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缘全传
第五回李苍头忠心劝幼主 周公子计瞒老家人
词曰:
自古怀忠义仆,人人皆愿谋求。
盛衰兴败只低头,到老节操依旧。
抛却亲儿被害,狐缠幼主生愁。
冤心受叱总天尤,仍是真诚伺候。
话说老苍头听了公子一派怒语,心中又是悲恸,又是难受,欲要分辩几句,又怕冲撞了,反倒添病。
无计奈何,只得低声说道:“公子不必生恼,说是老一奴一故意来此搅乱。
因老一奴一有要事禀报,所以将公子惊醒。
公子若未睡足,老一奴一暂且退去可也。”
此时,公子虽一心不悦,然似这等老家人,夙日并无不是之处,若太作威福,自己也过意不去。
只得披好衣服,坐在床 头,说道:“你进来罢,有甚么急事?说说我听。”
老苍头忙答应一声,走将进来。
但见公子坐在床 上,斜跨着引枕,形容大改,面色焦黄。
看这光景,已是危殆不堪的样子。
老苍头不觉一阵心酸,失声自叹:“想不到,我未来书院并无多日,为何形体就这样各别?”
精神少,气带厥;两腮瘦,天庭瘪,满脸上皱文儿叠。
黑且暗,光彩缺;似忧愁,无欢悦,比较起从前差了好些。
眉稍儿,往下斜;眼珠儿,神光灭;鼻梁儿,青筋凸;嘴唇儿,白似雪。
他的那机灵似失,剩了痴呆。
倚床 坐,身歪列;听声音,软怯怯;衣上钮,还未扣结。
看起那两支胳膊,细似麻秸。
床 上被,未曾叠;汗巾儿,褥下掖;香串儿,一旁撇;绣帐外,横抛着一双福字履的鞋。
未说话,喘相接,真可痛,这样邪,大约是眼冒金花行步趔趄。
谢苍天,既然绝了我李门后,千万的别再伤了我这糊涂少爷。
老苍头看罢公子,早把痛念延寿儿之心撂在脖子后头,满面含悲说道:“我的主人哪,老一奴一因公子近来性情好生气,暂且躲避几时。
想不到病至如此危险。
请公子把得病原由可对老一奴一说明,好速觅名医,先退邪气,再慢慢用心调治。
千万莫贪意外奇逢,恋良宵欢会。
总以身体为重,方不失公子自幼聪明,生平高洁之志。
今若仍为所迷,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吗?”
这周公子尚不知延寿儿叫妖狐所害,听得苍头之话,句句掇心,有意点他与人私会。
他便故将双眉一皱,带怒说道:“你真愈发活颠倒了。
人食五谷杂粮,谁保不病?这清平世界,咱们这等门第,那里来的邪气?说的一派言词,我一概不懂。
我这病也并没甚大关系的,只用清清静静抚养两日,自然而然就好了。
你何苦动这一片邪说,大惊小怪的!”公子指这几句话将苍头混过去,那知老苍头听罢言道:“公子不必遮瞒老一奴一,实对公子说罢,今早我烹了一壶茶,欲遣延寿儿来送,呼叫了两声不见踪影。
老一奴一知他必在后边来偷果子,老一奴一便走到果园找他。
刚走至土坡之处,忽见一汪血水,一堆白骨。
又一抬头,见极大一个九尾狐,抱着支人腿在那里啃吃,把老一奴一唬了一跤,昏迷过去。
及至醒来,这狐便不见了。
我想延寿儿定然被他吃了。
咱这宅里素昔本无妖一精一,怎么他就特意来此吃人呢?老一奴一想狐能变幻,倘若他再化成一人 形来惑公子,岂不是病更沉重吗?老一奴一所以前来禀明,公子好自保身体。
岂知公子沉疴如此,叫老一奴一悲痛一交一 加,心如针刺。
公子既说书院并无妖怪,老一奴一何敢在公子之前欺心撒谎。
只求公子守身如玉,从此潜养身心,老一奴一也就不便分辨此事了。”
周公子说:我都知道了,你不必再言,用饭去罢。”
苍头见公子撵他,知道其心仍然不悟。
便自己想道:“我家公子到底年轻,以忠直之言,反为逆耳。
恐劝不成,倒与他添烦。
莫若顺情说好话,暂把见妖一事先混过去,以后再作道理,免得此刻病中恼怒我。”
想罢,复带笑说道:“老一奴一适才真是活糊涂了,见的不实便来说咱宅里有妖怪。
复又一想,俗语说的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还是公子圣明,见解高。
况且咱这官宦人家,纵有妖魔也不敢入宅搅闹。
公子不必厌恶老一奴一了。
常言说:“雪中埋物,终须败露。
大约延寿儿外边贪玩去了,终久有个回来。
老一奴一一时不见他,心里便觉有些迷糊,两眼昏花,仿佛见神见怪似的。
此时公子该用早饭了。
老一奴一派人送来,再去寻他可也。”
这是老苍头一时权变,故责自己出言不慎,把双关的话暗点公子。
岂知公子听了冷笑,说道:“你如今想过来了?不认准咱宅中有妖怪了?想你在我周家,原是一两辈的老管事,我是你从小儿看着长这么大。
你说,甚么事瞒过你呢?如今我有点微恙,必须静心略养几日,并不是做主儿的有甚么作私之处不令你知道。
你何苦造一派流言,什么妖狐变化迷人咧,又什么鲜血白骨咧,说的如此凶恶,叫我担惊受怕,心里不安。
纵然有些形迹,你应该暂且不提才是。
你未见的确,心中先倒一胡一 想。
别瞧我病歪歪的,自然有个正经主意。
况延寿儿平日本爱乱跑?不定在何处淘气去呢。
假若真是被妖所害,果园必定有他的衣裳在那里。
不知你见了甚么生灵骨头,有狗再从你身边过,大眵目糊糊着二目,疑是延寿儿叫妖怪吃了。
大早晨的,你便说这许多不祥之话。
按我说,你派长工将他找回来就完了。”
看官,你道周公子为何前倨后恭?他因信了老苍头假说自己见妖不实的话,便趁势将书房私约隐起,说些正大光明,素不信邪之言,好使人不疑。
这正是他痴情着迷,私心护短,以为强词夺理,就可遮掩过去了。
这老苍头早窥破其意,故用好言顺过一时,然后再想方法。
两人各有心意。
闲言少叙,且说苍头听公子言罢,说:“老一奴一到前边看看去。
公子安心养病要紧。”
出离书斋,自悲自叹的去了。
公子一见老苍头已去,以为一肚子鬼胎瞒过,也不顾延寿儿找着找不着,仍复卧倒。
自己也觉气短神亏,饮食减少。
心内:“虽知从清明以来与一胡一 小姐缠绕,以至如此,然此乃背人机密之事,一胡一 小姐曾吩咐,不准泄漏。
更兼羞口难开,到底不如隐瞒为是。
倘若露出形迹来,老苍头必定严锁门户,日夜巡查,岂不断了一胡一 小姐的道路往来?大有不便。
莫若等他再来时,找他个错缝儿,嗔唬他一顿,不给他体面,使他永不再进书院才好。
然他大约似参透了几分。
适才想他说的奇逢欢会,又什么雪埋物终要露这些话,岂是说延寿儿呢?定然他想着一胡一 小姐是妖一精一,因我说宅内并无妖一精一,他所以用双关的话点我。
虽说这是他忠心美意,未免过于罗唣。
我想一胡一 小姐断不能是妖怪。
无奈我们二人私会也非正事,他劝我几句也算应该。
况自幼曾受先人教训,宜知书达礼,以孝为先。
如今双亲辞世,虽无人管,也宜树大自直,独立成家。
回忆寒食扫墓,自己实在错误。
我常向人讲男女授受不亲,须学鲁男子坐怀不乱,方不枉读书,志在圣贤。
那时与一胡一 小姐相遇,若能抽身退步,岂不是正理?反去搭讪,与他一交一 谈。
幸这小姐大方,不嗔不恼,更且多情。
倘若当日血口喷人,岂非自惹羞耻,招人笑话?现在屈指算来,已有半载来往,我又未探听过,到底不知这小姐是甚等人家。
此时虽无人知晓,似这么暮隐而入,朝隐而出,何日是个结局?事已至此,有心将话对苍头说明了,但这话怎好出口?况我自己也辨不准他的真迹。
若说他是妖一精一,那有妖能通文识字、抚琴吟诗这等风雅之理?据我瞧,一定是宦门的小姐,门第如今冷落了。
恐日后失一身 非偶,知我是书香后裔,方忍羞与我相会。
这也是有心胸志气的女子。”
常言说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这周公子原自聪慧,听了苍头之话,却也觉背礼。
自愧情虚,思想了一回,原悟过一半来。
无奈见闻不广,以为妖一精一绝不能明通文墨,又兼一婬一欲私情最难抛绝,故此他认准玉狐是个千金小姐,反说:“果园即有妖魔,断不是一胡一 小姐变化的。
一胡一 小姐明明绝世佳人,我与他正是郎才女貌,好容易方得丝萝相结,此时岂可负了初心,有背盟誓?果然若能白头相守,亦不枉人生一世。”
想罢,依然在销金帐内妥实的睡去了。
不知周公子从此病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