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卷之八 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
诗曰:
每讶衣冠多资贼,谁知资贼有英豪?
试观当日及时雨,千古流传义气高。
话说世人最怕的是个“强盗”二字,做个骂人恶语。
不知这也只见得一边。
若论起来,天下那一处没有强盗?假如有一等做官的,误国欺君,侵剥百姓,虽然官高禄厚,难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公子的,倚霏父兄势力,张牙舞爪,诈害乡民,受投献,窝赃私,无所不为,百姓不敢声冤,官司不敢盘问,难道不是大盗?有一等做举人秀才的,呼朋引类,把持官府,起灭词讼,每有将良善人家拆得烟飞星散的,难道不是大盗?只论衣冠中,尚且如此,何况做经纪客商、做公门人役?三百六十行中人尽有狼心狗行,狠似强盗之人在内,自不必说。
所以当时李涉博士遇着强盗,有诗云:
暮雨潇潇一江一 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何用藏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
这都是叹笑世人的话。
世上如此之人,就是至亲切友,尚且反面无情,何况一饭之恩,一面之识?倒不如《水浒传》上说的人,每每自称好汉英雄,偏要在绿林中挣气,做出世人难到的事出来。
盖为这绿林中也有一贫无奈,借此栖身的。
也有为义气上杀了人,借此躲难的。
也有朝廷不用,沦落江湖,因而结聚的。
虽然只是歹人多,其间仗义疏财的,到也尽有。
当年赵礼让肥,反得栗米之赠:张齐贤遇盗,更多金帛之遗:都是古人实事。
且说近来苏州有个王生,是个百姓人家。
父亲王三郎,商贾营生,母亲李氏。
又有个婶母杨氏,却是孤孀无子的,几口儿一同一居 住。
王生自幼聪明乖觉,婶母甚是爱惜他,不想年纪七八岁时,父母两口相继而亡。
多亏得这杨氏殡葬完备,就把王生养为己子,渐渐长成起来,转眼间又是十八岁了。
商贾事体,是件伶俐。
一日,杨氏对他说道:“你如今年纪长大,岂可坐吃箱空?我身边有的家资,并你父亲剩下的,尽贝营运。
待我凑成千来两,你到江湖上做些买卖,也是正经。”
王生欣然道:“这个正是我们本等。”
杨氏就收拾起千金东西,支付与他。
王生与一班为商的计议定了,说南京好做生意,先将几百两银子置了些苏州货物。
拣了日子,雇下一只长路的航船,行李包裹多收拾停当。
别了杨氏起身,到船烧了神福利市,就便开船。
一路无话。
不则一日,早到京口,趁着东风过一江一 。
到了黄天荡内,忽然起一阵怪风,满一江一 白浪掀天,不知把船打到一个甚么去处。
天已昏黑了,船上人抬头一望,只见四下里多是芦苇,前后并无第二只客船。
王生和那同船一班的人正在慌张,忽然芦苇里一声锣响,划出三四只小船来。
每船上各有七八个人一拥的跳过船来。
王生等喘做一块,叩头讨饶。
那伙人也不来和你说话,也不来害你性命,只把船中所有金银货物,尽数卷掳过船,叫声“聒噪”,双桨齐发,飞也似划将去了。
满船人惊得魂飞魄散,目睁口呆。
王生不觉的大哭起来,道:“我直如此命薄!”就与同行的商量道:“如今盘缠行李俱无,到南京何干?不如各自回家,再作计较。”
卿卿哝哝了一会,天色渐渐明了。
那时已自风平浪静,拨转船头望镇一江一 进发。
到了镇一江一 ,王生上岸,往一个亲眷人家借得几钱银子做盘费,到了家中。
杨氏见他不久就回,又且衣衫零乱,面貌忧愁,已自猜个八九分。
只见他走到面前,唱得个诺,便哭倒在地。
杨氏问他仔细,他把上项事说了一遍。
杨氏安慰他道:“儿罗,这也是你的命。
又不是你不老成花费了,何须如此烦恼?且安心在家两日,再凑些本钱出去,务要趁出前番的来便是。”
王生道:“已后只在近处做些买卖罢,不担这样干系远处去了。”
杨氏道:“男子汉千里经商,怎说这话!”住在家一月有余,又与人商量道:“扬州布好卖。
松一江一 置买了布到扬州就带些银子氽了米豆回来,甚是有利。”
杨氏又凑了几百两银子与他。
到松一江一 买了百来筒布,独自买了一只满风梢的船,身边又带了几百两氽米豆的银子,合了一个伙计,择日起行。
到了常州,只见前边来的船,只只气叹口渴道:“挤坏了!挤坏了!”忙问缘故,说道:“无数粮船,阻塞住丹陽路。
自青年铺直到灵口,水泄不通。
买卖船莫想得进。”
王生道:“怎么好!”船家道:“难道我们上前去看他挤不成?打从孟河走他娘罢。”
王生道:“孟河路怕恍惚。”
船家道:“拼得只是日里行,何碍?不然守得路通,知在何日?”
因遂依了船家,走孟河路。
果然是天青日白时节,出了孟河。
方欢喜道:“好了,好了。
若在内河里,几时能挣得出来?”
正在快活间,只见船后头水响,一只三橹八桨船,飞也似赶来。
看看至近,一挠钩搭住,十来个强人手执快刀、铁尺、金刚圈,跳将过来。
元来盂河过东去,就是大海,日里也有强盗的,惟有空船走得。
今见是买卖船,又悔气恰好撞着了,怎肯饶过?尽情搬了去。
怪船家手里还捏着橹,一铁尺打去,船家抛橹不及。
王生慌忙之中把眼瞅去,认得就是前日黄天荡里一班人。
王生一里喊道:“大王!前日受过你一番了,今日加何又在此相遇?我前世直如此少你的!”那强人内中一个长大的说道:“果然如此,还他些做盘缠。”
就把一个小小包裹撩将过来,掉开了船,一道烟反望前边一江一 里去了。
王生只叫得苦,拾起包裹,打开看时,还有十来两零碎银子在内。
噙着眼泪冷笑道:“且喜这番不要借盘缠,侥幸!侥幸!”就对船家说道:“谁叫你走此路,弄得我如此?回去了罢。”
船家道:“世情变了,白日打劫,谁人晓得?”
只得转回旧路,到了家中。
杨氏见来得快,又一心惊。
天生泪汪汪地走到面前,哭诉其故。
难得杨氏是个大贤之人,又眼里识人,自道侄儿必有发迹之日,并无半点埋怨,只是安慰他,教他守命,再做道理。
过得几时,杨氏又凑起银子,催他出去,道:“两番遇盗,多是命里所招。
命该失财,便是坐在家里,也有上门打劫的。
不可因此两番,堕了家传行业。”
王生只是害怕。
杨氏道:“侄儿疑心,寻一个起课的问个吉凶,讨个前路便是。”
果然寻了一个先生到家,接连占卜了几处做生意,都是下卦,惟有南京是个上上卦。
又道:“不消到得南京,但往南京一路上去,自然财爻旺相。”
杨氏道:“我的儿,‘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
’苏州到南京不上六七站路,许多客人往往来来,当初你父亲、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你也是悔气,偶然撞这两遭盗。
难道他们专守着你一个,遭遭打劫不成?占卜既好,只索放心前去。”
王生依言,仍旧打点动身。
也是他前数注定,合当如此。
正是:
箧底东西命里财,皆由鬼使共神差。
强徒不是无因至,巧弄他们送福来。
王生行了两日,又到扬子一江一 中。
此日一帆顺风,真个两岸万山如走马,直抵龙一江一 关口。
然后天晚,上岸不及了,打点湾船。
他每是惊弹的鸟,傍着一只巡哨号船边拴好了船,自道万分无事,安心歇宿。
到得三更,只听一声锣响,火把齐明,睡梦里惊醒。
急睁眼时,又是一伙强人,跳将过来,照前搬个磬尽。
看自己船时,不在原泊处所,已移在大一江一 阔处来了。
火中仔细看他们抢掳,认得就是前两番之人。
王生硬着胆,扯住前日还他包裹这个长大的强盗,跪下道:“大王!小人只求一死!”大王道:“我等誓不伤人性命,你去罢了,如何反来歪缠?”
王生哭道:“大王不知,小人幼无父母,全亏得婶娘重托,出来为商。
刚出来得三次,恰是前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着大王夺了去,叫我何面目见婶娘?也那里得许多银子还他?就是大王不杀我时,也要跳在一江一 中死了,决难回去再见恩婶之面了。”
说得伤心,大哭不住。
那大王是个有义气的,觉得可怜。
他便道:“我也不杀你,银子也还你不成,我有道理。
我昨晚劫得一只客船,不想都是打捆的苎麻,且是不少,我要他没用,我取了你银子,把这些与你做本钱去,也勾相当了。”
王生出于望外,称谢不尽。
那伙人便把苎麻乱抛过船来,王生与船家慌忙并叠,不及细看,约莫有二三百捆之数。
强盗抛完了苎麻,已自一胡一 哨一声,转船去了。
船家认着一江一 中小佰门,依旧把船移进宿了。
侯天大明。
王生道:“这也是有人心的强盗,料道这些苎麻也有差不多千金了。
他也是劫了去不好发脱,故此与我。
我如今就是这样发行去卖,有人认出,反为不美,不如且载回家,打过了捆,改了样式,再去别处货卖么!”仍旧把船开一江一 ,下水船快,不多时,到了京口闸,一路到家。
见过婶婶,又把上项事一一说了。
杨氏道:“虽没了银子,换了诺多苎麻来,也不为大亏。”
便打开一捆来看,只见一层一层。
解到里边,捆心中一块硬的,缠束甚紧。
细细解开,乃是几层绵纸,包着成锭的白金。
随开第二捆,捆捆皆同。
一船苎麻,共有五千两有余。
乃是久惯大客商,一江一 行防盗,假意货苎麻,暗藏在捆内,瞒人眼目的。
谁知被强盗不问好歹劫来,今日却富了王生。
那时杨氏与王生叫声:“惭愧!”虽然受两三番惊恐,却平白地得此横财,比本钱加倍了,不胜之喜。
自此以后,出去营运,遭遭顺利。
不上数年,遂成大富之家。
这个虽是王生之福,却是难得这大王一点慈心。
可见强盗中未尝没有好人。
如今再说一个,也是苏州人,只因无心之中,结得一个好汉,后来以此起家,又得夫妻重会。
有诗为证:
说时侠气凌霄汉,听罢奇文冠古今。
若得世人皆仗义,贪泉自可表清心。
却说景泰年间,苏州府吴一江一 县有个商民,复姓欧陽,妈妈是本府崇明县曾氏,生下一女一儿。
儿年十六岁,未婚。
那女儿二十岁了,虽是小户人家,到也生得有些姿色,就赘本村陈大郎为婿,家道不富不贫,在门前开小小的一爿杂货店铺,往来一交一 易,陈大郎和小勇两人管理。
他们翁婿夫妻郎勇之间,你敬我爱,做生意过日。
忽遇寒冬天道,陈大郎往苏州置些货物,在街上行走,只见纷纷洋洋,下着国家祥瑞。
古人有诗说得好,道是: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那陈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寻一个酒店暖寒,忽见远远地一个人走将来,你道是怎生模样?但见:
身上紧穿着一领青服,腰间暗悬着一把钢刀。
形状带些威雄,面孔更无细肉。
两颊无非“不亦悦”,遍身都是“德辅如”。
那个人生得身长七尺,膀阔三停。
大大一个面庞,大半被长须遮了。
可煞作怪,没有须的所在,又多有毛,长寸许,剩却眼睛外,把一个嘴脸遮得缝地也无了。
正合着古人笑话:“髭髯不仁,侵扰乎其旁而不已,于是面之所余无几。”
陈大郎见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人好生古怪!只不知吃饭时如何处置这些一胡一 须,露得个口出来?”
又想道:“我有道理,拼得费钱把银子,请他到酒店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动来了。”
他也只是见他异样,耍作个耍,连忙躬身向前唱诺,那人还礼不迭。
陈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楼小叙一杯。”
那人是个远来的,况兼落雪天气,又饥又寒,听见说了,喜逐颜开。
连忙道:“素昧平生,何劳厚意!”陈大郎捣个鬼道:“小可见老丈骨格非凡,心是豪杰,敢扳一话。”
那人道:“却是不当。”
口里如此说,却不推辞。
两人一同上酒楼来。
陈大郎便问酒保打了几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
陈大郎正要看他动口,就举杯来相劝。
只见那人接了酒盏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对小小的银扎钩来,挂在两耳,将须毛分开扎起,拔刀切肉,恣其饮啖。
又嫌杯小,问酒保讨个大碗,连吃了几壶,然后讨饭。
饭到,又吃了十来碗。
陈大郎看得呆了。
那人起身拱手道:“多谢兄长厚情,愿闻姓名乡贯。”
陈大郎道:“在下姓陈名某,本府吴一江一 县人。”
那人一一记了。
陈大郎也求他姓名,他不肯还个明白,只说:“我姓乌,浙一江一 人。
他日兄长有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会。
承兄盛德,必当奉报,不敢有忘。”
陈大郎连称不敢。
当下算还酒钱,那人千恩万谢,出门作别自去了。
陈大郎也只道是偶然的说话,那里认真?归来对家中人说了,也有信他的,也有疑他说谎的,俱各笑了一场。
不在话下。
又过了两年有余。
陈大郎只为做亲了数年,并不曾生得男女,夫妻两个发心,要往南海普陀洛伽山观音大士处烧香求子,尚在商量未决。
忽一日,欧公有事出去了,只见外边有一个人走进来叫道:“老欧在家么?”
陈大郎慌忙出来答应,却是崇明县的褚敬桥。
施礼罢,便问:“令岳在家否?”
陈大郎道:“少出。”
褚敬桥道:“令亲外太妈陆氏身体违和,特地叫我寄信,请你令岳母相伴几时。”
大郎闻言,便进来说与曾氏知道。
曾氏道:“我去便要去,只是你岳父不在,眼下不得脱身。”
便叫过女儿、儿子来,分忖道:“外婆有病。
你每好弟两人,可到崇明去伏侍几日。
待你父亲归家,我就来换你们便了。”
当下商议己定,便留褚敬桥吃了午饭,央他先去回复。
又过了两日,姊弟二人收拾停当,叫下一只膛船起行。
那曾氏又分忖道:“与我上复外婆,须要宽心调理。
可说我也就要来的。
虽则不多日路,你两人年小,各要小心。”
二人领诺,自望崇明去了。
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绿林此日逢娇冶,红粉从今遇险危。
却说陈大郎自从妻、舅去后十日有余,欧公已自归来,只见崇明又央人寄信来,说道:“前日褚敬桥回复道叫外甥们就来,如何至今不见?”
那欧公夫妻和陈大郎,都吃了一大惊。
便道:“去已十日了,怎说不见?”
寄信的道:“何曾见半个影来?你令岳母到也好了,只是令爱、令郎是甚缘故?”
陈大郎忙去寻那载去的船家问他,船家道:“到了海滩边,船进去不得,你家小辟人与小娘子说道:‘上岸去,路不多远,我们认得的,你自去罢。
’此时天色将晚,两个急急走了去,我自摇船回了,如何不见?”
那欧公急得无计可施,便对妈妈道:“我在此看家,你可同女婿探望丈母,就访访消息归来。”
他每两个心中慌忙无措,听得说了,便一刻也迟不得,急忙备了行李,雇了船只。
第二日早早到了崇明,相见了陆氏妈妈,问起缘由,方知病体已渐痊可,只是外甥儿女毫不知些踪迹。
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声大哭起来。
陆氏及邻舍妇女们惊来问信的,也不知陪了多少眼泪。
陈大郎是个性急的人,敲台拍凳的怒道:“我晓得,都是那褚敬桥寄甚么鸟信!是他趁伙打劫,用计拐去了。”
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忿气走到褚家。
那褚敬桥还不知甚么缘由,劈面撞着,正要问个来历,被他劈胸揪住,喊道:“还我人来!还我人来!”就要扯他到官。
此时已闹动街访人,齐拥来看。
那褚敬桥面如土色,嚷道:“有何得罪,也须说个明白!”大郎道:“你还要白赖!我好好的在家里,你寄甚么信,把我妻子、舅子拐在那里去了?”
褚敬桥拍着胸膛道:“真是冤天屈地,要好成歉。
吾好意为你寄信,你妻子自不曾到,今日这话,却不知祸从天上来!”大郎道:“我妻、舅已自来十日了,怎不见到?”
敬桥道:“可又来!我到你家寄信时,今日算来十二日了。
次日傍晚到得这里以后,并不曾出门。
此时你妻、舅还在家未动身哩!我在何时拐骗?如今四邻八舍都是证见,若是我十日内曾出门到那里,这便都算是我的缘故。”
众人都道:“那有这事!这不撞着拐子,就撞着强盗了。
不可冤屈了平人!”
陈大郎情知不关他事,只得放了手,忍气吞声跑回曾家。
就在崇明县进了状词;又到苏州府进了状词,批一发本县捕衙缉访。
又各处粉墙上贴了招子,许出赏银二十两。
又寻着原载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处,讨了个保,押出挨查。
仍旧到崇明与曾氏共住二十余日,并无消息。
不觉的残冬将尽,新岁又来,两人只得回到家中。
欧公已知上项事了,三人哭做一堆,自不必说。
别人家多欢欢喜喜过年,独有他家烦烦恼恼。
一个正月,又匆匆的过了,不觉又是二月初头,依先没有一些影响。
陈大郎猛然想着道:“去年要到普陀进香,只为要求儿女,如今不想连儿女的母亲都不见了,我直如此命蹇!今月十九日呈观音菩萨生日,何不到彼进香还愿?一来祈求的观音报应;二来看些浙一江一 景致,消遣闷怀,就便做些买卖。”
算讨已定,对丈人说过,托店铺与他管了。
收拾行李,取路望杭州来。
过了杭州钱塘一江一 ,下了海船,到普陀上岸。
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前。
焚香顶礼已过,就将分离之事通诚了一番,重复叩头道:“弟子虔诚拜祷,伏望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使夫妻再得相见!”拜罢下船,就泊在岩边宿歇。
睡梦中见观音菩萨口授四句诗道:
合浦珠还自有时,惊危目下且安之。
姑苏一饭酬须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陈大郎飒然惊觉,一字不忘。
他虽不甚精通文理,这几句却也解得。
叹口气道:“菩萨果然灵感!依他说话,相逢似有可望。
但只看如此光景,那得能勾?”
心下但快,那一饭的事,早已不记得了。
清早起来,开船归家。
行不得数里,海面忽地起一阵飓风,吹得天昏地暗,连东西南北都不见了。
舟人牢把船舵,任风飘去。
须臾之间,飘到一个岛边,早已风恬日朗。
那岛上有小喽罗数目,正在那里使槍弄棒,比箭抡拳,一见有海船飘到,正是老鼠在猫口边过,如何不吃?便一伙的都抢下船来,将一船人身边银两行李尽数搜出。
那多是烧香客人,所有不多,不满众意,提起刀来吓他要杀。
庞大郎情急了,大叫:“好汉饶命!”那些喽罗听是东路声音,便问道:“你是那里人?”
陈大郎战兢兢道:“小人是苏州人。”
喽罗们便说道:“既如此,且绑到大王面前发落,不可便杀。”
因此连众人都饶了,齐齐绑到聚义厅来。
陈大郎此时也不知是何主意,总之,这条性命,一大半是阎家的了。
闭着泪眼,口里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只见那厅上一个大王,慢慢地踱下厅来,将大郎细看了一看。
大惊道:“元来是吾故人到此,快放了绑!”陈大郎听得此话,才敢偷眼看那大王时节,正是那两年前遇着多须多毛。
酒楼上请他吃饭这个人。
喽罗连忙解脱绳索,大王便扯一把一交一 椅过来,推他坐了,纳头便拜道:“小孩儿每不知进退,误犯仁兄,望乞恕罪!”陈大郎还礼不迭,说道:“小人触冒山寨,理合就戮,敢有他言!”大王道:“仁兄怎如此说?小可感仁兄雪中一饭之恩,于心不忘。
屡次要来探访仁兄,只因山寨中多事不便。
日前曾分付孩儿们,凡遇苏州客商,不可轻杀,今日得遇仁兄,天假之缘也。”
陈大郎道:“既蒙壮土不弃小人时,乞将同行众人包裹行李见还,早回家乡,誓当衔环结草。”
大王道:“未曾尽得薄情,仁兄如何就去?况且有一事要与仁兄慢讲。”
回头分忖小喽罗:宽了众人的绑,还了行李货物,先放还乡。
众人欢天喜地,分明是鬼门关上放将转来,把头似捣蒜的一般,拜谢了大王,又谢了陈大郎,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如飞的开船去了。
大王便叫摆酒与陈大郎压惊。
须臾齐备,摆上厅来。
那酒肴内,山珍海味也有,人肝人脑也有。
大王定席之后,饮了数杯,陈大郎开口问道:“前日仓卒有慢,不曾备细请教壮士大名,伏乞详示。”
大王道:“小可生在海边,姓乌名友。
少小就有些膂力,众人推我为尊,权主此岛。
因见我须毛太多,称我做乌将军。
前日由海道到崇明县,得游贵府,与仁兄相会。
小可不是铺啜之徒,感仁兄一饭,盖因我辈钱财轻义气重,仁兄若非尘埃之中,深知小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如何肯欣然款纳?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仁兄果为我知己耳!”大郎闻言,又惊又喜,心里想道:“好侥幸也!若非前日一饭,今日连性命也难保。”
又饮了数杯,大王开言道:“动问仁兄,宅上有多少人口?”
大郎道:“只有岳父母、妻子、小舅,并无他人。”
大王道:“如今各平安否?”
大郎下泪道:“不敢相瞒,旧岁荆妻、妻弟一同往崇明探亲,途中有失,至今不知下落。”
大王道:“既是这等,尊嫂定是寻不出了。
小可这里有个妇女也是贵乡人,年貌与兄正当,小可欲将他来奉仁兄箕帚,意下如何?”
大郎恐怕触了大王之怒,不敢推辞。
大王便大喊道:“请将来!请将来!”只见一男一女,走到厅上。
大郎定睛看时,元来不别人,正是妻子与小舅,禁不住相持痛哭一场。
大王便教增了筵席,三人坐了客位,大王坐了主位,说道:“仁兄知道尊嫂在此之故否?旧岁冬间,孩儿每往崇明海岸无人处,做些细商道路,见一男一女傍晚同行,拿着前来。
小可问出根由,知是仁兄宅眷,忙令各馆别室,不敢相轻。
于今两月有余。
急忙里无个缘便,心中想道:“只要得邀仁兄一见,便可用小力送还。”
今日不期而遇,天使然也!”三人感谢不尽。
那妻子与小舅私对陈大郎说道:“那日在海滩上望得见外婆家了,打发了来船。
好弟正走间,遇见一伙人,捆缚将来,道是性命休矣!不想一见大王,查问来历,我等一一实对,便把我们另眼相看,我们也不知其故。
今日见说,却记得你前年间曾言苏州所遇,果非虚话了。”
陈大郎又想道:“好侥幸也!前日若非一饭,今日连妻子也难保。”
酒罢起身,陈大郎道:“妻父母望眼将穿。
既蒙壮士厚恩完聚,得早还家为幸。”
大王道:“既如此,明日送行。”
当夜送大郎夫妇在一个所在,送小舅在一个所在,各歇宿了。
次日,又治酒相饯,三口拜谢了要行。
大王又教喽罗托出黄金三百两,白银一千两,彩缎货物在外,不计其数。
陈大郎推辞了几番道:“重承厚赐,只身难以持归。”
大王道:“自当相送。”
大郎只得拜受了。
大王道:“自此每年当一至。”
大郎应允。
大王相送出岛边,喽罗们己自驾船相等。
他三人欢欢喜喜,别了登舟。
那海中是强人出没的所在,怕甚风涛险阻!只两日,竟由海道中送到崇明上岸,海船自去了。
他三人竟走至外婆家来,见了外婆,说了缘故,老人家肉天肉地的叫,欢喜无极。
陈大郎又叫了一只船,三人一同到家,欧公欧妈,见儿女、女婿都来,还道是睡里梦里!大郎便将前情告诉了一遍,各各悲欢了一场。
欧公道:“此果是乌将军义气,然若不遇飓风,何缘得到岛中?普陀大士真是感应!”大郎又说着大士梦中四句诗,举家叹异。
从此大郎夫妻年年到普陀进香,都是乌将军差人从海道迎送,每番多则千金,少则数百,必致重负而返。
陈大郎也年年往他州外府,觅些奇珍异物奉承,乌将军又必加倍相答,遂做了吴中巨富之家,乃一饭之报也。
后人有诗赞曰:
胯下曾酬一饭金,谁知剧盗有情深
世间每说奇男女,何必儒林胜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