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
卷七十三
列传第四十三
庾亮(子彬羲龢弟怿冰条翼)
庾亮,字元规,明穆皇后之兄也。
父琛,在《外戚传》。
亮美姿容,善谈论,一性一好《庄》《老》,风格峻整,动由礼节,闺门之内,不肃而成,时人或以为夏侯太初、陈长文之伦也。
年十六,东海王越辟为掾,不就,随父在会稽,嶷然自守。
时人皆惮其方俨,莫敢造之。
元帝为镇东时,闻其名,辟西曹掾。
及引见,风情都雅,过于所望,甚器重之,由是聘亮妹为皇太子妃。
亮固让,不许。
转丞相参军。
预讨华轶功,封都亭侯,转参丞相军事,掌书记。
中兴初,拜中书郎,领著作,侍讲东宫。
其所论释,多见称述。
与温峤俱为太子布衣之好。
时帝方任刑法,以《韩子》赐皇太子,亮谏以申韩刻薄伤化,不足留圣心,太子甚纳焉。
累迁给事中、黄门侍郎、散骑常侍。
时王敦在芜湖,帝使亮诣敦筹事。
敦与亮谈论,不觉改席而前,退而叹曰:“庾元规贤于裴顾远矣!”因表为中领军。
明帝即位,以为中书监,亮上书让曰:
臣凡庸固陋,少无殊一操一,昔以中州多故,旧邦丧乱,随侍先臣,远庇有道,爰容逃难,求食而已。
不悟徼时之福,遭遇嘉运。
先帝龙兴,垂异常之顾,既眷同国士,又申以婚姻,遂阶亲一宠一,累忝非服。
弱冠濯缨,沐浴芳风,频烦省闼,出总六军,十余年间,位超先达。
无劳受遇,无与臣比。
小人禄薄,福过灾生,止足之分,臣所宜守。
而偷荣昧进,日尔一日,谤讟既集,上尘圣朝。
始欲自闻,而先帝登遐,区区微诚,竟未上达。
陛下践阼,圣政惟新,宰辅贤明,庶僚咸允,康哉之歌,实存于至公。
而国恩不已,复以臣领中书。
臣领中书,则示天下以私矣。
何者?臣于陛下,后之兄也。
姻娅之嫌,与骨肉中表不同。
虽太上至公,圣德无私,然世之丧道,有自来矣。
悠悠六一合,皆私其姻,人皆有私,则天下无公矣。
是以前后二汉,咸以抑后一党一安,进婚族危。
向使西京七族、东京六姓皆非姻族,各以平进,纵不悉全,决不尽败。
今之尽败,更由姻昵。
臣历观庶姓在世,无一党一于朝,无援于时,植根之本轻也薄也。
苟无大瑕,犹或见容。
至于外戚,凭托天地,连势四时,根援扶疏,重矣大矣。
而或居权一宠一,四海侧目,事有不允,罪不容诛。
身既招殃,国为之弊。
其故何邪?由姻媾之私群情之所不能免,是以疏附则信,姻进则疑。
疑积于百姓之心,则祸成于重闺之内矣。
此皆往代成鉴,可为寒心者也。
夫万物之所不通,圣贤因而不夺。
冒亲以求一寸之用,未若防嫌以明至公。
今以臣之才,兼如此之嫌,而使内处心膂,外总兵权,以此求治,未之闻也;以此招祸,可立待也。
虽陛下二相明其愚款,朝士百僚颇识其情,天下之人安可门到户说使皆坦然邪!
夫富贵荣一宠一,臣所不能忘也;刑罚贫贱,臣所不能甘也。
今恭命则愈,违命则苦,臣虽不达,何事背时违上,自贻患责邪?实仰览殷鉴,量己知弊,身不足惜,为国取悔,是以悾悾屡陈丹款。
而微诚浅薄,未垂察谅,忧惶屏营不知所措。
愿陛下垂天地之鉴,察臣之愚,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矣。
疏奏,帝纳其言而止。
王敦既有异志,内深忌亮,而外崇重之。
亮忧惧,以疾去官。
复代王导为中书监。
及敦举兵,加亮左卫将军,与诸将距钱凤。
及沈充之走吴兴也,又假亮节、都督东征诸军事,追充。
事平,以功封永昌县开国公,赐绢五千四百匹,固让不受。
转护军将军。
及帝疾笃,不欲见人,群臣无得进者。
抚军将军、南顿王宗,右卫将军虞胤等,素被亲一爱一,与西一陽一王羕将有异谋。
亮直入卧内见帝,流涕不自胜。
既而正色陈羕与宗等谋废大臣,规共辅政,社稷安否,将在今日,辞旨切至。
帝深感悟,引亮升御座,遂与司徒王导受遗诏辅幼主。
加亮给事中,徙中书令。
太后临朝,政事一决于亮。
先是,王导辅政,以宽和得众,亮任法裁物,颇以此失人心。
又先帝遗诏褒进大臣,而陶侃、祖约不在其例,侃、约疑亮删除遗诏,并流怨言。
亮惧乱,于是出温峤为江州以广声援,修石头以备之。
会南顿王宗复谋废执政,亮杀宗而废宗兄羕。
宗,帝室近属,羕,国族元老,又先帝保傅,天下咸以亮翦削宗室。
琅邪人卞咸,宗之一党一也,与宗俱诛。
咸兄阐亡奔苏峻,亮符峻送阐,而峻保匿之。
峻又多纳亡命,专用威刑,亮知峻必为祸乱,征为大司农。
举朝谓之不可,平南将军温峤亦累书止之,皆不纳。
峻遂与祖约俱举兵反。
温峤闻峻不受诏,便欲下卫京都,三吴又欲起义兵,亮并不听,而报峤书曰:“吾忧西陲过于历一陽一,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
既而峻将韩晃寇宣城,亮遣距之,不能制,峻乘胜至于京都。
诏假亮节、都督征讨诸军事,战于建一陽一门外。
军未及阵,士众弃甲而走。
亮乘小船西奔,乱兵相剥掠,亮左右射贼,误中柂工,应弦而倒,船上咸失色一欲散。
亮不动容,徐曰:“此手何可使著贼!”众心乃安。
亮携其三弟怿、条、翼南奔温峤,峤素钦重亮,虽在奔败,犹欲推为都统。
亮固辞,乃与峤推陶侃为盟主。
侃至寻一陽一,既有憾于亮,议者咸谓侃欲诛执政以谢天下。
亮甚惧,及见侃,引咎自责,风止可观。
侃不觉释然,乃谓亮曰:“君侯修石头以拟老子,今日反见求耶!”便谈宴终日。
亮啖薤,因留白。
侃问曰:“安用此为?”
亮云:“故可以种。”
侃于是尤相称叹云:“非惟风一流,兼有为政之实。”
既至石头,亮遣督护王彰讨峻一党一张曜,反为所败。
亮送节传以谢侃,侃答曰:“古人三败,君侯始二。
当今事急,不宜数耳。”
又曰:“朝政多门,用生国祸。
丧乱之来,岂独由峻也!”亮时以二千人守白石垒,峻步兵万余,四面来攻,众皆震惧。
亮激厉将士,并殊死战,峻军乃退,追斩数百级。
峻平,帝幸温峤舟,亮得进见,稽颡鲠噎,诏群臣与亮俱升御坐。
亮明日又泥首谢罪,乞骸鼻,欲阖门投窜山海。
帝遣尚书、侍中手诏慰喻:“此社稷之难,非舅之责也。”
亮上疏曰:
臣凡鄙小人,才不经世,阶缘戚属,累忝非服,叨窃弥重,谤议弥兴。
皇家多难,未敢告退,遂随牒展转,便烦显任。
先帝不豫,臣参侍医药,登遐顾命,又豫闻后事,岂云德授,盖以亲也。
臣知其不可,而不敢逃命,实以田夫之交犹有寄托,况君臣之义,道贯自然,哀悲眷恋,不敢违距。
且先帝谬顾,情同布衣,既今恩重命轻,遂感遇忘身。
加以陛下初在谅闇,先后亲览万机,宣通外内,臣当其地,是以激节驱驰,不敢依违。
虽知无补,志以死报。
而才下位高,知进忘退,乘一宠一骄盈,渐不自觉。
进不能抚宁外内,退不能推贤宗长,遂使四海侧心,谤议沸腾。
祖约、苏峻不堪其愤,纵肆凶逆,事由臣发。
社稷倾覆,宗庙虚废,先后以忧一逼一登遐,陛下旰食逾年,四海哀惶,肝脑涂地,臣之招也,臣之罪也。
朝廷寸斩之,屠戮之,不足以谢祖宗七庙之灵;臣灰身灭族,不足以塞四海之责。
臣负国家,其罪莫大,实天所不覆,地所不载。
陛下矜而不诛,有司纵而不戮。
自古及今,岂有不忠不孝如臣之甚!不能伏剑北阙,偷存视息,虽生之日,亦犹死之年,朝廷复何理齿臣于人次,臣亦何颜自次于人理!
臣欲自投草泽,思愆之心也,而明诏谓之独善其身。
圣旨不垂矜察,所以重其罪也。
愿陛下览先朝谬授之失,虽垂宽宥,全其首领,犹宜弃之,任其自存自没,则天下粗知劝戒之纲矣。
疏奏,诏曰:
省版恳恻,执以感叹,诚是仁舅处物宗之责,理亦尽矣。
若大义既不开塞,舅所执理胜,何必区区其相易夺!
贼峻一奸一逆,书契所未有也。
是天地所不容,人神所不宥。
今年不反,明年当反,愚智所见也。
舅与诸公勃然而召,正是不忍见无礼于君者也。
论情与义,何得谓之不忠乎!若以己总率征讨,事至败丧,有司宜明直绳,以肃国体,诚则然矣。
且舅遂上告方伯,席卷来下,舅躬贯甲胄,贼峻枭悬。
大事既平,天下开泰,衍得反正,社稷乂安,宗庙有奉,岂非舅二三方伯忘身陈力之勋邪!方当策勋行赏,岂复议既往之咎乎!
且天下大弊,死者万计,而与桀寇对岸。
舅且当上奉先帝顾托之旨,弘济艰难,使衍冲人永有凭赖,则天下幸甚。
亮欲遁逃山海,自暨一陽一东出。
诏有司录夺舟船。
亮乃求外镇自效,出为持节、都督豫州扬州之江西宣城诸军事、平西将军、假节、豫州刺史,领宣城内史。
亮遂受命,镇芜湖。
顷之,后将军郭默据湓口以叛,亮表求亲征,于是以本官加征讨都督,率将军路永、一毛一宝、赵胤、匡术、刘仕等步骑二万,会太尉陶侃俱讨破之。
亮还芜湖,不受爵赏。
侃移书曰:“夫赏罚黜陟,国之大信,窃怪矫然,独为君子。”
亮曰:“元帅指捴,武臣效命,亮何功之有!”遂苦辞不受。
进号镇西将军,又固让。
初,以诛王敦功,封永昌县公。
亮比陈让,疏数十上,至是许之。
陶侃薨,迁亮都督江、荆、豫、益、梁、雍六州诸军事,领江、荆、豫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假节。
亮固让开府,乃迁镇武昌。
时王导辅政,主幼时艰,务存大纲,不拘细目,委任赵胤、贾宁等诸将,并不奉法,大臣患之。
陶侃尝欲起兵废导,而郗鉴不从,乃止。
至是,亮又欲率众黜导,又以谘鉴,而鉴又不许。
亮与鉴笺曰:
昔于芜湖反覆谓彼罪虽重,而时弊国危,且令方岳道胜,亦足有所镇压,故共隐忍,解释陶公。
自兹迄今,曾无悛改。
主上自八九岁以及成一人,入则在宫入之手,出则唯武官小人,读书无从受音句,顾问未尝遇君子。
侍臣虽非俊士,皆时之良也,知今古顾问,岂与殿中将军、司马督同年而语哉!不云当高选侍臣,而云高选将军、司马督,岂合贾生愿人主之美,习以成德之意乎!秦政欲愚其黔首,天下犹知不可,况乃欲愚其主哉!主之少也,不登进贤哲以辅导圣躬。
春秋既盛,宜复子明辟。
不稽首归政,甫居师傅之尊;成一人之主,方受师臣之悖。
主上知君臣之道不可以然,而不得不行殊礼之事。
万乘之君,寄坐上九,亢龙之爻,有位无人。
挟震主之威以临制百官,百官莫之敢忤。
是先帝无顾命之臣,势屈于骄一奸一而遵养之也。
赵贾之徒有无君之心,是而可忍,孰不可忍!
且往日之事,含容隐忍,谓其罪可宥,良以时弊国危,兵甲不可屡动,又冀其当谢往衅,惧而修己。
如顷日之纵,是上无所忌,下无所惮,谓多养无赖足以维持天下。
公与下官并蒙先朝厚顾,荷托付之重,大一奸一不扫,何以见先帝于地下!愿公深惟安国家、固社稷之远算,次计公之与下官负荷轻重,量其所宜。
鉴又不许,故其事得息。
时石勒新死,亮有开复中原之谋,乃解豫州授辅国将军一毛一宝,使与西一陽一太守樊峻一精一兵一万,俱戍邾城。
又以陶称为南中郎将、江夏相,率部曲五千人入沔中。
亮弟翼为南蛮校尉、南郡太守,镇江陵。
以武昌太守陈嚣为辅国将军、梁州刺史,趣子午。
又遣偏军伐蜀,至江一陽一,执伪荆州刺史李闳、巴郡太守黄植,送于京都。
亮当率大众十万,据石城,为诸军声援,乃上疏曰:“蜀胡二寇凶虐滋甚,内相诛锄,众叛亲离。
蜀甚弱而胡尚强,并佃并守,修进取之备。
襄一陽一北接宛许,南阻汉水,其险足固,其土足食。
臣宜移镇襄一陽一之石城下,并遣诸军罗布江沔。
比及数年,戎士习练,乘衅齐进,以临河洛。
大势一举,众知存亡,开反善之路,宥一逼一协之罪,因天时,顺人情,诛逋逆,雪大耻,实圣朝之所先务也。
愿陛下许其所陈,济其此举。
淮泗寿一陽一所宜进据,臣辄简练部分。
乞槐棘参议,以定经略。”
帝下其议。
时王导与亮意同,郗鉴议以资用未备,不可大举。
亮又上疏,便欲迁镇。
会寇陷邾城,一毛一宝赴水而死。
亮陈谢,自贬三等,行安西将军。
有诏复位。
寻拜司空,余官如故,固让不拜。
亮自邾城陷没,忧慨发疾。
会王导薨,征亮为司徒、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又固辞,帝许之。
咸康六年薨,时年五十二。
追赠太尉,谥曰文康。
丧至,车驾亲临。
及葬,又赠永昌公印绶。
亮弟冰上疏曰:“臣谨详先事,亦会闻臣亮对臣等之言,恳恳于斯事。
是以屡自陈请,将迄十年。
岂直好让而不肃恭,顾曩时之衅近出宇下,加先帝神武,算略兼该,是以役不逾时,而凶强馘灭。
计之以事,则功归圣主,推之于运,则胜非人力。
至如亮等,因圣略之弘,得效所职,事将何论!宝将何赏!及后伤蹶,责逾先功,是以陛下优诏听许。
亮实思自效以报天德,何悟身潜圣世,微志长绝,存亡哀恨,痛贯心膂。
愿陛下发明诏,遂先恩,则臣亮死且不朽。”
帝从之。
亮将葬,何充会之,叹曰:“埋玉树于土中,使人情何能已!”
初,亮所乘马有的颅,殷浩以为不利于主,劝亮卖之。
亮曰:“曷有己之不安而移之于人!”浩惭而退。
亮在武昌,诸佐吏殷浩之徒,乘秋夜往共登南楼,俄而不觉亮至,诸人将起避之。
亮徐曰:“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
便据胡一床一与浩等谈咏竟坐。
其坦率行己,多此类也。
三子彬、羲、龢。
彬年数岁,雅量过人。
温峤尝隐暗怛之,彬神色恬如也,乃徐跪谓峤曰:“君侯何至于此!”论者谓不减于亮。
苏峻之乱,遇害。
羲少有时誉,初为吴国内史。
时穆帝颇一爱一文义,羲至郡献诗,颇存讽谏。
因上表曰:“陛下以圣明之德,方隆唐虞之化,而事役殷旷,百姓凋残。
以数州之资,经瞻四海之务,其为劳弊,岂可具言!昔汉文居隆盛之世,躬自俭约,断狱四百,殆致刑厝。
贾谊叹息,犹有积薪之言。
以古况今,所以益其忧惧。
陛下明鉴天挺,无幽不烛,弘济之道,岂待瞽言。
臣受恩奕世,思尽丝发。
受任到东,亲临所见,敢缘弘政,献其丹愚。
伏愿听断之暇,少垂察览。
。”
其诗文多不载。
羲方见授用而卒。
子准,太元中,自侍中代桓石虔为豫州刺史、西中郎将,镇历一陽一,卒官。
准子悦,义熙中江州刺史。
准弟楷,自有传。
龢字道季,好学,有文章。
叔父翼将迁襄一陽一,龢年十五,以书谏曰:“承进据襄一陽一,耀威荆楚,且田且戍,渐临河洛,使向化之萌怀德而附,凶愚之徒畏威反善,太平之基,便在于旦夕。
昔殷伐鬼方,三年而克;乐生守齐,遂至历载。
今皇朝虽隆,无有殷之盛;凶羯虽衰,犹丑类有徒。
而沔汉之水,无万仞之固;方城虽峻,无千寻之险。
加以运漕供继有溯流之艰,征夫勤役有劳来之叹。
若穷寇虑一逼一,送死一决,东西互出,道尾俱进,则廪粮有抄截之患,远略乏率然之势。
进退惟思,不见其可。
此明暗所共见,贤愚所共闻,况于临事者乎!愿回师反旆,详择全胜,修城池,立垒壁,勤耕农,练兵甲。
若凶运有极,天亡此虏,则可泛舟北济,方轨齐进,水陆骋迈,亦不逾旬朔矣。
愿详思远猷,算其可者。”
翼甚奇之。
升平中,代孔岩为丹一陽一尹,表除重役六十余事。
太和初,代王恪为中领军,卒于官。
子恆,尚书仆射,赠光禄大夫。
怿字叔预,少以通简为兄亮所称。
弱冠,西一陽一王羕辟,不就。
东海王冲为长水校尉,清选百纪,以怿为功曹,除暨一陽一令,又为冲中军司马,转散骑侍郎,迁左卫将军。
以讨苏峻功,封广饶男,出补临川太守,历监梁、雍二州军事,转辅国将军、梁州刺史、假节,镇魏兴。
时兄亮总统六州,以怿宽厚容众,故授以远任,为东西势援。
寻进监秦州氐羌诸军事。
怿遣牙门霍佐迎将士妻子,佐驱三百余口亡入石季龙。
亮表上,贬怿为建威将军。
朝议欲召还,亮上疏曰:“怿御众简而有惠,州户虽小,赖其宽政。
佐等同恶,大数不多。
且怿名号大,不可以小笔轻议进退。
其文武之心转已安定,贼帅艾秀遣使归诚,上洛附贼降者五百余口,冀一安隐,无复怵惕。”
从之。
后以所镇险远,粮运不继,诏怿以将军率所领还屯半洲。
寻迁辅国将军、豫州刺史,进号西中郎将、监宣城庐江历一陽一安丰四郡军事、假节,镇芜湖。
怿尝以白羽扇献成帝,帝嫌其非新,反之。
侍中刘劭曰:“柏梁云构,大匠先居其下;管弦繁奏,夔牙先聆其音。
怿之上扇,以好不以新。”
后怿闻之,曰:“此人宜在帝之左右。”
又尝以毒酒饷江州刺史王允之。
王允之觉其有毒,饮犬,犬毙,乃密奏之。
帝曰:“大舅已乱天下,小舅复欲尔邪!”怿闻,遂饮鸩而卒,时年五十。
赠侍中、卫将军,谥曰简。
子统嗣。
统字长仁,少有令名,司空、太尉辟,皆不就。
调补抚军、会稽王司马,出为建威将军、宁夷护军、寻一陽一太守。
年二十九,卒,时人称其才器,甚痛惜之。
子玄之,官至宣城内史。
冰字季坚。
兄亮以名德流训,冰以雅素垂风,诸弟相率莫不好礼,为世论所重,亮常以为庾氏之宝。
司徒辟,不就,征秘书郎。
预讨华轶功,封都乡侯。
王导请为司徒右长史,出补吴兴内史。
会苏峻作逆,遣兵攻冰,冰不能御,便弃郡奔会稽。
会稽内史王舒以冰行奋武将军,距峻别率张健于吴中。
时健一党一甚众,诸将莫敢先进。
冰率众击健走之,于是乘胜西进,赴于京都。
又遣司马滕含攻贼石头城,拔之。
冰勋为多,封新吴县侯,固辞不受。
迁给事黄门侍郎,又让不拜。
司空郗鉴请为长史,不就。
出补振威将军、会稽内史。
征为领军将军,又辞。
寻入为中书监、扬州刺史、都督扬豫兗三州军事、征虏将军、假节。
是时王导新丧,人情恇然。
冰兄亮既固辞不入,众望归冰。
既当重任,经纶时务,不舍夙夜,宾礼朝贤,升擢后进,由是朝野注心,咸曰贤相。
初,导辅政,每从宽惠,冰颇任威刑。
殷融谏之,冰曰:“前相之贤,犹不堪其弘,况吾者哉!”范汪谓冰曰:“顷天文错度,足下宜尽消御之道。”
冰曰:“玄象岂吾所测,正当勤尽人事耳。”
又隐实户口,料出无名万余人,以充军实。
诏复论前功,冰上疏曰:“臣门户不幸,以短才赞务,衅及天庭,殃流邦族,若晋典休明,夷戮久矣。
而于时颠沛,刑宪暂坠,遂令臣等复得为时陈力。
徇国之臣,因之而奋,立功于大罪之后,建义于颠覆之余,此是臣等所以复得视息于天壤,王宪不复必明于往愆也。
此之厚幸,可谓弘矣,岂复得计劳纳封,受赏司勋哉!愿陛下曲降灵泽,哀恕由中,申命有司,惠臣所乞,则愚臣之愿于此毕矣。”
许之。
成帝疾笃,时有妄为中书符,敕宫门宰相不得前,左右皆失色。
冰神气自若,曰:“是必虚妄。”
推问,果诈,众心乃定。
进号左将军。
康帝即位,又进车骑将军。
冰惧权盛,乃求外出。
会弟翼当伐石季龙,于是以本号除都督江荆宁益梁交广七州豫州之四郡军事、领江州刺史、假节,镇武昌,以为翼援。
冰临发,上疏曰:
臣因循家一宠一,冠冕当世,而志无殊一操一,量不及远。
顷皇家多难,衅故频仍,朝望国器,与时歼落,遂令天眷下坠,降及臣身。
俯仰伏事,于今五年。
上不能光赞圣猷,下不能缉熙政道,而陛下遇之过分,求之不已,复策败驾之驷,以冀万里之功,非天眷之隆,将何以至此!是以敢竭狂瞽,以献血诚,愿陛下暂屏旒纩,以弘听纳。
今强寇未殄,戎车未戢,兵弱于郊,人疲于内,寇之侵逸,未可量也;黎庶之困,未之安也;群才之用,未之尽也。
而陛下崇高,事与下隔,视听察览,必寄之群下。
群下宜忠,不引不进;百司宜勤,不督不劝。
是以古之帝王勤于降纳,虽日总万机,犹兼听将相;或借讼舆人,或求谤刍荛,良有以也。
况今日之弊,开辟之极,而陛下历数属当其运,否剥之难婴之圣躬,普天所以痛心于既往而倾首于将来者也。
实冀否终而泰,属运在今。
诚愿陛下弘天覆之量,深地载之厚,宅冲虚以为本,勤训督以为务。
广引时彦,询于政道,朝之得失必关圣听,人之情伪必达天聪。
然后览其大当,以总国纲,躬俭节用,尧舜岂远!大布之衣,卫文何人!是以古人有云:“非知之难,行之难;非行之难,安之难也。”
愿陛下既思日侧于劳谦,纳其起予之情,则天下幸甚矣。
臣朝夕伏膺,犹不能暢,临疏徘徊,不觉辞尽。
顷之,献皇后临朝,征冰辅政,冰辞以疾笃。
寻而卒,时年四十九。
册赠侍中、司空,谥曰忠成,祠以太牢。
冰天一性一清慎,常以俭约自居。
中子袭尝贷官绢十匹,冰怒,捶之,市绢还官。
临卒,谓长史江[A170]曰:“吾将逝矣,恨报国之志不展,命也如何!死之日,敛以时服,无以官物也。”
及卒,无绢为衾。
又室无妾媵,家无私积,世以此称之。
冰七子:希、袭、友、蕴、倩、邈、柔。
希字始彦。
初拜秘书郎,累迁司徒右长史、黄门侍郎、建安太守,未拜,复为长史兼右卫将军,迁侍中,出为辅国将军、吴国内史。
希既后之戚属,冰女又为海西公妃,故希兄弟并显贵。
太和中,希为北中郎将、徐兗二州刺史,蕴为广州刺史,并假节,友东一陽一太守,倩太宰长史,邈会稽王参军,柔散骑常侍。
倩最有才器,桓温深忌之。
初,慕容厉围梁父,断涧水,太山太守诸葛攸奔邹山,鲁、高平等数郡皆没,希坐免官。
顷之,征为护军将军。
希怒,固辞。
希初免时,多盗北府军资,温讽有司劾之,复以罪免,遂客于晋陵之暨一陽一。
初,郭璞筮冰云:“子孙必有大祸,唯用三一陽一可以有后。”
故希求镇山一陽一,友为东一陽一,家于暨一陽一。
及海西公废,桓温陷倩及柔以武陵王一党一,杀之。
希闻难,便与弟邈及子攸之逃于海陵陂泽中。
蕴于广州饮鸩而死。
及友当伏诛,友子妇,桓秘女也,请温,故得免。
故青州刺史武沈,希之从母兄也,潜饷给希经年。
温后知逾之,遣兵捕希。
武沈之子遵与希聚众于海滨,略渔人船,夜人京口城。
平北司马卞耽逾城奔曲阿,吏士皆散走。
希放城内囚徒数百人,配以器杖,遵于外聚众,宣令云逆贼醒温废帝杀王,称海西公密旨,诛除凶逆。
京都震扰,内外戒严,屯备六门。
平北参军刘奭与高平太守郗逸之、游军督护郭龙等集众距之。
卞耽又与典阿人弘戎发诸县兵二千,并力屯新城以击希。
希战败,闭城自守。
温遣东海太守周少孙讨之,城陷,被擒。
希、邈及子侄五人斩于建康市,遵及一党一与并伏诛,唯友及蕴诸子获全。
友子叔宣,右卫将军。
蕴子廓之,东一陽一太守。
条字幼序。
初避太宰府,累迁黄门郎、豫章太守。
征拜秘书监,赐爵乡亭侯,出为冠军将军、临川太守。
豫章黄韬自称孝神皇帝,临川人李高为相,聚一党一数百人,乘犊车,衣皁袍,攻郡县,条讨平之。
条于兄弟最凡劣,故禄位不至。
卒官,赠左将军。
翼字稚恭。
风仪秀伟,少有经纶大略。
京兆杜乂、陈郡殷浩并才名冠世,而翼弗之重也,每语人曰:“此辈宜束之高阁,俟天下太平,然后议其任耳。”
见桓温总角之中,便期之以远略,因言于成帝曰:“桓温有英雄之才,愿陛下勿以常人遇之,常婿畜之,宜委以方邵之任,必有弘济艰难之勋。”
苏峻作逆,翼时年二十二,兄亮使白衣领数百人,备石头。
高败,与翼俱奔。
事平,始辟太尉陶侃府,转参军,累迁从事中郎。
在公府,雍容讽议。
顷之,除振威将军、鄱一陽一太守。
转建威将军、西一陽一太守。
抚和百姓,甚得欢心。
迁南蛮校尉,领南郡太守,加辅国将军、假节。
及邾城失守,石城被围,翼屡设奇兵,潜致粮杖。
石城得全,翼之勋也。
赐爵都亭侯。
及亮卒,授都督江荆司雍梁益六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假节,代亮镇武昌。
翼以帝舅,年少超居大任,遐迩属目,虑其不称。
翼每竭志能,劳谦匪懈,戎政严明,经略深远,数年之中,公私充实,人情翕然,称其才干。
由是自河以南皆怀归附,石季龙汝南太守戴开率数千人诣翼降。
又遣使东至辽东,西到凉州,要给二方,欲同大举。
慕容皝、张骏并报使请期。
翼雅有大志,欲以灭胡平蜀为己任,言论慷慨,形于辞色。
将兵都尉钱颀陈事合旨,翼拔为五吕将军,赐谷二百斛。
时东土多赋役,百姓乃从海道人广州,刺史邓岳大开鼓铸,诸夷因此知造兵器。
翼表陈东境国家所资,侵扰不已,逃逸渐多,夷人常伺隙,若知造铸之利,将不可禁。
时殷浩征命无所就,而翼请为司马及军司,并不肯赴。
翼遗浩书,因致其意。
先是,浩父羡为长沙,在郡贪残,,兄冰与翼书属之。
翼报曰:“殷君始往,虽多骄豪,实有风力之益,亦似由有佳兒、弟,故不令物情难之。
自顷以来,奉公更退,私累日滋,亦不稍以此寥萧之也。
既雅敬洪远,又与浩亲善,其父兄得失,岂以小小计之。
大较江东政,以伛儛豪强,以为民蠹,时有行法,辄施之寒劣。
如往年偷石头仓米一百万斛,皆是豪将辈,而直打杀仓督监以塞责。
山遐作余姚斗年,而为官出二千户,政虽不伦,公强官长也,而群共驱之,,不得安席。
纪睦、徐宁奉王使纠罪人,船头到渚,桓逸还复,而二使免官。
虽皆前宰之惛谬,江东事去,实此之由也。
兄弟不幸,横陷此中,自不能拔脚于风尘之外,当共明目而治之。
荆州所统一二十郡,唯长沙最恶。
恶而不黜,与杀督监者复何异耶!”翼有风力格裁,发言立论皆如此。
康帝即位,翼欲率众北伐,上疏曰:“贼季龙年已六十,奢一婬一理尽,丑类怨叛,又欲决死辽东。
皝虽骁果,未必能固。
若北无掣手之虏,则江南将不异辽左矣。
臣所以辄发良人,不顾忿咎。
然东西形援未必齐举,且欲北进,移镇安陆,人沔五百,涢水通流。
辄率南郡太守王愆期、江夏相谢尚、寻一陽一太守袁真、西一陽一太守曹据等一精一锐三万,风驰上道,并勒平北将军桓宣扑取黄季,欲并丹水,摇荡秦雍。
御以长辔,用逸待劳,比及数年,兴复可冀。
臣既临许洛,窃谓恆温可渡戍广陵,何充可移据淮洒赭圻,路永进屯合肥。
伏愿表御之日便决圣听,不可广询同异,以乖事会。
兵闻拙速,不闻工之久也。”
于是并发所统六州奴及车牛驴马,百姓嗟怨。
时欲向襄一陽一,虑朝迁不许,故以安陆为辞。
帝及朝士皆遣使譬止,车骑参军孙绰亦致书谏。
翼不从,遂违如辄行。
至夏口,复上表曰:
臣近以胡寇有弊亡之势,暂率所统,致讨山北,并分见众,略复江夏数城。
臣等以九月十九日发武昌,以二十四日达夏口,辄简卒搜乘停当上道。
而所调借牛马,来处皆远,百姓所蓄,谷草不充,并多羸瘠,难以涉路。
加以向冬,野草渐枯,往反二千,或容踬顿,辄便随事筹量,权停此举。
又山南诸城,每至秋冬,水一多燥涸,运漕用功,实为艰阻。
计襄一陽一,荆楚之旧,西接益梁,与关陇咫尺,北去洛河,不盈千里,土沃田良,方城险峻,水路流通,转运无滞,进可以扫荡秦赵,退可以保据上流。
臣虽不武,意略浅短,荷国重恩,志存立效。
是以受任四年,唯以习戎为务,实欲上凭圣朝威灵高略,下藉士民义慨之诚,因寇衰弊,渐临一逼一之。
而八年春上表请据乐乡,广农蓄谷,以伺二寇之衅,而值天高听邈,未垂察照,朝议纷纭,遂令微诚不暢。
自尔以来,上参天人之征,下采降俘之言,胡寇衰灭,其日不远。
臣虽未获长驱中原,馘截凶丑,亦不可以不进据要害,思攻取之宜。
是以辄量宜入沔,徙镇襄一陽一。
其谢尚、王愆期等,悉令还据本戍,须到所在,驰遣启闻。
翼时有众四万,诏加都督征讨军事。
师次襄一陽一,大会僚佐,陈旌甲,亲授弧矢,曰:“我之行也,若此射矣。”
遂三起三叠,徒众属目,其气十倍。
初,翼迁襄一陽一,举朝谓之不可,议者或谓避衰,唯兄冰意同,桓温及谯王无忌赞成其计。
至是,冰求镇武昌,为翼继援。
朝议谓冰不宜出,冰乃止。
又进翼征西将军,领南蛮校尉。
胡贼五六百骑出樊城,翼遣冠军将军曹据追击于挠沟北,破之,死者近半,获马百匹。
翼绥来荒远,务尽招纳之宜,立客馆,置典宾参军。
桓宣卒,翼以长子方之为义成太守,代领宣众,司马应诞为龙骧将军、襄一陽一太守,参军司勋为建威将军、梁州刺史,戍西城。
康帝崩,兄冰卒,以家国情事,留方之戍襄一陽一,还镇夏口,悉取冰所领兵自配,以兄子统为寻一陽一太守。
诏使翼还督江州,又领豫州刺史,辞豫州。
复欲移镇乐乡,诏不许。
缮修军器,大佃积谷,欲图后举。
遣益州刺史周抚、西一陽一太守曹据伐蜀,破蜀将李桓于江一陽一。
翼如厕,见一物如方相,俄而疽发背。
疾笃,表第二子爰之行辅国将军、荆州刺史,司马硃焘为南蛮校尉,以千人守巴陵。
永和元年卒,时年四十一。
追赠车骑将军,谥曰肃。
翼卒未几,部将干瓚、戴羲等作乱,杀将军曹据。
翼长史江[A170]、司马硃焘、将军袁真等共诛之。
爰之有翼风,寻为桓温所废。
温既废爰之,又以征虏将军刘惔监沔中军事,领义成太守,代方之。
而方之。
而方之、爰之并迁徙于豫章。
史臣曰:外戚之家,连辉椒掖,舅氏之族,同气兰闺,一靡一不凭藉一宠一私,阶缘险谒。
门藏金一穴一,地使其骄;马控龙媒,势成其一逼一。
古者右贤左戚,用杜溺私之路,一爱一而知恶,深慎满覆之灾,是以厚赠琼瑰,罕升津要。
涂山在夏,一靡一与禼稷同驱;姒氏居周,不预燕齐等列。
圣人虑远,殊有旨哉!搢昵元规,参闻顾命。
然其笔敷华藻,吻纵涛波,方驾搢绅,足为翘楚。
而智小谋大,昧经邦之远图;才高识寡,阙安国之长算。
璇萼见诛,物议称其拔本;牙尺垂训,帝念深于负芒。
是使苏祖寻戈,宗祧殆覆。
已而猜嫌上宰,谋黜负图。
向使郗鉴协从,必且戎车犯顺,则与夫台、产、安、桀,亦何以异哉!幸漏吞舟,免沦昭宪,是庾宗之大福,非晋政之不纲明矣。
怿恣凶怀,鸩加连率,再世之后,三一陽一存仅,余殃所及,盖其宜也。
赞曰:元规矫迹,一宠一阶椒掖。
识暗厘道,乱由乘隙。
下拜长沙,有惭忠益。
季坚清贞,毓德驰名。
处泰逾约,居权戒盈。
稚恭慷慨,亦擅雄声。