾干净,摆上小案,君臣重复欢饮。
女官奏:“女之两手俱拳,拿不得果饵。”
天子微笑:“此岂钓弋夫人乎?”
因令女官抱至身边,亲手擘之,两拳俱开,掌纹成字,明明白白是”金蝉”两字。
天子咋舌称奇,复令诸臣俱看,无不惊异。
天子道:“造物之奇,何所不有;少见多怪,今古同情。
人化为物,物化为人之事,本史书所有;为鲁夫人文成友字,亦屡见经传。
只缘目所未见,便不能深信。
今日与诸臣共见此事,方信书传所载不诬,又焉知不以今日之事,为未可全信耶?”
是日,圣情欢畅,连举巨觥,劝着素臣等痛饮。
索臣等亦各承旨尽欢。
须臾,宫人车至,金蝉穿换已毕,领至席前,教以跪拜,解以山呼,谢恩毕,坐车先回。
四十男女俱至,天子令叩素臣,以残肴赐之。
见诸臣俱有醉意,也便发驾还宫。
素臣收拾鹤补回府,到水夫人房中述知其事,无不吐舌惊骇。
水夫人向遗珠道:“太皇太后发启,请你后日入宫教授。
如此女亦在学徒之数,当与公主等一体教之。
既由马化,即汝兄之恩人也!”遗珠应诺,复道:“女儿入宫,只身不便,遁姐太小,只好一交一 给养一娘一,隐郎又带不进去,意欲求带凤姐,早晚作伴,不知大妹子可情愿否?”
鸾吹道:“凤姐既得名师,又傍着自己姨一娘一,求之不得,还有甚不情愿吗?”
秋香道:“凤姐怕见世子,连这房里都不敢来。
若随小姐入宫,也是情愿。”
素臣道:“那个世子?定是龙郎了,怎这样称呼?”
水夫人道:“龙郎才是强横哩!郡主随来的内监、宫女,都称凤、鳌两孙为驸马爷。
龙郎不伏气,便一逼一着丫鬟们叫他世子,叫麟、鹏两孙伯爷。
单是两伯、两驸马没分别,丫鬟们又添着大小两字,叫麟郎大伯爷,鹏郎小伯爷,凤郎大附马爷,鳌郎小驸马爷。”
素臣道:“别人罢了,秋香,你是最有强性的,怎肯依他吩咐,不告诉太夫人去惩治他?”
秋香道:“也告诉太夫人,太夫人微笑不做声,夫人便不敢作主。
单说不要依他,他便使起小主儿的势来,不叫世子,便要背打三拳,如何受得起呢?”
素臣道:“你一把蛮力,叉曾练过,那点子小拳头,三千三百也没甚痛痒,怎便受不起?”
秋香吐着舌头说道:“世子的拳头,休说三千三百,连一下也受不住,受了,敢就成了劳伤!”素臣方知龙儿亦有神力。
因问水夫人道:“龙郎强横,何以不处置他?”
水夫人道:“龙郎只有些性气,要抱不平打硬汉。
别的事都好,待诸母如亲母,视诸弟如亲弟,孝亲敬长,恤老怜孤,与你幼时情性相仿。
一则君子抱孙不抱子;二则已受朝廷之职,即如其职以称谓,亦非逾分。
宫女们既称麟、鹏两孙为伯爷,凤、鳌两孙为驸马爷,而龙郎仍称小名,亦觉不妥,故未禁之。”
素臣因封一杖于内堂,凡龙儿恃强凌众,不论婢仆,持此责之。
鸾吹登时失色。
素臣将寻访五湖及麟儿之言,禀知水夫人说:“孩儿今朝就要差人,因皇上临幸新第,耽搁下了。
孩儿该怎样置辞,母舅便得欣然而来,请母亲训示。”
水夫人道:“早上媳妇说过,亏这点孩子反有见识!但你母舅天生执性,今闻你富贵若此,愈不肯出山矣,如何得欣然而来?除非说我大病临危,欲彼至京永诀,事后即送还山,彼与我姊弟之情本笃,或能蹙然而来,亦未可知。”
素臣汗流伏地道:“这是断断不敢,求母亲另发一谋。”
水夫人道:“若此信不可假,则更无别法矣!”秋香道:“只请大伯爷来,倒管有个主意。”
鸾吹等亦俱纵恿。
水夫人道:“且去唤来一问。”
秋香得不的一声,忙向书房,把五个公子一齐唤到。
指着那杖道:“这是专打世子的!”龙儿瞅了秋香一眼。
水夫人道:“我只叫麟郎,怎把他四个也叫了来?”
秋香道:“五位公子,个个聪明,太夫人逐个问他,也见各人本领。
太师爷赐杖,专责世子,若不当面一见,还只认是假传圣旨哩!”水夫人微笑,先问龙儿,龙儿道:“舅公天性好隐,姊弟甥舅之情,便一切动他不得。
依孙儿主意,只索用强:父亲当奏明皇上,着地方官敦请,上道如奉诏不力,即治以罪。
地方官惧罪,必千方百计劝请;舅公违不得君命,又怕难为地方官,势必来京。”
鸾吹等俱以为然。
水夫人道:“彼方远势,而以势一逼一之,非计也!”次问凤儿,凤儿道:“舅公虽决意隐遁,而友于甥舅之情本笃,还当以情动之。
法是有一法,孙儿却不敢说!”水夫人笑道:“可是假说我病危,欲与诀别吗?”
凤儿跪下道:“行权托病,古人常为之,只是出于婆婆之意则可。”
水夫人道:“我虽有此意,汝父不忍行。
你且起来。”
凤儿起去。
敬问鹏儿,鹏儿道:“士各有志,未可相强;上有尧、舜,下有巢、由。
舅公既有避世之心,婆婆当成其高尚之志。
依孙儿愚见,不特不当致之使来,亦不必令人迹其所往也。”
水夫人点点头道:“此儿之言是也!匹夫不可夺志,我与汝又何必夺五湖之志乎?”
素臣道:“鹏儿开口即为高蹈之语,孩儿正恼着他入于异端邪说,母亲怎反奖起他来?”
因把鹏儿两对,及麟儿述其泛舟五湖之说禀知。
水夫人道:“我之许之,不过一时会心,却不知平日志趣如此!逍遥游,乃庄子寓言;范蠡泛湖,张良、黄石,皆以避祸。
若君非越王、汉祖,岂遽隐遁乎?凡人当以孔子为宗,天下一家,不仕无义,岂可执悠谬之说,以逍遥为正邪?人皆逍遥,则君臣废而背叛生,强肉强食,群盗满山,更安所得逍遥也?此儿本性如此,又自小即从大郎,其所指示,亦必偏于独善一层;故出口即作鸿飞冥冥之论。
现在皇上仿古大学之法,择公卿子弟俊秀者,入学读书,五孙俱可进监肆业。
小学中有敬亭,大学中有五叔,俱得圣学正宗,当以此儿志愿告之,使其对症发药,以疗其固疾可也。”
因问鳌儿,鳌儿道:“凤哥所说,动之情,尤当感以诚。
婆婆说,早晚要告假回去省墓,当亲造其庐,委曲劝谕:示以名教天亲之乐,晓以辟兄离母一之 非;广以朝隐市隐之方,为大隐何必山林;诱以新园新第之别有洞天,隔绝尘世。
不夺孤高之志,而得全兄弟之伦,何苦而不为。
何仇而欲避?如仍不听,婆婆则垂涕咨歖,宿食俱废,感以一气之至情。
爹爹则长跪号泣,顶踵可捐,表夫三谏之至性。
舅婆表叔等,亦必涕泣而陈,匍匐叩请。
窃谓人非术石,诚可格天,则高隐之心可转也。”
水夫人道:“好个人非木石,诚可格天!四说中,当以此说为正。
但我因久离邱垅,念切松楸,故有省墓之说。
而初到京师,新居未就;受恩探重。
何敢陈情?昨闻太皇太后于宫中亦建讲堂,欲召我入讲。
则省墓之事,益无期日。
鳌孙之论,亦成望梅耳,奈何?”
因复问麟儿,打一恭,拱立而对道:“说人者,不可逆其情,而当顺其意。
舅公既天性好隐,而又笃姊弟之爱,当投以所好,而导之以情,只消婆婆亲写一书,说爹爹因富贵已极,欲解组归田,而意不能决,必得舅公一劝,同为五湖之游,既得骨肉相聚,又可免日仄之祸。
他人皆不欲其隐,惟我欲其隐,而不深知隐中之趣,未免隔靴搔痒,不如身为其事,心知其意者之言,亲切有味,足以悟之。
汝可念同胞之谊,急为援手,万勿作局外观也!舅公见此书。
必欣然而来。
来后,即以鳌弟之法行之。
不识可否,惟婆婆垂察。”
水夫人辗然道:“冰弦,紫函辈以麟、鳌两孙为智囊,果然,麟孙不独智,且彬彬有礼也!”因谓素臣:“姑依此行之。”
素臣当差成全、伏波嘱咐:“投书后,倘无入京之意,可着一人先回,一人留待,窥探举动。
如迁移别处,即尾随之,俟其卜居已定,然后回来报我。”
遗珠、鸾吹喜得开眼笑,赞不绝口道:“怎这点孩子,个个都有主意!”立一娘一愈加吓坏。
次日,成全等领书自去。
素臣复着文敏去查礼部籍,果是自己小舅的三代,并说文结久投,定是在京会试。
田氏笑逐颜开,一会又疑惑:“怎不来见?恐是生病?”
素臣道:“若是生病,愈该着人来通知。
必为用功之故,恐一入我门,应酬丛沓,即不能静坐读书。
完场后,自必来见也!”田氏方才放心。
日中,宫车到来,遗珠辞别合家,带了凤姐,入宫教授。
天子命钦天监择了初八吉日,令内阁部院翰詹堂上官,送素臣入第。
先期,贺礼纷纷送来,俱一概璧谢。
到夜,素臣查看礼单,见有楚王贺帖,急问:“楚王何时进京?”
文仁禀:“是午后进来的。”
素臣忙令掌灯,速赴王府。
楚王已奉旨赐宴,入宫去了。
次日,素臣入朝,不见楚王,想已赐休沐。
却知道昨日赐宴,是刘健、洪文陪宴。
回到府中,文仁禀:楚王一早来拜。
素臣暗忖:延安系我办之事,怎陪宴反不及我?今又瞰亡而拜,何也?因复往谢步请见,总管家以病辞。
素臣惘然而回。
上午,各官到门候送,素臣力辞。
安吉道:“这是奉旨的事,如何敢违?老朽等在东方年兄处,静候太夫人及各位夫人行后,便随公相肩舆至府也。”
素臣知辞不脱,忙令人送茶点至始升院中去。
先请太夫人上轿,五位夫人随后而行。
水夫人坐凤轿,田氏、璇姑、天渊各坐翟轿,但有行帐张起;湘灵碧油轿车,大鹤羽掌扇,左右遮蔽。
惟素娥一无所赐,亏着鹏儿已封伯爵,领了冠诰,得与玉一奴一、阿锦、赛一奴一、云氏一色俱坐四人围轿。
张着银浮图顶,茶褐罗表,红绢里三檐伞儿。
女眷去完,素臣请各大臣先行。
安吉道:“奉旨是送公相入府,不说是引导。”
素臣只得先上肩舆,各官随后送行,到了府中,素臣拱安吉首座。
安吉道:“今日奉有两旨,一旨是送公相入府;一旨是赐公相尚主。
伊关公及洪、赵、皇甫四位是大媒,老朽等俱帮媒,断不敢僭!”素臣惶惧道:“学生已有一妻四妾,何敢复辱天潢?公主自应居正,而使臣子易结发之妻为妾,又恐累皇上之圣明。
此婚断不敢从,此刻即当入奏!”
希贤道:“皇上有两全之道:田夫人为左夫人,公主为右夫人。
居结发之下,既无嫌于易妻;而不同于众妾,亦不为亵公主之尊。
皇上恐学生等人微言轻,故特命安太师并合朝卿长,共劝公相勉就此姻,断勿推却!”日月道:“公主即楚府郡主,加封水安公主者。
楚王曾有微劳于兄,许以有求必应,吾兄岂可食言?”
素臣方知瞰亡托病之故。
长卿道:“楚郡主即女神童,真吾兄之好逑也!非吾兄孰可与耦?且已奉皇上赐婚,岂有别适之理?吾兄其熟思之!”金相道:“皇上说吾兄若固辞,即令弟等入见伯母跪求,兄勿苦刘太师也!”素臣呆在椅上,做声不得。
日月等便要求见水夫人说:“我等俱系子侄,原该进见。”
安吉道:“学生现与公相同官,亦与子侄无异,当一同进见。”
素臣只得入内禀知,并将众人之言,约述一遍。
水夫人道:“这真难属难处之事!揩主两番救你性命,乃大恩人也。
以大恩人而辱为次妻,一不可也;且其年甚幼,你又妻妾满前,岂不误彼青春?二不可也;并妻匹嫡,古训所戒,今日左右夫人,非并妻乎?三不可也。
但揣皇上之意,听诸公之言,则又断无收回成命之理。
公主又岂肯他适?是反害公主也!不从既有害于公主,从又恐非公主之所愿。
不能报恩,而反辜恩,反覆思之,实无良法以处此,奈何?”
天渊道:“公主是极情愿的。
皇上与楚王,亦必因公主而有议婚之事。
天渊在宫,实所深悉。
太皇太后及各宫,常要替他择配,他便力辞,说世上除了老爷,无人可配。
皇后说老爷年纪大。
又已有一妻三妾,岂不误你终身?他便默默不答,私与皇后议论;'晋文公以暮年入齐,桓公尚以女妻之,可见古人婚姻,并不计年。
诸侯一娶九女,可见古人婚姻,不论妻妾之多寡。
怨耦则虽夫妇二人白头相守,愈觉伤神;佳耦则虽姬妾满堂、樛木逮下,益征恺乐。
前日蒙皇上赐婚,看公主神情及皇妃辞色,俱有先以乘韦之意,故知公主之情愿。
而此番赐婚之故。
实由于公主也。”
田氏道:“听郡主说来,则就婚乃深遂公主之愿,辞婚即大伤公主之心!从前媳妇曾说:“楚府郡主若归于相公,当让为正室。
'何况楚郡主即系女神童,前恩后恩,频繁重叠乎?媳妇区区之诚,实愿退居妾滕,望婆婆慨允此婚!”鸾吹及璇姑、素娥俱为恳劝。
水夫人慨然道:“上既难抗君命,下又重违诸媳,中复朝绅满座,众口同声,加以成命实难收回,公主何肯另配?虽欲守硁硁之见,岂可得哉!吾儿速出应允,勿久稽君命也。”
素臣垂泪而出,谨以母命就婚。
诀官俱大喜致贺。
希贤等四人先去覆旨。
是日,礼部因知贡举,翰詹因典试不到者四员,到者共二十五员,设二十六席,二十五席俱一律朝下,素臣一席朝上。
须臾,希贤等回来,说皇上大喜,令公相作急行礼。
素臣即请入席,希贤道:“这中一间皇上坐过,我等如何敢坐?”
素臣道:“皇上坐补衮堂匾额之上,今席在匾下,又偏于东西,似不妨碍。”
希贤道:“不如竞空去此间,尤觉相安。”
因把席东西挑去,空去中间。
素臣陪东则失西,陪西则失东;因添殴一席,请古心出来,向上三躬,即入席分陪。
行酒七巡,献汤三道,安吉等不及终席,即起身告辞,要去覆旨。
素臣亦随进宫门谢恩。
回来,随同水夫人、兄嫂,率领妻妾子侄,先拜祖庙,次拜土神四祀,次拜灶神,然后合家见礼。
素臣看去,独少龙儿,因问:“龙郎何以不见?”
水夫人道:“昨日太皇太后召进宫去,说要留住几日,不知何故。”
素臣便不再问。
水夫人派素臣居日观楼,田氏蓝田楼,璇姑璇玑楼,素娥素心楼,湘灵潇湘楼,天渊天绘楼,空凤羽以待公主,自居安乐窝。
以日升堂为素臣日间读书、办事之处;月恒堂为诸媳日间会聚、工作、讲一习一 之所。
五子随母而居,各丫鬟宫女,亦俱随主母而居。
内监十八名,亦照前派值各门厅。
复将奚勤、金砚派居大门内廊房,文虚、张顺派居大厅后廊房,锦囊、韦忠、成全、伏波派居正宅东西从屋。
因成全、伏波出差,暂留春燕、秋鸿于安乐窝边间,与又全、凤元妻妾一淘住宿。
东宅屋多,古心人少,派始升夫妇、任公妻妾、洪儒夫妇,同一居 东宅。
西宅空出两厅,安士豪、成之、无外于第三进,云北父子于第四进,天生、铁面夫妻于第五进,有信、以神、玉麟及二妾于第六进,全性父子第七进。
福建六雄,山东十二将,俱分住东西宅从屋。
十名男卒及新赐十二名童男,分派日升、补衮两堂及西宅内住宿伏侍。
十名女飞卒及新赐二十名女婢,分派月恒堂、安乐窝及各楼下住宿伏侍。
是晚,内外三宅,合府欢宴。
席散,水夫人命素臣宿田氏房内,轮至天渊毕,即独居日观楼、令熊熊、鸟鸟、春杏、夏兰伏侍。
嗣后,值诸媳月事初净,妻则进各房寝宿,妾则各令婢女抱衾稠,至月恒堂荐寝,以别体统,兼不虚上皇之赐。
素臣唯唯遵命。
初九日,拜谢相送各官,即请陪大媒,行纳采问名礼。
初十日。
纳吉,请三宅亲友陪待大媒。
十二日,纳征请期,请双人、赤瑛、心真、首公、吉于公、连城陪席。
择吉十六日,素臣告庙,行亲迎礼。
用镇国大学士全副仪伏前导,公主卤簿车辂随发,后面一色小内监,名执镇国世子小仗全副,龙儿一品冠带,骑着小马随送。
加以公侯大臣命妇送车,车辆络绎不绝。
文恩、文容、金砚各率标下将弁军兵,披执鼓吹,于道旁夹护。
皇城内老幼男妇,观看者填街塞巷,俱说嫁娶之盛,目所未见。
揩主凤轿到门,素臣揭帘,同至祖庙再拜,进爵读祝,又再拜;出诣凤羽楼寝室,与公主一交一 拜;就坐进馔合卺毕,复相向相拜,鼓乐人等俱退。
水夫人率诸媳、款各妇于日升堂。
古心、始升陪大媒于东宅大厅。
文恩、文容陪内使于西宅大厅。
玉一奴一、阿锦、赛一奴一、云氏陪女官于月恒堂之中。
春燕、秋鸿、小躔、天丝陪各宫女于月恒堂之东。
紫函、冰弦、秋香、生胜陪各命妇众婢于月恒堂之西。
金砚、锦囊款各内监于门厅。
其余内使各执事人等,有文虚、张顺、奚勤、韦忠各派员役,于东西两宅小厅及长史中军等厅宴犒。
各处席散,素臣出送大媒内使,入定水夫人已毕。
金莲宝炬下,细观公主,比金阶相见时,出落得更是风一流 。
但见:
缕缕青丝,挽出巫山秀气;垂垂金缕,漾来洛浦灵光。
眉紧而长,双蛾入鬓;目明
而寿,丹凤凝珠。
樱桃口吐出莲花,功救他黄屋内两朝天子;春葱手擘开银杏,破解过
白衣中一个大人。
满腹五车书,亏你瘦生生娇怯娃儿,如何贮得;寸心千古事,除却烈
轰轰英雄男子,那个参来?只此刻花冠卸处,丹桂香飘。
已是玉容生百媚;到中宵春汗
濡时,芙蓉水浸,可知粉面更千娇!
素臣拥入锦衾,搂着一捻腰肢想着两番恩德,好生怜惜,无限惭惶!
一个极谏直言,名擅千秋奇男子,一个随机应变年方七岁女神童;一个七蛊忽攻心,险断送想中一婬一女,一个千日不解带,生救脱意内情郎;一个六度姻缘生感生怜,无限思情非为色,一个初经风雨又惊又怯,自怜娇小不胜春;一个说救命恩人,听枕边百啭流莺,忍教你悲啼欲死;一个说下床 君子,到被中双栖彩凤,便难为道学先生。
一个说壮岁息配弱龄,况已一妻四妾,恐辜负你青春年少;一个说老夫尚得女妻,即令三宫六院,自甘分金碗玉余。
一个说你的姐儿就是我的妹子,大妹不婚终婚小妹;一个说我的亲爹便是你的假岳,大姨弄后弄小姨。
次日,公主出谒水夫人,滕嫁官人以会典进,传旨令公主遵照行礼。
水夫人西向坐,公主东向立,行四拜礼,水夫人答二拜。
复请田氏,田氏述知初意,让公主为正,公主道:“有君命在,姐姐何必过谦?”
水夫人道:“此非左媳过谦,实出自感恩之诚。
但既有君命,自当恪遵,毋以私废公也。”
于是田氏居左,公主居右,平拜四拜。
璇姑等请公主坐受,公主不肯,东西向立,受二拜,答二拜。
古心、阮氏行臣民见公主之礼,公主力请家庭之礼见。
水夫人道:“会典虽有公主拜舅姑之礼,而自国初至今,未有一人行之者,行之,自老身始,实仰体皇上圣明之意。
若翁姑丈夫以外,再行抗礼,则太亵国体矣!揩主可坐受伯姒之拜以尊君,嗣后仍酌行家庭之礼,则公主之谦志亦伸矣。”
公主只得西向坐,受四拜。
随即请古心夫妇西向,公主东向拜之。
次及五子、三侄、一甥、一甥女、各婢仆、内监、宫女、为一奴一人等俱见礼过。
鸾吹从东宅过来谒见,公主熟视鸾吹,鸾吹熟视公主,不觉两人心头俱突突地跳荡,面色忽红忽白,改变不定,眼里便酸酸的,只顾要流下泪来。
众人看这模样,无不诧异。
正是:
紾臂阅墙皆后起,泪流心跳是先天。
总评:
欲写马之化人,先写马死;欲写马死,先写马俯首汗出,浑身抖战;欲写汗出抖战,先写拜马;欲写拜马;先写神猿,神虎之类,欲写猿虎,先写天子之庐有遗赏,诸臣之赞颂明良。
此波委云属之妙也!然写至马死,而天子流泪懊悔,素臣心如刀绞,天子复令搭棚、制棺,以礼殡葬,则当时目击后无临文。
固无有更于请祭、加封之外,别起一念者。
而忽听阿哙一声,落出一个七八岁女子,此是何等神通!
天子微笑云:“此岂钓弋夫人,”而果一劈即开,善读书者必逆料后日将有承恩册立之事,就意其故作疑阵,以障天下后世锦绣才子之心目也。
明用古事,却暗翻前局,方不是拾人牙慧。
掌纹成字,又用古事,天子复明说为鲁夫人,祥兆加一倍作疑阵,以障人心目,此为游戏神通!
天子造物之奇一段,议论妙不可言!化呆为活,化疑为信。
凡出奇者,必当以法詠欢而熨贴之。
欲见诸子之长,先见龙儿之短,此抑扬之法也。
而短处饶有英气,更得水夫人一番表白,尤见头角峥嵘。
五子各出一见,令人目迷五色,如入五花阵中,殊不辨其东西南北也。
水夫人虽独赏智囊,而凤既暗同,鹏复点首,所不许者惟龙儿耳。
乃鸾吹等文俱以为然。
然则此五儿者,非特芝兰不足以刺之,即有造亦不足美之矣。
五子五谋中,夹入针砭鹏儿一段,横山截水,以灵活之,文家之秘。
四子俱欲致之使来,鹏儿并不被迹其所往,立此翻空,方免雷同之病。
水夫人一时会心,即许鹏儿,及知其素性,便下针砭,虽使庄周复生,无从置辨。
与夫子喟然与点复因其问而裁之之意正同,真不愧女圣人之目!
欲写赐婚,先写辞病;欲写辞病;先写瞰亡;欲写瞰亡,先写往拜,而知赐宴之事,亦是波委云属之妙,熟于此法,岂有突如其来之病?
写素臣不肯就,只呆在椅上,及垂泪而出八字,便已写足,所谓一语胜人千语者。
红豆私与皇妃议论一段,可谓眼高于顶,知包其身。
进第派居,尚婚款宴两段大文,只是趁笔写来,绝非经意,而位置天然,不可移掇,所以为妙。
回末一段,非特昂起作势,是极写天性之感,破尽异端灭性之学,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