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
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叙智擒
赞云:
士或巾帼,女或弁冕。
行不逾阈,谨能致远。
睹彼英英,惭斯翦翦。
这几句赞是赞那有智妇人,赛过男子。
假如有一种能文的女子,如班睫妤、曹大家、鱼玄机、薛校书、李季兰、李易安、朱淑真之辈,上可以并驾班、扬,下可以齐驱卢、骆。
有一种能武的女子,如夫人城、娘子军、高凉洗氏、东海吕母一之 辈,智略可方韩、白,雄名可赛关、张。
有一种善能识人的女子,如卓文君、红拂妓、王浑妻钟氏、韦皋妻母苗氏之辈,俱另具法眼,物色尘埃。
有一种报仇雪耻女子,如孙翊妻徐氏、董昌妻申屠氏、庞娥亲、邹仆妇之辈,俱中怀胆智,力歼强梁。
又有一种希奇作怪,女扮为男的女子,如花术兰、南齐东陽娄逞、唐贞元孟妪、五代临邛黄崇嘏,俱以权济变,善藏其用,窜身仕宦,既不被人识破,又能自保其身,多是男子汉未必做得来的,算得是极巧极难的了。
而今更说一个遭遇大难、女扮男身、用尽心机、受尽苦楚、又能报仇、又能守志、一个绝奇的女人,真个是千古罕闻。
有诗为证:
侠概惟推古剑仙,除凶雪恨只香烟。
谁知估客生奇女,只手能翻两姓冤。
这段话文,乃是唐元和年间,豫章郡有个富人姓谢,家有巨产,隐名在商贾间。
他生有一女,名唤小娥,生八岁,母亲早丧。
小娥虽小,身体壮硕如男子形。
父亲把他许了历陽一个侠士,姓段名居贞。
那人负气仗义,一交一 游豪俊,却也在江湖上做大贾。
谢翁慕其声名,虽是女儿尚小,却把来许下了他。
两姓合为一家,同舟载货,往来吴楚之间。
两家弟兄、子侄、仆等众,约有数十余人,尽在船内。
贸易顺济,辎重充盈。
如是几年,江湖上多晓得是谢家船,昭耀耳目。
此时小娥年已十四岁,方才与段居贞成婚。
未及一月,忽然一日,舟行至鄱陽湖口,遇着几只一江一 洋大盗的船,各执器械,一团一 一团一 围住。
为头的两人,当先跳过船来,先把谢翁与段居贞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
以后众人一齐动手,排头杀去。
总是一个船中,躲得在那里?间有个把慌忙奔出舱外,又被盗船上人拿去杀了。
或有得跳在水中,只好图得个全一尸一,湖水溜急,总无生理。
谢小娥还亏得溜撒,乘众盗杀人之时,忙自去撺在舵上,一个失脚,跌下水去了。
众盗席卷舟中财宝金帛一空,将死一尸一尽抛在湖中,弃船而去。
小娥在水中漂流,恍惚之间,似有神明护持,流到一只渔船边。
渔人夫妻两个,捞救起来,见是一个女人,心头尚暖,知是未死,拿几件破衣破袄替他换下湿衣,放在舱中眠着。
小娥口中泛出无数清水,不多几时,醒将转来。
见身在渔船中,想着父与夫被杀光景,放声大哭。
渔翁夫妇问其缘故,小娥把湖中遇盗。
父夫两家人口尽被杀害情由,说了一遍。
原来谢翁与段侠士之名著闻江湖上,渔翁也多曾受他小惠过的,听说罢,不胜惊异,就权留他在船中。
调理了几日,小娥觉得身子好了。
他是个点头会意的人,晓得渔船上生意淡薄,便想道:“我怎好搅扰得他?不免辞谢了他,我自上岸,一路乞食,再图安身立命之处。”
小娥从此别了渔翁夫妇,沿途抄化。
到建业上元县,有个妙果寺,内是尼僧。
有个住持叫净悟,见小娥言语俗俐,说着遭难因由,好生哀怜,就留他在寺中,心里要留他做个徒弟。
小娥也情愿出家,道:“一身无归,毕竟是皈依佛门,可了终身。
但父夫被杀之仇未复,不敢便自落发,且随缘度日,以待他年再处。”
小娥自此日间在外乞化,晚间便归寺中安宿。
晨昏随着净悟做功果,稽首佛前,心里就默祷,祈求报应。
只见一个夜间,梦见父亲谢翁来对他道:“你要晓得杀我的人姓名,有两句谜语,你牢牢记着:‘车中猴,门东草’。”
说罢,正要再问,父亲撒手而去。
大哭一声,飒然惊觉。
梦中这语,明明记得,只是不解。
隔得几日,又梦见丈夫段居贞来对他说:“杀我的人姓名,也是两句谜语:‘禾中走,一日夫’。”
小娥连得了两梦,便道:“此是亡灵未漏,故来显应。
只是如何不竟把真姓名说了,却用此谜语?想是冥冥之中,天机不可轻泄,所以如此。
如今既有这十二字谜语,必有一个解说。
虽然我自家不省得,天下岂少聪明的人?不问好歹,求他解说出来。”
遂走到净悟房中,说了梦中之言。
就将一张纸,写着十二字,藏在身边了。
对净悟道:“我出外乞食,逢人便拜求去。”
净悟道:“此间瓦官寺有个高僧,法名齐物,极好学问,多与官员士大夫往来。
你将此十二字到彼求他一辨,他必能参透。”
小娥依言,径到瓦官寺求见齐公。
稽首毕,便道:“弟子有冤在身,梦中得十二字谜语,暗藏人姓名,自家愚懵,参解不出,拜求老师父解一解。”
就将袖中所书一纸,双手递与齐公。
齐公看了,想着一会,摇首道:“解不得,解不得。
但老僧此处来往人多,当记着在此,逢人问去。
倘遇有高明之人解得,当以相告。”
小娥又稽首道:“若得老师父如此留心,感谢不尽。”
自此谢小娥沿街乞化,逢人便把这几句请问。
齐公有客来到,便举此谜相商;小娥也时时到寺中问齐公消耗。
如此多年,再没一个人解得出。
说话的,若只是这样解不出,那两个梦不是枉做了?看官,不必性急,凡事自有个机缘。
此时谢小娥机缘未到,所以如此。
机缘到来,自然遇着巧的。
却说元和八年春,有个洪州判官李公佐,在一江一 西解任,扁舟东下,停泊建业,到瓦官寺游耍。
僧齐公一向与他相厚,出来接陪了,登阁眺远,谈说古今。
语话之次,齐公道:“檀越傅闻闳览,今有一谜语,请檀越一猜!”李公佐笑道:“吾师好学,何至及此稚子戏?”
齐公道:“非是作戏,有个缘故。
此间孀妇谢小娥示我十二字谜语,每来寺中求解,说道中间藏着仇人名姓。
老僧不能辨,遍示来往游客,也多懵然,已多年矣。
故此求明公一商之。”
李公佐道:“是何十二字?且写出来,我试猜看。”
齐公就取笔把十二字写出来,李公佐看了一遍道:“此定可解,何至无人识得?”
遂将十二字念了又念,把头点了又点,靠在窗槛上,把手在空中画了又画。
默然凝想了一会,拍手道:“是了,是了!万无一差。”
齐公速要请教,李公佐道:“且未可说破,快去召那个孀妇来,我解与他。”
齐公即叫行童到妙果寺寻将谢小娥来。
齐公对他道:“可拜见了此间官人。
此官人能解谜语。”
小娥依言,上前拜见了毕。
公佐开口问道:“你且说你的根由来。”
小娥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好一会说话不出。
良久,才说道:“小熬人父及夫,俱为一江一 洋大盗所杀。
以后梦见父亲来说道:‘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
’又梦见夫来说道:‘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
’自家愚昧,解说不出。
遍问旁人,再无能省悟。
历年已久,不识姓名,报冤无路,衔恨无穷!”说罢又哭。
李公佐笑道:“不须烦恼。
依你所言,下官俱已审详在此了。”
小娥住了哭,求明示。
李公佐道:“杀汝父者是申兰,杀汝夫者,是申春。”
小娥道:“尊官何以解之?”
李公佐道:“‘车中猴’,‘车’中去上下各一画,是‘申’字;申属猴,故曰‘车中猴’。
‘草’下有‘门’,‘门’中有‘东’,乃‘蘭’字也。
又‘禾中走’是穿田过;‘田’出两头,亦是‘申’字也。
“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画,下一‘日’,是‘春’字也。
杀汝父,是申兰;杀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
何必更疑?”
齐公在旁听解罢,抚拿称快道:“数年之疑,一旦豁然,非明公聪鉴盖世,何能及此?”
小娥愈加恸哭道:“若非尊官,到底不晓仇人名姓,冥冥之中,负了父夫。”
再拜叩谢。
就向齐公借笔来,将“申兰、申春”四字写在内襟一条带子上了,拆开里面,反将转来,仍旧缝好。
李公佐道:“写此做甚?”
小娥道:“既有了主名,身虽女子,不问那里,誓将访杀此二贼,以复其冤!”李公佐向齐公叹道:“壮哉!壮哉!然此事却非容易。”
齐公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此妇坚忍之性,数年以来,老僧颇识之,彼是不肯作浪语的。”
小娥因问齐公道:“此间尊官姓氏宦族,愿乞示知,以识不忘。”
齐公道:“此官人是一江一 西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也。”
小娥再三顶礼念诵,流涕而去。
李公佐阁上饮罢了酒,别了齐公,下船解缆,自往家里。
话分两头。
却说小娥自得李判官解辨二盗姓名,便立心寻访。
自念身是女子,出外不便,心生一计,将累年乞施所得,买了衣服,打扮作男子模样,改名谢保。
又买了利刀一把,藏在衣襟底下。
想道:“在湖里遇的盗,必是原在江湖上走,方可探听消息。”
日逐在埠头伺候,看见船上有雇人的,就随了去,佣工度日。
在船上时,操作勤紧,并不懈怠,人都喜欢雇他。
他也不拘一个船上,是雇着的便去。
商船上下往来之人,看看多熟了。
水火之事,小心谨秘,并不露一毫破绽出来。
但是船到之处,不论那里,上岸挨身察听体访。
如此年余,竟无消耗。
一日,随着一个商船到浔陽郡,上岸行走,见一家人家竹户上有纸榜一张,上写道:“雇人使用,愿者来投。”
小娥问邻居之儿“此是谁家要雇用人?”
邻人答应“此是申家,家主叫做申兰,是申大官人。
时常要到江湖上做生意,家里止是些女人,无个得力男子看守,所以雇唤。
小娥听得“申兰”二字,触动其心,心里便道:“果然有这个姓名!莫非正是此贼?”
随对邻人说道:“小人情愿投赁佣工,烦劳引进则个。”
邻人道:“申家急缺人用,一说便成的;只是要做个东道谢我。”
小娥道:“这个自然。”
邻人问了小娥姓名地方,就引了他,一径走进申家。
只见里边踱出一个人来,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伛兜怪脸,尖下颏,生几茎黄须;突兀高颧,浓眉毛,压一双赤眼。
出言如虎啸,声撼半天风雨寒;行步似狼奔,影摇千尺龙蛇动。
远观是丧船上方相,近觑乃山门外金刚。
小娥见了吃了一惊,心里道:“这个人岂不是杀人强盗么?”
便自十分上心。
只见邻人道:“大官人要雇人,这个人姓谢名保,也是我们一江一 西人,他情愿投在大官人门下使唤。”
申兰道:“平日作何生理的?小娥答应道:“平日专在船上趁工度日,埠头船上多有认得小人的。
大官人去问问看就是。”
申兰家离埠头不多远,三人一同走到埠头来。
问问各船上,多说着谢保勤紧小心、志诚老实许多好处。
申兰大喜。
小娥就在埠头一个认得的经纪家里,借着纸墨笔砚,自写了佣工文契,写邻人做了媒人,一交一 与申兰收着。
申兰就领了他,同邻人到家里来,取酒出来请媒,就叫他陪待。
小娥就走到厨下,掇长掇短,送酒送肴,且是熟分。
申兰取出二两工银,先一交一 与他了。
又取二钱银子,做了媒钱。
小娥也自体己秤出二钱来,送那邻人。
邻人千欢万喜,作谢自去了。
申兰又领小娥去见了妻子商氏。
自此小娥只在申兰家里佣工。
小娥心里看见申兰动静,明知是不良 之人,想着梦中姓名,必然有据,大分是仇人。
然要哄得他喜欢亲近,方好探其真确,乘机取事。
故此千唤千应,万使万当,毫不逆着他一些事故。
也是申兰冤业所在,自见小娥,便自分外喜欢。
又见他得用,日加亲爱,时刻不离左右,没一句说话不与谢保商量,没一件事体不叫谢保营干,没一件东西不托谢保收拾,已做了申兰贴心贴腹之人。
因此,金帛财宝之类,尽在小娥手中出入。
看见旧时船中掠去锦绣衣服、宝玩器具等物,都在申兰家里。
正是:见鞍思马,睹物思人。
每遇一件,常自暗中哭泣多时。
方才晓得梦中之言有准,时刻不忘仇恨。
却又怕他看出,愈加小心。
又听得他说有个堂兄弟叫做二官人,在隔一江一 独树浦居住。
小娥心里想道:“这个不知可是申春否?父梦既应,夫梦必也不差。
只是不好问得姓名,怕惹疑心。
如何得他到来,便好探听。”
却是小娥自到申兰家里,只见申兰口说要到二官人家去,便去了经月方回,回来必然带好些财帛归家,便分付一交一 与谢保收拾,却不曾见二官人到这里来。
也有时口说要带谢保同去走走,小娥晓得是做私商勾当,只推家里脱不得身;申兰也放家里不下,要留谢保看家,再不提起了。
但是出外去,只留小娥与妻蔺氏,与同一两个丫鬟看守,小娥自在外厢歇宿照管。
若是蔺氏有甚差遣,无不遭依停当。
合家都喜欢他,是个万全可托得力的人了。
说话的,你差了。
小娥既是男扮了,申兰如何肯留他一个寡汉伴着妻子在家?岂不疑他生出不伶俐事来?看官,又有一说,申兰是个强盗中人,财物为重,他们心上有甚么闺门礼法?况且小娥有心机,申兰平日毕竟试得他老实头,小心不过的,不消虑得到此。
所以放心出去,再无别说。
且说小娥在家多闲,乘空便去一交一 结那邻近左右之人,时时买酒买肉,破费钱钞在他们身上。
这些人见了小娥,无不喜欢契厚的。
若看见有个把豪气的,能事了得的,更自十分倾心结纳,或周济他贫乏,或结拜做弟兄,总是做申兰这些不义之财不着。
申兰财物来得容易,又且信托他的,那里来查他细帐?落得做人情。
小娥又报仇心重,故此先下工夫,结识这些一党一 羽在那里。
只为未得申春消耗,恐怕走了风,脱了仇人。
故此申兰在家时,几番好下得手,小娥忍住不动,且待时至而行。
如此过了两年有多。
忽然一日,有人来说:“一江一 北二官人来了。”
只见一个大汉同了一伙拳长臂大之人,走将进来,问道:“大哥何在?”
小娥应道:“大官人在里面,等谢保去请出来。”
小娥便去对申兰说了。
申兰走出堂前来道:“二弟多时不来了,甚风吹得到此?况且又同众兄弟来到,有何话说?”
二官人道:“小弟申春,今日一江一 上获得两个二十斤来重的大鲤鱼,不敢自吃,买了一坛酒,来与大哥同享。”
申兰道:“多承二弟厚意。
如此大鱼,也是罕物!我辈托神道福佑多年,我意欲将此鱼此酒再加些鸡肉果品之类,赛一赛神,以谢覆庇,然后我们同散福受用方是;不然只一昧也不好下酒。
况列位在此,无有我不破钞,反吃白食的。
二弟意下如何?”
众人都拍手道:“有理,有理。”
申兰就叫谢保过来见了二官人,道:“这是我家雇工,极是老实勤紧可托的。”
就分付他,叫去买办食物。
小娥领命走出,一霎时就办得齐齐整整,摆列起来。
申春道:“此人果是能事,怪道大哥出外,放得家里下,元来有这样得力人在这里。”
众人都赞叹一番。
申兰叫谢保把福物摆在一个养家神道前了。
申春道:“须得写众人姓名,通诚一番。
我们几个都识字不透,这事却来不得。”
申兰道:“谢保写得好字。”
申春道:“又会写字,难得,难得。”
小娥就走去,将了纸笔,排头写来,少不得申兰、申春为首,其余各报将名来,一个个写。
小娥一头写着,一头记着,方晓得果然这个叫得申春。
献神已毕,就将福物收去整理一整理,重新摆出来。
大家欢哄饮啖,却不提防小娥是有心的,急把其余名字一个个都记将出来,写在纸上,藏好了。
私自叹道:“好个李判官!一精一悟玄鉴,与梦语符合如此!此乃我父夫一精一灵不漏,天启其心。
今日仇人都在,我志将就了。”
急急走来伏侍,只拣大碗频频斟与兰、春二人。
二人都是酒徒,见他如此殷勤,一发喜欢,大碗价只顾吃了,那里猜他有甚别意?天色将晚,众贼俱已酣醉。
各自散去。
只有申春留在这里过夜,未散。
小娥又满满斟了热酒,奉与申春道:“小人谢保,到此两年,不曾伏侍二官人,今日小人借花献佛,多敬一杯。”
又斟一杯与申兰道:“大官人情陪一陪。”
申春道:“好个谢保,会说会劝!”申兰道:“我们不要辜负他孝敬之意,尽量多饮一杯才是。”
又与申春说谢保许多好处。
小娥谦称一句,就献一杯,不干不住。
两个被他灌得十分酩酊。
元来一江一 边苦无好酒,群盗只吃的是烧刀子;这一坛是他们因要尽兴,买那真正滴花烧酒,是极狠的。
况吃得多了,岂有不醉之理?
申兰醉极苦热,又走不动了,就在庭中袒了衣服眠倒了。
申春也要睡,还走得动,小娥就扶他到一个房里,床 上眠好了。
走到里面看时,元来蔺氏在厨下整酒时,闻得酒香扑鼻,因吃夜饭,也自吃了碗把。
两个丫头递酒出来,各各偷些尝尝。
女人家经得多少浓昧?一个个伸腰打盹,却象着了孙行者磕睡虫的。
小娥见如此光景,想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又想道:“女人不打紧,只怕申春这厮未睡得稳,却是利害。”
就拿把锁,把申春睡的房门锁好了。
走到庭中,衣襟内拔出佩刀,把申兰一刀断了他头。
欲待再杀申春,终究是女人家,见申春起初走得动,只怕还未甚醉,不敢轻惹他。
忙走出来邻里间,叫道:“有烦诸位与我出力,拿贼则个!”邻人多是平日与他相好的,听得他的声音,多走将拢来,问道:“贼在那里?我们帮你拿去。”
小娥道:“非是小可的贼,乃是一江一 洋杀人的大强盗,赃物都在。
今被我灌醉,锁住在房中,须赖人力擒他。”
小娥平日结识的好些好事的人在内,见说是强盗,都摩拳擦拿道:“是甚么人?”
小娥道:“就是小人的主人与他兄弟,惯做强盗。
家中货财千万,都是赃物。”
内中也有的道:“你在他家中,自然知他备细不差;只是没有被害失主,不好卤莽得。”
小娥道:“小人就是被害失主。
小人父亲与一个亲眷,两家数十口,都被这伙人杀了。
而今家中金银器皿上还有我家名字记号,须认得出。”
一个老成的道:“此话是真。
那申家踪迹可疑,身子常不在家,又不做生理,却如此暴富。
我们只是不查得他的实迹,又怕他凶暴,所以不敢发觉。
今既有谢小扮做证,我们助他一臂,擒他兄弟两个送官,等他当官追究为是。”
小娥道:“我已手杀一人,只须列位助擒得一个。”
众人见说已杀了一人,晓得事体必要经官,又且与小娥相好的多,恨申兰的也不少,一齐点了火把,望申家门里进来,只见申兰已挺一尸一在血泊里。
开了房门,申春鼾声如雷,还在睡梦。
众人把索子捆住,申春还挣扎道:“大哥不要取笑。”
众人骂他:“强盗!”他兀自未醒。
众人捆好了,一齐闻进内房来。
那蔺氏饮酒不多,醒得快。
惊起身来,见了众人火把,只道是强盗来了,口里道:“终日去打动人,今日却有人来打劫了。”
众人听得,一发道是谢保之言为实。
喝道:“胡说!谁来打劫你家?你家强盗事发了。”
也把蔺氏与两个丫鬟拴将起来。
商氏道:“多是丈夫与叔叔做的事,须与一奴一家无干。”
众人道:“说不得,自到当官去对。”
此时小娥恐人多抢散了赃物,先已把平日收贮之处安顿好了,锁闭着。
明请地方加封,告官起发。
闹了一夜 ,明日押进浔陽郡来。
浔陽太守张公开堂,地方人等解到一千人犯:小娥手执首词,首告人命强盗重情。
此时申春宿酒已醒,明知事发,见对理的却是谢保,晓得哥哥平日有海底眼在他手里,却不知其中就里,乱喊道:“此是雇工人背主,假捏出来的事。”
小娥对张太守指着申春道:“他兄弟两个为首,十年前杀了豫章客谢、段二家数十人,如何还要抵赖?”
太守道:“你敢在他家佣工,同做此事,而今待你有些不是处,你先出首了么?”
小娥道:“小人在他家佣工,止得二年。
此是他十年前事。”
太守道:“这等,你如何晓得?有甚凭据?”
小娥道:“他家中所有物件,还有好些是谢、段二家之物,即此便是凭据。”
太守道:“你是谢家何人?却认得是?”
小娥道:“谢是小人父家,段是小人夫家。”
太守道:“你是男子,如何说是夫家?”
小娥道:“爷爷听禀:小熬人实是女人,不是男子。
只因两家都被二盗所杀,小熬人撺入水中,遇救得活。
后来父、夫托梦,说杀人姓名乃是十二个字谜,解说不出。
遍问识者,无人参破。
幸有洪州李判官,解得是申兰、申春。
小熬人就改壮作男子,遍历江湖,寻访此二人。
到得此郡,有出榜雇工者,问是申兰,小熬人有心,就投了他家。
看见他出没踪迹,又认识旧物,明知他是大盗,杀父的仇人。
未见申春,不敢动手。
昨日方才同来饮酒,故此小熬人手刃了申兰,叫破地方同擒了申春。
只此是实。”
太守见说得希奇,就问道:“那十二字谜语如何的?”
小娥把十二字念了一遍。
太守道:“如何就是申兰、申春?”
小娥又把李公佐所解之言,照前述了一遍。
太守连连点头道:“是,是,是。
快哉李君,明悟若此!他也与我有一交一 ,这事是真无疑。
但你既是女人扮作男子,非止一日,如何得不被人看破?”
小娥道:“小熬人冤仇在身,日夜提心吊胆,岂有破绽露出在人眼里?若稍有泄漏,冤仇怎报得成?”
太守心中叹道:“有志哉,此妇人也!”
又唤地方人等起来,问着事由。
地方把申家向来踪迹可疑,及谢保两年前雇工,昨夜杀了申兰,协同擒了申春并他家属,今日解府的话,备细述了一遍。
太守道:“赃物何在?”
小娥道:“赃物向托小熬人掌管,昨夜跟同地方,封好在那里。”
太守即命公人押了小娥,与同地方到申兰家起赃。
金银财货,何止千万!小娥俱一一登有簿藉,分毫不爽,即时送到府堂。
太守见金帛满庭,知盗情是实,把申春严刑拷打,蔺氏亦加拶指,都抵赖不得,一一招了。
太守又究余一党一 ,申春还不肯说,只见小娥袖中取出所抄的名姓,呈上太守道:“这便是群盗的名了。”
太守道:“你如何知得恁细?”
小娥道:“是昨日叫小熬人写了连名赛神的。
小熬人暗自抄记,一人也不差。”
太守一发叹赏他能事。
便唤申春研问着这些人住址,逐名注明了。
先把申春下在牢里,蔺氏、丫鬟讨保官卖。
然后点起兵快,登时往各处擒拿。
正似瓮中捉查,没有一个走得脱。
的。
齐齐擒到,俱各无词。
太守尽问成重罪,同申春下在死牢里。
乃对小娥道
“盗情已真,不必说了。
只是你不待报官,擅行杀戮,也该一死。”
小娥道:“大仇已报,立死无恨。”
太守道:“法上虽是如此,但你孝行可靠,志节堪敬,不可以常律相拘。
待我申请朝廷,讨个明降,免你死罪。
小娥叩首称谢。
太守叫押出讨保。
小娥禀道:“小熬人而今事迹已明,不可复与男子混处,只求发在尼庵,听侯发落为便。”
太守道:“一发说得是。”
就叫押在附近尼庵,讨个收管,一面听侯圣旨发落。
太守就将备细情节奏上。
内云:
谢小娥立志报仇,梦寐感通,历年乃得。
明系父仇,又属真盗。
不惟擅杀之条,原情可免;又且矢志之事,核行可旌!云云。
元和十二年四月。
明旨批下:“谢小娥节行异人,准奏免死,有司旌表其庐。
申春即行处斩。”
不一日,到浔陽郡府堂开读了毕。
太守命牢中取出申春等死囚来,读了犯由牌,押付市曹处斩。
小娥此时已复了女装,穿了一身素服,法场上看斩了申春,再到府中拜谢张公。
张公命花红鼓乐,送他归本里。
小娥道:“父死夫亡,虽蒙相公奏请朝廷恩典,花红鼓乐之类,决非孀妇敢领。”
太守越敬他知礼,点一官媪,伴送他到家,另自差人旌表。
此时哄动了豫章一郡,小娥父夫之族,还有亲属在家的,多来与小娥相见问讯。
说起事由,无不悲叹惊异。
里中豪族慕小娥之名,央媒求聘的殆无虚日。
小娥誓心不嫁,道:“我混迹多年,已非得已;若今日嫁人,女贞何在?宁死不可!”争奈来缠的人越多了,小娥不耐烦分诉,心里想道:“昔年妙果寺中,已愿为尼,只因冤仇未报,不敢落发。
今吾事已毕,少不得皈依三宝,以了终身。
不如趁此落发,绝了众人之愿。”
小娥遂将剪子先将髻子剪下,然后用剃刀剃净了,穿了褐衣,做个行脚僧打扮,辞了亲属出家访道,竟自飘然离了本里。
里中人越加叹诵。
不题。
且说元和十三年六月,李公佐在家被召,将上长安,道经泗傧,有善义寺尼师大德,戒律一精一严,多曾会过,信步往谒。
大德师接入客座,只见新来受戒的弟子数十人,俱净发鲜披,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
内中一尼,仔细看了李公佐一回,问师道:“此官人岂非是洪州判官李二十三郎?”
师点头道:“正是。
你如何认得?”
此尼即位下数行道:“使我得报家仇,雪冤耻,皆此判官恩德也!”即含泪上前,稽首拜谢。
李公佐却不认得,惊起答拜,道:“素非相识,有何恩德可谢?”
此尼道:“某名小娥,即向年瓦官寺中乞食孀妇也。
尊官其时以十二字谜语辨出申兰、申春二贼名姓,尊官岂忘之乎?”
李公佐想了一回,方才依稀记起,却记不全。
又问起是何十二字,小娥再念了一遍,李公佐豁然省悟道:“一向已不记了,今见说来,始悟前事。
后来果访得有此二人否?”
小娥因把扮男子,投申兰,擒申春并余一党一 ,数年经营艰苦之事,从前至后,备细告诉了毕。
又道:“尊官恩德,无可以报,从今惟有朝夕诵经保佑而已。”
李公佐问道:“今如何恰得在此处相会?”
小娥道:“复仇已毕,其时即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师事大士庵尼将律师。
苦行一年,今年四月始受其戒于泗州开元寺,所以到此。
岂知得遇恩人,莫非天也!”李公佐庄即已受戒,是何法号?小娥道:“不敢忘本,只仍旧名。”
李公佐叹息道:“天下有如此至心女子!我偶然辨出二盗姓名,岂知誓志不舍,毕竟访出其人,复了冤仇。
又且佣保杂处,无人识得是个女人,岂非天下难事!我当作传以旌其美。”
小娥感位,别了李公佐,仍归牛头山。
扁舟泛谁,云游南国,不知所终。
李公佐为撰《谢小娥传》,流传后世,载入《太平广记》。
匕首如霜铁作心,一精一灵万载不销沉。
西山木石填东海,女子衔仇分外深。
又云:
梦寐能通造化机,天教达识剖玄微。
姓名一解终能报,方信双魂不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